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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英雄
——论杨政诗歌写作的时代与背景

2016-11-26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杨氏英雄

钟 鸣



当代诗歌论坛

当代英雄
——论杨政诗歌写作的时代与背景

钟鸣

我们这一群忧郁的、很快就要为人忘却的人们,

将要无声无臭地在这个世界上走过,

给后人也没有留下一点有用的思想,

——莱蒙托夫《杜马》*引《莱蒙托夫诗选》,第263页,余振译,北京,时代出版社,1955。俄语的“杜马”(дума)即俄国抒情诗一格,近汉语的“即兴”、“遣兴”、“述怀”等。《杜马》为莱蒙托夫名诗之一。

我读杨政诗,应在80年代中期,到报社工作后,即他近作《水碾河》诉说的地点:“十字路口工人阶级凌虚而立”。那是指附近的一樽雕塑(东郊老工业区标志),男女造型,共和国标准器,基座镂为大圆,后来,经济成为“第一”,便被市民揶揄为“工人阶级等于零”。如今,与周边许多的建筑都更迭不再。

说也巧,这地点(含周边),曾孳乳过不少诗文、不少噂沓背憎的往事,*语出诗经《十月》:“譐沓背憎,职竞由人。”《毛氏传》:“噂犹噂噂,沓犹沓沓。”郑氏签注:“噂噂沓沓,相对谈语,背则相憎。”观国按:“字书,噂誻,语多也”。从口、从言,义同。誻之本义,即无语而言多。那个年代,诸君虽脱腐朽而出,毕竟文脉中断,庠序废弛,学文涵养不足,故难免轻佻、浅识,议而相交,虽文字风流,却多茫昧。故假“噂誻背憎”。要知详尽,待阅《旁观者》修订本。张枣的《邓南遮的金鱼》《到江南去》:“……它就在报社对面”;柏桦的《痛》《美人》《琼斯顿》《群众的夏天》等,也包括其回忆录《左边》;翟永明的《土拨鼠》等,我早期愿留下的诗篇、“动物随笔”,*我于1989年开始尝试写一种诗与随笔作为互文的体裁,后把随笔部分独立出来,专叙人文动物志,最早由工人出版社老愚等编的《开拓》刊布,1989年后,此刊封禁。后又由花城出版社的林贤治先生汇聚出版为《城堡的语言》(1990年),随后,写多了,又由东方出版社的刘丽华女士出版为《畜界,人界》(1995),新版由上海“世纪文景”出版公司的刘志凌女士于2015年出版。《旁观者》,还有《象罔》……颇有“起穷巷,奋棘矜”*语出《前汉·徐乐传》。彦师古注:“棘,戟也。矜,戟之把也。”杜甫《寄峡州》诗就有“张兵挠棘矜。”此处,或喻有二义:讥“文革”整肃好捉笔为刀枪;后来人文因袭,至我们含后来者,虽已开始敛锋转向,但,诗文之仁与不义,多隐内心深处的各种关系,均非三下五除二便说得清。的气势。旷代文艺家、诗人骚客、三教九流,过往不少。

因它偏芙蓉城东北面,*成都旧称芙蓉城,据宋人张唐英《蜀梼杌》和赵抃《成都古今记》记,因蜀后主孟旭于成都城上遍种木本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故称芙蓉城,蓉市,或锦城。地处北站、东郊、成渝、九眼桥、四川大学与报社环线之间。旧时水道、陆路环绕畅达,即扬雄所叹“渟皐弥望,郁乎青葱”。*杨雄:《蜀都赋》。皇帝驻跸、献忠毁回澜、民女濯锦、薛涛与白居易唱和作彩笺、望江、货囿、市井、面店、科第……无不汇聚。省府鄙邑流通窜习,乡梓官学遂杂。李劼人《死水微澜》之陶冶,辛亥革命的闻人暴徒,上世纪大学“第三代”之肇始,无不囿于这一地氛围。南人火性子又急——旧时,袍哥语便有“水紧得很”,意即“事急”。而欲速不达,易遭“不认遑”,认遑,意即“反水”。口头禅还有“汤水得很”。迄今,成都方言,都残剩“水哥”、“水得很”、“水场合”……述之“阴柔延宕”的性格。

无独有偶,天下都还兴“北朦胧”时,思虑未得真审,南诗,则有了另外的视野与冲动,独断之学遂兴,拉长时间,大可细察来龙去脉。难怪杨氏也出乎意外地写了首汤头歌“大水汤汤”,还有“水头,已是我的末途了”。早期还有首《给阿水的诗》,叙孺子气,也叙非人道压力,“红色愚人帽”、“恐惧和风暴”一类,整肃味很浓,或只有以非人的变形,来获得点动物的温暖。温情作为缓冲,纾解社会的单一化,但也难抵物质技术两个层面的制约。“50后”诗人柏桦所叙“由于精神的匮乏,我们接受了物质的教训”,*柏桦:《群众的夏天》,转引自台湾唐山出版社所出诗集《望气的人》。叙其一,却未窥技术社会惩罚的层面。国人好感官文艺蛊惑,与此不无关系。

杨氏将此矛盾看得很清,故诗续其温情,作为反常化叙求,正是冷漠社会表现之一。所以,尽管“温情”一直是他想延续的内容,却很难,因语境缺了先机。所以,在他也就是“熨在流年上的痛的侧影”。*杨政诗作《侧影》。这既生物又诗化的“痛”,衍为词语效应,曾极为流行。甚至包含了阅读快感,而忽略词语下面躁动即兴的“冲突”,文艺魇胜,去智唱勇,乃当代文化极明显的特征。现代主义有时也的确耽溺于此,亦如本雅明所言:“英雄是现代主义的真正主题”*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第92页,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当然,不蔽美恶,也容易回落自残。杨政却是个异数。

这点,由他不断学习、疏离各家诗篇,就能觉察上代的反作用:“他(指柏桦)19岁的负重之旅啊,挥汗如雨的缁衣,正被我们反穿。”*⑤杨政诗作《忆南京》。看得出,比周上代,诽誉交争之间,他已非那种“安静”的递嬗关系了。50年代诗人,正因一直封闭在近世的“迫害感”和“解放癖”中,诗歌英雄,遂呼之欲出,无不兼备聚集舆情和照亮黑暗的欲望。依附词语的超然力,也必为其反向定义,热衷于启蒙的英雄气质。退不三思,坐语一世,庶可称“词语降神”。不能还原词语力量入迷者甚多,遂耽溺后殖民文化的双语纠缠:生活语,习得语。后者,比喻说来就像“吊嗓子”。文化各业“吊假嗓子”的颇多:“子虚君还在吊假嗓……这些内心的小声音。”⑤看得出,杨氏洞晓此风险:反常化的简单模拟、逆袭,随之而来,则又是重蹈上代的美学覆辙。“鸡胸君们”(《第十二夜》)这个词,至少在描述某种难以治愈的遗传。

反常化,有无可能因势利导转向健康社会不论,就诗人个体而言,得看与其丰富性自相抵牾与否,还要具体看内在情调延续的“逻辑性”。这正是我之所以较早关注杨氏兴致所在。他的早期诗和近作,几乎都隐含了很明显的“个人无意识”叙述动机,比如,乱世碾轧下的社会渣滓,就是不能借了肢体放纵和奢侈为都市主义提供真正的英雄,除非“谁会先离开这场飨宴”。*杨政诗作《苍蝇》。

无独有偶,这种思虑所隐含的歧义,与莱蒙托夫的名篇《我的恶魔》正好相近,也是——“在他的环境里聚集了一群恶党”,*⑧〔俄〕莱蒙托夫:《我的恶魔》(1829),莱蒙托夫诗集《逃亡者》,梁启迪由俄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1。单纯、热情、缪斯是压抑着的,爱作为命运的调味品,因“冷酷地盯视着鲜红的血腥”,⑧连纯洁也不得不遭遇“蔑视”。反常化——现在,我们来瞧瞧其副作用,也就是要把自己的生命不视为生命,而作为时代病的抵押,并行却又相悖。即便他后来,如何采了对人世一切嘲讽、戏谑的态度,像莱蒙托夫笔下的皮却林,*皮却林,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中著名的主角人物。《当代英雄》有诸多译本,民国平民出版社翟松年译本,上海译文1978年草婴译本,台湾丘光2012年译本。却都未掩饰他曾拥趸的脾性——“我们以童真的方式/领悟一切”。*杨政诗作《少年往事》。这恰好暗示了某种“坏血统”,为意识形态所过滤,甚至连阶级血统都谈不上,仅仅是“阳刚败北,阴柔致胜”更低俗的滥用,既为革命催生,也为其灌输。如果,“革命”一直是在谭嗣同所言“阴疾”的范畴,*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4。“白沫浮其上,红沫也浮其上,所有深藏于内的穷凶极恶,一起暴露”,*路易斯·马德楞(Louis Madelin):《法国大革命史》,伍光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28。那究其传统,便复杂起来。非慎之又慎。

所以,在叙及诗歌领域某种现象,某个熟词、套话、低智表现,我们都得留意“文化鼎革”所导致的“强人时代”和“反常化”这两种现象。我已多处叙之“牛前进”和“猪坚强”,也即福柯在《不正常的人》叙及的“阿尔西比亚德主义和艾罗斯特拉德主义”,*福柯列举了两种反常化人格,与我说的“猪坚强”和“牛前进”相近。“阿尔西比亚德”的人格特点是,集中了伟大的品质和许多缺点(自以为是、野心勃勃),即所谓“牛前进”;“艾罗斯特拉德”则指那种低能者,结合了恶毒、无道德和虚荣这些性格,具有反人类道德的特征。见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而且,这两者,经意识形态参照,又都含了“包法利主义”成分:即设想较自己本性更完美伟大的他者。用夫子话说,即“小拙代大匠”。*孔子:《论语》。不解此种人格特征,便难解传统诗教“文质合一”的要害,而更惑于今日诗惟辞章的现实。古今流别,虽不专对,却会影响悟性很高一类诗人于现实和人事的辨析。杨氏叙“狡黠的小孩……模仿着我和另一个人的游戏”,*杨政诗作《风向标》。参照其后作,显然,对“包法利主义”的讽刺,为他纷繁主旨中很重要的一脉,虽他未必熟这个术语。

而这先觉,则源自张枣。杨氏之敏锐与获取准确性的能力,不光体现越加凝练的诗中,更体现在他对“先驱者们”的判别上,毫不吃力便聚焦诗歌之星分野下的西蜀几人。星非自高,引而高矣。在“60后”与“50后”诗人间,的确暗存一种选择性的“诗教”关系。这是杨政一代最重要的价值所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一种不引人注意的变化,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以独特的审慎方式、抱怨着那种呆板的不变化。

他的诗不多,数十首而已。念大学在蜀,正好是狭义的大学“第三代”人的腹地。在那样的年代,敏锐的人都会嗅到“一个新世纪的前奏曲”,*杨政诗作《前奏》。那样的氛围,他是不能不写诗的。毕业后,涉居东南,远离了青春期诗歌氛围,于他是很大的改变,诗有所流露。那首《小孩子与苦行僧》,恰好把自己划入了a superfluous man(零余者)。徘徊的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死去,另一个却无力降生,遂出现了零余者。由此,他的《小丑》颇值得咀嚼:“你好!左脚,你好!右脚”,都是“难闻的牺牲品”。

他这代的诗生活,选择性不大:求理性注定枯燥,而消极怠玩,虽得些乐子,却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循环往复再跌入结构性的枯燥乏味,朽烂更深。但诺斯洛普·弗莱在谈现代文学“反英雄”典范的《地下室手记》时,恰好又叙及另一种反弹现象:即“追溯到一种对于行动能力的过分自觉。叙述者蔑视自己,然而又赞赏自己能够诚实到自贱的地步,这样,他就不断被汹涌起伏的修辞所能缠住”。*诺斯洛普·弗莱:《现代百年》,第43页,盛宁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杨政的《殡》中的诗句,无论事由、联想,无疑指涉其师承而后好耽溺失语的柏桦一代:

那人,比白昼更白的那人

却成为我们一天中最浓重的黑暗

究竟“那人”是指现实的某人,还是先驱者,毋庸费力,因柏桦所叙“那依稀的白颈项”,以及更直接的“而我们精神上初恋的象征,我们那白得炫目的父亲”,*引柏桦《表达》和《琼斯顿》中的诗句。已无疑作了回答。这只说明,他开始习惯双向看问题了。真正改变的原委,则来自1989年:“摇摆的风向标……送来这个赌气的世界”。*杨政诗作《风向标》。词语开始转向一个更能由内在触摸的现实。他写了《89之歌》,后来,有许多人想填补此空白。当然,是“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李劼人《死水微澜》)。

正是那年,因生活,他去了福建,写诗能辨星宿,也不知哪来的这方面的知识(指分野)。在他那代还津津乐道,沉浸于身体化的训诫写作时,他却据新的“地方知识”,写了形式很完整,更强的诗篇,包括1990年的《塔头行》《灯笼》和1991年的《七哀·水头》等。开始嘲讽诗人失语:“满载油腻的知识与妄想,青年打响饱嗝,长者挑剔假牙”,*④杨政诗作《艾拉》。“老一代浪漫主义的两眼潮红”,摇身一变,在他诗中,则成了“小孩子泪水汪汪”。④谁都知,“小孩子气”的含义:“小孩子,心明又眼亮”。*杨政诗作《小孩子与苦行僧》。但,这任性的小孩,必须和具有忠诚品质的僧侣结合,才会引人审睇、赞赏。所以,也就有了一种新的人物类型:“童僧”。

他的小孩与苦行僧并置,是新旧秩序混合的一种诠释。他的行脚僧,不光接近怀有还乡病的“零余者”,而且,还涉及对迷恋原型的动摇,《当代英雄》中的“皮却林”,与另一个更为有趣的旧俄国的“僧侣”融合后,可供我们观察一种复杂有趣的性格。我之所以要提及此书——他那代人,怕许多未必知晓,所幸,他读过,虽印象不一定有这代深,但,也不是没有——乃因为,我们这代,乱世枭雄互戕的社会基础,对超越寂寞、平庸有着特别的诉求,甚至不择手段,意识形态的虚幻,便成为这代人的难题。而杨氏这代,已渐远了“阶级的忠诚”,要对付的则是更强大、也更难对付的东西——因缺乏目标而引起的“无聊”。

“无聊”的社会基础,显然,来自“文革”后那种较绝对的个人主义的兴起。“个人主义”曾被西方学者称作“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革命”,*〔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第50页,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2。是区别民主与专制社会很重要的元素之一,但,由东方社会积淀,却颇为复杂。难怪我们这代无不写过“沙翁主题”,张枣尤甚。杨氏的《致朱丽叶》归之乏味与宿命,大有来头。“无聊”的现象学,始于我们这代,但,惟杨氏,步入了一种很特别的交接:“行走在我无聊的脚印上”。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即他发现了我们这代沉浸于无聊的魅惑,也应给予绝缘。正像莱蒙托夫说的:“当代英雄正是一幅肖像,但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一幅集合我们整整一代人充分发展出的恶习所组成的肖像”,*〔俄〕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第14页,丘光译,台湾,樱桃园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2。杨氏将此看得很透,但他的高明又在哪呢?

要了解这点,得先由他杜撰的苦行僧,跳转至影响我们这代稍深些的莱蒙托夫(他和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阿克梅派的古米缪夫和曼德尔斯塔姆,都是被广义的被极权主义害死的英雄)。莱氏恰好写过首《童僧》的长诗,也是把缅怀自由的少年和濒死悲伤的苦僧,糅为一体:“心灵上是一个童僧,而命运上却是一个僧侣”,*〔俄〕莱蒙托夫:《童僧》,梁启迪译,《逃亡者》,北京,人民出版社,1951。此俄国原型,值得咀嚼。

一个童年就偶然进山地做沙弥的上僧,因缅怀家乡,许多的回忆,在他记忆中仍活生生的,于是,他很想获得自由。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他从修道院逃跑了,但,却找不到返乡的道路,在经历了各种艰辛和爱恋后,最后他又出现在自己的“监狱”——修道院的墙下。临死前,他给老僧叙述了流亡途中那些“幸福的日子”。其中,也包含了“俄国人有异于常人的那种圆活个性,——不管在哪里,如果看到罪恶,必然发生或无可消灭的话,都会去原谅”。*④〔俄〕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第253页,丘光译,台湾,樱桃园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2。或只有我们以为是小孩的调皮、犯罪,才会这样。离了社会约束,便觉得高高在上,都是小孩子的感受。而此感受,于上代诗人,麻木以为是精神资产,于杨氏,则是一个不错的依赖性主题。

杨氏写作吁请阅读的潜在对象,窃以为,多为诡谲的“老僧们”,不为别的,就为保持距离。有距离,则有延续性和顺畅(以贤代贤谓“顺”),因“先驱们”也漏洞百出(语出张枣),只是命运更奇妙、有趣些,引人讶异(什么让我们讶异……我们望着这些长着白色胡须的老年朝圣者*杨政诗作《给阿水的诗》。)。所以,就诗艺蜕变的向心力,最值得注意的是其《螟蛾》《雪》,以及我将重点叙及的“地接诗”。之间则是奇特的《七哀》诗。

组诗共四首,诗题取曹植《七哀诗》。所谓“七哀”数,即《韵语阳秋》所释:“痛而哀,义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此五言诗体,源于汉末,此时用于1989年后由蜀至闽东迁的心情,非啻大同世界不停地“戡乱”,混合了流亡的英雄口吻,更多“祸福相依,顺天俟命”(康有为语)的悲观消极,把社会的灾难替换给自然,如“东海……你锅中的汤汁,使我免为鱼鳖”。

他的人生,几乎是嘲弄、讥笑一切的,与“皮却林”相仿,对征服的目标没啥兴趣,反而对征服的过程感兴趣。生活,诗,并无二致。英雄的这段自白,值得注意:“……而我们,作为他们可悲的后代,漂泊在地球上,既无信念也无傲气,既无喜乐也无恐惧,只有那个不由自主的担忧——每当想到无可避免的结局,心头便会紧紧一缩。我们不太能够为了人类的福祉,甚至为了我们个人的幸福,去做伟大的牺牲,因为我们知道不可能达成,于是,我们冷漠地在猜疑与猜疑之间打转,这跟我们前辈从一个错误误解投身到另一个误解没两样。”④

《七哀》诗后,他便一时淤滞起来。毕竟,在中国,没背景的庶民,活着,便都要养家糊口。未知何故,他后又辗转至一般人看来不大适合诗人的“京畿”——屯钝之地。除非自有灵台可守,此即南音传统,非梁益、楚汉、吴越谱牒而不能。迄今,怕也只亡故的张枣君得此诗江珠。望之西蜀,杨氏可积雪采云。先天时,后地理,再人事。气,虽儒者可望,而人性却难守。清浊升降如何,都关乎内在精神支撑的层面,非惟时运:

望气的人行色匆匆

登高远眺

……

穷巷西风突变

一个英雄正动身去千里之外

……

《望气的人》是柏桦早期最好的诗篇之一。摘句不足以通观全篇,更不足以叙其“消极才能”,但它捣虚腾挪,涉及了汉语诗歌于“后毛时代”的英雄主题。张枣的诗篇,涉及也颇多,如《刺客之歌》中的历史与英雄主义,汉才西魂,挪的都是西洋史观。所以,一旦,你自视传统意义外省“多余的人”,那也就自视为“皮却林”。按以赛亚·伯林所叙,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岑、契诃夫、别林斯基笔下所有的俄国“多余的人”,都属此类。此类人,“是困惑的理想主义者,是天真动人、过度热心、心地纯洁的人,是本来可能避免而事实上从未避开的不幸状况的受害者……时而近乎喜剧,时而近于悲剧,经常大惑不解、误事、没有效率,但也没有任何虚伪,至少,没有任何无可救药的虚伪……时而软弱自怜,时而坚强愤烈……总是有一种内在的尊严、一种至坚不催的道德人格……典型道德与思想英雄主义,其原型,亦即其实际的、历史上的体现……”(伯林《俄国思想家》)。

中国社会更为复杂,除了俄国换位来的中式“多余的人”(瞿秋白),革命与英雄,智识精英,袍哥与英雄,小偷与英雄,黑帮与英雄、党棍英雄、强人英雄……阴差阳错,都可能结合,而且,畅怀吟诵,排比大写人生……什么都有可能,“罗密欧换成了朱丽叶”(张枣诗),也可以“鲁迅即林语堂”(柏桦诗)。此种换位,有深刻的社会学意义,遗憾的是作者不知,而且,一向如此,因为,诗人只对词语交配产生的吸引力感兴趣。

比较而言,张枣技高一筹,琐语微言,聘问生死,甄别言与事,故有专对,虽未深求,但其双语探珠,欧亚习俗弥补不少,虽也同僚句摘发挥颇多,消极、颓丧也不亚于柏氏,但,依节制和平衡感,反恢奇、纵横有真论辩,讥刺小人物们的温吞与手腕,微言诗教,也还总是新鲜有益。

对这二人,杨氏自当明了于心,知取新甚难,救弊也难,在解决先驱者这些难题前,他也必须明白,这同是他这代的难题。居京畿后,他有首致张枣的《雪》,把二人归于“奥德赛”(俄底修斯、尤利西斯)——值得留意。因尤利西斯的别称,即“经验丰富者”,常伴随其他英雄出行。柏、张二氏,自然是1949年后,经验特别丰富的“反叛文化的英雄”。但,这路人马,也颇多奇特的结局,甚至“颠覆”初衷。英雄,也会是反英雄,而反英雄,也会狼狈地败下阵来。

几乎突然间,他便写了真正令人讶异的《国子夜》,颇有诗中所叙“寒颤搜刮百骸”的感觉。“国子夜”一题是“国子监”(满清官学)和“子夜”(解放交替的象征)的合文。身居京畿,他的眼光,不光落在皇城,历经严酷时代,也落在流行保命的“狡猾气质”。狡猾,市侩,坚定不移的自私与冷漠,已成为新的可逡巡天下的国民性。杨氏想把这个话题捅得更开,其方法,即把对“狡猾”这种后延症的观察范围,扩展至50年代这批人,效果令人震惊。“后毛时代”的各种人物穿梭其间,城楼胖子,破音遗老,轮回的厌世者,再度引人瞩目。这是一个不断重复的革命节日,持续的低智化……总之,就是不断地演砸自己。

这首诗的价值在哪呢——在其“历史的隐秘性记忆”,这点,由“……轮回的厌世者,风中招摇的……”、“祖国的气息破空而来”二句勾勒出。杨氏作诗最擅长的手法,就是拿了几乎不值得嘲笑的事物来细掰(獭祭),既为“牺牲”,便不能不孳乳“英雄感”——微物本身自然主义性质的英雄感和主观操持的英雄感,这都不幸地集中于广场,绵延了数千年,其无用性,也旷世未变,几乎成了一种永久性的“债务”,即便北岛借题说“我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宣告》),居另一个京畿(南京)的韩东,也表现过往下走(和谁又不胜寒呢?)的另一种“英雄感”,再有居西安古京畿的伊沙,他的英雄则是吸毒发胖的球星马拉多拉,英雄即“滑稽表演”,诸如此类简单化的“平民英雄感”,为胡适间接所倡,其实,那也是否定之否定的英雄感;即便形势所迫,生出其强迫性来,就像我们凭白无故遇着祖国无数的事件和人,立马就成了“政治”和“高尚的年轻人”,但,很快,你就会发现,其实,孳乳这一切的幕后(“绕梁”的“无影之国”),多数时候,会是弥天大谎或错觉。

《国子夜》不能不让人记起史景迁的《天安门,中国的知识分子与革命》。*史景迁(Jonathan D.Spence),美国历史学家,国际知名的中国近代史专家,所著《天安门,中国的知识分子与革命》,写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其中,“鼓天下之气”英雄主义甜味素的知识分子蛮多。作者这句话说的颇为含混,但却蛮有意思:“……中国历史不是一场能让舞台两旁的人安然无恙、不受牵连的戏。”而杨氏的《国子夜》却有更扭曲的应和:“……王已陷落歧途……一只熠熠的狐狸现身了,人彻底玩完了,你们,演砸了自己。”我们当然明白,这不是说,抵抗者不勇敢,或不聪明,而是说,我们这些浪漫主义的英雄后代,萎顿在荒凉的地球上,“既无信念也无傲气,既无喜乐也无恐惧,只有那个不由自主的担忧”,*〔俄〕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第253页。担忧什么呢——不可避免的持续恶化。此恶化,也以人人之个性为支柱。所以,“我们不大能够为了人类的福祉,甚至我们个人的幸福,去做出伟大的牺牲,因为我们知道不可能达成,于是我们冷漠地在猜疑与猜疑之间打转”(《当代英雄》)。

通过杨氏近作,我们会发现,今日诗歌精神层面叙述的环境和条件变了。《国子夜》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这在《诗歌圈》和堪称“地接诗”的《忆南京》,都表现甚佳。

所谓“地接诗”,先《忆南京》(2014,9月)、再《国子夜》(2014,10月),《水碾河》(2015,2月)、《重庆之歌》(2015,4-6月)与《上海之歌》(2015年,8月)次之。《忆南京》是回忆作者探望当时在那教书的柏桦。本小题,鲂尾之赤,却涉了如燬的公案,否则,便不可解诗中为何横亘如此多的“遭扰”、“破败”之辞:“碎纸片”、“城垣松滑”、“瓦砾”、“鸿断残云”、“废诗”、“百骸”、“焚迹”、“金陵黯淡”、“钟山泣血”……不大婉约得起来,涉了历史。

南京作为大江形胜,政治舆地,概称石头、南都,与泰山般,为旧史博洽群记,肇于《禹贡》扬州,城起,本就兴亡灭无间,先越灭吴,楚灭越,接着秦灭楚。汉晋以下,王朝更迭,改秣陵、建业、丹阳,隋开皇,并蒋州江宁。唐灭隋,置金陵,昇州,大宋再改健康……一路兴衰,至近代东瀛屠城,郁结民族心疾,逸仙病殁葬蒋山(即钟山),即龙盘所在。乱世枭雄借势,毛氏集团又败蒋公集团,一路整肃,岂六朝古迹不复有存,即便越台淮岸,怕也成泡影。杨氏“时代需要叙事而非抒情”一句实有所指。

柏氏流寓金陵前后写的诗,也可一并参读。他是含了一口英雄气而奔石头城的,“一个英雄正动身去千里之外”,并抱有相当的幻想:“望气的人看穿了石头里的图案”。但,真若此否?杨氏似有结论:“觑不破就是死门”。若读柏氏“南京诗”:“孩子们可以开始了,这革命的一夜,来世的一夜……摇撼的风暴中心,已厌倦了那些不死者,正急着把我们带向那边……热血漩涡的一刻到了,感情在冲破,指头在戳入,胶水广泛地投向阶级……”,怕只能当作是“不可知的预言”。*④〔俄〕莱蒙托夫:《1831年6月11日》。尽管也呼唤“自由”,却概不能当真。

毕竟,让人牺牲一切的声名和光荣,作为传统的权威,仍笼罩在我们的头上,也毕竟,“生活的渴望比命运的痛苦还要强烈,虽然,我根本瞧不起别人的生活”。④而说到代价,便又回到宿命:“人生是这般地烦闷,假若要是没有斗争。我们,沉湎于逝去的往事里,在人生当中,判别不出多少事情来……我需要行动,我希望让每个日子都成为不朽,好像是伟大英雄的幽灵……”*〔俄〕莱蒙托夫:《1831年6月11日》。而这“幽灵”,最先则由马克思发挥至政治檄文。如今,多数人已习惯性转为身心分离、远水不解近渴的表达。

此诗难能可贵处,非在字字珠玑,在作者懂得“限制自己的范畴”,抑制了白话文诗长久以来随时“唾地成珠”的毛病,仰赖“拟情”以别诠释或安装说法,故先别言与事。权作叙事,言(议论)暗随,顺势而为。谈语有味,浅说有致,固达难达之情。我们这就来看看,他究竟搞了些啥名堂。

诗中那位“打横作陪的体育老师”,是真人秀,其糗事,不幸成了诗人的笑料。柏氏有诗为证:“一个深夜爱说话的体育教师今天专程去加拿大的月亮下哭泣。”(《山水手记》)之于身边的普通人,就“不忍人之心”而言,此讥是否厚道不论,只是这里暗匿了种逆转,即心理学“病态痛苦”的转移。这里,非论柏氏,是因此诗述有三人,体育老师,柏氏,写家。叙事者想通过角色转换来折射真正的主角——即诗中“小柏”。前面已铺垫了“喇叭、细作、孤儿子……”,后者大致可视为“孤臣绝子”与亲切的“龟儿子”(蜀语)的合文,与后面的“牧斋”、“小柏”可孳乳为对应关系。后者,是平民阶级的代表。

按辈分,按相因50年代诗人的“营养”,杨氏不可称“小柏”。除非,此称呼直捣现实语境,有修辞学上的意义。“喇叭”、“细作”让人联想到1949年的改元建制和整肃。就像史家所叙拿破仑,法国于他就像焠钢厂。恰似对“细作”的另一种诠释。诗需细作,整肃亦同。两者较之,都可谓幼始。幼即少,少即小。“小同志”也一直是民俗的政治笑话。今南腔北调用于柏桦,是否恰当,要看上下文。比如,体育老师的滑稽性,就有“杜撰”成分,“我总狐疑,他是来自小柏诗中的人造人”,这句是关键。

其实,即便那人的可笑糗事都真——吾民之不靠谱,啥时又不逼真呢,自然蔑历,民心趋本能,围观洋人砍同胞脑壳,人血馒头,自戕不息……都是真的,但,问题不在这,而在诗人的注意力(定格)和语言的蒙太奇效果,亦如那“松滑、不切实际”的金陵,都沁了记忆的阴影。诗人也“明知”——那些“内心的小声音,至多把斑鸠变鸽子”,但又如何呢?问题在,我们为此黯淡承担过什么,内心改变过什么?颓废,当然是一种力量,但,那是消极的。

内行自当明白,此作非针对个人,而是一种精神范畴。柏桦在50年代诗人中,自当增效最高,与其价值混乱的过度时代更显天衣无缝,这是其影响关键,所以,存者也因人而异有所损。损益后果,却未必尽知。为措辞而措辞,诗好媟黩,理求强说,几乎就像大家反感的革命“漫天要价”,击倒了不少人。他当然了解这点,但,有时也很享受。他是那种可同时把幻觉和消极才能发挥到极致的人,也是我所见才华卓绝而又极本能的一个诗人,他对身体快感和词语快感执迷不悟地追求,导致了诗歌一种“快乐死”的现象,但,这种达名,偏举,放诞,并非由他发明,而是传统的一部分。若非把诗简单分作流派(就申叔之言类比而已),南边自有“摭拾校勘”、“昌微言大义”、“炫博驰词”三派,柏桦显然偏于后者。其风格,过去,多视为“乖张”,附会魏晋,今日再思政乖,遂解意识形态非惟国家政见,庶几也含了此政乖下的粹言、个人。空理固能绳民,民也可昧厥修辞,蚀吞真相,此起彼伏,互慰得快感,中国遂苟且下来。

于是读杨氏“这是那年最硬最软的景象句,我的俊友,望气?”,便又见了深切处。“软硬”在两代诗人中,具多重象征:即有广义的“色情”暗示,孳乳隐蔽扩张的“本能”、矛盾、冲突与抵消,也隐喻社会强迫症。“我的俊友”,来自柏桦和张枣间,指的却是柏桦,或50年代(这是杨氏构造“地接诗”衍生的人文范畴)。这代人,本身逢其时,想囫囵吞枣一并解决1949年后受压制的个人理想、文学、肉身(性欲),乃至社会变革、财富诸多问题,但却明显的力有所不逮。诗早已玄远,一直扮演着离间计。想革命虐政之后,农工齿坚于舌,风雅半残,也未脱俗,祛魅故难,世人只嘘唏,笑以为道,不再以英雄看了。这点,杨氏是了解的,所以定义“痼疾”,也把“反英雄化”负隅顽抗一代的重蹈覆辙,比喻为失色江山和颓废人生(肉身和精神)的重叠。位在南京,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

这些厚嘴唇的孩子,像轮回的厌世者

华夏种,除东粤雕题民,啥时嘴唇笃厚来着,其实,也是借了异质化特征调侃而已,要隐喻的却是厌世者们口口相传的历史累赘。上失肤寸,下失寻常,虽也为民,却又不在百姓家。黄党隆盛,趋炎附势,也裹了各路英雄、草莽,荟萃一炉,几乎成为自己的悖论。恰好,“厚嘴唇的孩子”也来自柏桦:“呵,我的肥胖的厚嘴唇的男孩”。*柏桦诗作《我歌唱生长的骨头》,诗集《望气的人》。英雄代代有,成败时时论。而每一代,不由而同,又都会因了风暴和精神避难的埠头,非得“用回忆来代替年青时代的力量”。麻醉的有,沉沦的有。我们这代不撇清,下一代也会帮着厘清,汉诗具此先天性。杨政的“地接诗”其意义在此。至少,他比同代人更多地懂得,有时,恰好是真正意义反对的东西,才孳乳思想的硕果,也很快就复原了我们这代“反常化”运作的线索,永久的君主与受难者,演绎那种大家习以为常前进的生活方式,如此持续的痴迷,于今后,绝不该显得无关紧要,否则,就又会重蹈人人问难此社会淤滞不前的轮回:

我要对宿命保持着蔑视吗?

和用我骄傲的青年时代的

不屈不挠与精神的忍耐

去和它相抗?*〔俄〕普希金:《预感》,《普希金文集》,戈宝权译,北京,时代出版社,1954。

杨氏于这组真正造成“第三代”(若真有这玩艺)质变的诗篇,表达的是一种吾民最缺少的历史感悟与警觉——“异质性革命而同类化”的警觉,故然可视为“反英雄主义”的。虽他这般年龄的诗人,也不是没有以其它方式表现过“反英雄”的气质,但,多只简单化地表现为一种“逆向关系”(其实,有时,这又是极危险的关系,犹如“山寨”关系),比如,上和下、左和右、内和外,诸如此类,唯物辩证法,新瓶旧酒。被杨氏讥为“乔装的对立统一”,或“发痒的客体”,也就是群众提供的一切非理性的习俗。这在杨氏于“地接诗”后偶然完成的一首《苍蝇》里,有浓烈的表现。50年代诗人的作品,一直是杨氏这代的营养,或也是捂住变质的包袱,或跩人的梯坎,也未必不是不得不吞的“金苍蝇”。古老的土著,迷信是成群结队的亡灵变作苍蝇。闻一多、毛泽东、张枣、柏桦都写过《苍蝇》:

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

我想深入你

我迁入你的寿命和积习

灾难的气味多难闻

张枣赋予了这个文明压缩体一种脆弱的生理气味,相恶而相交,故生出各种奇妙的妥协与寄生来,却从未细盯泥近自己的内部动静,察以毫末,昏懵懵地,便享受了一场它所赋予的死亡美学。诗人只假以是亵,分享宿命的细菌。而杨氏,则只对“嵯峨的内心”感兴趣,这是其过人处。所以,他于此作运用的隐喻,也可称作“赫拉克利特式的隐喻技巧”(曼氏语)。透过这只广泛革命后效的“苍蝇”,着眼的是其“透明度”,属生理范畴本身。与“透明度”相干的,则是“梗阻现象”,发明起来,便是“苍蝇吸纳现象学”。

吞苍蝇,是个很恶心的动作。病菌惊人,渺小,能量却大,堪比“乌云的胖子”,故谁也不会开口笑纳这家伙。除非,我们被啥事物猛地惊吓得目瞪口呆,比如“黝黑的子弹”,比如“杀猪匠”,再如阴盛阳衰的“血肉灿烂”——自戕互嗔,存在主义的“恶心”,诸如此类,空气突然淤滞,倒抽凉气,才可能囫囵吞下这苍蝇。一旦苍蝇附体,遂成肮脏猪圈里“太袖珍的魂魄”。这种广义的“政治惊骇”,于50年代的人,与生俱有。于60年代的人如何,不尽知。但通过此作,或多少可了解点,英雄如何瞬间成了亡命徒,可吞蝇自亵,还能蚌病成珠。这里,我们又见了“地接诗”中那些“厌世者”,成堆成堆的,但,已转为“腹诽之士”,其微妙就在,他把苍蝇看作是前仆后继的“失血者”们,虽鬓眉互换,与江山易主一般,揭竿而起,却很容易犯青春狂热症,也容易误入歧途。最后,宿命所在,或许还有违自家初衷。他在《忆南京》用了“钱谦益们”,以换喻“小柏们”。这有些勉强。因50年代的诗人,并没有经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法同则观其同。有些小小的违逆,那实在是不能称其为“英雄”的。没有条件,成其为事,强辞尚可。

所以,我一向并不怎么赞同,把一切的社会恶果,不分青红皂白,都归于环境,或时间,这样的话,所有的苍蝇,非人化的语言行为,强人时代的膜拜价值……便都是可以接受的。这下,我们也完全可以肯定地说,杨氏“地接诗”,最主要的是以“文化宿命论”为主要叙述线索,“抒情”与“叙事”,在这里,获得了一种政治社会学意义的区别,而非修辞学。但,在枯燥乏味的毛时代之后,人们渐渐又开始崇拜起修辞学来。我们见到更多“诗歌的熟练工”,磨叽了一辈子,无非仍然是那抽离了自身、也抽离了现实的“抽象”,两代人的“时局(怕都)是一把乱牌”。以前有过的“伪善的读者”,现在恐怕要改作“伪善的抽象”。恒久进步的抽象之下,固然“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是历史悠远的怀疑主义的人们,模棱两可,常说常爱着的一种命运。

2016年4月19日

(责任编辑李桂玲)

钟鸣,诗人,随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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