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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国家认同”工具而被经典化的《源氏物语》与“物哀”

2016-11-26刘金举

社会观察 2016年11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天皇日本

文/刘金举

作为“国家认同”工具而被经典化的《源氏物语》与“物哀”

文/刘金举

就紫式部《源氏物语》的创作目的,日本历史上有讽喻、物纷、物哀诸说。物哀论的发生发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本居宣长以平安贵族深受无常观影响的“哀”为基础, 以近世町人的带有无可奈何的悲哀感与颓废观色彩的“哀”为内核,形成了系统的物哀论,用以建构町人的身份认同;进入近代,物哀作为日本国民的“特质”而被经典化,但在二战中由于其“大不敬”对皇统造成影响而受到打压;二战后又成为了现代日本的象征符号。受日本宣传的影响,自20世纪60年代末起,评论界曾一度认为,《源氏物语》所褒扬的物哀是贯穿日本古今的“情操性”文艺与审美理念。该错误认识至今仍深深影响着包括日本在内的各国。

近代以前非主流的《源氏物语》与物哀

经历了平安初期的“国风黑暗”后,日本迅速进入“国风时代”,采用平假名作为书写符号的物语创作达至巅峰。但由于强大的中国文化的影响,“纵览平安时代以降国语文体的发展,稳居潮流中心的是承继古代传统的汉文,而非以平假名或片假名为载体的文章”,物语仅仅是妇女的娱乐读物。在这一语境中诞生的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不是因为其所谓的物哀理念而是因为被视为和歌咏唱指南才显得地位特殊。但经该书的流布,基于感叹词“哀”发展而来、进入平安时代后才渐具相对稳定内涵的“物哀”,才“具备了对象性与事件性,发展成为了基准与依据,即具有了基准性”,并最终成为本居宣长所推崇的“物哀”的基础。同时,我们必须深刻认识到:假名的出现表面上是为了满足用新的标记法来体现原本用汉字无法标示的日语固有的发音这一需求,但它实际上是一直受中华这一强势他者压抑的日本本土文化与思想抬头并谋求自立的标志。“国风”与后来的日本语言民族主义一脉相承,均与天皇政体密切相关。而且“在平安时代这一口头语言文化时代,文字文化中存在着人们对身份认同的不安。深入到借助文字进行创作的世界中去的作家紫式部,其物哀观念……蕴含着她依靠该创作行为而前瞻性地深刻体验到的这一不安”。

平安末期,日本律令体制与贵族统治崩溃,国家动荡不安,加上广为传播的佛教末法思想的影响,无常观和厌世思想深入人心,让本来就不占据社会主流的儒家“学而优则仕”更加被边缘化。在此思想背景下,日本国内对紫式部以及其《源氏物语》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评价,包括地狱说、观音化身说及相关的寓言说与劝善惩恶说;进入近世,融政治原理和社会道德规范于一体的朱子学被江户幕府确立为思想统治工具,儒学家一方面对《源氏物语》中的诲淫描写深恶痛绝,一方面又重点强调其中的教化之意,认为紫式部借助对书中人物的各种惩罚进行了讽喻;进入江户文化时代,在町人阶层中,浮世草子、净琉璃以及劝善惩恶的“戏作”文学才最受欢迎,对假名文学的负面评价仍据主流,近代以来广受推崇的“国学”也未能进入各藩校的核心课程。甚至到了明治末年,其主将之一的宣长仍然只在特定研究界中才有一席之地。直到今天,尽管“劝善惩恶”这一“文艺观为近代文艺自立论所驱逐,但实际上仍然在深处束缚着我们”。

该时期,随着封建经济的发展,城市居民阶层实力日益强大,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开始萌发文化与政治上的愿望和要求。这种愿望和要求,与诞生于中世、急于摆脱中国影响从而完成思想和文化自立这一对抗意识的“国学”运动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产生了较为强大的影响力,如何构建町人的共同性/身份认同成为了现实的社会问题,几乎主导了近世后期的文艺思潮。国学诞生于中世,当时随着权力从贵族逐渐转入武士阶层手中,知识分子失去了由中古贵族政权所保护的贵族文化这种身份认同,倾向于从数百年来所累积的和歌语言中寻求存在的正当性。在此基础上,江户中期部分知识分子基于复古主义立场,批判抹杀人类自然感情的儒教与佛教道德等,试图通过对日本语言与歌学尤其是日本古代文学与神道的研究,重现在受到儒家及佛家思想影响之前的古代日本所独有的文化、思想和精神世界(古道),崇尚真情的自然表露,并据此致力于确立对抗儒学的思想体系。宣长所推崇的物哀,其实“是大多数人由于被剥夺了政治上的自由,由于受压抑、无法自我表现而弥漫在近世城市中的以悲哀感为内核的感情”。他将町人的这种共同感情溯源至《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所出现的哀,成功地将之塑造为植根于日本文化本质的感情。就方法论而言,“国学”其实是音声中心主义。“国学者”们认定以假名为载体的和歌、物语才是最具“大和性”的文本,试图将之推升至文艺最高地位以确立新经典。例如,宣长认为只有汉字传入之前的声音语言(古代口语)才是毫不虚伪的世界,他所坚持的立场也是,“必须从我们[日本人]的语言中追求我们世界的根源……[而这]也是他力图从‘古言’中求得自我确认的一贯追求”。

更为重要的是,宣长虽然宣扬物哀,但他更注重的是对日本皇室主导下的为塑造天皇统治正统性而编撰的《古事记》的研究。他“视‘物哀’为与天皇密不可分的贯穿日本精神史的基本感情……将自己从小所浸润的町人性的感受性正当化与社会化,将近世幕藩体制所支持和认定的作为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视为外来文化而予以排斥”,形成了所谓的“天皇·和歌·物哀三位一体”理论。该理论“将古道/惟神推崇为‘大道’,对振兴国民精神发挥了很大作用”,最终发展成为日本国粹主义与皇国史观的理论基础。

如今看来,“国学”运动是日本民族主义发展的初期阶段,其中心是借助回溯到日本古代这一方式构建与中华相对立的想象中的“大和”,从而形成自我认同话语,最终与中国思想及文化抗衡。同时,这也是以町人为主体的学者们的反抗,反抗的对象则是以朝廷为中心的贵族性质的和学传统,以及由武士阶级知识分子为先导的支配着当时思想界与幕府意识形态的朱子学。

近代以降逐步经典化的《源氏物语》与物哀

进入近代,随着历史的发展,《源氏物语》与物哀的社会地位和评价方法发生了巨大变化。

明治初期,“因其最初数贴(醍醐·宇多朝)对天皇亲政这一理想模式的描述,《源氏物语》适应了明治维新所带来的‘回归天皇统治’”,故短暂受到了重视。但由于该时期是“欧美一边倒”的欧化时代,加上正如“在鼓舞日本的士气方面,《源氏物语》发挥了什么作用?不但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反而将我们改造为女人般的懦夫。希望从我们中根除这样的文学”所示,《源氏物语》和物哀的“女性柔弱”气质与当时的政治背景格格不入,曾经受到彻底的批判。而且,由于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的影响,整体而言,“至少持续至[二]战后,当基督教系的大学也开始正式讲授《源氏物语》后,将之视为淫书的势力才消失”。

随着西洋化的迅猛发展和世界范围内民族主义的兴起,日本社会对《源氏物语》的评价也很快发生了变化。为与列强比邻,明治政府比照西方积极实施“自我殖民地化”,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从传统文化中寻找能与西欧抗衡或者类似的事物,以此来确立国家认同。批评家们站在近代民族国家的角度,以西方视角观照日本古代文学,将宣长物哀论置换为西方文学批评话语中的写实与抒情等,并将之本质化为超越时空的普遍概念,以实现建构“国文学”这一目标。如坪内逍遥将《源氏物语》视为“写实小说”,将宣长所洗练的物哀视为日本传统“写实”理念。“‘满足本能’在古代的平安时期已经实行”,“倘虑及日本文学之特性,深感日本人尤具抒情性”等论调盛行,物哀被说成日本人自古就有的、优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特性。

探究《源氏物语》在该时期的地位时,我们还须将之置于日本所兴起的建设“国语”“国文学”热潮这一历史背景下。深受西欧音声主义影响、承继“国学家”成果而兴起的日本“国文学”运动仍然是语言国粹主义。国文学家们认识到“在本质上,国语在承担国家诸制度作用的同时,也发挥着作为国民团结之象征这一作用”,提出了日语与“忠君爱国”一道构成统一近代日本的两大力量这一观点,认为国体体现于国语之中;鉴于“国文学贯通于国民一统,赋予同胞一体之感觉,为一国特有之显象;其职能对于外国,可固国民之凝聚力,化其为一元之素”,掀起了建设国语和国文学的热潮,最终形成了所谓的“日本”“日本语”“日本人”及“日本文学”四位一体这一虚像、假象,而日本国文学家们所“创作”与“发明”的日本文学的“特性”也日渐成为日本的身份认同的基础。宣长的主情说物哀观正好符合了该形势。当时的日本评论家之所以宣传《源氏物语》与物哀,其目的就在于由此而证明“作为‘国民’精神反映的‘国文学’一直在持续发展而无断绝——[日本]具备了作为‘文明国’的条件”。该主张与当时的政治言说遥相呼应,与“万世一系的天皇”这一皇国史观异曲同工。正是在该背景下,日本社会形成了一个“常识”,即,“源氏之前无源氏,源氏之后亦无与之比肩者。源氏物语非唯平安朝之第一,乃我国横贯古今之第一小说”,被建树为“世界最早的写实小说”。

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宣长所鼓吹的“天皇·和歌·物哀三位一体”理论,“在政治上有意将家父长制与家族的地位提升至政治高度,即将天皇在象征意义上提升为国家之父,从而完成了将人们自然的家族共同性直接与国家的共同性连接在一起的操作”,适应了建立以天皇为首的中央集权统治这一形势的需要,其“国体论”受到重视,在近代天皇制最终完成过程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尤其是在步入帝国主义时期后,日本当局加强对文化和思想的统治,以“明证国体”,而对当时的“大日本帝国”意识形态最为重要的就是天皇谱系的神圣化。宣长基于日本传统“古言”及“言灵幸国”信仰的“古道论”,“借助‘物哀’,将‘天皇与和歌’联系在一起,参与建构了强有力的近代天皇制意识形态”,其相关理论、推崇的文献和作品,如宣长所咏和歌“问道敷岛大和心,山樱香阵熏朝霞”,被视为了颂扬日本“固有”的武士道精神的和歌,宣长则被视为借助该和歌宣扬武士道精神的思想家,并进而被尊为“军神”。而且,借助“天皇制这一支柱而被普遍化和扩大为日本性的共同性的方式,(物哀)转化为涵盖所有日本人的黑洞”,为形成帝国主义时期日本的国民身份认同提供了方法论。

与其“国体论”备受重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国体运动”猖獗的时代,当时社会上所推崇的自然是那些力证皇统的卓越与至纯、讴歌“大和魂”与“日本精神”等内容的文学作品,而《源氏物语》一书仅仅在“少女卷”中出现过一次“大和魂”,且由于书中存在如下三个被视为对皇室“大不敬”的情节:作为臣下却与皇后私通;皇后与臣下的私生子即天皇位;作为臣下却登上了相当于太上天皇的宝座,因而在想象力这个层面,对“万世一系”且神圣不可侵犯的皇统造成了负面影响,“与大日本帝国这个巨大的物语之间必然产生倾轧”,必然受到打压。如席卷社会的从学制教育中驱逐《源氏物语》的运动,“正是《源氏物语》与大日本帝国这两个不共戴天的物语借助义务教育这一舞台所进行的类似于战争的激烈斗争”。在日本国内,《源氏物语》及物哀自然被官方排除于“日本精神”主系列之外。

尽管在国内受到打压,但在对外宣传日本形象时,由于“在短时间内就深深陷入八纮一宇和大东亚共荣圈这一幻想的昭和天皇制法西斯必须穷尽一切手段粉饰日本至上主义,对于能使旭日旗更显荣耀的文化遗产,即便拔除其骨干部分,也须夸示其内容。于是,被去势的《源氏物语》徒具形骸和虚名,被利用于民族政治宣传”。

作为日本表象而被极力宣传的物哀

二战结束至日本经济腾飞之前近30年间,宣长理论被改造利用的这段不光彩的历史被视为研究禁区,物哀在相当长时期内也无人再提及。其后,借助经济高速增长,日本从战后废墟中站立起来,并受到了世界各国的瞩目。如何利用这一形势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建立与加强现代国家认同,成为了日本举国上下的时代课题。在政府层面,借助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及1970年的大阪万国博览会,日本成功实现了借助文化符号来象征国家的尝试,如大阪万国博览会的会标图案和日本国家馆的造型设计也源自樱花;在文化层面,回归传统自然也成为了历史的必然,其标志性事件就是1968年《本居宣长全集》的出版,以及同年12月10日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川端的获奖演说《我在美丽的日本》高度推崇《源氏物语》:“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这部名作的。”随着日本经济实力的迅速扩张,作为日本精神的象征和日本代表性的文艺与美学理念,物哀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迅速扩大。

但广场协议、尤其是经济泡沫破裂之后,日本经济低迷、政治动荡,国家认同严重受挫,20世纪90年代中期日本新民族主义应运而生,“其主要方式是重新回到民族历史和传统文化价值中,以建设‘强日本’为目标,挖掘民族历史中曾经有过的‘辉煌’和传统文化价值中的日本特性,以重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为‘强日本’的国家目标寻找理论根据”。如藤原正彦《国家的品格》将日本文明认定为世界上唯一的“情绪与形的文明”,认为只有日本国民发展到选择情绪而非逻辑、选择武士道精神而非民主主义时,才能重新恢复这一消失的国家品格。日本国内以“美丽”为关键词的论调喧嚣一时,企图“以此增强软实力”。

为了实现该目的,在该过程中,研究家们采用切割历史的方法,回避论及战争期间的物哀和《源氏物语》,而仅仅致力于将之建设为日本的国家象征,并以之来投射和观照过去。许多人仍然坚信,时至今日,“(物哀)依然是我们国民性的共同感情。天皇制的存续这一事实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事实……(物哀)保护着我们传统的共同性构造的再生产”。

结语

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的集体记忆,是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手段,一个民族的崛起或复兴常常以该民族文化的崛起和复兴为先导。要正确认识传统文化,就必须正确认识历史。然而,当今日本社会仍然存在着缺乏正确历史观指导这一问题。正因如此,出于构建、确立和加强日本的国家认同这一目的,《源氏物语》和物哀才在各个时期被逐步经典化。由于借助“筛选出值得记忆的事件,再统合时间性把这些事件持续不断地讲述给下一代的言语行为”,《源氏物语》的经典化与物哀性质嬗变的动态过程被遮蔽,物哀被成功塑造为可涵盖日本、辐射世界的软实力,隐蔽了其作为国家认同工具的功用。

(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日语系教授;摘自《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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