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16-11-26沈周霄
沈周霄
散文二题
沈周霄
梅子黄时雨
宋人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写到,“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江南的梅雨,总在立夏过后数日梅子由青转黄之际悄然而至,五天中四天下雨,是为入梅。入梅的江南,雨淋淋漓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这不是“杏花春雨江南”,时序孟夏,花朵不再似春天那般充满生气,而是被风雨裹挟着,有的无力卧晓枝,有的日暮黄昏红满地。整个江南,几十公里、几百公里、几千公里都浸润在这湿漉漉的花香中,好一番吴天越地。
梅雨来了,有时,她斜风细雨、烟色空濛,飘忽在田野上、村庄里、城市中,飘忽在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之际,远远看去田野像一幅小写意,村庄像一条安睡的老狗,城市则像极了一篇淋漓着唐人元气的七律;有时,她又电闪雷鸣,瓢泼洒地,带着初夏的阴谋,在天幕中酝酿成豪迈、欢畅、壮实的镗镗大音,充斥着烈马般的野性与灵气;还有些时候,她是个顽皮的孩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更多的时候,她像一位从深巷中走出的女子,结着丁香一般的幽怨,走在油亮油亮的石板路上,这是戴望舒的《雨巷》、姜白石的慢调,抑或是米芾的山水真草。
雨,下过五月,穿过六月,走向七月,肆无忌惮地,下着。小城里,千万把伞走在街上,性情、长裙、皮鞋、心绪交织在一片烟色中。小孩子埋怨这雨,什么时候停呀,可以出去玩儿;上班族埋怨这雨,什么时候止呀,可别耽搁了行程;生意人更是恼着呢,这雨,泄财。可我却爱这梅雨。“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的词,于我有说不出的美。
“头梅甜,二梅酸,三梅要出虫”,小时候,每当入梅,老太公总是要这样说。那时,家里不宽裕,又没有井,会在屋檐下放上两口积雨缸,储水。头梅、二梅时候的雨水,一桶一桶地拎进来,舀上一勺喝,品一品真会有甜酸的味道,到了三梅,水就不能喝了,会生虫卵。这个季节也是青蛙泛滥的季节。“梅雨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宋人赵师秀的《约客》正是这时最好的写照。当时家里还没铺上水泥地,下起雨,屋子一阵的霉湿,就用报纸吸,而有时,半夜时分,下暴雨,雨水会没进屋里,那时,就会看见几只青蛙也来串门,呱呱的声音,格外动听。然后,我和弟弟会用一根线,头上绑一只蚱蜢,站在椅子上,钓青蛙,玩。
雨,增添了儿时的游戏空间,也呼唤着我的味蕾。小学课本中有一篇课文叫《我爱故乡的杨梅》。杨梅,正是梅雨时节的美食。“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味胜河溯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这是宋代诗人平可正的诗。黄梅雨时节,阴雨绵绵,小荷才露出尖尖角,杨梅已经满林。那时,我叔叔家的屋后山地上,有几株杨梅,树身六七米高吧,树干粗壮。我们几个孩子,在雨季里,时常来此采杨梅。杨梅花,小小的,粉白色的,一二月就开花了,等到近二月下旬花谢了,会结出一串串青色的梅果,此时的果子是不能吃的,又酸又苦。等到五月“小满”过了,杨梅才渐渐转黄转红,此时采下的杨梅,用清水洗净,撒上点盐,特别好吃。刚采下的杨梅,是红黄相间的,而过几天,完全熟透的杨梅则会变成红黑色,有些还紫得发黑,像一颗颗黑玛瑙,看得口齿生津。轻轻咬开,唇上,舌尖满是鲜红色的汁水,那淡淡的幽香,甜酸可口的味道,丝丝缕缕,如同这梅雨季节,挥之不去。
人至中年,我越发地爱江南的梅雨季节了。我不怨她潮湿了天地,氤氲了房间,霉陈了衣被,我只喜欢她的趣味和悠闲。小城被梅雨酿出了一种悠远的古意,似乎时间在梅雨中也变慢了,生活如同音乐一般,时不时划上个休止符。就这样,雨,打在了江南,打在了小城,打进了童年,也打进了我的心田。于凌晨一点左右,耳边传来雨落屋檐的滴答声,由大到小,有疏到密,听着这碎碎的雨声,我推开窗户,翻开书本,黄昏的灯光下,享受着窗外花坛新翻泥土的气息,一丝腥味,几缕新香,想象着这番雨过,地里的蔬果会保持疯长之势,青翠欲滴地展开;想象着这番雨过,躲在叶下的昆虫,会忙碌地纷飞互道早安。
这是一个灰与白的季节,这是一个最美最丰盛的季节!雨丝撩人,明早下楼买几枝带雨的栀子花吧,插在书房,馨香四溢。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撩起了雨。
老巷旧食
我所熟知的,其实是故乡那条生我养我的老巷。
老巷,窄窄瘦瘦,悠悠长长。巷道凹凸,蜿蜒里许。夹道是参差老屋,矮檐黑瓦、灰壁斑驳,墙弄里断砖块块,碎石路上绿苔点点。巷子老旧,但深藏不露。深深折折的巷道尽处临着集贸街,巷口处也撑出几间旺铺,颜家馄饨、李家糕点……
最留恋的是那家糖果铺子。狭小的店面,对巷敞开,侧墙上排靠着搬下的老式门条。木制柜台上几个硬纸盒一字排开,盒内放着各式糖果,这于当时的我可是莫大的诱惑。不必说夹着白酒的巧克力,不必说能“曲曲”发声的口哨糖,也不说吃后舌苔发青的魔鬼糖,单是那神奇的跳跳糖,就有无限乐趣。细小的糖粒抖于舌尖,腔口间就如锅里炸豆般,劈里啪啦闹腾起来,点点酸麻丝丝清甜便在味蕾上慢慢化开去。
顶有趣的,就数酸梅粉了。碰上梅雨时节,几个玩伴放学归来从铺子里带几包,聚到伙伴家中,一块冲食。热气腾过,酸甜阵阵。酸梅粉袋内都附赠小勺,极小,却别有趣味。柄端都塑着各式形状,宫灯、关刀、铜奔马……五花八门。光是分类收集这些物什就是儿时的一大乐事,更别说喝着酸梅汤扯着关于勺端塑像故事的情形了。加得屋外丝雨帘帘,雨脚细细碎碎地踩在油润润的青石路上,叮叮咚咚;雨珠绵绵密密地敲打在檐下闲置的积雨缸里,铿铿锵锵;迷蒙闲静的老巷,成了一方悠哉怡然的乐土。
老巷,静,但不乏生机。雨季一过,墙根处、街角落、石缝中便冷不丁地钻出株株落落的野草,微风穿过掠来声声片片的虫鸣。趁晴日,家家户户便出来晾晒衣物,衣物多的,便把竹竿往夹巷的矮檐上一架,晾晒起来。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口,边晾衣物边与对门扯开家常。这时,也是孩童们最开心的时候。大伙三五成群,不分男女,在巷子里走家串户地闲逛。那该是槐花盛开的时节吧。女孩们踮着脚去摘粉嫩嫩的紫根槐花,男孩们则更胆大些,干脆爬到树上,拧下细枝。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地“坐地分赃”,轻轻地将浅白的花瓣剥除,把嘴凑到黄丝丝的花蕊中,如蜜蜂般贪婪地吸食甘甜的蜜。但这不是老巷中唯一的免费美食,那黄黄的秋葵、紫红的桑葚、兰色的牵牛,甚至那酸涩的杜鹃花都是我们欢乐的闲食。
热闹的是那春节,爆竹声声,彼此贺过岁拜完年,孩子们便一个个 “阔绰”起来,都聚到瘸腿老人那儿,嬉笑着看他用勺出的热糖稀在白铁皮上娴熟地画着糖宫灯(糖画)。东海龙王、齐天大圣、十二生肖、十八般兵器,他上下左右挥勺立就。冰晶透亮的宫灯,画得惟妙惟肖,入齿生脆爽甜。舍不得便吃的,就等风干了铲下,于手把玩。这些宫灯,光是瞅着,就是一件件晶莹的艺术,只可惜于今已很少有人有这份赚不到钱的手艺了。
精致的糖宫灯消逝了,随之而逝的,还有那夏槐秋葵蛙声虫鸣老店旧铺邻里乡情。老巷不再,故里不再。乡邻故友据说因拆迁都住进了崭新的商品房,不过故友阿朋说现在没有以前闹忙了,一格格的商品房把老旧的乡情变得崭新而陌生。
再次走过熟悉的老巷,狭长的巷子早拆成宽阔的商业街。店铺林罗,人群熙攘,却觅不得故里旧食,寻不见旧日乡影。悠闲和静的古槐树走了,搬来了脚步匆促的“快餐”;精心做着糖宫灯的老人故去了,住进了一群精明的商贩。
看着满街遍布的特色餐馆,我突然想起了《晋书》中因思念故里莼菜羹鲈鱼脍而辞官回乡的张季鹰。若生于当代,他怕是难有秋风之思了吧。北京人正吃着湘菜、湖南人品着粤菜、苏州人尝着川菜;苏帮菜、淮扬菜,各具地域特色的餐馆汇聚在全国的每一片大街小巷,特色正变得没有特色,城市在趋同,足不出城就吃遍了全国。走在小城中这片由老巷阔建而来的繁闹街区,如同走在常熟的步行街、南京的新街口、北京的王府井,同样的肯德基快餐、同样的真维斯专卖。
急促的步伐,从陌生的老巷中流出,走向这熟悉的时代。
站在街口,我望着故乡,但何处又是故乡呢?
沈周霄(1981—),男,汉族,硕士,高中教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现在张家港市暨阳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