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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文以意为主”思想的诗学实践

2016-11-26闵晓琼赵睿才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杜牧意象诗人

闵晓琼 赵睿才

杜牧“文以意为主”思想的诗学实践

闵晓琼 赵睿才

【内容提要】杜牧是晚唐杰出的诗人,他提出“文以意为主”的文艺思想,强调诗在立意,以意取胜,对于纠正晚唐时期的颓靡诗风、肃清文学道路起到了强有力的作用,形成了有利于构建当下文章意旨的文风。这一思想体现在杜牧各体诗文的创作实践中,对于后世诗文创作乃至诗论、文论的影响都是不可低估的。

杜牧;以意取胜;诗学实践

晚唐诗人杜牧在唐代诗歌史上担任重要的角色,在诗文创作上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为后世留下了《樊川文集》①(唐)杜牧:《樊川文集》,最早由其外甥裴延翰编纂,收集杜牧所写古体、律诗、绝句以及杂文等众多名篇。现今流行的权威注本是吴在庆的《杜牧集系年校注》。。我们阅读、鉴赏杜牧诗歌,便会发现,其中绝大部分作品都蕴含了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真挚的情感体验,更有一部分蕴藏了杜牧独到的哲理思考。充沛的情感、充实的思想、独特的哲思成为杜牧诗歌文意构建的重要支柱,这就是他“文以意为主”诗学思想的完美实践。

杜牧诗歌中所蕴含的深刻思想,不仅来源于其个人对生活的丰富体验,而且借鉴于诗坛前辈在诗歌作品中流露出的来自于内心的苦痛呻吟与真挚情感。杜牧推崇杜甫、韩愈,其诗文创作向二人学习:“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读韩杜集》②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48页。汲取二人创作手法之精华,在其诗歌作品中同样呈现出内心情感的反复流露与婉转回荡,树一家之风。

一、杜牧“文以意为主”思想的提出

对于文章立意的思考,早在先秦时期便有了,杜牧“文以意为主”思想之来源可追溯于《周易》。《周易·系辞》中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③(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9年,第278页。又如《论语·卫灵公》“辞达而已矣。”④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4年,第170页。重视文意这一基本特点至汉代得到进一步发展,汉儒高举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强调《诗经》是用来教化人心的,使其成为政治宣传的工具,认为文学发展的目的和意义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至魏晋时期,重视文意这一文学思想发生了转变,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明确提出“文以气为主”①(清)严可均辑,马志伟审订:《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2页。,强调文学写作应表现作家独特的精神气质,文学作品中应有鲜明强劲的文气。这一主张打破了自先秦以来文章写作重视立意的传统,为文在“气”。陆机《文赋》提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②(清)严可均辑,马志伟审订:《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中)》,第 1024页。挚虞《文章流别论》提出:“古诗之赋,以情意为主,以事类为佐。”③(清)严可均辑,马志伟审订:《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中)》,第 819页。发展至中唐,便出现了古文运动,最典型的理论便是“文以明道”说,其使文章创作的目的又回归到宣扬儒家仁义上来,强调文学作品应成为政治教化的工具。至杜牧生活的晚唐时期,文坛上出现了严重的颓靡诗风,背离了文章写作应关注社会现实这一出发点。杜牧正是为了改变这种诗风,才提出“文以意为主”这一思想,以古文运动为旗帜,肃清文学道路,树立文章之意。杜牧在《答庄充书》中明确提出:

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④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884页。

文章写作应该以立意为主,以气势为辅,以文辞篇章为兵卫。立意指思想内容,文辞章句指篇章结构,没有立意深刻内容充实而气势不飘逸的,兵卫不华丽而整个文章结构严整的。在整个文章创作过程中,四个方面高低圆转,步骤快慢应听从主的安排,就像鸟跟从凤,鱼跟随龙,士兵跟随成汤、周武王,上天入地,纵横天下,没有不如意的。如果写文章不先立意,只用文彩辞句加以修饰,形成框架,绕前捧后,这样就会说得越多而道理却越乱,好像进入了集市,纷纷扰扰不知彼此是谁,到了晚上,又全部散尽了一样。这样,整篇文章便没有言旨所在,因此,凭借思想内容全胜的文章,文辞愈朴实而文章境界愈高;思想内容不够深刻的,辞彩愈华美而文章愈鄙俗。所以意能指挥辞,而辞不能凑成意。杜牧《李贺集序》批评贺诗少“理”,也是基于这一思想。

可见,杜牧在提出文章写作应以立意为重的前提时,也对结构技巧的运用提出了要求,就是结构布局应紧紧围绕思想内容,为思想内容服务,不应超越文章内涵而单一注重结构技巧。总而言之,立意才是文章的关键。这一理论的提出,在中国古文论由气到意的转变中,起到了枢纽作用。

二、为文、作诗以“意”为主,“意”字当先

(一)“意”乃诗之思想,意趣乃作诗之关键

不论学习杜甫,抑或学习韩愈,杜牧创作诗歌从来没有离开“意”字而单一追求艺术风格,而是紧紧围绕整篇诗歌意旨,以“意”为基础,以“意”为关键,夹叙夹议,独抒己见,以“意”彰显诗人情怀,凸显诗歌风格。如《感怀诗》是杜牧早年写下的古诗作品,感于世事艰难、国家危乱、百姓困苦而作,是晚唐诗歌史上杰出的长篇叙事诗。古诗蕴涵了杜牧深沉的忧国情怀,流露出强烈的抗敌卫国志气以及终不能实现壮志的悲怆之情。古诗开篇从唐高祖和唐太宗的文韬武略写起,赞颂他们顺应天意,实现太平盛世,然而“旄头骑箕尾,风尘蓟门起”,安史之乱发生,政坛崩溃,使得藩镇割据势力逐渐壮大、跋扈嚣张,肃宗朝代曾一度改变政坛衰败局势,然而“蟠联两河间,烬萌终不弭”,割据势力如同死灰余烬,再次重燃,国家危乱,百姓流离,民不聊生。古诗延续到后半部分,诗人发出了更加尖锐的议论之语,在经历肃宗、代宗、宪宗一代又一代君主革新之后,朝廷沉沉浮浮,再也没有实力真正讨伐叛乱,太平道路从此阻塞不通。终于诗人怀着沉痛的心情抒发了最后的感慨:“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①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35页。诗人一方面希望统治者能修乾坤之德,像夏、商、周的贤君圣主那样,以现有的疆土为基础,征讨叛乱,实现国家统一;另一方面,又自述忧愤,觉得自己一片拳拳支忠,无人理解,于是只得求知音于贾谊,表达了诗人自己的豪迈志向和报国无门慨叹之情,是杜牧诗歌作品中立意深刻的典范。

杜牧写诗,向来由“事”而发。古诗中,众多诗篇皆因时局政事而起,写国家危乱,政坛动荡,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民不聊生等一系列灾难性时事,对于这些灾难性事件,杜牧皆审慎思考,剖析之,慎视之,评判之,以独特的诗笔叙写出反映晚唐时局的政治诗,这些政治诗内容充沛、思想深远,均代表了诗人对于国家大事的独特见解,在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成为论政诗的翘楚。

(二)“意”乃文旨所在,乃文章之核心

不仅在诗歌中引发对时政的热切关注,同时,杜牧将文笔伸向文赋创作,在文章中阐发个人对政治事件的精妙意见。杜牧主张文章创作以立意为基础,兼顾辞彩章句,以结构技巧来修饰整篇文章的布局。从这一主张出发,杜牧文赋严格按照这一脉络,著名文赋作品有《阿房宫赋》《罪言》《战论并序》《送薛处士序》等,用朴实严谨的语言将涉及军事、战争、用兵、改革、平乱等涉及多个领域的政治见解一一阐述清楚,思想内容丰富深刻,文旨高远,笔法精湛,意趣深邃。如《罪言》涵盖了杜牧对朝廷用兵作战的军事战略主张,分析了多年形成的复杂战争局势,提出上策、中策、下策的作战计划,层层铺开,详细周密,向君主表明了自己平叛战乱的热忱之心,即所谓“三策”:“今者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不计地势,不审攻守是也”②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635—636页。。上、中、下策分别分析了作战过程中的障碍与优势之处,杜牧将这一作战计划做出整体框架,他希望通过文章向君主表明自己为评叛战乱而发自内心的苦心之作,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战略真正用于战场上,起到真实有效的作用:此文讲究深刻的立意,注重充沛的思想感情,其意在将文章旨意通用于实际生活中,起到经世致用的效果,发挥文章的社会教化作用,而此又与儒家的“诗教观”是一脉相承的。

杜牧为文提倡立意,本身就是重视文章的思想内容,将其应用于现实生活中,发挥重要的社会效应。他在《上安州崔相公启》中说文章应该:“铺陈功业,称校短长,措于《史记》、两《汉》之间,读于文士才人之口,与二子并无愧容……付于史官而不诬,悬于后代而不泯。其于取重,岂在小人?”①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991页。所谓“铺陈功业,称校短长”,就是陈述朝廷的功绩事业,论析时政的利弊得失,使文章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直接为现实政治服务。

三、蕴意含情、远神远韵的表现

杜牧作诗以立意为主,兼顾艺术形式,言旨意趣,浮现于丰富的思想内容之中,并倾注于强烈的情感体验。杜牧的七言律诗得到了历代评论家的称赞,诗歌不仅包含了浓厚的思想内容,同时蕴含了诗人真挚的情感认知,可谓“蕴意含情、远神远韵”。下面将其与李贺、李商隐、刘禹锡诗歌创作艺术手法相比较,探讨其中异同之处(杜牧风格在前)。

(一)清新自然、以意取胜与色彩斑斓、技法高超

与李贺诗歌创作艺术手法比较,杜牧写诗以意贯之,诗歌创作基于思想,基于情感,即重视思想内容,其次才是艺术技巧。而李贺的诗歌作品,大多以形式技巧取胜,十分注重运用艺术手法;此外,其诗用词大胆奇谲,色彩张扬饱和,节奏异常急促,大多作品都是这种风格,如《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②(唐)李贺著,张立敏注评:《李贺诗集》卷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0页。此诗为乐府旧题,首联铺陈渲染,描写紧张压抑的作战氛围。“黑云”、“甲光”、“金鳞”均是色彩极度抢眼的词语,开篇即给读者以视觉冲击效果,接着描写秋天里满天的“号角声”,塞上黄土堆积类似胭脂,土色皆成紫色,描绘出塞上凄凉的秋色。“红旗”却是“半卷”倒在“易水”旁边,战地奇寒、鼓声不扬,表明战争局势相当颓败。“黄金台”、“玉龙”引用典故,色彩鲜明,希望效仿燕昭王,广纳贤士,拔剑玉龙,报效国君。

本诗用凝重的色彩词语描绘了边塞作战的凄苦环境,诗人同样选取了较多典型意象,来表现压抑凄凉的氛围,但是这些意象均带有浓烈色彩的视觉效果,颜色冲击明显,它们反而成为整首诗歌的耀眼之处,能吸引读者的目光,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外,在这些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意象之间,其颜色对比非常明显,使得意象与意象之间跳越度极高,这样又促进了整首诗歌的节奏。通过意象群之间的构架形成了整首诗歌的框架,借助色彩度极高的词语提升了诗歌的艺术效果,这便是李贺作诗的重要手法之一。

杜牧诗与之风格迥异,如为人传诵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③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352页。诗歌从眼前之景写起,荒草连天,天淡云闲,鸟来鸟去,人喜人忧。诗歌从一开始便是一系列的意象群,铺展开来,清晰而独立,诗句中没有任何色彩艳丽和表示情感跌宕起伏的词语,更没有任何点缀诗篇以形成强烈视觉效果的艺术字眼,所有意象的选择,都是诗人思想意识的自然流露,意象群的组合更是自然而贴切,一气呵成,将诗人对朝代更替历史发展规律的无奈之意充分地表达出来。颈联继续描写各种意象,“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诗人连用八个意象词,生动地描写了一幅深秋雨打帘幕的美丽图画。这秋雨之下的千家帘幕,都被笼罩在烟雨蒙蒙的飘渺空间中;落日楼台一角处,秋风吹来悠扬的笛声,两处空间凝成了空远的意境,这种清旷的境界是通过自然意象生成的,是自然连接的结果。尾联提及“范蠡”,面对是世世代代的沧桑之变,诗人赞扬范蠡功成而退、超脱淡然的人生气节。此处,诗人真情流露,通过以上众多意象群的描写,渲染了哀伤的气氛,结尾一收,将诗人的情感指向更高远的境界。

以上两首诗歌中的典型意象可形成强烈对比,“黑云压城”“甲光向日”与“天淡云闲”、“塞上燕脂”与“鸟去鸟来”“人歌人哭”、“半卷红旗”与“深秋帘幕”、“霜重鼓寒”与“落日楼台”,前者选取的意象是斑斓的、凝重的,后者选取的意象是自然的、清新的,画面感形成强烈的冲击,颜色对比明显;两者选取的诗歌艺术手法不同,情感基调不同,前者是一种诡丽悲昂的感情,后者偏重于对人生世事悲凉的慨叹之意。对于悲壮场面的描写,李贺选取了能够表现浓重色彩的词语“黑云”、“紫”,而杜牧则选取了更能蕴含作者感情的自然意象;在烘托悲凉的氛围这一层面上,李贺用急促的节奏声传达出紧张的氛围,而杜牧则是选取清新意象来塑造悠长的韵味,给人以无限的遐想。严羽《沧浪诗话》中评李贺“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①(南宋)严羽著,陈超敏评注《沧浪诗话评注》,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 185页。。李贺诗歌的“瑰诡”特点,与杜牧诗风迥然不同。

我们认为,杜牧之诗立意高绝,立意深远,以意统领全篇,以意表现诗人情感。全诗没有采用高超的艺术手法与独特的艺术技巧,而是通过一系列朴素而简单的意象所蕴含的深远含义来表达诗人充沛而复杂的情感体验。在诗歌的结尾之处,诗人才借“范蠡”倾吐“惆怅”之意,在历史朝代的变迁之中,还是选择超然释怀的生存之道吧!我们分别再举一组诗加以对比。李贺《李凭箜篌引》云:“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湘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②(唐)李贺著,张立敏注评:《李贺诗集》卷一,第21页。

这首诗歌更为典型,李贺不仅选取众多明艳词语,而且采用多种艺术手法来描写李凭高超的弹奏技术。李凭弹奏箜篌,“天空”、“白云”“颓不流”,一动一静,联想到“湘娥”“昆山”“凤凰”“芙蓉”“香兰”,均是雅丽、高洁的词语,用“凤凰叫”“香兰笑”形容乐声之美妙轻脆;接下来,“冷光”与“紫皇”两者形成强烈对比,是读者对箜篌产生无限的遐想,更加赞叹李凭之精湛技术。诗人为了突出李凭弹奏之神奇效果,发挥了极致的想象力,“女娲补天”“石破天惊”等夸张性词语层出不穷,“梦入神山”“鱼跳蛟舞”,用夸张之笔描写李凭弹奏过程中音乐之起伏跌宕,节奏极其紧促,惊心动魄,神来神往,上天入地,达到了绝妙的演奏效果;虚实结合,也是李贺塑造李凭技艺的重要手法,实写弹奏场景,虚写梦幻般体验过程,一实一虚,饶有境界。

杜牧之《齐安郡晚秋》云:“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雨暗残灯棋欲散,酒醒孤枕雁来初。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①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369页。本诗写齐安郡晚秋景象,同样通过选取一系列自然意象,“柳岸”、“风来”、“柳影”、“君家”构成清晰的画面,烘托出清新、恬淡的气氛。静静观赏“云容水态”,抒发情怀,自在安逸。前四句写景,表现出诗人轻松愉悦的心理状态,然而颈联一转,改变以上轻快的感情基调,流露出忧伤孤苦的心境。“雨暗”、“残灯”、“棋散”、“孤枕”、“雁来”等意象表明,作者内心的郁闷之意,并非看上去那样闲适自在。

通过诗歌意象显示诗人的情感转变,一切思想内容、情感起伏均离不开意象的传递,需要借助意象表现丰富的诗歌意蕴。这首诗同样没有任何渲染色彩的名词,没有能够直接揭示诗人复杂情感的词语,而诗人在诗歌中的情感转变都是通过连绵的意象而表现出来的,借助隐含在诗歌意象中的深层意义解读出诗人婉转变化的情绪。这种意象风格的诗歌作品除以上两首外,还有《九日齐山登高》《洛阳长句二首》,都是杜牧七律之中的佳作。

而李贺作诗重视艺术手法之运用,技巧重于思想,形式先于内容。此与杜牧之文学思想形成强烈对比,以气夺人,节奏急促,步步惊心,讲究文辞运用和艺术技巧,轻视思想内容与情感的表达。杜牧曾在《李贺集序》中对李贺诗做出了形象而又恰切的评价:“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秋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②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774页。文中杜牧用九个比喻形容李贺诗歌的特点,主要点明其诡谲、艳丽、明快等多样化的风格。但他于下文同时指出了李贺作诗奇丽诡异的风格,忽略了“意”与“辞”的主次关系,认为其诗过分注重文辞效果和结构技巧,而淡化了诗歌所蕴含的思想内容,看轻了意蕴的主导地位。这正是两者最大的不同!

(二)直言其事、豪爽俊健与比兴寄托、曲折婉转

杜牧、李商隐二人在晚唐诗坛中以“小李杜”著称,两人的咏史怀古诗在思想意旨上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对当朝政治时局都发出了尖锐的批判话语,向帝王政权阶层指出为政之道,表现出强烈的忧国爱民情怀;然而两者创作诗歌的艺术手法不尽相同,表达情感的技巧和不同表现手法下形成的诗歌风格也不相同。如杜牧《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③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536页。杜牧诗写乌江亭之史事,兵家胜败乃是常事,大丈夫忍辱负重,是真男儿,接着对项羽刘邦之战重新做出历史评判,用一种新的历史眼光,做出大胆的假设,如果项羽卷土重来,其结果未必可知!此七言绝句体现出杜牧看待历史史实时往往采取一种独特新颖的视角,用新的眼光做出新的历史评判。李商隐《楚宫》:“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29页。李商隐诗中选取“湘波”、“迷魂”、“枫树”、“夜猿”、“山鬼”等一系列哀怨凄迷的意象,身临湘江,想及屈原,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愤闷心情。胡以梅曰:“此过楚宫而 屈原,睹湘水之深情,哀其魂迷而恨逐水之遥也。枫树夜猿声惨,其魂自断,惟女萝山鬼为之相邀耳。沉渊腐败即己难复,何况为鱼所啖,其魂岂易招乎?”②转引自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 832页。李商隐亲临湘江,走过屈原曾经放逐之路,望自湘江,晃晃如泪,听到江上枫树声,伤及内心,夜晚猿声阵阵,哀愁绵绵,似山鬼之语窃窃而私,仿佛有女萝山山鬼相邀,最后借助彩丝惧蛟。又如杜牧《题木兰庙》:“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推上祝明妃。”③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第 599页。诗中塑造了一位巾帼英雄形象,“梦里”、“画眉”则表现英雄内在的少女本色,诗人由木兰把酒思乡想到汉朝王昭君和亲,在构思上和诗意上形成跳跃感,抒发木兰内心的郁结。此诗妙处在于,一没有引用典故,二没有发表议论,而是通过对人物的生动刻画和细致的心理描写,塑造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巾帼英雄的感人形象,结尾一收,水到渠成。李商隐《茂陵》:“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内苑只知含凤嘴,属车无复插鸡翅。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④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552页。此诗以汉喻唐,讽刺当权统治者好游猎,不务政事,取“金屋”意象讽刺君王注重美色,诗人借苏卿自况,一心报国却终不得志,茂林之地,松柏绵绵,雨声萧萧,一片凄凉之意泉涌上来。

对比以上两组诗歌,我们便能发现,杜牧的咏史怀古诗讲究直言,直说政事,陈述历史事件,进而做出历史评判,没有采取艺术表现手法,平铺叙说,得出结论。而李商隐的咏史怀古诗中则选取了许多比兴意象,运用比喻、象征的艺术手法,寄托诗人曲折幽微的情思。《楚宫》一诗借用“湘波”、“楚厉”等意象将自己与屈原联系在一起,寄托了无限的哀思与愁苦之情,怀才不遇的境地让作者只能深深叹息。

另外,两者诗风大不相同,刘熙载在《艺概》中这样评价:“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⑤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 65页。杜诗读来铿锵有力,气势奔放,精力浑健,全诗下来,行云流水,没有想象、象征等艺术色彩,用朴素的历史语言建构开阔的诗境,表现出作者放达、傲岸和豪迈的气度;笔力遒劲,明快朗丽,形成一种豪爽俊健的诗风。而李商隐诗则是一种曲折委婉的诗歌风格,清人叶燮评其“寄托深而措辞婉”⑥(清)叶燮,(清)沈德潜著,孙之梅,周芳批注:《原诗·说诗晬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 67页。,用比兴手法选取意象,寄托自己的深思,嵌用典故,情致深韵,情思绵邈,曲折隐约的意象流露出凄伤的氛围,诗境深远,蕴涵了无限的诗韵。

(三)回旋婉转、荡气回肠与含思深切、交相呼应

稍早于杜牧的著名诗人刘禹锡之怀古诗诗歌风格与杜牧之怀古诗有相似之处,此仅就两者的怀古诗而言。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不乏大量佳作,如《西塞山怀古》、《石头城》、《乌衣巷》、《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均含有丰富的哲理思考,都是为世人称赞的名篇,它们与杜牧的怀古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如《西塞山怀古》:“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①(唐)刘禹锡著:《刘禹锡集》卷二十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14页。“楼船”、“金陵”、“王气”开篇点明战争场景,用极具代表性的意象引出诗歌即将展现的内容,“千寻铁锁”、“降幡”表明激烈的战争场面已经过去,只留下了沉入江底的铁锁和残破的军旗。简练的文字、简单的意象便将全诗悲凉的情调表现得淋漓尽致,颈联写到人生无需伤叹往事,世世代代的变化都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六朝史事逐渐消逝,而西塞山依旧矗立,长江江水始终东流不止,此句表现出诗人豁达淡泊的心态,看惯了往事,便能释怀。通过“山形”、“寒流”意象,表达诗人旷达超脱的节操,自然生动,朴素贴切。又如《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②(唐)刘禹锡著:《刘禹锡集》卷二十四,第278页。“朱雀桥”、“乌衣巷”是六朝时期繁华之处的代表,如今却用“野草花”与“夕阳斜”描写此时此地的荒败景色,昔时与今日形成强烈的对比,通过自然意象传达出无限的悲凉之意,诗人对历史沧桑、人生多变的感慨之情全部涌现出来。“堂前燕”、“百姓家”乃眼前之景,用眼前之物追忆往昔之事,表现出厚重的历史沧桑感,与杜牧的咏史怀古诗相比较,如出一辙。该诗曾博得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金陵五题序》),受之无愧。

又如《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③(唐)刘禹锡著:《刘禹锡集》卷二十四,第219页。石头城周围的群山依然如故,可是经历六朝繁华的石头城却衰败荒芜,潮水拍打着城郭,来来回回,感受到它的荒凉,碰到冰冷的石壁,留下冰凉的叹息声默默地退去。选取具有代表性意义的物象,熔铸在凄凉孤寂的意境之中,使诗境更加浑厚、深远。

将以上三首怀古诗与杜牧诗《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稍加比较,便能发现它们的相似之处——作诗重视思想内容的表达,讲究诗意,注重诗的内涵。在选取诗歌意象方面,刘诗同样倾向于选择自然而朴素的意象,将其恰当地连接在一起,形成蕴含深刻而广远的意境,让读者从中体会出复杂而深沉的艺术思想,感受诗人的意趣所在。文词简练有力,坚持以意为主导的情况下,丰富诗趣。意象的选取服从于诗歌所要表现的内容,用典型的意象丰富诗意,是他们相同的作诗手法。

清代管世铭曾对两人诗风做出评价:“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风,而时出入于梦得。七言绝句一体,殆尤专长。”④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62页。并进一步指出两人之间的师承关系:“刘宾客无体不备,蔚为大家,绝句中之山海也。始以议论入诗,下开杜紫微一派。”⑤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第1562页。这就是说,两人诗风相近,杜牧很好地继承了刘禹锡怀古诗诗法。王夫之《唐诗评选·七言律》说:“中唐诗至……刘禹锡、杜牧,一变‘十才子’之陋,眉目乃始可辨。”⑥王夫之评选,王学泰校点:《唐诗评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195页。刘禹锡、杜牧之咏史怀古诗在晚唐诗坛上增添了瑰丽的一页,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和影响。

通过以上层层分析,可见杜牧写诗的高绝之处在于以意取胜。诗重取意,擅长将彼此意义之间具有某种潜在联系的词语组合在一起,以表达朦胧而深远无限的意蕴。同时,这些词语的组合没有任何别扭与牵强之处,反而生动自然地构成绝妙的意象群,使读者在阅读诗句的过程中,总是不自觉地随着精妙的文本意象去浮想其指向的更高境界,哲思深远。

杜牧提出“文以意为主”思想,旨在纠正晚唐时期文坛上出现的颓靡诗风,处于社会动荡、政治混乱中的文人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都难以保证,对于文章写作更是力不从心,于是,文章作品空泛虚无,没有任何立足现实的写作之旨,继而文坛上充斥着严重的消靡之态。因此,杜牧提出这一思想,对于矫正文风、消除颓靡之势、重整晚唐诗风具有重要的意义。他指出,文章写作首先要以立意为出发点,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其次注重文辞技巧、结构布局,文旨应深刻务实,充分体现现实性。正是这一思想,不仅成为杜牧赋诗论文的重要标准,而且一扫晚唐诗风消靡之势,对于诗文写作如何处理言意关系与艺术技巧这一问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此,杜牧之“文以意为主”思想在诗学领域发挥了重要的导向作用。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音四变与民俗化新研究”(15BZW065)

闵晓琼,女,1992年生,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硕士研究生;赵睿才,男,1965年生,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济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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