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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平房时代(散文)

2016-11-26祁建青

青海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平房果树苹果

祁建青



回望平房时代(散文)

祁建青

一溜平房的后窗根下,哥儿几个在相约等人。每个人衣兜里揣着梨和枣,还有若干糖果,数量不多,品种无几。

这儿的平房正门一律朝北,后窗朝南。所以,斜阳夕照下,我们只觉身心惬意暖盈。

玻璃窗上透出了小脸儿及口型手势:“马上出来!”就好像娃们要去干什么坏事儿,总要找好各种理由,才能出门。

是要去看一场露天电影,还是毫无目的?记不清了。只知道都没吃果子,也没吃糖。但心里惦记呢:兜里揣着水果还有糖,一会儿我们要吃,但不会立即马上吃。

就在这时,三弟说了一句:“就像过年一样,哦。”11岁的兄弟情不自禁,说出了不像11岁,而确实又是11岁人说出的语言。

那是我们这辈与上辈城镇人共有的“平房时代”。极少住高楼,遍地是平房。冲天的高楼概念还没萌生。也好,我们不得不时刻接着地气,不能不得空儿满地到处乱跑。回想起来情形就是这样,脚踏实地为万丈高楼打基础的那个年岁里,平房是一个暂时而又坚实的历史存在。

不会不“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像过年一样”,语一出,而并未惊四座。都是些孩子惊什么惊?唯我过耳不忘,就老会提起,这肯定是三弟在的时候。有回我又说了,感觉他眼里闪过隐约的不好意思。我便意识到,有些话脱离了那个环境场合去说,就有多嘴讨厌之嫌了。

稀有的果物,简朴的岁月,纯真的年龄。这些稀有、简朴、纯真不期而遇,单调的日子立时色彩缤纷,懵懂的心识如梦初醒。却原来,时光安排着我们生命里程的那个重要拐点。冥冥中,一个声音在告知:孩子,你又长大了,你又与成熟挨近了一步。新的生活篇章即将翻开,从今往后,你们一定将会被命运眷顾到底,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患,愚钝还是聪明,坎坷还是平坦,一场人生的幸福相遇相聚,已然摆开了预期。虽说是此时尚无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但整个人与心,恰如在那喜庆的五彩缤纷环绕中!

兄弟心血来潮,心智何其美妙。兄弟,你分明有一颗感知季节的宝石般的心呀。

都是那点儿果物“惹的祸”。哦,平素这东西很少有。遥远的果园,枝头果物生长的消息,久而久之即被忘却。它们被供养受宠的模样,如植物王国里的公主或王子,不会随时轻易降临到孩子们的普通世界中来。

孩子,多是些不富裕的穷孩子。一串儿兄弟姐妹,意味着皮实,不娇生惯养。“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困难也在孩子太多,“人口一不小心在我们头上爆炸了”。本可养活一两个尧两三个孩子的资源能力,承担起了三四个、五六个的重负。全国人民都不能不着急,每个家庭只一门心思:赶紧把子女拉扯大。

简单甚至简陋的生活境况,人人在各自的角色里跑动、说话或沉默,那是投入和沉浸在了劳作的细节里。一个大量接受积累生存经验常识,从而开始读懂生活的阶段,历练出乐天知命般的成熟和深微。孩子便早熟,简直胜过大人而接近哲人。一个知道克制忍耐的生活理念不教自会。懂得没有果物,没有就没有呗。懂得一年只能吃一两次瓜果,因瓜果一年只能结一次么!稀罕的果物,稀罕着老小骨肉情。只有一个苹果,会立即想着,竖切横切八瓣儿,抢先拿给爸妈,不是讨巧,是从了水果的本意;只有一颗糖,剥开,咬开一半分吃,憨痴的甜美,甜美了你我手足心。几个水果、几块糖,就能光辉灿烂直通过年的欢愉,难以置信的离奇,哪知孩子们早早懂事啦,幸福感亦即情商才会这么高而高!

家庭每个成员,一个不会少,为生存活计日夜操忙。孩子,读书识字的学生,居家度日的帮手:是儿子你要会担水劈柴,是女儿你要会洗衣做饭。男孩儿,从一个人提一小桶水,到兄弟两个人抬水,到一个人担一对水桶,来去上下,脚底或平实或泥泞,逐渐站得稳,挑得多,走得快,长得结实;女孩儿,从择菜洗菜,到揉面煮饭,到缝补浆洗,到操刀掌勺,风霜寒暑,情绪或欣悦或沮丧,终是出落,变得心细,变得嘴甜,变得姣好。

有两样的闹腾,在教室操场和家院里外。还有两样的安静:娃们课堂上听讲,回家埋头写作业。再有一样的消停乖好,爸妈亲而又亲地俯身注视,调皮捣蛋鬼们一个个进入梦乡那么快。

新衣裳只能有一次。怎么会?我不信不信(今儿的孩子如听天书摇头)。没错呀,这就是让人望眼欲穿的过年。盼新衣,年来迟,显得孩子盼长大等不及。于是,虽说要仔细省着穿,衣服还是很费,穿打补丁的衣服何足奇。这样去上学,不伤什么大雅。知道,新衣服会有的。有时还会自言自语自我安慰:别害怕,不丢人。那是新学期开学了,书包里课本、作业本是新的,还换了新文具盒。

歌谣为证:“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读书和成长,一副担子肩上挑。艰苦奋斗的少年时代,谁会想到,见证落后,承受贫穷,摆脱落后贫穷,都集中在这一代孩子们身上。

果树让人敬重,由青涩到熟透的果物,应该至高无上。果物之鲜甜,人不会不垂涎欲滴。果物之珍奇,人不能不羡艳叹服。可见,果物深谙着人世的希求,它精细周全而不计酬劳地迎合着。一方面,它在树上生长一刻不耽误;一方面,它自己长自己的而不须过多的人力帮助。想想,一个人一天一月一年要吃喝多少、拉撒多少?相形之下,果物如同什么也没吃没喝,也没拉也没尿,就长成了。

食物中倾其所有,果物的食物,必为天地日月之珍馐精髓。原来,果物象征并带来了一个年景的全部。年景,果物,人,构成一个对应圈。人围绕果物,伸着手、张着口的孩子,一年年没有落空,一年年长高长大,而果物保持一种恒定的大小、轻重不变。

实际上,全体的农林经济作物,都是这样教人钟爱稀罕。

先开花,各色各样的花。没有这些花,阳春不会来;后结果,各色各样的果。没有这些果,金秋无处在。果树与果物却是这方面的顶尖代表:它既很艺术富含审美,又很实惠富含营养。数株老果树,一座宅院子。围绕果树,吃喝拉撒睡的物质生活,喜怒哀乐愁的精神生活,观花开花落,闻生儿育女,形似简单清苦,实则享受养人。一种仰望的习惯就这样形成。一种不知不觉的伤感,与同样不知不觉的美感,就这样被培养,是人与果树长相厮守的尊享啊。

人最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嘛。在树下,果物和我们,彼成熟此亦成熟。果物毕其一生陪伴人之一岁。而果子成熟收获后,来年还会好好结。一棵果树的存在,往往比我们人长久得多,通常会超过好几代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年年岁岁陪着,祖祖辈辈不断?这就是果物的所谓终极秘密。

果树的根深扎在泥土里。人的根在哪儿?难道说,果树之根是实的不死的,人的根却是虚的已故的?从树木的根,我们可以想象到人的根,很有些亦真亦幻:个体的人如个体的果物一样,自打离开果树后,看似就与根脱离了,根,便不属于它了。而其实,大树依然是它唯一的命脉之根,依然根深叶茂在天地间。

兄弟说此话时,谁也并不知道,阳光已经照彻到了每个人心底。心底:在发生一次曝光激发——无论庸常精彩,还是凡俗高雅,生命将时刻承接享受,若要安好自如,你一生岂不皆如过年一般?

哦,那其实是一个八月十五。大喜过望的孩子,人群里的几个感知感恩者,衣着朴素其貌不扬,却稚气纯真光环璀璨。

所谓“平房时代”已在历史的尘烟里远逝。满眼大厦高楼,让我们刮目相看着自己与别人。这美好理想实现得竟如此之快。好像也没咋地,大家很快就适应下来,高楼与平房的距离如同弹指一挥间。结果发现,果树被俯瞰,而不是被仰望,在空间视觉上,是一个距离的拉远和方位的倒置。

高楼时代,世界忽然变小,人类一夜间成为巨人。他们在世界各地搭积木似的建造通天塔和摩天大厦,让人领教这种制造和创造,原来是不可能被埋没的强项。得承认,那是用巨大的金钱物质与同样巨大的智慧决心构建起来的惊人奇迹;同样得承认:有一种复制或者叫克隆在蔓延,在放大并加速,而有了穷奢极欲的气泡征象,教人看着看着会感到透不过气、静不下心、回不过神。

比较一看,粗陋狭窄的平房,那里运行着一种低成本慢节奏的生活,水平层次必然低下。含辛茹苦的泥灶、铁炉、烟筒,灰头土脸的煤砖、柴火、炉灰,如今已为坐享其成高效优质的电、气、水取代。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而且还能自动加热;这亏得有电与天然气空前富余,且也随心所欲任你用不完。住房面积超大,衣装套数与电器种类一样多得很,凡此种种平房时代绝对不可想象。而也没有想到的是,赞美满足罢了,尝到甜头的人们,紧张、压抑和怨气也频生:若不这样奢侈与挥霍,日子会更加理想优裕无虞?

因此,入住高楼,人还会怀念那平房,怀念那小院儿,那菜地,那果树,那猪圈,那鸡窝还有狗窝,一个啥都有的世界。嗯,家中果然把什么都安顿好了,待到三十晚上,大家纷纷反应过来了:以往忙碌的一切,就是为了过年。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的夜晚,种种心绪化作激情,要么骤然迸发,要么悄然包裹。

在拔地而起的“高层”(请注意时下用语的傲慢:主语“高层”后谓语“建筑”二字被省略,以谓城市楼房建筑之高也高、多也多)之上,我们回不到平房的低和矮去,越深居城镇便愈怀念乡土,愈向往脚踏实地,愈亲近泥土小草。人这种“贱骨头”其实无比金贵,那就如同果树,根绝不能脱离土地。

叫做“年”的东西,原本它是个怪物。设定个日子降伏它,需要一切齐备。所以,人们总是要让“年”最后一个出场。此时,新粮满柜,冬闲得空,老少归家,灶爷请到,果物摆好。果物,天生的礼物与贡品,没有果物“年”怎能过得去哟。转眼间,“年”在爆竹炸响声里驱散,在供奉中,好生生被供奉的,原来还是我们的这些果物。

一个满是水果的童话世界亦已到来。说童话,对孩童而言,肯定没错。对大人们,则会心生诧异:泛滥的水果,任人摆布的水果,不知不觉,变得很一般、很随意。一个个低眉顺眼,一篮篮身世离奇,一堆堆呆滞卑微。四季尽可以铺天盖地,想吃随时就有。也能够反季节了,瓜也可以强扭,而它也甜着呢!

要是天天都像过年一样,事情就会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当稀有与金贵不再,真正过年了,那种心花怒放的激动亦难找回。

一个苹果,一只梨,一小把糖果,刚好的甚或是欠缺一点的幸福指数;一堆苹果,一筐梨子,糖果满兜,超量的或是更富足突出的幸福指数,哪一种叫做合适而更可取呢?

靠谱与离谱,合度与过头,精当与失算,正常与邪乎,哪个好,哪个对?说来简直犹如“生存与死亡”一样成了个大问题,反为正、错为对的事例,生活中比比皆是。简朴的与豪华的,究竟哪一种生活方式好?人们不假思索要选择后者。也几乎天经地义,勤俭的与奢侈的,羡慕后者而嫌弃前者习以为常。向往荣华富贵,这一只会增强而不可减弱的不二铁律,导致人们生活方式的取舍,进而左右人类命运的走向。

人类众多食谱里,果物排行第几屈指可数。诚然,果物之庞大一族,比不了粮食之更庞大系列,诸如米面油、肉蛋菜。只是,这些人类的口腹主食,永远不能替代果物(只在这里,我用了“永远”这个永远应该少用的词)。经验,来自视觉和味蕾。由生活而审美的经验:果物乃精品,精品者扼其要,就是一个简朴、简约对形形色色的繁缛、繁多的代替、提炼之还原。

火热的激情四射的果物,一个赛一个模样好、色泽靓、味鲜美。我所说的仅是一些北方果物:西瓜大,樱桃小;杏软,桃鲜;李,酸可倒牙,枣,甜且补血;火柿子,珍珠石榴……好而又好的果物聚集,如张灯结彩的锣鼓齐鸣。单独的果物,任意拿出,更好似脱颖而出一枝独秀。

阅尽天下养生之物,空气、阳光诸类,人体可直接受用。除此而外,无不需要一个由生到熟、由无味儿到有味儿的种种加工方得。比如水,都必须烧开才可喝。将五花八门的麻烦繁琐制作过程彻底省略,我们的果物做到了。成熟的果物,摘下即能“生”吃,它生来就这么甜、这么香、这么熟透,直接滋润喂养了人们的舌尖。果物啊果物,人们一次次恍然大悟:一切尽皆在你不言中!

红苹果,高贵富泰,令人相信,世上出现第一个果物应是苹果,世上剩下最后一个果物也该是苹果。拿什么来显示人类的幸运?一只苹果足矣。看来早先它应白皙,就像我们高原少女,难躲强紫外线灼伤而脸蛋红赧,苹果红,后来才有。

梨绿,执守叶绿素,对应苹果红。水果里,梨唯一不能与人分食。分梨与“分离”同音,不吉。特许你独自享用的这一惯例,出乎对平安幸福的保全而非同小可。梨,在你身上,抬爱尚未及,又一份责任乃至苛求加之你,教人吃着吃着,心生一些惜恤与愧意,是你我他都代表了。

葡萄紫,如琥珀似玛瑙,佳酿必从中出。用果物还是用粮食酿酒,东西方有别。说起来,人间美酒只有两种:红酒白酒。果物酿的红酒,酒色极尽浓艳;粮食酿的白酒,酒相绝对明透。饮前的观赏感觉,喝后的浓烈劲道,各有各讲究头。红酒稠之,白酒纯之,刚好:一红一白未分伯仲,一甜一辣可比雌雄。

经典的平房时代,换代与升级的高楼时代,对我们都是唯一的。让我们返回那年那月的那个傍晚吧——

平房的后窗下,人很快齐了。那还等什么呀等,赶紧走啊?走走走!一溜烟似也,我们就好像追随果物而去。就好像果物追随我们而去。

就好像娃们又要去干什么坏事儿,爸妈总是不放心。“早点回家,早点回家!”他们或短促或拉长的叮咛,不绝于耳……

责任编辑郭建强

作者简介:祁建青,青海互助人。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散文创作曾获全国“骏马奖”,全军“一等奖”,首届、第二届“中国西部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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