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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词典

2016-11-26朱瑾洁

太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娘大夫住院

朱瑾洁



乡村词典

朱瑾洁

修电视机

天刚蒙蒙亮,老耿头就问耿大娘,我今儿上街去买个猪秧子,你跟去吧?耿大娘头也不抬地说,我才不去呢,今儿电视里播杨三姐赴天津告状,到底赢不赢,我还得看呢,刘二姐死得太冤啊,说着潸然泪下。老耿头看见老婆子用袖头擦拭眼泪,就转过身,把耿大娘头天晚上剥出的大半袋子花生米往独轮车上一放,嘀咕一句,那你陪着她们掉眼泪,我赶集了。

老耿头走后,耿大娘就开始烀猪食,等喂完猪,也快到中午了。这时,耿大娘猛然想起了刘三姐告状的事,一溜小跑就进了堂屋,来到电视跟前,伸出拇指按下右下角的按钮。平时开关电视都是老耿头的事,耿大娘记得,老耿头按一下,电视就有人了,不看,他再按一下,人一下子就没了。可今儿也不知咋的,耿大娘连按了四五下,电视像是欺生似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耿大娘看着沉默不语的电视,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埋怨,死老头子咋今儿赶集呢?暗地里也怨起自己,谁叫你懒得光让死老头子代劳呢,连按个开关都不会,内心焦急万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修理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高压锅、煤气灶……”的吆喝声,耿大娘一听,手里立时像抓住了一棵救命草,拔腿就往外赶。

来到门口大路上,耿大娘对着已拐进巷子的背影喊道,修电视啦!随着喊声,一前一后从巷口里走出两个推着车子的中年男子,前面的倒很甜敬,离老远就大声打招呼,大娘,您老的电视机不管看了。耿大娘随声应和,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咋今儿半大晌午说不管就不管了。

跟着耿大娘进了家,有点败顶的男子就忙着鼓弄电视,而瘦高个子,就是刚才跟耿大娘打招呼的这位,开始在旁边当助手,不是递钳子,就是拿扳子,空荡的时候就帮忙摆乎天线,摆着摆着,电视猛不丁有了雪花,他就赶紧招呼耿大娘说,大娘你来看看,看这样行不?耿大娘站着看了好大会,扭头问瘦高个,咋看得不跟先前清楚?还没等瘦高个吱声,那个败顶把头从电视机后抽回来站直身子,对耿大娘说,大娘,有个插头活动了。瘦高个说,那还不给大娘换个好的,省得看不清楚。说着就走了出去。

败顶连声对着耿大娘说,大娘,俺这就给您换,一定给您老换最好的。说着便从褂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包装盒,举到耿大娘眼前说,大娘,这是纯日本进口的,咱国内生产不出这么好的,保您用上十年八年不再坏的。价格也不贵,才15块钱。还没等耿大娘投来默许的眼光,他就忙不迭地探身去安。可还没等下下腰,当初就放在电视机旁的手机响了。

败顶双手都是黑灰,他就伸出一个手指点了免提,里面说,是朱散吧?被叫朱散的败顶俯下身子连连说,是我,是我。里面说,今天中午李魁的儿子结婚,你得来龙云宾馆喝喜酒啊。败顶身子一顿,满脸不高兴地说,李魁这个家伙咋事先没招呼我啊?里面哈哈哈一笑,说,这可不能怪他,十几天头就嘱咐我给你打电话了,这不是事忙给耽搁了吗,你快来啊。败顶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嘴上还是忙着应声道,好的,好的,我正给大娘修理电视呢。里面说,那你快点。败顶说,快了,修完我就去。

手机挂了,瘦高个从外面走了进来,败顶说,王三刚才来电话了,跟我说,李魁儿子今儿结婚,让中午喝喜酒呢。瘦高个嘿嘿一笑,这是好事啊,我也跟你去。说着手就往褂兜里掏,一掏掏出一大把零钱,羞涩顿时袭上面颊,连连甩手问败顶,你兜里有整钱吗?败顶顾不得手脏了,可掏出的也是一大把零钱,连连跺脚,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这可咋办?行喜礼咋能用零钱,拿出来还不让亲戚朋友笑话死?这可咋办?

站了老半天的耿大娘这才明白眼前的事来,忍不住问正在垂头丧气的败顶,你得行多少钱的礼?败顶露出满脸期待,200。耿大娘说,你的零钱够吧。败顶说,我数数看,说着,数起钱来。那边,瘦高个也一五一十跟着数着自己的零钱。不一会,两人相继数完,败顶220,瘦高个190。

耿大娘一听他们的钱数超过400,就说,前几天,我家老头子卖了玉蜀黍,俺家刚好有400元整钱,要是你俩信得过俺这个老太婆的话,俺这就把整钱还给你哥俩。败顶连说了好几声谢谢,瘦高个也倒插葱似得给耿大娘鞠了个躬,边说我这给大娘去拿钱去,便走了出去。

耿大娘将给败顶换完前,败顶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的那个人打来的,电话里喊朱散,让朱散现在就去,说是他们三缺一,借着喜气玩几圈麻将。手机挂了当儿,瘦高个拿着钱走了进来,说是200,并让耿大娘点点。耿大娘点完,就把两张百元红票递给了瘦高个,瘦高个接过钱,看眼败顶,败顶说,你前脚出去,后脚王三又打电话了。瘦高个说,他咋这么急,抬眼看看屋里的挂钟,这才10点半呢。败顶说,他让我去打麻将,三缺一。

瘦高个说,给人家执喜,咋还有这闲时间?败顶说,这不是沾喜气吗。瘦高个说,那你得赶紧去,借着喜气说不定还能把酒钱赢回来。败顶说,那我这就去。说着抬腿就要走。瘦高个说,打麻将得有零钱啊,喜宴上上哪去换啊。败顶一拍脑门,嘿嘿一笑,我咋把这茬给忘了。说着,就掏出两张红票递给耿大娘说,老人家,还得麻烦您,再换过来吧。

耿大娘见他是从刚才装钱的兜里掏出的,二话没说,就把刚刚收拾好的那两把零钱拿了出来,并不忘问了声瘦高个,你还换吗?瘦高个先是不想换,后听败顶说打会让他,就不大情愿地换了回来。

随后,两人便走,离老远,耿大娘急忙问道,电视修好了吗?败顶头也不回地连声说,修好了,修好了,老人家你快去看戏吧。

耿大娘再开电视,电视还是没有动静,她赶忙去找那两人,哪还有他们的踪影。就在耿大娘十分懊恼为啥不在他俩走前开开电视的当儿,老耿头回来了,耿大娘就一个劲埋怨老头子咋把电视机弄坏。老耿头说,我没弄坏啊,说着,按下电源按钮,再按下电视开关,电视里刘三姐正音辞慷慨,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刘二姐的冤屈。

耿大娘啊呀一声,赶紧把400元钞票拿给老耿头。老耿头举到头顶,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又抖抖听下声音,嘴里连声说,这是那个玉米钱,心里却暗暗叫苦,死老婆啊,死老婆,我整个夏天的辛苦钱可让你扔河里喂鳖啦!

住院

去年新农村改造,朱散搬离蜗居的土坯草房,住进了宽敞明亮的老年公寓,虽是两间瓦房,但和原来住的相比,那可是天壤之别。

按说这时候的朱散可以高枕无忧颐养天年了,但在朱散的心里,时不时总还有一个疙瘩,那就是随着所种土地减少,地里收成没有了,虽然每月还有55元的新农保,可毕竟老伴是个病秧子,得常年用药陪着,加上自己的,两人110元钱刚好够给老伴买药的。对朱散来说,要能多上哪怕10元钱,偶尔抹回纸牌,也是十分惬意的事。

近段时间,朱散睡得有点早,起得却很晚。这天,还是那个点,朱散醒了,可环顾八圈,怎么也没见老伴的影,平时她在早上是不出门的,起床后就做饭,然后等朱散醒。可今儿竟没在家,朱散心里一沉,一伸腿,想起床,用力猛了,右脚小脚趾撞上了床帮,赶忙起身,小脚趾已肿了,十分疼。

朱散喊老伴,喊了半天,也没听见老伴的动静。朱散赶紧去找膏药,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没法,朱散便瘸着腿去卫生室,村医说,还是上大医院拍个片子,这般疼法,我怀疑骨折。

朱散回到家,看见老伴,就问,哪去了?老伴说,去领新农合本了,村长说,现在县医院能给报销。朱散把手一伸,赶紧给我。老伴说,你咋了?朱散说,还咋了,我的脚指头骨折了!老伴赶忙说,那咱还不上医院!

到了县医院,看病大夫姓刘,他问朱散,哪不好?朱散说脚趾头,说着便把脚伸了出来。刘大夫说,淤血这么严重,拍个片子吧。朱散问,得多少钱?刘大夫说,也不贵,80元。

朱散问,不拍行不?老伴见朱散心疼钱,忙说,那哪行啊。刘大夫便问朱散,办新农合了吗?朱散说,办了。老伴赶忙掏出递给刘大夫。朱散问,能报销吗?刘大夫抬脸瞅瞅朱散说,住院报,不住院不报,像你这种情况,我们医院刚好成立一个老年科,住几天也不亏。老伴说,那咱就住院,费用又能报销。朱散说,咱没拿押金。刘大夫说,现在住院不用押金。朱散扭头看看老伴,说,那咱……老伴连连说,住院住院,咱就住院,骨折可不是小事。

很快,住了院,朱散便躺在病床上等,好半天,没见人来,朱散就催着老伴找大夫,半小时后,大夫来了,朱散认识,还是刚才的刘大夫。进了屋,刘大夫便问朱散,还疼吧?朱散说,不像早上那般疼了。刘大夫走上前用手捏捏脚趾,问朱散,现在呢?朱散说,有点疼。刘大夫说,没有大碍,静养几天就好了。朱散问,不打针?大夫说,看情况开瓶消炎针。

等刘大夫走后,老伴问朱散,咱打针吧?朱散说,不打。老伴说,住院咋不打针?朱散说,住院也不都打针。老伴说,那咱得听大夫的。朱散说,那等着吧。

1小时后,有个护士来给朱散量体温,朱散问,我还打针吗?护士抬头看看床号,嘀咕一声,8床今天没有针,不过嘴里却说,大爷,刚来的吧,我去看看。朱散也连连称谢。不一会,护士一阵风跑来,微笑地说,大夫说了,大爷,您还得观察一阵,脚趾要是再肿,就得挂,不肿了就不要挂。

到了傍晚,仍没有人来给朱散挂针,朱散心里悬的石头落了地,他可不想打针,可老伴一个劲嘟囔,住院咋不打针。朱散说,那就再等等。等天完全黑了下来,朱散说,咱去吃点东西吧。老伴说,来给你打针咋办。朱散说,这么晚了,要打的话也得明儿了。

吃晚饭,让护士打开电视,你别说,台比家里的多多了,还清晰。朱散说,你看,咱这不是享福吗?

第二天,还是那样,也没有针打。看了一会电视,见老伴打盹,朱散说,咱回家吧。老伴说,你脚好了。朱散说,不大疼了。说着就去找刘大夫,可找了半天也没见,问护士,护士说,下班了。

下午上班,朱散又去找,又没见,又问,护士告诉他说刘主任歇班。等到晚上,朱散看到大夫和护士都下班了,便对老伴说,咱走吧。老伴说,大夫能让咱走?朱散说,晚上又不查房,明天查房前赶来他们谁注意。老伴说,那咱趁着天没黑赶紧走。

第三天,俩人赶到医院,大夫都还没上班呢。到上班时间,朱散又去找刘大夫,可刘大夫还歇班。朱散就问当班的大夫能给办出院吗?大夫说,你再住两天吧。朱散说,我的脚趾一点也不疼了。大夫说,不疼也不能证明就好了。再说,办出院得你的主治大夫签字。见朱散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位大夫进而语气一转说,要不这样吧,今儿3号,你13号来吧,刘主任来了,我们让他给你办好,行不?朱散说,那可不能再收我住院费。大夫说,这个你尽管放宽心,不住院,我们咋能收你住院费。

到了13号,朱散早早来到医院,刚进病房,正遇见刘大夫,朱散赶紧迎上前去说出院的事,刘大夫便带朱散去住院部,到了,还没等朱散掏出钱,就听刘大夫对里面正办手续的人员说了句,这是请假病人。那人向刘大夫点了下头,不一会,手续办妥了。接过出院单,朱散说,我还没给钱呢。刘大夫说,你这类“挂床住院”病人,我们医院不收押金,也不用交住院费,相应的,对住十天以上的,我们还有补助呢。

当朱散手里拿着刘大夫递给的500元现金时,他心里真的迷糊了,还有这等好事,住院不要钱,还发补助?

等待

秀68岁那年,终于痛下决心,让近房侄子给她卖房,此房是秀嫁过来时老爷给置办的,当时用了200块现大洋。儿子大了,让给儿子,秀搬到了后院。头几年,老爷因儿子走上贼道,一时怒火攻心,不治而亡。老爷走了,儿子更加不服管教,长年在外。

三年后的一个夜晚,儿子回来了,没有和秀打照面,秀见儿心切,可刚一推门,就被儿子一把搡老远,秀虽然没有看清儿子,却隐约感觉屋里还有一人。

第二天早晨,秀是在院门雪地里发现儿子的尸体,同时发现雪上不规整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村东山怀的小河边,那时河还上冻,涓涓流荡。可折回身查看儿子的屋,里面已被翻腾得一片狼藉。

大冬天一个炸雷,秀懵了,连睡三天,多少才从中年丧子的悲恸欲绝中缓过来。沉静一下,细心揣摩了一番,看来,这次,儿子偷得不少,要不然不会丧命。不过,从现场分析,踏在雪上的脚印是浅浅的,不像背着重东西的样子,看来,凶手没有得逞,要不然,儿子不会命丧黄泉。秀在心里暗暗埋怨,儿啊,儿,你咋这般贪得无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看来古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看我干嘛了啊,我打小都给孩子灌输挣财赚钱的道理,可儿为财没了,我还拿财有啥用?不过,既然分赃不公,儿被同伙杀害,那么杀儿凶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么,权宜之计,我还得好好看护好这个家啊。母亲心里暗暗发狠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三十年过去了,秀依然孤身一人,每天第一件事,秀先去衙门走一趟,问凶手抓到了没有?值班的衙役见怪不怪,高兴了就会答:你老耐心等着,我们都在尽心呢。不高兴,往往把手一挥:去去去,前天又有一起,哪有闲工夫理你陈年老账。

这天,秀跟往常一样,不声不响从衙门回到家,便到屋里儿子床上盘腿打坐,恍惚中,儿子来了,秀问,儿啊,这么多年你怎么才来?儿说,娘,杀儿的凶手要来咱家。秀机灵一闪,赶忙想问凶手长的啥样?可没等睁眼,儿子晃悠一下没了。秀睁大双眼,满屋子寻找,哪还有儿子的踪影。可儿子临走前用右手往床头划拉了一下,秀隐约感觉儿子是暗示着什么。

寻觅中,秀对儿子的床下了狠心,几天后,隐藏床头的机关被秀无意间碰到,底下是暗室,里面藏着赃物,秀灵机一动。

卖房的风声是半年前放出的。不过,她要的价太高,是5000块现大洋,且现钱交易。想买的人都说,老太婆想儿想疯了,土也成黄金了!当时的话,就是去掉两个“0”,富裕些的人家心里也会嘀咕:不吃不喝也得五年啊。

一年了,有价无市,按说真想出售的话,也得降降价喽。可秀不但不降,年节后反而将房价涨了一成。二年了,依然没有买主,秀又涨了一成。近房侄子说,您老疯了,转脸对旁人说,大娘患痴迷疯了,可秀仍是不声不响盘坐在床上。

转眼到了深秋,一天傍黑,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推门走进屋里,把背在肩头的钱袋子扔到床上,说,房子我买了,这些钱足够您老颐养天年的!说着,就顺势坐到床上,伸出手说,房契。

秀没有睁眼,长长舒口气说,给你拿。说着把手伸向床沿,按了一下,床板一个打挺,突兀间,就把书生和秀拍了下去,坑内塞满金银财宝,上面明晃晃插着几把尖刀,眼瞅着尖刀,书生惊道,你怎么……杀……我?秀应道,不杀你,怎报杀子之恨!书生愕然,你怎知是我?秀说,你不知此房底细,怎肯花这个大钱?随即,书生被一把尖刀穿膛而过。

秀看了一眼瞬息而亡的书生,心想,儿啊,谁让我娇惯于你,作为谢罪也该找你爷俩了。说着,一头撞到尖刀上……

作者简介:

朱瑾洁男,1970年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闪小说学会、山东青年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春妮儿》、小小说集《天下第一庄》及合集4部。2012年获“人民文学·古贝春杯散文二等奖”,同年获“小说选刊·首届全国小说笔会中篇小说三等奖”等全国性文学奖8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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