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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相依

2016-11-26沈晓密

唐山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天国散文母亲

沈晓密

生死相依

沈晓密

1

木军走出医院的时候,一阵大风刮过,风卷着落叶扑到他的脸上身上。他打了个趔趄,手上的拐杖差点滑落到地上,脚下的路像埋了许多地雷,他茫然地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唉,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啊?

一辆救护车在他的眼前呼啸着把落叶卷起,漫天飞舞的落叶很像灵车上抛落的纸钱,医院弥漫在扬尘和雨点般的落叶中。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医院,医院已经渐渐模糊了。在他的远方有荒冢几堆寂寞寥落;在他的身后,有楼宇林立人群熙攘,他明显地意识到,医院就是架在生死路上的奈河桥,躺在医院无疑是躺在了生与死的街口,要么重生,要么一死。而生无疑是走向了复杂;而死无疑是走向了简单,他看了一眼那只空空的裤管,又在追问:究竟生是一种错误?还是死是一种错误呢?

的士从岭上滑下来就把无数道弯甩到了身后,再往前的路是笔直的,白花花的路面像挂在陡壁上的瀑布,瀑布泻于潭,而路则入了夕阳。或许夕阳是天上的潭,路端就是那枚抛入潭的石子。弥漫的光晕涟漪般地在他的眼前扩散,隐约可见的山寨笼罩在光晕的下面,屋顶上的炊烟慵懒地往天上爬,争着抢着为山寨的黄昏涂上最后一抹颜色。山寨晃动着由远及近,他的心口的火渐渐燃起,灼痛的感觉向全身漫延,脸上渗出了大大的汗珠。

山寨啊,你在等待怎样一个残缺的生命。他闭上眼睛幻想着山寨无数个朝霞升起晚霞落幕,他想象有个黑夜,母亲的下腹一阵阵剧痛,她的脸上渗出了大大的汗珠。山寨的辘轳嘎吱嘎吱地摇来了黎明,那弯小河贪婪地把太阳扯到水面,湿漉漉的山寨掩映在绿荫之下,太阳的光芒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屋顶的茅草上泼出一幅怪诞的图画,这是山寨的仪式。伴着院子里的黄狗狺狺不止,山寨迎来了又一条崭新的生命。山寨的雨露滋养五谷,五谷健硕了他的生命,他长大了。当他有了健康有了俊朗有了知识,山寨就以一种相同的仪式把他送出了山外。他想起当年离开山寨的那个早上,想起沐浴晨阳,驻足于吊桥上面吟唱的那首歌,眼泪就止不住地落到那只空落落的裤管上:我要走了弯弯的小河,你在流泪层层浪波。我要走了涓涓的小河,你在追我个个漩涡。啊,家乡的小河你听我说,我去寻找种子在你的身旁,开遍幸福的花朵……

2

师傅,停车吧,停车吧。木军的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你看你走路不方便,我还是送你到家门口吧。司机放慢了速度,眼睛里闪现着略带疑惑的光。不不不,我想在吊桥上站会儿,往前的路自己能走。好,那你小心!

木军颤颤巍巍地飘忽在吊桥上,月亮掉在河里,微波把月亮揉成了碎银;他的影子掉在河里,涟漪把他的影子撕成了碎片,月影和他的身影破破糟糟地在河面上扩散着……水若浮云桥若虹,眼前的景象是那么虚幻,他强烈的感受到自己就是大梦里的角色,浮生若梦优孟衣冠,他曾看到小河旁边那片池塘上面的荷花有二十五次田田地盛开,又有二十五次萎萎地凋落;他曾看到脚下的河水有二十五次忽闪着精灵灵的光,又有二十五次沉睡得像条死去的生命。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舞台上演绎剧本里的情节,还是在现实中书写生命里的故事,他长久地被梦纠缠着。此刻,他呆望着河面上破碎的影子,眼睛里射出瘆人的光,他想起同样的夏夜,一个美丽的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那女人浑身上下扩散着喇叭花一样的香气,一浪一浪的像小河涌动的涟漪,她的乳房柔软得像被涟漪推到岸边的沙包,她的笑声叮叮咚咚地掉在河里,哗哗啦啦地流向远方……他意识到,这一弯背负着沉重苦难的吊桥也曾背负过沉重的幸福。

3

那个女人的名字像她的笑声,她叫金铃儿。木军的额头和眼角渗出了液体,金铃儿啊金铃儿,往日你的笑声是洞房花烛下的一杯红酒,沾上它就醉;如今残留在脑际的笑声像巫师手上的铃鼓,每一点叮咚都是一句咬心的谶语,掺和着撕心裂肺的悬念。金铃儿,你究竟是在天国笑还是在凡尘笑呢?

木军心头的痛苦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的全身开始痉挛,失控的痉挛通过他的单腿和两只拐杖传导至吊桥上,吊桥筛糠似地抖动起来,像一条奄奄一息的毒蛇。他预感到这样站下去,他的肉身一定会栽倒在他的影子上,一个大大的涟漪过后,痛苦也就付之东流了。生命呢,生命是什么?或许想到死,一切都变得简单,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对抗痛苦的办法,死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他抬起拐杖重重地点了几下桥面,发出卡登卡登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躲到了一堆残垣的旁边,偌大的世界咋就这样局促?池塘边的蛙鸣鸭噪似乎在辱骂他;满天星斗对他翻着白眼,就连岸边的杨柳也比比划划地指着他的鼻子。他看到残垣上的喇叭花笔盈盈地开放,一抹殷红由浓烈变为寡淡,从边缘蔓延到花蕊。他的眼睛里忽闪着奇怪的光,这喇叭花的形状多像小学校园那位老人手中摇晃的铃铛!金铃儿啊,我的金铃儿……他甩开拐杖发狂似地趴在花丛之中,偌大的世界像一片荒芜的坟场一样冷寂。

4

木军出现了明显的幻觉,情景再现般上演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幕,朦胧中:一眼飞泉悬空而落,山谷间飘动着扑朔迷离的雾,山顶上燃烧着绮丽五彩的朝霞。浅潭之上,半水半天的巨石不知记忆了多少年轻人的海誓山盟,耳鬓厮磨。木军的心一阵狂跳,急切地把金铃儿拽入怀里,他的脸上落满霞光。金铃儿挣脱了木军,敏捷地撩起一捧潭水扬到他的身上,一阵铃铛般的笑声过后就板起了脸:木军,这四年大学,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你。金铃儿的表情像寒冬的潭水。将来的日子可不比在这儿戏水,你要想好。特别是我还有个孪生妹妹银铃儿,我应该告诉你她双腿残疾,将来要靠我养活……

木军省略了以往那种典雅式的沉默,他毫不犹豫地扯过她湿漉漉的手,眼睛里透着异样的坚定。放心!放心!放心吧金铃儿!他感觉此刻所有的表白都是头顶上的那一朵浮云,面对金铃儿,他的心变成了脚下的巨石。他操着浑厚的嗓子,空旷的山谷回响起他的声音:从今天起,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你是否愿意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吗?我—愿—意--金铃儿的眼泪线儿一样地掉在石上。山谷坠入了沉寂,两个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肉身强烈地融为一体。一阵小风刮过,日头躲进了云朵,生怕惊扰了两个年轻人的梦。那眼泉水更加猛烈地下泻,泉水撞击着潭,涌起层层波浪;波浪撞击着石,石上有水的涟漪,水上有石的花纹。如此相生相伴,编织着亘古与永恒……

5

军儿--军儿--木军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母亲的呼唤夹杂着黄狗的狺狺不止。他起身拾起拐杖,身下团团簇簇的喇叭花经不起他身体的重压而过早凋零,金铃儿一定死了,像身下的喇叭花一样凋零。

他萎缩在残垣的背面迟迟不敢出来。他害怕母亲的眼泪,他看过母亲太多的眼泪,母亲的眼泪像那眼泉水,到底在脸上冲出了沟壑,深的像河床,浅的像渠。他又在想那个多情的早上,村头的辘轳嘎吱嘎吱地摇来了黎明,湿漉漉的山寨像长了臂膀似的把他和金铃儿揽入腋下。母亲一只手拉着金铃儿,一只手抹着眼泪,他尝到了母亲眼泪的味道,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然而却是灵魂里淌出的喜悦。邻家的婶娘像个校园里的孩子,闻到金铃儿铃铛般的笑声就风一样的进门。她抱着宝儿,把粗糙的脸贴到金铃儿花儿一样地脸上:这孩子真是太惹人喜欢!你怀里的孙儿才惹人喜欢呢。紧接着又是一阵铃铛般的笑声在山寨飘......

往后的几天,邻里们常常见到母亲发髻高绾,嘴角上翘,脸上一道一道的线条拧在一起,她的身影在村寨游来荡去。于是邻家的婶娘嘲笑道:木军还没结婚,你倒像个出嫁的新娘。母亲扬起手臂重重落到婶娘的肩上:你这烂婆娘,自己报着孙儿满山寨得瑟,你别馋我,来年金铃儿就给我生个孙儿给你看。哈哈……

6

那天,日头像临盆的孕妇,煎熬着把那道灰蒙蒙的霞光推出云层。天边或许有一股阴风把云扯成了纤细的直线,欲断欲滴,像产妇脸上的汗。院子里的黄狗追赶着尾巴嗷嗷地打着转,几只公鸡也过早地跳出了草窝,嘎嘎地叫着黎明。母亲昨天在脸上涂抹的脂粉让午夜的泪浸得魂魂画画的。霞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到屋子里,零乱的光落到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扫了一下熟睡的木军和金铃儿,轻轻地摸过他们的头,自语道:梦啊梦,你把我吓死了呀!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被察觉的笑,庆幸着梦里的鬼魂没搅了我的醒梦。

当日头艰难地晃悠到头顶,就见一辆客车卸下许多带枪的黑衣人,黑衣人羊粪蛋儿一般滚落到路的一边,片刻间便直挺挺地站立着,如同燎过山火的桑榆。母亲看惯了这种场面,她知道过后定有一组车队呼啸而来,奔往远方那片诱人的山水。她无数次想象车里面坐着的那个贵人的摸样,又无数次嘲笑自己思绪的离奇。或许那个贵人死了,会与山寨的鬼魂在那片山水间共舞,若那个贵人成了我天国的邻家,我一定问问他在凡尘的时候想些什么。她的视线移到了禾田,禾苗枯萎,土地上的裂纹如同天上的闪电,她祈盼龙王降福,转瞬间能有一场绵绵细雨。她深吸了一口热乎乎的空气,缓缓地呼出,全身像卸了背篓,顿觉轻松了许多。她回望一眼身后的土屋,默想,军儿啊,往后你盼雨的感觉绝不会像一个痴情的男人念想一个久别的新娘。

木军—木军啊—宝儿不行了啊。婶娘的撕心裂肺的呼喊,给这闷热的晌午又添了几分焦躁。木军和金铃儿冲出了土屋。见宝儿的脸如同早上天边那道霞光,灰红灰红的,他的眼角下尚残留着两道浅浅的泪痕,口中吐着白沫奄奄一息。木军踹响摩托车,金铃儿抱上宝儿,欲奔县城医院。不想路遇黑衣人拦截,那黑衣人脸上的表情像山谷间的乱石,古怪、冷峻、刚硬。婶娘疯也似的跑来,跪在地上给黑衣人磕头。几经折腾,终于揉软了黑衣人的心肠,于是放行,摩托车飞也似地狂奔,消失在流火的路上。婶娘感恩戴德,回家取上一篮子鸡蛋送给黑衣人,那情景好像老区的百姓送别可爱的红军。

7

很有可能,是人无法摆脱死亡才虚构了天国的神话,究竟有没有天国只有人死了才会知道,然而鬼魂就像空气一样,他时时伴你,你却听不到他的谶语。或许凡尘的悲惨是天国的节日,这天,若天国有日头,一定格外灿烂;若天国有山寨,一定鼓乐和鸣,在天国的名册上又写下了两个名字:金铃儿,宝儿。就在摩托车射出路面的那一刻,一个年轻和一个年幼的生命便闯进了天国的门,而木军却长久躺在了凡尘与天国的交口。无名的液体掉进了他的血管,凡尘的天使以微薄的力量阻断他通往天国的路。

永别金铃儿和宝儿那天,一道道闪电把黑黢黢的天空划出了一道道伤痕,似乎在大雨来临之前,天空要暴光土地的影像,天上的闪电便是地上的裂纹。怕是老天爷知道一场大雨过后,干旱的禾田一定会欣欣向荣,还是留几张日暮穷途的底片吧。

火化场淹没在雨雾中,像挣脱了樯橹的舟。雨点在地面上啄起一股又股一浓烈的花香,天空上飘来一股又一股肉身烧焦的气味。花的气味与肉身烧焦的气味搅合在一起,一股脑地塞进了活人的鼻孔。天地就是这样,把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一同送给你;把你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同降临到你的头上。烟囱冒出的那缕青烟在天空中打着转儿,眷恋地扑向地面,那烟是鬼魂的遗言:我的木军,我舍不得离开你。奶奶啊你在哪里呀……

雨霁。天上多了一道七彩的虹,山寨远方那片山水的旁边多了两堆矮丘,两堆矮丘摩肩守望,在天国那一边续写着母子般的情缘,彩虹散去,两堆矮丘却持久地凝固在那里。

8

人就像被围困在园子里的猴子,猴子绝对吃不到园子以外的果子,而人的能力也超越不了神的掌控,人能做到的仅仅是一点微薄。神无心夺走木军的性命,一瓶接着一瓶的无名液体到底把他点醒。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看到那几个守候的天使,满脸堆着神圣,那神圣在神的眼里一定又是一种浅薄。刚刚逃离一死的木军,尚没有放纵七情的能力,只是安静地流泪,他的嘴角痉挛了几下,便发出颤巍巍的声音:金铃儿好吗?宝儿好吗?病床前围拢的人把预先编好的谎言说给他听:金铃儿受了轻伤回老家调养……宝儿的病已经痊愈,与他的父母去了那座谋生的城市……木军听罢,头在枕头上晃动了两下,迷离的眼睛里射出疑惑的光,随即关闭了沉沉的眼皮。他的母亲和他的婶娘把无边的伤悲隐于深处,双双抱头毫无声息地瘫软在床下。

9

月亮刚从云罅中钻了出来就把清冷冷的光洒于繁华,路灯亮起,宛若天上的点点星光,星光眨着惺忪的眼睛静观这个它们看不懂的世界。交融的光辉均匀地铺满了病房。这个晚上,木军对这光怀有强烈的排斥,甚至恐惧。他开始回忆一个光影交错的晚上,金铃儿约他去她的卧房。他从门的缝隙看到一双雪白的脚搭于床头,每个脚趾都那么精致,淡绿色的脚趾甲微微战栗着,反射出晶莹莹的光,像十粒宝石。她的头向斜后方耷拉着,一头长发垂向地面,发丝像榕树长髯一样呈现标准的棕红色。她的下巴微微上翘,暗红色的颈子无力地延伸下来,乳房在淡紫色柞蚕丝小衫的后面柔软地展向两侧。木军刻意把这影像和感觉持久地拖延,他不想马上推开卧房的门。门的缝隙钻出一股幽香,他无法描述幽香的气味,像茉莉、像百合、像月季;像鲜花盛开的野地被风抓起的气味,又像邓丽君的情歌缠绵地抚摸着他的心魂;也像山寨里湿漉漉的雾,丝丝缕缕滚过他的额头、胸膛、下身……此刻,他明显地意识到他的感觉是生命交错显现出来的幻境,如同一个长久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即将接受皇帝的临幸。他想象那个妃子不知道用多少净水洗身,粉黛塑颜;不知用那一双纤细的手,多少次把床前的灯火点燃又吹灭……而我,还有我的母亲,用了多少热的血和咸的泪找这道门缝呢?他担心他并不结实的肉身和持久与困苦为伴的心魂,能不能撑得住这份命运的临幸。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手机在他的衣袋里痉挛。他到底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鬼头,你就在门外啊!金铃儿起身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你把我吓死了呀。哈哈哈……一阵铃铛般的笑声弥漫在光影交错的卧房。木军,这次你带我回山寨,别把你弄得像个要饭花子似的,让我的脸上无光。金铃儿说着,从床底下取出一双锃亮的皮鞋。这是我给你买的皮鞋,你穿上让我看看。木军扯过金铃儿的手,皮鞋掉在了地上……

病房顶上的白炽灯眨了两下灭了。他痛恨人的思绪怎么不像灯一样受控,持久地煎熬他早已厌倦了人的灵性,人为什么要有思想和欲望?若人的心魂也有一个开关,他一定关掉它让思绪长眠。他能用文字组合一篇又一篇漂亮的文章,他却不能用文字为他的心魂组合一片又一片宁静的夜空。在他看来,坚强是勇敢的懦弱,是为了掩饰求生的欲望而为自己臆造的一个体面的托词。死,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勇敢?死是勇敢者的探险。白炽灯眨了两下亮了,他看到灯光下依然是那两只铮亮的皮鞋,目光又游离于那条空落落的裤管上,身体忽悠一下瘫软在床上。他开始筹划死,死是一件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松快的事。他闭上眼睛想做一次凡尘的美梦,然后勇敢地去往天国。啪的一声,悬挂在灯下的气球爆裂,气球里装的千纸鹤扑到他的脸上被子上。唉,凡尘啊,为什么还要有许多温情。

10

木军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的床边坐着一个隐去姓名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告诉他金铃儿真的没死!木军失控般地大笑,他或许是嘲笑心理医生的肤浅,把他当成了懵懂少年。心理医生板起脸:我告诉你,她没死就是没死!她只是受了过度的惊吓而失语,所以没有办法跟你通话。说罢,心理医生把一台手提电脑放到了他的眼前。视频清晰地映现出“金铃儿”的影像。木军像一个久弱的病夫吞服了过量的人参,全身燥热,继而颤栗。心理医生给他服用了“舒乐安定”才使他有了些许的安静,于是一粒粒汉字在他的眼前滚动。

江南紫衣:木军,亲爱的。你不要死,一定要等我,等我能说出话的那一天做你的新娘。

北国牧人:不死,不死了……我,我的金铃儿。

江南紫衣:我要对你说,人生短暂,生命不能重复。当你感觉自己不容易的时候,应该记着所有的人都不容易,要因为你的存在,给你的爱人和一切跟你有关的人带来一些好运,要是没有能力带来好运,也不要给他们制造痛苦,要是一个人因为你而使生命蒙难,那是你的罪恶。你要是死了,就是为我的生命蒙难!

北方牧人:我……我……我……

江南紫衣: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你是否愿意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吗?

北方牧人:我……我……我记得……

江南紫衣:亲爱的,牢牢记着我们说过的话,好好的活着。等着我吧,等着我能说话的时候做你的新娘……

……

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要赐予世人编织谎言的能力,或许现实的苦难与理想的美好是生命深处潜藏的对手,有了美丽的谎言,世人在遭遇现实困难的时候,才不至于绝望。

世人绘声绘色地编织谎言,如同没有翅膀才雕塑天使。而且,有一种谎言是说给自己听的,木军持久地活在美丽的谎言里,面对视频里虚幻的影像,他似乎找到了与命运和解的理由,他跋涉在美丽的谎言里,谎言就是他美丽的真实。他宁愿相信视频里那张鲜活的脸不是银铃儿,他想让那张鲜活的脸陪着他一起走。走啊走,走进活着而又不醒的长梦……

11

母亲的呼唤愈来愈近了,她沙哑的声音把山寨的夜叫得凄凉。可怜的母亲啊,这段日子,你在忍受着怎样一种致命煎熬?这是儿子的罪过。那个湿漉漉的早上,你把一个完整的肉身赤裸裸地交给了我;这个凄凉的晚上,我归还给你的却是残缺的生命。木军披着冷冽的月光投奔到了母亲的怀抱,母亲身边的那条黄狗摇晃着尾巴,持久地摇晃着尾巴。

12

五年后。早上。

军儿,去吧,去上班吧……妈没事。母亲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木军戴上假肢穿上棉衣,缓慢地推开了那扇门,一阵凉气钻了进来,他打了个寒颤。屋外,满眼是浓重的雾霭。山峦,屋宇,还有通往学校的路都埋在雾霭里。他艰难地上路,院子里的黄狗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狗拖着沉重的腿在雪地上画出了曲曲折折的线。木军看到狗的眼睛里有眼泪,像是送别一个无有归期的亲人。

从打母亲卧床,他就无数次地想象过母亲的死亡。他知道死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他能做的事只有生者的坚强。他恐惧他的坚强像母亲米缸里的米,愈来愈少了。他不敢想母亲真的走了,他还能坚强地活?那日,他虚弱地坐母亲的身旁,扯过母亲的手持久地放在胸口。他想起了杨绛的文字,那文字梦魇一般变成了声音在耳边绕来绕去:最早是钱源走了,后来是钟书走了,从此我们仨就走散了。他知道,总会有一天,杨绛说的那种情境会降临到他的身上:最早是金铃儿走了,后来是母亲走了,从此我们仨就走散了……

木军到底接听了母亲咽气的电话。顷刻间,他手上的粉笔嘎巴一声折断了,挂在教室窗户上方的那盆虎尾兰挣断了吊绳砸在了地面上,花盆碎了。他的头皮麻炸,全身开始颤抖,眼前一黑,打了个趔趄,随即趴在讲桌上。他完全知道他担心事迟早会发生,噩梦一般,梦的可怕就在于醒来后还继续,挥之不去,躲避不了,只有接纳的份儿。他开始意识到他需要站起来,求死不能就躲不开生,生就要站着往前走。他对着自己默念一个谎言:让你母亲去吧,那是一个温情暖意的天国。母亲,凡尘给了你太多的磨难,天国会还你太多福分。去吧,去吧!

山路上的脚印扔在他的身后,长长的一串。他站在山冈上再一次凝望这座山寨,他看到辽阔的莽原被雪覆盖着,悠长的山路在雪面上匍匐,像肌肤上的一道伤痕。眼前这一弯悬于冰面之上的吊桥啊,不知铺满了多少母亲的脚印,如今成了母亲走向天国的路却留不下她的脚印,再也留不下了。

他看到,吊桥上有一对年轻人疯狂的亲吻。他知道疯狂的亲吻预示着一条新的生命将要诞生。躁动过后,那对年轻人会想到吗?当年,爷爷和奶奶在吊桥上亲吻才有了父亲,父亲和母亲在吊桥上亲吻才有了自己,如今自己也在重复着先辈们的生命历程。然而,却都是这弯吊桥上的过客。

他隐约听到了院子里银铃儿的哭声。那哭声悠远空灵,似烟若雾,渺渺茫茫。唉,那是银铃儿心里的幽怨还是生命的咏叹?他忽然感觉那哭声飘在头顶,再入云端,激越哀婉,百转千回……

他把母亲葬于金铃儿和大宝的旁边,他与银铃儿为他们焚烧了砖房、棉袄、橱柜,米粮、饭锅、点心。一缕青烟在空中游移扩散……死者收到的或许是生者的愿望。那柱香火尚未燃尽,母亲和金铃儿还有宝儿就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了。银铃儿挪到金铃儿的坟前,点燃了她生前写的《闺房日记》,哭着唱着喊着:姐,我把它归还给你,你在天国那边把你想说的话接着写下去吧…… 一张一张成灰的纸片在空中飘啊飘,飘啊飘。飘!

木军把银铃儿抱起放到牛车上。老天似乎一改往日的慵懒,舒展起无边的广袖,把天地扇得一片浑然。刹那间,生死一统,坟影与人影被大雪裹挟着消失在无尽的苍茫。

雪片障眼,木军看银铃儿的脸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他悠地跳上了牛车,死死抱住银铃儿,银铃儿抽出双臂,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一只手在落满雪片的车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生死相依。

雪停了。牛车在山路上滚出了两行轮印,那轮印悠远而绵厚,怪诞而苍凉……

沈晓密,字:汉卿。男,1960年生于上海,现定居于黑龙江省密山市。当代作家。 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早年创作样式以小说为主,有小说发表于《萌芽》《春风》《丑小鸭》等国家和省级刊物,发表作品十余万字。1982年搁笔。到2008年重新拾笔创作,创作样式由以小说为主转向以散文为主。

散文,小说散见于《中国散文家》《青海湖》《广西文学》《芳草》《北方文学》《散文选刊》(旅游文学专号)《散文世界》《散文家》《华夏散文》《东方散文》《无名文学》《当代文学》《西部散文家》《中国作家》《参花》《时代文学》(增刊)《人民日报》《黑龙江日报》等国家和省级文学报刊。并有散文收录《世纪精美散文选》《中国当代优秀散文作品选》《散文十家精选》《中国当代散文大观》《中国旅游散文优秀作品选》《全国散文作家精品集》《中国散文大系》《存在的见证》《2012中国短篇小说经典》《2012中国散文经典》等文学典籍。散文长卷《重逢》曾获中华文学基金会2013年散文创作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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