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的余温
——长诗《茶马古道记》创作手记
2016-11-26何永飞
◎何永飞
马蹄的余温
——长诗《茶马古道记》创作手记
◎何永飞
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我一直这样觉得。出生在滇西北群山中的农村,注定让我睁开第一眼,目光就与山峰绑在一起;迈开第一步,双脚就与山道绑在一起。我的家乡文星地处四座山之间:东为东山,南为马耳山,西为象眠山,北为石宝山。枫木河流过巴掌般大的坝子,可谓依山傍水。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而唯独最爱文星,也许是我的根在此之缘故。家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它与贫穷落后无关,与富饶美丽无关。
到东山背柴,到象眠山放牛,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赶着牛群,赶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向山的高处进发。天气或阴或晴,道路或弯或直,时常往返于同一条路,难免会有些枯燥感和厌烦感,可更多的是充满乐趣。牛蹄踩在石板上,发出节奏或快或慢的哒哒声,让山野显得更加宁静。
不曾料想,一条路会在我的生命里不断延伸。不管我行走于冰寒草枯的冬天,还是花红柳绿的春天;不管我行走于穷乡僻壤,还是繁荣都市,这条映刻着童年身影和时光的路一直随我而动,或是我随它而动。更不曾料想,在我生命里不断延伸的这条路竟然是穿越千年的茶马古道。虽然它只是纵横交错于高原的茶马古道中的一小部分,但同样弥足珍贵,同样在岁月之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以致我的梦一直走不出小小的马蹄印。
茶马古道,从字面上看,就知道它的生成与两个核心的事物有关——茶和马。可以说,它是“因茶而盛,为马而生”的古道。以内地之茶与藏区之马进行交易,形成“茶马互市”,是茶马古道之源。它不是通天大道,也不是单一通行之道,是纵横于横断山脉的网状道路群。但它的主干道是非常清晰的,分为滇藏线和川藏线。两条线的起点不同,一个在云南,一个在四川,但都通往雪域高原西藏,就像人类的宿命一样,不管怎么行走,最终都会抵达一个至高的境地。
对于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藏族同胞来说,茶是血、是肉、是生命,故有“宁可三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可见,茶叶在藏族同胞生命中的重要性。这与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关,平常摄入大量的高脂肪,又无蔬菜,需要借助茶叶分解体内的脂肪。由于气候的关系,藏区不产茶,只能从别的地方进来,而云南和四川又是重要的产茶地,不论是品质,还是产量,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因此,茶马古道的两个起点分别在云南和四川,也就顺理成章了。除了茶叶,在茶马古道上驮运和交易的商品还有盐巴、布匹、皮毛、藏药等,是名副其实的商贸之路。
但茶马古道的意义远不止于商贸,它的人文精神价值更是不可忽视,更是令人惊叹。说茶马古道是一条横贯历史的生命线,一点不为过。千百年来,它不知串联着多少传奇故事,不知收藏着多少悲喜愁苦。一代代赶马人,背井离乡,过险滩,翻峻岭,写下了一部可歌可泣的民族团结之书、文化共融之书、社会和谐之书。如今,他们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但那些置生死于不顾的非凡经历和无畏精神,值得我们去追寻、呈现和颂扬。这就是我创作长诗《茶马古道记》的初衷和动力。
险山恶水,是茶马古道绕不开的主题。它是世界上地势最高、路况最艰险的古道,通往神的掌心,也通往魔的血口;通往民族的友善,也通往匪徒的邪恶;通往苍鹰的翅膀,也通往乌鸦的咒语;通往雪山的圣洁,也通往江河的漩涡……当双脚踏上茶马古道,什么样的事儿都会遇到,或好,或坏,这是一代代赶马人的命运。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抵押给激流、悬崖、雪山等,作为赶马人,他们有责任和义务将古道的商业文明和文化血脉传承下去。他们的足迹深深地刻在延续千百年的茶马古道上,刻在繁荣的中国西部民族商业史上。尽管时光远去,可我们在抹不去的无数足迹里,依然能读到茶马古道的诸多传奇,依然能听到赶马人的生命壮歌。
赶马人生,有乐必有苦,有喜必有悲,茶马古道是由无数赶马人的人生连接而成,因此,上面串着乐与喜之外,还串着苦与悲。马帮很庞大,但放到大自然中,他们又显得很渺小。他们的周围埋伏着各种各样的险情和危难,如山洪、泥石流、猛兽、匪徒、疾病等,而应对与抗战这些,他们很多时候还得流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在《茶马古道记》中去呈现这些苦难与悲情,不是为了赚取读者的泪水,而是想让更多的人明白,时代的每一个辉煌与繁荣都来之不易,需要我们无畏地去拼搏,不断地去付出。
茶马古道,盘旋交错,如缕缕情丝。在春花烂漫,或风雨交加的季节,各种动人的情感故事在茶马古道上演绎,包括民族之情、兄弟之情、恋人之情等。正因为有了这些浓厚而真挚的情感,茶马古道才不再漫长和冰冷,各路马帮翻越雪山时才充满激情和力量。
起初,我把茶马古道当作豆荚,以为剥开它的外壳,就会让它的内核一览无余。可我错了,一切超出我的想象。其每一道拐弯处,每一块青石板上,每一个马蹄印里,都蕴藏着神秘的元素、神圣的信仰、动人的情怀、迷离的景象等,每剥开一层,都会有新的发现。一条看似普通的古道,竟然如此多姿多彩,我想很多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灵性高原,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会超凡脱俗。由此看来,茶马古道所承载的一切都不足为奇,只是需要有人去剥开或挖掘。
创作《茶马古道记》的过程中,我有一个深切的感受,就是犹如神助,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带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时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我的经历,莫非前几世我是茶马古道上的赶马人,或朝圣者,或传教士,或背夫,或马店主人,或巫师,现在重返茶马古道是为了拾回自己的脚印,把散架的记忆重新组装,为茫然的现实寻找出口和打通路径。不然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让我生在茶马古道上,让我为茶马古道而生,茶马古道的兴衰牵动着我生命的畅快与疼痛。
茶马古道上,温暖与悲凉同在,感动与感叹同在,赞歌与挽歌同在,狂欢与哀伤同在,幸福与惆怅同在,黑与白同在,生与死同在。所以,我的诗行,一部分是甜的泪水,另一部分是苦的泪水;一部分是白云的柔情,另一部分是钢刀的锋利;一部分是仰天长啸,另一部分是低头啜泣;一部分是对信仰的顶礼膜拜,另一部分是对妄为的誓死抵抗。这与赶马人的精神不谋而合。赶马人在前,我诗在后,由此断定,赶马人才是真正的诗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复述者罢了。
一片绿叶上能看到春天的身影,一滴露珠里能看到太阳的光影。透过茶马古道的几个重要节点,我们能看到它的前世、今生和来世,这样,可能会有几许伤怀,几多沉思,几分迷醉,几声感慨,甚至只有沉默,这都是对茶马古道最大的敬畏。尽管我用数月的时间,顶着烈日或乌云,冒着各种风险,行走了滇藏线和川藏线全程,但还是无法将茶马古道的全貌呈现给读者。这是一个遗憾,也是一个留白,相信更多的人会在空白的地方欣赏或挖掘到更多的精彩。
茶马古道虽然完成自己的使命,隐退到了时代的背后,可它的价值依然不低于当年,它有无可替代性,它应该继续在我们的生命里延伸。这样,我们的各个民族才会更加团结,各种文化才会更加共融,整个社会才会更加和谐。
茶马古道,是一条道路,也不只是一条道路,它是一种被千年岁月检验过,极为合乎情理的生存与发展方式。它有起点,但没有终点,只要人类不息,它就一直向前,马蹄的余温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无尽的暖意和春色。
我很庆幸,在人生路上遇到了不少恩师,他们与我没有血肉之亲,却胜过血肉之亲。他们的关心和呵护,让我不断走向梦想。一份份的恩情,不分轻重,不分大小,我都会铭记于心,并以此为动力,加倍努力,不辜负才是最大的感恩。
(作者系著名诗人,长诗《茶马古道记》刚刚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