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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 子(短篇小说)

2016-11-26叶晔

青海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羔羊钉子木匠

叶晔



钉子(短篇小说)

叶晔

钉子取出来了——沾满了血迹,仿佛一个新生儿。

经历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手术后,叶医生显然想把气氛调整一下,他用左手举起钉子,对着灯光感叹,这真是一颗浪漫的钉子,它已经无限接近了苏小姐的心脏,对,它一定是最接近心脏的外物。

叮当一声,钉子落在医疗盘里。

小木匠听得一阵阵战栗,瞄着那枚尖锐的钉子,他感觉有些恐怖,仿佛有一种刺耳的尖叫穿过了他的耳膜!令他不解的是,这颗钉子为什么会进入苏云的体内,确切地说是进入她的血管里?叶医生先前说过,他已经检查了苏云的全身,没有发现一个伤口。小木匠当然知道苏云的身体是完美无瑕的,除了乳房小了点,皮肤还是凝脂一般,几年来,他没有让苏云干什么重活,甚至连摸一下斧头锯子钉子之类的铁器都不允许,苏云不是傻瓜,当然知道这是丈夫疼爱她,因此,苏云虽然生活在乡下,其实没有干过什么粗活。她的身上不可能有什么伤口,可是钉子从哪里进入?叶医生沉吟着说,可能,可能……啊,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钉子应该是由人体的一些窗口进入的,譬如口、鼻、耳,还有肛门、生殖器等器官,甚至眼睛都有可能。小木匠甚是惊疑,一枚三寸长的钉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进入人体?除非是患者自己愿意。这枚钉子竟然在苏云的体内游走了一年,真是个奇迹——如果不是最近老是出现头晕乏力、腰酸背痛的症状,苏云是不会来医院检查的。

你真的是个木匠?

小木匠对叶医生的这句话有些反感,略显不耐烦地说,我爷爷是木匠,我爸爸也是木匠,我祖宗八代都是木匠,我不做木匠做什么?

叶医生的眼神埋伏在镜片后面,盯着小木匠的左手。

小木匠伸出了左手,那上面只有四个手指,尾指已经齐端切去,刀口平整,现在已经跟其他的手指一样布满了老茧,他的手摸惯了木头,提惯了斧头,也捏惯了钉子,现在一巴掌冷汗。

我是不是木匠这很重要吗?

叶医生诡秘地笑了,恕我冒昧,请问你的尾指是斧头切的吗?

小木匠有些愤怒了,他不在乎别人提起断指,但叶医生的态度让他忍受不了,他像在审问一个犯人!当下冷冷地说,我是个木匠,把手指切掉这有什么不对吗?开车的人还把自己开到天堂上去呢!

叶医生笑了。在小木匠看来,叶医生的笑是阴险的,甚至是一个阴谋,他不想再跟这个人扯淡,转身进了病房,苏云应该快苏醒了。

你晚上睡得好吗?叶医生突然在身后又这样问了一句。

小木匠的手停在病房的门把上,怎么了,难道这枚钉子跟我的睡眠有什么关系吗?

叶医生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看着叶医生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慢慢消失,小木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小木匠端详着那枚带血的钉子,有点神思恍惚。对钉子他是熟悉的,熟悉得亲切,熟悉得让人依恋,小时候,父亲就是个能工巧匠,他做的家具无一不精美绝伦,却几乎不用钉子,他的隼和铆做得纹丝密缝,刨刀刨过后常人便看不出罅隙了,可谓浑然天成。后来,父亲渐渐又用上了钉子,不过是竹子削的,这些小事一般都由小木匠完成,用斧头把竹子削成细而直的钉子需要一定耐力和技巧,小木匠却做得得心应手。父亲说,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那些隼和铆做得不平整了,只好用竹钉,竹钉咬力好,家具涂上油漆后是看不出来的。父亲的话实事求是,他一直这样言传身教。后来小木匠削竹钉的时候把尾指削掉了,父亲从此不用竹钉,改用铁钉了,铁钉虽然咬力不如竹钉,父亲却坚持。

小木匠把钉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着,除了血渍,钉子只是普通的钉子,但对小木匠来说,这枚钉子的意义不同寻常,这可是一枚直达苏云心脏的钉子!看着这枚钉子,小木匠泪眼模糊了,苏云,你在哪里?小木匠埋首痛哭起来……

是的,苏云走了,她是在病房里独自抽身而去的,那时候小木匠正在打瞌睡,小木匠恨自己,为什么不睁大眼睛把苏云看牢?他在县城的大街上疯狂地找着,但脚是苏云自己的,她要走,她就是一朵云。小木匠把肠子都悔青了,忍不住就抽自己的嘴巴。后半夜,小木匠烙饼一样翻来覆去,这左边的床是空的,以前是一个温热的身体,想搂就搂,虽然大多数都会受到拒绝,但有总比无要好很多。现在,他感到了孤单。

入冬了,苏云只穿着一件秋衣,不知道冷不?小木匠想,就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回来,从今后,好好对她,再生个儿子……

小木匠起床了,用水抹了一把脸,然后到院子里抽出一根杉木,用力刨起来,那是一根好杉木啊,平整垂直,其实只要轻轻刨几下就可以钉上去,做桌子,做椅子,做床,都可以,甚至做一张棺木板也是胜任的。小木匠却一直在刨,刨着刨着,一根杉木就完了,作废了,然后再抽出一根,再刨,再抽出一根……他一共刨了十三根,就是做一张床都可以了,但他就是要刨——其实,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力和气耗掉,没有女人的日子,他积蓄了太多太多的力气——只有把力消耗掉,他的气也才能消解。

小木匠脱掉了外衣,露出了一身好肌肉,林瞧曾经说,他的那些肌肉不是长出来的,是焊上去的。

小木匠一直把一堆木头变成了一堆粉屑,才心有不甘地歇下来,舀起一瓢井水大口大口地喝,给人看起来,就像是要浇灭一堆火焰。

清水白菜一般的林瞧来了,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进来,小木匠继续挥霍着自己的体力,他不敢把头抬起来,林瞧对他实在是太好了,从流鼻涕开始就这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吃吧,吃碗热面暖暖身子,我知道你还没吃。林瞧放下碗进屋去了,不一会提着一桶脏衣服出来,白了他一眼,嫂子不在家,你就是不晓得收拾自己。

小木匠大汗淋漓,手里的刨刀放也不是,拿也不是,看着林瞧提着衣服出门,他更加恍惚了,仿佛那不是林瞧,而是苏云。

要是苏云该有多好。

林瞧会牵着老父亲出去晒太阳,会给老人洗衣服,会给老人家讲笑话,她曾经说过,叔,我一辈子都做你的眼睛,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父亲除了笑,除了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还能说什么?

苏云要是林瞧该有多好。

是的,苏云来了。苏云是以一朵云的姿态在小木匠生命中出现的,三年前,苏云,孤单单的,一个人来到清水河,分配在清水河小学教一年级语文。小木匠高中毕业就在家候着,本来是想上大学的,他的成绩一直很好,但家里实在是穷,父亲已经老眼昏花,再也提不动斧头了,现在,他躲在一个幽暗的门洞里。小木匠只好咬咬牙接过了那把祖传的斧头,做起了木匠。他知道,做木匠不仅仅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纪念,更是一种自我安慰!

苏云刚到清水河的时候,小木匠也是孤单单的,现在苏云还是小学语文教师,不过她已经是小木匠的老婆。

订情时,苏云送给了小木匠一个礼物,是个十字绣,上面有一对男女手拉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男的面目模糊,女的胸脯饱满,眉目间似乎跟苏云自己有几分相似。小木匠问,这个女的是你吗?苏云没有否认,小木匠有些弱智地问,这个男的是我吗?果然,苏云说了,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是谁!此后,苏云一直闷闷不乐,小木匠知道自己肯定哪里做错了,他实在是没有恋爱的经验。

后来……睡之前,他们谈到了人生,苏云说,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小木匠却说他的理想是生三个小小木匠,十几二十年后,他要垄断清水河木匠这一行业。他们的谈话完全不搭调,但这并不影响睡觉的内容。

苏云喘息着,像过了雪山草地一般,奇怪的是她还喜欢……喜欢唱歌,是的,小木匠终于明白了,她是在唱歌——亲爱的陌生人,你冷吗?那就写信……苏云虽然唱得嗯嗯啊啊含糊不清的,但小木匠知道那一定是一首好歌,一首好诗,好在一切顺利,苏云的身体让他感到半辈子总算没有虚度。

如今,苏云还是云朵一样飘走了,留下的是一枚带血的钉子。

苏云走了,可是她的体温还在,小木匠的感觉纠成一团,以前,苏云在白天总是懒洋洋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但是只要到了晚上——虽然床上的事,她不积极,但她喜欢做一些其他事——在小木匠睡熟之后,她喜欢把小木匠弄弯的那些钉子抻直,码成一堆。第二天起床,小木匠虽然憋着一肚子气,但无话可说,她是外冷内热,嘴皮子硬罢了。

苏云不想说,小木匠也不好问。当然,他也在晚上故意醒过来,想看看苏云是怎么干活的,但是苏云总是在装睡,直到自己的眼皮子耷拉下来,她仍然在睡觉,可是第二天,还是一堆平直的钉子。奇怪的是,苏云现在不在家了,他每天起床还是一堆平直的钉子!会是谁?林瞧吗?

一年前,他和苏云的关系跌到了谷底。小木匠要,苏云不,小木匠其实也不是非要不可,他撑得住,一个大男人怎能让自己憋死?但是,但是,他需要一个孩子,孩子就是父母的钉子,她能够让夫妻双方的关系更加牢固,可是小木匠和苏云没有自己的钉子,他跟她还是两张冷冷的木板。

恋爱的时候,小木匠说过,让我做你的面团吧?这话说白了。

苏云说,我不要捏你,我要你爱我,全心全意地爱我。

小木匠就全心全意地爱着苏云,那张床也是他亲手做的,他们的夜晚欢欣而鼓舞。

好景不长,苏云不给小木匠近身了,小木匠甚至想摸一摸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乳房也非易事,苏云对他的“无耻行为”给予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爱你,你将一无是处,你就是一个没用的面团。

小木匠把力气用在那些钉子上,一边敲打钉子,一边狠狠地说,我要把一枚钉子钉进你的心房里。

苏云只笑笑。

随后,苏云的乳房开始痉挛了,主要症状表现在心烦气躁,脑袋发麻,有时候还会突然晕倒,这些症状小木匠一点都体会不到,苏云就埋怨,你啊你,有什么用,什么都不能带给我,只有痛苦是我自己的。小木匠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所有的病,只有医生有办法,痛还是人自己的。对,就是痛,他知道苏云一定很痛苦,因此他就缩回了手,缩回了嘴巴,不敢再动她。毕竟这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活色生香的生命,而孩子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词,他不能够舍本求末,他是木匠,当然知道树干和枝桠的关系。苏云去过城里的医院很多次,每一次回来也只是好了三四天,然后再次发作,于是,小木匠决定带她去做手术,彻底根治。父亲意外地从那个暗洞里挪了出来,说,去吧,人重要。林瞧扶着老人,眼神飘忽,不知想些什么。

钉子取出来了,可是人不见了,像一朵白云飘走了,他的日子又是一堆弯曲的钉子——没劲。更让小木匠不安的是——林瞧来得有些勤了。怎么办?林瞧的意思他是明了的,但他能吗?小木匠决定去寻找苏云——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一枚深埋心灵深处的钉子——叶医生都可以把一枚无限接近心脏的钉子找出来,他有什么理由找不到自己的老婆?小木匠把那枚钉子折成一个“s”形,戴在胸前,那钉子像一个女人,乖乖的,对,她来自苏云的身体里,它就是苏云。

小木匠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找苏云,但他还是整理了行装,他的心空虚得需要远行。当然,在远行之前,他得做一件事,那就是把父亲交代的一副棺木做好,他的木板和钉子都准备好了,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和心态。

父亲已经成为一个瞎子,他对小木匠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儿子,你得给我准备一副棺木。小木匠不假思索答应了,多年相依为命,父亲的眼神他是懂的——在他看来,一个瞎子的眼神,有时候比一个明眼人更犀利!

开始了。

也许这将是我做的最后一个棺木。小木匠这样想。因此他特别的专注,每一块木板他都刨了又瞄,瞄了又刨,一个修改的过程,让他对生命生出了无限敬意,他把每一根抻直的钉子准确地敲进木头中间——那些钉子不是他抻的,他一直不知道是谁,只能在心里暗暗表示感谢。

他把棺木敲得当当响,一个通宵,出了一身大汗,棺木已经像一个完美无缺的艺术品。他已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父亲了。让他摸,让他看——父亲的“眼神”小木匠是懂的。他以前是个弱者,现在像一个智者。

父亲一生清清水水,在他眼里除了黑就是白。如果说他以前是一颗子弹,那么现在只是一个弹壳,已经没有了火药。他选择过清水白菜的生活,直到躺进那个棺木!在那个小洞里,他是否真的心清如水?

此后几日,小木匠已经做好远行准备,他甚至想给苏云写信:亲爱的,你冷吗?那就写信……他去掉了那个“陌生人”,在他心里,他与苏云是一体的,但是,但是苏云在哪里?现在他只能像父亲一样躲在一个小洞后面,冷眼看世界。

爱人,你是我的亲爱的陌生人

你冷吗?那就写信

给冰块,给孤单,给“冷”

这足以温暖人心

亲爱的陌生人,人生没有什么主题可言,像这首诗第一行已经令人窒息

请你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叫出

“亲爱的陌生人,你冷吗?”

雨水尚未落下,已经结冰,

一个人尚未作最后的交代,嘴唇已经颤抖我们在颤抖中默哀吧

为自己

为下一个

……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诗,是小木匠从箱底里翻出来的。“爱人,你是我的亲爱的陌生人”?爱人这个词本身就是没有性别的,可是这里所指的只有苏云。

信/诗的署名是:你的羔羊。

你的羔羊?小木匠感觉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至于诗的内容,他是听苏云唱过的,她在做爱的时候总是喜欢唱歌,亲爱的陌生人,你冷吗?那就写信……

这个“羔羊”到底是谁?小木匠可以肯定的是“羔羊”一定是苏云以前的男朋友,或男人。

小木匠有自己的爱人,可惜那也是个“亲爱的陌生人”。小木匠感觉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些阻碍,就一直让自己闲着,人闲着,思想也闲着,他知道自己现在做不了任何事情,只有等待。

最先醒过来的一定是左手。

小木匠习惯性地伸手摸灯,摸了个空。再一次摸过去,摸到了一个人!小木匠有些迷茫了,然后是右手也醒过来了,相比笨拙而迟钝的左手,他的右手无疑是灵活的生动的,二十岁之前,他一直都用右手生活,吃饭、拉锯、铆钉子,他相信右手,后来,结婚了,苏云说,多用左手有利于大脑开发。于是,他就用左手,左手能够做的事情就绝不用右手,效果还算不错。但是相比于右手,左手还是有劣势的,右手的灵活是天生的,左手不管怎么训练,都不能达到自如的境界。因此,在左手摸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后,他的右手伸过去了,这一次他摸到了一个乳房,对,一定是个乳房,然后,他再摸过去,还是一个乳房,那是一对的,属于一个陌生的睡在他身边的女人。

小木匠更加迷茫了,但他的神经被惊醒了,嘴巴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对赤裸的乳房,坚挺、饱满,充满弹性,它们骄傲地生长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而不是苏云——一直以来,他对乳房的认识都来自苏云身上那两个小小的海绵体。据说,十三岁开始,苏云发育了,做贼一样,她总是遮掩着自己,不敢抬头挺胸,看到同龄人的乳房面包一般发酵起来,她就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女的,她只是一块擀面板。后来,她结婚,甚至不敢面对小木匠。小木匠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乳房,它结实,玲珑,让我如痴如醉。这话苏云不相信,小木匠是在安慰他。但是后来,小木匠又说了一句,只要这对乳房是我自己的,那我就踏实。苏云这才无话可说。现在,小木匠竟然遭遇了一对前所未有的乳房,这让他忘记了询问对方的身份。

陌生女人似乎在黑暗中伸了个懒腰,两个乳房骄傲地挺立出来,然后柔柔地说,小木匠,你醒了?她显然认识小木匠,可是小木匠想不起来她是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苏云了?小木匠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

他在一个黑黑的房间里——我到底在哪里?小木匠捧着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想着,是的,以前,也就是两天前,他是有一个家的,家里有一个女人,而他只是个猥琐的男人,无用的男人!他要是争气点,苏云就不用离家出走了。

哦,苏云离家出走了。身边的这个陌生女人会是谁呢?凭感觉,她的身体比苏云还要性感——她拥有一对骄傲的乳房。

小木匠叹了口气,陌生女人说,你睡不着是吗,要不我们聊聊天?

小木匠终于听出来了,陌生女人其实并不陌生,她是林瞧——可是,自己怎么会跑到林瞧的房间来呢?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无济于事,他还在林瞧的床上。林瞧说得有些幽怨,过去你都不理我,现在、现在你能来,我、我很高兴……

小木匠问,是我自己来的吗?

林瞧笑了,难道是我把你绑来的?

小木匠迷糊了,他怎么会三更半夜往林瞧的床上跑呢?

林瞧接下又问了一声,我们还是聊天吧,看你的样子好像糊涂了。

小木匠心道,有什么好聊的呢?

林瞧并没有看见他拒绝的样子,说,苏云对你怎么样?

小木匠应了一句,好,还好。

林瞧说,我不相信,她要是好,怎么会出走?

小木匠突然有了聊天的欲望了,怎么说?

林瞧说,女人嘛,就要全心全意对自己的男人好,这个好是深入骨髓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错,你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木匠听出来了,小丫头怀春了,而他只是一个木偶。

小木匠只说了一句,不管她怎么样,她都是最好的,我一定会爱她一辈子。

好吧,我无话可说。林瞧已经不是平常清水白菜的样子,说得有些狠,小木匠,我选择你并没有后悔,只有快乐,但是,但是你是不是也该让自己快乐点?

我一直都很快乐,真的,我没有什么不快乐。

可是我知道你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你如果快乐,你就不会夜里起来抻钉子了!

小木匠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瞧继续说,你夜里起来抻钉子……

小木匠感觉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完了。原来还以为是苏云晚上起来抻钉子,想不到竟然是他自己!难道我在梦游?小木匠一想到“梦游”,不由打了个冷战,难道苏云心口上的那枚钉子真的是我钉进去的?

这太可怕了!

林瞧没有再说话,却起了床拉开了窗帘,晨光一下子就把两个身体照亮了,林瞧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对大乳房晃动来晃动去,放都没地方放了。

小木匠脸色铁青地出着神。

小木匠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已经下了决心,不管遭遇什么样的事情,他必须找到苏云。在小木匠心里,苏云的去向只有一个,那就是馒头山。馒头山是苏云的外婆家,离县城七十公里,离清水河也不过一百多公里,苏云曾经说过,她是外婆带大的,她老死的那一天也要葬在那里。

午后的太阳有些毒,小木匠的头有些晕,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那时候,盘山公路刚刚开通,汽车在上面蹒跚着,一晃一晃的把他带向苏云的身边——

苏云说,在认识你之前,我认识了一个男人,在离开你之后,我却不敢去见他。

小木匠麻木地应着,听着。

苏云继续说,我有些绝望,我说的是那时候,然后,就离开。

小木匠麻木地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只有现在,你呢?

小木匠答非所问,我已经知道十字绣上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苏云仍然问着:你恨我吗?

小木匠麻木地应着,没有,真的没有,苏云。

苏云突然把一枚长长的钉子钉进了小木匠的心口,笑得像一个妖精,你他妈的,如果没有,你就不是人!

那枚钉子真是要命,小木匠痛得弹簧一样跳起来……他暂时还在汽车上,但这时汽车已经朝着路边冲了出去……小木匠的最后一个感觉是,那枚钉子已经深入了他的灵魂,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小木匠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一车子的人都在哀号,他摸遍了全身,竟然没有一处伤痕,心口没有,四肢躯干都没有,只是觉得头有点晕,心口有点疼,但眼前的那个人让他几乎跳了起来,变形的车厢里那个满身是血的人不是叶医生是谁?

叶医生怎么会在车上,他去馒头山做什么?

小木匠无暇细想,叶医生已经快不行了,他也认出了小木匠,用左手艰难地指着他,好像要告诉他什么——小木匠虽然讨厌叶医生的眼神,但与生命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苏云心口里的那枚钉子还是他取出来的呢!小木匠把叶医生拖出了车厢,让他靠在一棵树上,然后准备去拉其他的人,可是叶医生螃蟹一般钳住了他的手腕,他用的是左手,钳住的也是小木匠那只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

叶医生喘着粗气说,木、木匠先生,我快死了!

小木匠的眼里全是泪水,每个人都要死的,可是我看你还死不了,你、你要坚持住!

叶医生说,坚持不住了,你过来,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木匠不知道自己跟叶医生之间有什么秘密,但面对一个临死的人,他还能够怎么样?

叶医生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自己的职业。

小木匠说,你的专业水平是县城医院最好的,苏云、我的老婆就说过一定要找叶医生看病。

叶医生说,你错了,哦不,是我错了,我们不该欺骗你!小木匠更加奇怪了,我们?你跟谁?

叶医生说,我们就是我和苏云,你的老婆,我们以前是同学。

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只羔羊?

是的,我叫叶羔羊,我就是苏云以前的男朋友。

小木匠拳头紧握,骨节里发出了一阵阵暴裂声,他甚至想拿一枚钉子钉进叶羔羊的脑袋里。

后来,你们分手了,再后来你们又联系上了,而那时,苏云已经结婚了,是吗?

对不起。叶羔羊说,我们联系上了后,就发誓再也分不开了,因此,因此……

因此,你们决定欺骗我,用一枚钉子欺骗我?

是的,苏云说自己头晕脑胀都是假的。

那枚钉子呢?

是假的。叶羔羊翻了翻白眼,我、我不行了……因为、因为你有梦游的习惯,你也说过要把一枚钉子钉进苏云的心房,所以,所以……

所以你们就让我怀疑自己?让我一辈子不安?而你们才能心安理得?小木匠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不对,肯定不对,我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梦游?除非是有人告诉我……这个人、这个人……

叶羔羊凄惨一笑,没错,这个人你已经、已经……

你、你们……你们合伙起来欺骗我!老子,老子要你们的命!小木匠的左手还被叶羔羊钳着,便用右手来掐叶羔羊的脖子,他的右手灵活无比,这是天生的。

叶羔羊说,等等,你的父亲还好吗?

小木匠的右手悬在空中,怎么,你认识我父亲?

叶羔羊说,你回去问你父亲就明白了,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知道。

小木匠嘶声吼着,老子再也不相信你这个王八蛋的话了。他的右手再次伸出去。

叶羔羊说,我要说最后一句话,苏云还爱着你。

小木匠的手已经掐到了叶羔羊的脖子,怎么可能?她千方百计地要跟你在一起,怎么可能爱我这么个无用的男人?不信,我不信!

真的,千真万确,你没看到我也是去馒头山吗?叶羔羊喘息着说,这又是一个谎言!苏云的谎言!

叶羔羊松开了左手,然后死去,死在一棵树下,不,他死于一场事故!

小木匠的头发已被山风吹乱,雾霭渐重,他感到了又冷又湿,难道叶羔羊真的是来馒头山找苏云的?如果是真的,说明苏云并不想跟他在一起,那么她想跟谁在一起,莫非连叶羔羊也被她欺骗了?

救护车来了,伤者已经被运往县城救治,小木匠却一个人悄悄溜了,已经上到半山腰了,苏云在望,一切真相终将水落石出,就算死,他也要死得瞑目。

离馒头山越来越近了,小木匠却腿脚发软,我真的会梦游吗?对,林瞧,林瞧想干什么?那么好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欺骗我?还有父亲,他难道也参与了这一场骗局?

小木匠有些恍惚,莫非这也是一次梦游?小木匠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像一枚钉子钉在了原地……

责任编辑郭建强

作者简介:叶晔,男,1973年生,浙江苍南人,写诗,写小说,也写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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