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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 山(组诗)

2016-11-26周瑟瑟

太湖 2016年3期
关键词:菜园故乡母亲

周瑟瑟

栗山(组诗)

周瑟瑟

栗山:父亲的灵魂

1

北京飘雪,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池塘

在冬日暖阳下发亮,父亲离世后

留下几只鸡鸭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欲睡

其中那只鸡冠通红的是可怜的我

2

飞机还在湖南境内的天空飞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舷窗外白云的形状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轻盈,紧紧跟随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人

3

我怜爱松树瘦小的枝条,像父亲最后的身体

桔黄的夕阳涂抹了全身,池塘是万物的镜子

照亮了栗山上每一棵松树,也照亮了衰老的

母亲,再美的风景终将逝去,松果滚落池塘

4

我回故乡的那个雨夜,两只狗崽在院子铁门外

嗷嗷哭叫,“哪来的呀?冻得快要死了”

父亲那时还没有发现癌症,他起床把狗崽抱进

了屋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小狗伏在父亲的棺前陪我

守灵

5

父亲离世前半年,他租了一台推土机

在后山为自己推出了一块墓地,茂密的树林

黄土腥黄,天空碧蓝,记得那天我从北京回来

陪父亲看墓地

鸟雀在新鲜的墓地飞舞,人生的欢乐永无止境

6

父亲临终那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上厕所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父亲说

经过61年婚姻的人就要分离,母亲说 “他紧紧抓着我”

我呆立于父亲的平静与母亲的悲伤之间

7

暴雨过后,天空放晴

我们抬着父亲的灵柩

行进在稻田、水塘间

人世清澈,安详如斯

8

把父亲送上山后,我坐在他的卧室流泪

道士们在池塘边烧他的衣服

我擦干泪,再收拾他的毛笔与墨汁

最后把父亲临终的床也倒立在墙边

9

我家老屋空无一人,父亲的遗像在客厅端坐

“让他守屋”母亲说,院子里一棵老桂花树

在静寂的夜晚散发植物的清香,我怀念故乡的树木

在黑夜里发光,像我的赤脚踩进雨水

10

在异乡旅馆,我的头靠在白色枕头上

闻到父亲的气息,“一个人死后,他的气息还会存在三年”

姐姐说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

今天我才发现这是父亲对灵魂准确的判断

11

昨晚梦里重回故乡学校,我扑进

红砖校舍最北那间,父亲已不在

木床上零乱,桌子上堆满了课本

我哭着翻找父亲留下的任何痕迹

12

后半夜,我抱着父亲与我的合影照片

像夜鸟抱着微暗的星光

我不知道希望还会不会在黎明升起?

13

雷鸣送来死去的父亲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饿了

我们一起吃闪电,吃风中煮沸的麻雀

14

异乡雪夜,我梦见自己剃发为僧

走在从长沙到樟树镇的河边,我的眼泪忍不住

滑落到僧袍上,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哭泣:

“你随你父亲去了,把我遗弃在尘世……”

林中鸟

父亲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听见林中鸟在鸟巢里细细诉说:“天就要亮了,

那个儿子要来找他父亲。”

我踩着落叶,像一个人世的小偷

我躲过伤心的母亲,天正麻麻亮

鸟巢里的父母与孩子挤在一起,它们在开早会

它们讨论的是我与我父亲:“那个人没了父亲

谁给他觅食?谁给他翅膀?”

我听见它们在活动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与粉嫩的脚趾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但他好像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我继续前行,它们跟踪我,在我头上飞过来飞过去

它们唧唧喳喳议论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他脸上一行泪却闪闪发亮……”

山羊的善

山羊的嘴唇像婴儿的嘴唇

紧紧抿着又突然张开,发出父亲般倔强的叫声

我总是觉得山羊有难言的善——

在那细碎的叫声里,善的唾液挂在唇边

由此我认定没有绿色唾液的善,不是真的善

它站在我回家的路旁,

用一双父亲般爱怜的眼睛看我

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我跪下来,抱住山羊

我的哭从喉咙里滑出,

山羊用善的舌尖舔我脸上的泪

它小声告诉我:“你的父亲很好,他睡在山上,

地下的世界寂静、温暖、相安无事。”

——由此我认定黄土里必有父亲的善

父亲啊你走了快两个月了

我回来时孤身一人去上坟

就突然碰见了那只嘴唇像婴儿的山羊

我离家后一直默念起那只山羊

——它会不会是我父亲的化身?

静寂的守灵夜

静寂的守灵夜,父亲睡在冰棺里,屋外蛙鸣带来寒意

那只流浪来的小狗睡在父亲的灵前,竹椅上的哥哥脸上滑出热泪

哭泣无济于事,孝道也挽救不了生命

一个人的离世打击了一家人,也打击了故乡的天空

倾盆大雨,天空好像开裂,通往故乡的道路不见了

雨中奔丧的车子有的迷了路,找不到雨水与闪电交织的道路

父亲:请听我讲,我陪您的时间太少了

现在让我陪您七天七夜,之后我们就要分别

父亲:请听我讲,栗山塘的雨水又涨起来了

那滚烫的野生雨水今夜却变得冰凉,

像您的脸额与嘴唇

父亲:请听我讲,

过年时您给我写的毛笔字现在还温热

朋友们看后说我有一个把字写得坚硬如刀削一样的父亲

父亲:请听我讲,鸡叫两遍了,

再叫一遍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我们就送您上山,

走过石子铺满的村路,抬您上山

父亲:请听我讲,我们守着您不发出哭声,

只愿天不要亮

喧闹的人群晚些来,

只愿静寂的守灵夜延长得再长久一些

父亲的菜园

虫子蜷伏在芹菜的根茎上。虫子一动也不动

我从北京回来,推开菜园的栅栏,我蹲下来

轻声呼喊:虫子——虫子

可是这夏日的睡眠无法叫醒,

我的父亲也睡在了后山

如果我翻过这翠绿的菜园,

就能看见父亲的坟墓

那是一座矮矮的坟,那是我亲爱的坟,

在高高杉树的环抱下

从菜园飞过的鸟,他们如子女扑向我父亲

这里的每一只鸟都见过我父亲,

都吃过我父亲种下的菜

我摘下苞谷,也摘下茄子,

但今年的南瓜叶片肥大

没有开花,今年的辣椒也长得缓慢——

悲伤影响了生长

父亲一个多月前还在菜园里徘徊,他倒背双手

从我拍摄的照片看不出父亲的病,

只看见满园的温情

今天晚饭我只吃红薯叶,小时候我也吃过

我们围坐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明月出现在山边

月光照着青菜在园子里窃窃私语

父亲把水撒在院子的地坪上,

我们就睡在土腥气的夜里

母亲说:收了这一季青菜,菜园就空了

到明年你父亲的菜园要靠它自己生长了

父亲来到我床前

白天经过湘雅医院,

薄雾里又见父子搀扶在路边行走

那一天确诊了胰腺癌,

死亡的消息来到了我们中间

一家人焦虑、紧张、无助,父亲躺进白色的CT机

这个教书匠他一生从容、平静,

他像是给我们上最后

一堂课。父亲今夜来到我的床前,

在靠近湘江边的

一家酒店房间,我孤身一人,

我看见父亲如生前一样

沉默,他站在我的床前,身材高大,略为前倾

额头温暖,头发花白,脸上有一缕桔黄的光飘浮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站在我床前,

可能有一分钟

或者几秒钟,我沉浸在父子相见的喜悦与惊讶中

父亲向我伸过手来,哦他的手在入殓时我曾抚摸

冰凉如一截枯枝。现在,父亲的手我却抓不到了

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弹起来挽留父亲,但是——

他走了,消失在湘江边酒店的夜色里。

我起身下床

寻找父亲留下的气味,他来过,他留下了父亲的

体温、呼息与给小儿子特有的疼爱。我打开灯

寻找父亲一丝痕迹,我的书摊开在桌子上,父亲

可能翻过,我的衬衫父亲好像整理过,

我的皮鞋发亮

难道是父亲给我擦过?

我离家几十年,回家的夜里

有一次或者好几次,

我在睡梦里感觉到父亲沉默地

坐在我床前,不知是因为我羞涩还是父亲羞涩

我没有打扰父亲,他给我掖了掖被子,然后坐着

我后悔今夜没有假装一直沉睡,

让父亲在我床前

多坐一会儿,让他再给我掖一掖被子,

让他把父亲

的疼爱在他小儿子熟睡时传递过来。我儿时多病

记忆中年轻的父亲脾气暴躁,

哥哥偶有打骂,而我

从没被父亲哪怕是斥责过,

现在想来他是一个温柔的

父亲,一个沉默里有铁一样坚硬又火热的父亲

只有在父亲离世后,

父子的感情才像一块铁被烧红

今夜,我握着那块铁,

像是握着空气里的父亲冰凉的手

他向后退去,我无力挽留,

就像生前我们无法挽救

父亲的生命。我推开酒店的窗子,

城市的夜空如时间的

黑洞,那里面有我的父亲,

他刚刚来过,又回到时间的

黑洞。湘江发出细碎的声响,

像是我父亲在沉默里走动

母亲的小路通向父亲

父亲走后,留下母亲独自一人守着故乡的院子

她不愿意离开家,那是父亲留在人世的家

有母亲在,家就还在——悲伤如一把生锈的柴刀

我们曾经把它遗忘,现在它握在母亲苍老的手上

我们担心母亲会被悲伤击垮,而她越来越坚强

我佩服年近八旬的母亲,她被悲伤灌满的心

胜过我人到中年脆弱的心。电话里母亲声音洪亮

底气比我还足,母亲的奇迹源于对生命不屈的爱

回到故乡的第一夜,我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

夜里风声缓缓在屋外徘徊,夜鸟在后山的树林里

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

像是我小时候睡梦中的呓语

母亲房间里的每一个响动都会让我警觉

直到众鸟在晨光里齐鸣,

生命经过黑夜的静寂后重获喧哗

新的一天在母亲打开大门时

向我敞开了所有的秘密

昨夜我有过低泣,

而母亲说漏了嘴:“夜里一个人时,

我时常会哭。”我悬着的心得到了印证,

母亲与我一样

脆弱。更让我震惊的是我掀开卧室的窗帘,

看到一条路

从原来高高的黄土后山中间冒出来,

它通向父亲的新家

我们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母亲瞒着我们哭泣

母亲瞒着我们开山挖路。我欣喜地打开后门

走在那条水泥小路上,中间还修了一个栅栏

拿开栅栏,就进入了后山,我直接穿过树林

很快来到父亲的新家。我不敢想,我们不在家时

母亲独自一人有多少次来找父亲,

与她生活了52年的

人躺到了这里。在给父亲烧新年纸钱的时候,

母亲坐在

父亲的坟前哭出来了:

“你留下我一个人,留下我想你……”

父母小时候一起读夜校时相识,

父亲牵着母亲的手

走夜路。64年后父亲终于离开了她,而9个月后

我才发现做为子女,我们无法替代父亲的存在

这是64年的时间之迷,

是生死留给母亲的一道难题

水电站

回乡的路上,水电站不断抽我体内的流水。

我昏昏沉沉,

车过长沙,我猛地惊醒

好像我被电击了。

是的通电的感觉,

是恶梦中的一击,

水电站就出现在眼前。

小时候的事情又被重新记起,

那一年,我与水电站站长

站在风中的大坝上,

眺望远处落水者是如何爬上岸。

二十年后我回乡,

落水者还在大坝的一端哇哇呕吐,

他体内的水电站

早就废弃,

而那个眺望远处的水电站站长

死去了多年。

周瑟瑟 当代诗人、小说家、书画家、纪录片导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北京当代诗书画院院长。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著有诗集 《17年》、《松树下》、《硬骨头》等9部;作品评论集 《批评的盛宴》;长篇小说《暧昧大街》、《中关村的乌鸦》等5部,以及三十集战争电视连续剧 《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500多万字,作品收入国内外一百多家选本,其长篇小说多次进入文学图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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