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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的电影改编略论

2016-11-26

长江丛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笑傲江湖令狐冲胡金

王 超



《笑傲江湖》的电影改编略论

王超

在金庸十五部武侠小说中,《笑傲江湖》是一部异类,某种程度上可以算作一部政治小说1。《笑傲江湖》通过书中一干武艺高超的“武林政治”人物,刻画了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看似江湖演义,实系历史寓言”。作品固然不乏精彩绝伦的武功和打斗描写,但更多也更震撼人心的是人物的心机和阴谋。波诡云谲的江湖斗争,和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并无不同。如令狐冲、刘正风、江南四友这种厌恶了斗争,想退出江湖漩涡独善其身的隐士代表了小说的精神旨趣。

“江湖”作为《笑傲江湖》的题眼,除了指涉武侠小说所建构的武林空间,更蕴含有全身远害的隐逸志趣。《庄子·大宗师》最先连用了“江湖”一语:“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此时,江湖虽然仍只是地理名词,但不同于陆地的羁绊,蕴含有一定的超越意识。其后的《史记·货殖列传》中叙述范蠡功成身退,云:“乃乘扁舟,浮于江湖”,杜牧《遣怀》中的“落魄江湖载酒行”,都是放弃了对权力的争逐后,远离权力中心,把江湖作为自己居身遣怀之所。而在更后的《岳阳楼记》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中,江湖已经由地理名词嬗变为文化名词,与“庙堂”形成对立,成为一种“在野”的状态而超脱出庙堂所象征的权力架构。近代以后,伴随着武侠小说的兴起,江湖又被指称作武林中人生活、交往和斗争的社会空间,与“武林”大致同义。此时的江湖未必偏远,名山大泽、幽谷海岛可以是江湖,都邑的镖局、大内的侍卫,也可份属江湖。甚至天南为帝的大理段氏,贵为一国天子,与武林人士相交,也以江湖中人自居。这时的江湖又成为了社会名词。金庸小说以“笑傲江湖”为名,兼取三者含义:令狐冲任盈盈隐居于西湖梅庄,是为笑傲于江湖之上;二人远离教派斗争抽身退出,是为全身远害之江湖;令狐冲等人的武功笑傲武林。江湖所赋予的归隐情结弥漫于小说全作,成为作品主题。

由孙仲导演的1978年邵氏版《笑傲江湖》是小说的首次“触电”。影片人物形象普遍呆板,行动缺乏主体性,被情节牵着走,剧情也多有不合逻辑之处。在选角上,男一号汪禹稚气未脱,外形、气质、年龄均与令狐冲相去甚远,毫无潇洒之气。影片中将江湖斗争处理得过于简单化,魔教内部争权简化成了武力较量,五岳剑派的明争暗斗也简化为华山一派的雇凶杀人,正教与魔教几乎没有正面冲突。该版中江湖斗争的复杂性尚不及一般的武侠作品,故而令狐冲和梅庄四友都没成为厌倦江湖斗争的隐士,原作内涵的深刻被削平,“政治寓言”的意味荡然无存。有趣的是,作品内容虽规避了政治,政治却找上了作品。当时台湾当局视金庸为“附匪文人”,禁止出版和拍摄金庸作品。影片的国语版为在台湾上映,将主要人物姓名悉数替换,又把“独孤九剑”换为“重阳九剑”、“葵花宝典”更名为“樱花宝典”才得已上映。

1990年胡金铨导演的《笑傲江湖》可谓是大师改编大师作品。原著没有明确的年代背景,仅能推算出大致在明朝中叶。胡金铨点明影片的时间在明朝万历年间,并增设了东厂与武林人士的斗争来作为全剧主线情节。胡金铨历来偏爱明史,尤其喜欢表现东厂和锦衣卫。胡金铨曾谈到:“我个人研究过一点明代历史,对明代的特务制度如锦衣卫东厂、西厂等组织很感兴趣,就不免想用形象表现一下了。”他在《龙门客栈》《侠女》《大轮回》等电影中,也都选择了东厂作为反派加以表现。东厂古今福、欧阳全同武林人物左冷禅、岳不群之间,既有凌厉的武功较量,也有勾心斗角的阴谋暗算。原著复杂的故事情节被压缩为各方围绕武林秘籍《葵花宝典》的争夺的夺宝故事,正教与魔教矛盾的主线被置换为东厂和江湖的矛盾。虽然原著情节的深度和广度未能在电影里尽数展开,但通过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升华出了令狐冲等一干华山弟子和刘正风、曲洋等人的归隐之愿,小说“隐士之歌”的气质未失。由黄霑填词作曲的《沧海一声笑》,苍凉大气、豪气干云,契合了原著和电影共同的主题,堪称经典。总体而言,胡金铨版《笑傲江湖》是最能贯彻原著思想、体现原著风貌的电影改编作品。

其后的1992年徐克和程小东携手拍摄了续集《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故事衔接了胡金铨版,讲述一年后令狐冲与众师弟相约去牛背山归隐的事。影片勾画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牛背山作为精神愿景原本是高明的做法,但由于没给去牛背山归隐设置足够的阻力,电影就有了主题先行的意味。剧中向问天和东方不败有几句台词成为点睛之笔,借人物之口讲出了电影主题:“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但从另一方面讲,电影主题的传达也主要是靠人物的这些台词,在情节编排中体现得不够到位。令狐冲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归隐,但三番五次违背诺言,倒似眷恋江湖不想退出,人物形象显得不够丰满和真实。人物形象塑造最好的,反而是被金庸强烈反对的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这是《笑傲江湖》的影视改编中首次由女演员出演的东方不败,也开启了林青霞中性化出演古装武侠片的历史。在随后几年中,林青霞以类似形象接连出演了《新龙门客栈》《白发魔女》《东邪西毒》《刀剑笑》《绝代双骄》《神龙教》等电影。

《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的拍摄动因正是导演从林青霞的新片中看到了东方不败商业价值的余热不减,不甘于自己苦心开创的武侠片新格局便宜了其他跟风者,于是开拍续集,打着“正版正宗”的牌子,企图再起风云,以正视听。电影里,东方不败重出江湖制止模仿假冒者;而电影的拍摄也是意图风云再起,制止模仿假冒者。虽然编导人员几乎是原班人马,但剧中角色只有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保留了下来。在此前的改编版本中,尽管情节各有不同,江湖争斗的权力谱系结构却始终是架构剧作的主体框架。但《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彻底脱离了原著,也放弃了对江湖的述说,转而进入无来由的、癫狂的个人崇拜。东方不败的敌人不再是教内反对派或教外的仇敌,而是莫名而来的荷兰战船、大明水师、日本忍者和潜艇。影片充斥着怪力乱神和“你有科学,我有神功”等雷人台词,逻辑混乱剧情怪诞,堪称是一部烂片。

从最早的1978年电影版《笑傲江湖》上映到2013年最新版《笑傲江湖》电视剧开播,35年间共诞生了4部电影和7部电视剧。这11部影视作品不但反映了各自编创人员对小说理解的不同,也折射了社会文化的变迁。以东方不败的形象论,30余年间经历了富有意味的变化。从最早的孙仲版到周润发版和梁家仁版2,整个七八十年代的《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都是由男演员出演,形容猥琐,服饰和表演也都较为男性化,周润发版中甚至始终留着大胡子。

1990年胡金铨版剧情未涉及东方不败,92、93年徐克的两版中,风格骤变,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霸气固然丝毫不让男子,而温婉可人之处也不输任盈盈、蓝凤凰和岳灵珊等女性。剧中她练葵花宝典以至生理上由男变女,心理上的转变却是因为遇到了令狐冲后对其产生了感情。在她对镜为自己化妆时,完成了自己女性的身份认同,电影用了几个特写镜头强调了她的女性妆容;此后东方不败就不在刻意粗声讲话,恢复了本真女性的嗓音。以林青霞为代表的1992年至2001年间的6版东方不败,转变为“女演员-中性化表演”和“男演员-女性化表演”的模式。东方不败不仅在形象上发生了变化,情节也改变颇多。原著和此前版本中,东方不败虽然武功极高、地位尊崇,但着墨极少,出场很短;人物性情极其特异,但只是一个“扁形人物”,性格并不复杂。而在这一时期的各版《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戏份大增,内心世界也得到极大丰富,或与令狐冲产生暧昧甚至感情,或与杨莲亭产生诸般情爱纠葛。此外,东方不败原本“只知深闺绣花鸟”,将教务全部交给杨莲亭;该时期各版本的东方不败不但插手魔教内外事务,还有心“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甚至勾结扶桑浪人,意图谋朝篡位。九十年代后,东方不败同时实现了“丰富化”、“女性化”和“霸权化”,这绝非偶然,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首先,随着同性恋权利运动的发展,同性恋越来越为社会所接受;上世纪90年代正是同性恋权利运动大规模兴起且成果丰硕的时期,许多国家出台了反歧视的法律法规,社会大众也日益关注并逐渐接受这一社会现象。华语电影中至今为我们熟知的同性恋题材电影,诞生时间恰好与这几部《笑傲江湖》相同:李安1993年导演的《喜宴》、陈凯歌1993年导演的《霸王别姬》、张元1996年导演的《东宫西宫》和关锦鹏2001年导演的《蓝宇》。艺术创作者纷纷正视了同性恋群体的心理世界,东方不败作为一部杰出小说的同性恋人物,自居妾妇,为感情放弃了权力、友情乃至自己的生命,其作为女性的性别心理在此时就自然会得到充分的认可与发掘。此外,女权运动的深化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传统观念中加给女性的种种束缚此时已无法捆住创作者的手脚。性别心理为女性的东方不败在电影中叱咤风云,意欲一统江湖甚至一统天下,观众也对此乐见其成,这一定程度上是女权主义已深植于大众集体无意识中的体现。

沉寂十余年后,于正领衔再度改编了《笑傲江湖》(后文称霍建华版),此时的文化语境又有所不同。新世纪后大众文化喧嚣尘上,消费文化驾驭了竞争激烈的电视剧市场,对创新的迫切呼唤扭曲了创新本身,一时间“山寨”频出、“雷剧”横行。霍建华版在此潮流下,大胆将东方不败化为女儿身,并提升为女一号。东方不败不仅由全剧最靓丽的女星出演,还被煞费苦心地洗白:为仪琳亲姐,本就是女儿身并未自宫;幼年为了保妹妹安全,孤身引开强盗,因而加入日月教;其师父独孤求败命其继承衣钵,任我行教主之位本就该是东方不败的;为令狐冲换取易筋经而甘愿自囚于灵鹫寺中;最终东方不败为了成全令狐冲将自己的心换给了任盈盈,自己带着对他们的祝福尸沉湖底……原本是女一号的任盈盈全剧过半后才得以出场4,此时“冲东恋”已如火如荼。霍建华版关于东方不败的改动,是消费时代资本逻辑驾驭影视创作的体现。此外,于正是胡金铨版、徐克版《笑傲江湖》导演之一李惠民的弟子,对该题材和东方不败的偏爱也或多或少受其影响。

《笑傲江湖》作为一部经典武侠小说,其改编史反映并见证了我国武侠电影史的发展,也折射了社会文化的变迁。由光线传媒投拍的电影版《笑傲江湖》将于明年上映,届时必将再度掀起观众对该题材的关注和回顾。如今同性恋的接受被泛化、娱乐化,“搞基”“基情”被大量用于调侃,影视剧也多有迎合此倾向者。联想到此,新版《笑傲江湖》可能会在东方不败“女性-女性化表演”之后,再度改编为“男性-中性化表演”,塑造一位更契合原著也更反映当下“搞基”文化的“小受”东方不败。

参考文献:

[1]陈墨.陈墨评金庸系列之改编金庸[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王超(1992-),河南开封人,武汉大学艺术学系电影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电影理论、影视文化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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