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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泽涌:把爱留在山西的一代学人

2016-11-26

山西文学 2016年10期

苏 华

何泽涌:把爱留在山西的一代学人

苏 华

1 “我爱我家”

2013年4月24日,已是95岁高龄的何泽涌和我们一行从武宿机场登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参加次日由苏州博物馆精心策展的“灌木楼藏珍——何澄及其子女捐赠展”开幕式。

“灌木楼”是何泽涌的父亲何澄先生,于20世纪20年代在苏州南园所建造的一座江南文人时常雅集的名楼。何澄(1880—1946),原名何厚惆,字子文,号亚农,后号“两渡村人”“灌木楼主人”“真山”“真山老人”,山西灵石两渡人。为山西第一位留学日本的军事家;孙中山先生的忠实追随者,上海光复元勋;民国年间的“在野要人”,大收藏家;抗战期间,以诗为“匕首”,痛斥南北汉奸的“打油博士”。

1933年1月3日,“正社”书画研究会(何澄为该社社长)的张大千、吴湖帆、彭恭甫、陈子清、孙伯渊同集“灌木楼”,纵观何澄收藏的山西乡贤傅山的名迹后,吴湖帆、张大千为何澄先生合作了一幅《灌木楼图》卷,陈子清加小桥流水,彭恭甫缀石凳一龛,后为大画家的谢稚柳兄长、诗词大家谢玉岑为之赋诗并记。1月15日,何澄先生携这幅《灌木楼图》卷到上海吴湖帆的“四欧堂”,与叶恭绰、江小鹣同集,欣赏之余,叶恭绰说:楼中贤伉俪何澄和王季山“不宜关一目”,于是提笔“就楼头人物渲成女相(何泽涌的母亲王季山),而别貌主人(何澄)于篱落间,若奉书画以示客者。既成,众皆欢许”。叶恭绰遂将此情当场题跋于这幅《灌木楼图》上,并谓“聊作墨林今话一则云尔”。1940年,何澄先生嘱有气节的大收藏家、金石学家宣哲(字古愚)绘了第二幅《灌木楼图》,此图“画法之高古,诗意之深厚”,令其“尤可感佩也”。同年,何澄先生又请同是有气节的草章大师王薳(字秋湄)在宣古愚所绘《灌木楼图》上题诗,其中有表明前世今生的“尚忆旧村从两渡,今看灌木起重楼”名句。一座楼,两幅画卷,民国期间“沪派”最著名的画家、诗人,文化和收藏大家几乎全部都在其上,“灌木楼”的人文价值岂是一座楼可以放得下的。

“灌木楼藏珍”,源于1955年苏州外宾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在何澄先生子女捐赠的阔家头巷七号房屋(即“两渡书屋”,原本捐给苏州带城小学作教育之用)进行整修时,在浴室上方的阁楼里,发现了何澄先生藏匿其间的1374件文物和642册古今图书。经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与何澄子女联系后,包括何泽涌在内的八位子女一致同意把父亲的这批藏品捐献给国家。这批藏品,构成了1960年元月一日建馆的苏州博物馆的基本馆藏,其中不乏镇馆之宝。民国名楼“灌木楼”本不在何澄子女捐献之内,也许是由于这两幅《灌木楼图》以及何澄先生旧藏书画钤印除了“亚农秘笈”“真山园主人”之外,尚有“灌木楼”“灌木楼珍藏”,故此次捐献展冠以“灌木楼藏珍”,确也名副其实。

承苏州博物馆好意,特意把接待何澄先生子女、孙辈及特邀我们一行安排在了南园宾馆入住。1952年,苏州市成立人民委员会外宾招待所,以蔡贞坊七号原蒋介石二夫人姚冶诚所住的主楼为主楼;1956年,外宾招待所改为南园饭店;1960年,南园饭店又建新楼,从此成为“国宾馆”;1970年代末正式定名为南园宾馆,而南园宾馆西北隅的一幢别墅小楼即为“灌木楼”。

2010年正月十五,我到苏州博物馆看“建馆五十周年捐赠文物精品展”。听说江苏国泰国际集团出资对南园宾馆进行了全面翻修及改扩建,忍不住想看看五年前曾看过的“灌木楼”的最后结局。在翻修的“灌木楼”前,我来回绕了好几圈,望着不能进去看一看的“灌木楼”,心想还好,总算保存了下来——尽管“灌木楼”先是被挂出“观木楼”的牌子,现在又本末倒置地命名为“何泽慧、钱三强旧居”,但除此之外,我一位“灌木楼主人”的传记作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想到此番何泽涌却不干了——当他的次子何为群大夫推着轮椅带他到“灌木楼”观看曾有他房间的别墅小楼绕了一圈后,他连声说:这不是我的家,不是原来的“灌木楼”了,“两渡书屋”也没有了,我要回山西,回太原我的家。老年人的脾气上来,是任何人都说不服的。何为群大夫只好对他说:要回我们也只能明天回,飞机最快了,可这么晚了,订机票也没法订了。再说我姐现在也在苏州,你还没见她呢就走?经过一番苦劝,何泽涌才暂时平静了下来……

次日下午,“灌木楼藏珍——何澄及其子女捐赠展”开幕式在苏州博物馆举行。苏州市副市长王鸿声在开幕式上致辞后,何泽涌代表他的兄弟姊妹发言。他拿出一份稿子念完,本该接受由衷而热烈的掌声,但他出人意料地却摆了摆手说:这是他们给我写的讲稿,我还想说些我自己的话。开幕式现场一下“静音”般空谷起来。我很担心在这么祥和喜庆的场合,何泽涌会说出他们没捐“灌木楼”的事,于是赶紧站起来对立在何泽涌身后的何为群大夫说:你爸累了,快扶下来就座。王鸿声副市长闻听我言,却对台上的何为群大夫说:请何老先生把心里话讲完。有地方父母官允许,何泽涌开讲了。他说:我父亲一生节俭,把许多钱都用到保护国家的古物上了。别人不取他取,别人想得而不得他得,所捐苏州博物馆的这些文物,有不少都是他省吃俭用买来的。前几年我看电视剧《乔家大院》,每当看到剧中主人公乔致庸,就会想起我父亲的身影和家事。父亲对我们教育很严格,总是告诫我们要自立自强,不能贪图安逸,坐享其成。曾给我们写下“家训”:“对技术要精细周到,对事物要明快通达,对人要忠厚宽大。”父亲是这样做的,我们兄弟姊妹八人也是照父亲的希望这样做的。父亲去世后,我们都同意把现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网师园捐给国家,包括里面的厅堂家具、字画文玩,我们兄弟姊妹一件都没有拿回家,可以说全捐了;也都一致同意把父亲一生的文物收藏全部捐给苏州博物馆,甚至连我出生的房子“两渡书屋”也捐献给了苏州带城小学,用作教育事业。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子女,这样的捐献,中国没有,世界也少有,可是我们兄弟姊妹唯一想保留的“灌木楼”却被历史弄成了“悬楼”,本来是我们自己的家,回来后却要住宾馆……说到此,何泽涌有些伤感,也许还有些不解现在的世间万象,下面的话有些说不出来了,何为群大夫趁机把何泽涌搀扶下讲台。

主持人请我发言时,为了扭转并缓和现场气氛,我激情澎湃地赞扬了苏州市政府和张欣馆长为保护和展现何澄先生及其子女捐献文物所进行的种种令人赞叹不已的工作成就,并期望看到苏州博物馆对这批珍贵文物利用、展现和学术研究的新成果。

开幕式结束后,我们一行步入苏州博物馆地下临时展厅和二楼书画厅观看何澄先生生前收藏的文物精品。何澄先生及其子女捐献给苏州博物馆的这批旧藏,共计1374件,除去内中非等级国家文物364件,共有1010件。此次特展,苏州博物馆从中遴选了铜器、印章、陶瓷器、书画、拓片、古墨、名砚和杂件239件,予以展出,其中国家一级文物10件,二级文物27件,三级文物110件,均为精品中的精品,数量之多,等级之高,布展之高雅,展品说明之详细,令我们一行大开眼界。

在吴湖帆、张大千等名家合作的《灌木楼图》卷前,说明文字为:灌木楼为何澄寓居苏州时,在南园遗址上所建,因有乾隆亲书“灌木楼”匾而得名,为何氏与叶恭绰、张大千、吴湖帆等鉴藏雅集之所。何泽涌马上说,“灌木楼”匾不是乾隆皇帝写的,而是和我高祖何道生关系很好的清代隶书大家桂馥所书。

快到明陈焕《重岩飞瀑图》轴前,他就是像一眼认出了一个老熟人似的,急忙过去指着这幅画说:这张画我曾见过的,就挂在父亲北平“真山园”的客厅。

在微雕大师于硕所刻象牙《真山卜隐图》方牌前,何泽涌说:当时我在日本留学,没看到父亲写的这些讽刺汪伪汉奸的诗,这前后两面20多首诗稿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大姊(何怡贞,留美博士,后为金属物理学家)结婚时,我从日本回来庆贺,亲眼看到父亲送给我大姊夫(葛庭燧,后为著名金属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一个微雕挂件,一面是“耍猴图”,一面是“鸡犬舔丹图”,也是讽刺汉奸的。大喜的日子,父亲不送金银首饰,不送钻戒翡翠,送的也是于伯伯雕刻的象牙挂件,还把结婚的日子特意选定在“七七事变”四周年的纪念日,可见父亲的抗日决心。父亲个头虽然很矮,但有高大傲骨的气节。

当观看完展出的这批精品文物,我感叹地说:您父亲的旧藏既广且杂,他什么都收,从商代一直到民国,历朝历代、各个门类的东西都有,没有断代,不该叫文物收藏家,该叫古物收藏家。何泽涌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道:你看到我父亲的那些古书没有?我想了想说:没有。何泽涌有些失望地说:该展出几本宋元明刻本让大家看看。过去我们每到七月初七,都要把这些古旧书抱出来晒,学名叫“曝书”,俗称“七夕晒书”。我记得有一种巾箱本的书,很小,像火柴盒那么大小。经此一说,我忽然想起曾看过1956年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开列给何澄先生子女捐赠文物、书籍的一份清单,便就所记住的几种书说:是的,这批藏书里有胡春霖所辑《山西名贤辑要》,梁启超送给您父亲的《饮冰室全集》,您祖上何道生的《双藤书屋诗集》和您外公王颂蔚的《写礼庼遗著》,还有《东莱博议》《扬子法言》《中说》,另有《郎世宁画集》《荣宝斋诗笺》和《湘军志》。

从苏州回来后,我网购了《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方知《扬子法言》是宋刻元修本,全名叫《纂图互注扬子法言》,上有何澄先生的跋识:“于北京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小市以银币两枚易得扬子法言二卷,审定确为元代物。惜残缺不全矣。乙丑(1925)新秋。两渡村人识。”而何泽涌所说的巾箱本,可能是明嘉靖四年(1525)刻本《杨升庵辑要三种》,因为上有“澄”朱文圆印。另《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前言”说此书,可至于美人掌心把玩,令人爱不忍释。首册书衣有民国画坛巨擘吴湖帆以极小的瘦金体工书题跋:“壬申十二月八日,内江张大千、武进谢玉岑同集亚农灌木楼,出此明印袖珍本三种,即请孙伯渊君重装,题此志快,吴湖帆书。”此外,隋王通撰、宋阮逸注明初刻本《中说》;宋曾巩撰、明隆庆五年邵廉刻本《南丰刘先生文集》;明万历十七年(1589)方于鲁撰《方式墨谱》;明毛晋辑元《倪云林诗集》,均为何澄先生的旧藏,亦列为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想着何泽涌那一辈人,还能亲手“曝书”,我这一代人却只能看看“古书经眼录”一类的书,已属不太丢人的事,不免觉得真像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说的那样:“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在苏州博物馆举行的晚宴上,我走到主宾何泽涌桌前敬酒,他又说了一件让我一直惦记在心的事:我们捐给苏州博物馆和南京博物院的这两批文物,并不是我父亲的全部收藏。抗战胜利前夕,我陪父亲到北平,还帮他提过两大皮箱的字画。这些字画在父亲去世后,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为解何泽涌心思,我说:收藏是一个烟云过眼的事,还是把有价值的藏品捐献给国家收藏机构好。

开幕式结束的第二天中午,当我们乘坐返回的航班落地后,何泽涌说:还是回到自己的家踏实。

2 “邂逅草”

何泽涌,1919年1月28日出生于苏州十全街一五一号“灵石何寓”院内的“两渡书屋”,为享誉海内的科举世族——两渡何氏十六世,何澄先生的次子。小学就读于外祖母王谢长达创办的著名的苏州振华女校小学部,初中则在东吴大学附中和私立纯一中学入读。1934年,考入誉满北平的育英学校读高中。1937年,分别报考了上海交通大学和浙江大学,被两校同时录取后,选择了浙江大学化工系入读。

这一年的南方各大学自主招生考试,是在越来越逼近自己的抗战的枪炮声中进行的,但各校投考生不减反增,由此可见“教育救国”在当时莘莘学子心目中的位置和价值。上海交通大学是极难考取的。1929年,钱学森考进上海交通大学的六门总成绩是396分,平均分数66分。何泽涌报考的是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学院,他不记得当年考了多少分,但能被录取,分数一定可观。

浙江大学的招生考试是与中央大学、武汉大学联合进行的,时间为8月1日,地点在南京的中央大学,考生8200人。8月1日开考时,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亲至中央大学体育馆监试两天。最令人感佩的是,即使在北平、天津相继沦陷的危急状态下,这三所国立大学的校长,也没有对考生分数有任何通融,反倒是愈加严格:凡学生卷子有一门零分者,或英文、中文在10分以下,数学在20分以下者,不算分数。三校联合考试阅卷结束后,共取录学生1230人。其中,中央大学取录了500人,武汉大学取录了350人,浙江大学取录了380人。8月18日晚,各校考生平均分数算出,70分以上者仅3人:中央大学2人,武汉大学无,浙江大学1人。这一人,就是报考化工系的何泽涌。60分以上者,中央大学30人,浙江大学12人,武汉大学4人;50分以上者,中央大学300人,浙江大学120人。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上海已是一片战火,何泽涌只能选择上浙江大学。而浙江大学确实与苏州王家有缘。何泽涌的表哥、中国物理学史、中国抗战史、中国机械工业史上都非常有名的王守竞,1929年从美国留学回国后,就任教于浙江大学物理系。

1936年11月13日晚,刚掌浙江大学校长不久的竺可桢先生从杭州来到苏州,准备参加次日的振华女校校庆三十周年纪念大会。在花园饭店37号房间,竺可桢写了3000多字的演讲词。14日上午九点,竺可桢到达振华女校,何泽涌的二舅、早年跟随蔡元培先生为推翻封建专制的清王朝一起制造炸弹、天才的数学家、佛学家王季同已在校门外边迎接;蔡元培先生因事没到,但派了著名画家陶冷月出席。振华女校校庆三十周年纪念大会在油漆尚未全干的新建礼堂举行。何泽涌的三姨、留美生物学硕士、校长王季玉做校史和成绩报告。陶冷月代表蔡元培先生讲话后,竺可桢进行了题为《论女子教育》的演讲。他高度赞扬了振华女校的创办者王谢长达,称赞她是中国近三十年女子教育先知先觉中最有成绩的一个。对王谢长达、王季玉从来不支薪水办公费,竺可桢非常感动,认为“这种服务的精神,是最可宝贵,亦是我们中国最所需要的”。在演讲中,竺可桢还希望有更多的振华学生考到浙大去。何泽涌之所以放弃上海交通大学而选择浙江大学,除了战火已在上海燃烧外,与竺可桢的这一号召不无关系:“过去贵校毕业生升学,大多到东吴和金陵女大,到浙大来的不过两人,我可以代表浙大欢迎贵校毕业生能多考浙大。因为浙大和贵校有相同一点,就是学风淳朴。当然国立大学考试比较难。去年考浙大的有2300人,只录了260人。”直到晚年,何泽涌对竺可桢仍然崇敬有加,认为那才是真正的大科学家,真正的教育大师!

十年前,何泽涌曾给我复印了竺可桢当年在振华女校的这篇演讲,并在上面写有提示我的话:什么是好的教育?三姨王季玉是怎么教育后辈的?竺可桢在这篇演讲中所说的“季玉先生,事事尽义务,这种以身作则的精神定能引起诸位同学之钦仰模仿……诸位受了振华这种刻苦服务精神的熏陶,将来必能为社会造福”就是答案。在竺可桢的这篇演讲文最后,何泽涌写给我的话是:结合看《爱的教育之重沐》一文。《爱的教育之重沐》是中国最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费孝通先生于1946年11月1日,为纪念振华女校四十周年献给校长王季玉先生的。我之所以知道一点什么是好的教育及何谓爱的教育,启蒙导师正是何泽涌。

1938年3月,当浙江大学西迁到江西泰和后,何泽涌眼见不能正常学习,又想起西迁之路上如潮的难民和伤员,思索再三,终于做出了一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退学,不学化工了,学医。

1939年春季,何泽涌参加了日本文部省留学生综合入学考试,如愿以偿地考入了庆应义塾大学(简称“庆应大学”)医学部。1943年冬季毕业后回到苏州。

1944年夏,听从父亲的安排,何泽涌跋山涉水来到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和山西省政府驻地的克难坡,在山西女子医学校教授德文和人体组织学(又称显微解剖学),从而成为一位文职的抗日战士。同年12月,受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司令部委派,何泽涌带着一本从“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司令部抗日经济建设运动协会”借出来的《邂逅草》从克难坡出发,坐马车走孝义、介休义棠,再改乘火车到太原、北平、南京、苏州,直至上海,为第二战区购买急需的药品。

《邂逅草》,是《申报·自由谈》主编黎烈文在1937年之前两年间所译欧美苏日作家文论、小说、话剧、作家印象、书简和杂文的结集,生活书店初版于1937年。草本植物本无“邂逅草”,但黎烈文很喜爱法国作家纪德于1935年出版的《新粮》中冠以Rencontres名称的一些作品。这些作品既像忧婉的诗篇,又似精炼的随感,还讲着隽永的故事,于是他选了三则翻译了出来并编入集子之中。但Rencontres一词实在难译,黎烈文只好照着它的含义,杜撰了一个“邂逅草”作为小说名,同时也用作了书名。《邂逅草》门类齐全,左翼和苏联作家众多,除纪德外,还有爱伦堡、卢那察尔斯基、左琴科、高尔基、科尔佐夫,等等,所以很对何泽涌的阅读趣味,一路上他就靠这本书打发了漫长而又不时会出现意外的时光。

由于路途遥远,再加托运战时药品受到敌占区的严格管控,何泽涌为此动用了父亲的不少关系,一点点一批批运送,直到临近抗日战争快要结束,才把这批药品全部运出。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何泽涌因冀晋陆路交通的阻断而滞留在北平,直到12月26日,才带着读完的《邂逅草》返回到太原。而此时,“克难坡”已然是一个历史的陈迹,目光呆滞地依偎着黄河,听着壶口瀑布冰冷的涛声;复员后的太原城,则是一派接收敌伪财产、惩治汉奸的忙碌场面。《诗经·唐风·绸缪》里的诗句:“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很像何泽涌此时的心情,他想将购买药品的账目和《邂逅草》交还给“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司令部抗日经济建设运动协会”之后,就请辞离开山西,到北平或上海等条件更好的医学院校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然而,事情的结果令他无法开口:见到阎锡山后,阎老伯竟将他这一年十二个月的薪水全部付给,且按“克难坡”战时标准,给了全套的冬夏衣服,并对他说:桐旭医专已接收,川至医专已恢复,你到那儿去教书吧。

何泽涌怀着进退维谷的心情出来,又到曾任抗日经济建设运动协会主任的徐士珙处,交还《邂逅草》。徐士珙对他说:协会已不存,这本书你留着存念吧。请辞没敢开口,交还《邂逅草》反倒成了《绸缪》的内容:今夜是什么夜,见到这个可心人?你呀你呀,把这个可心人怎么办?

3 学问·艺术·运动竞技

1946年3月1日,何泽涌被山西川至医学专科学校聘为解剖学副教授,时年27岁,是为该校最年轻的副教授。从此,他一直扎根在山西,并把医学对人类的终极关爱在山西撒播了70余年。何泽涌著书立说,传播医务人员必要修养的起点也是在山西省立川至医学专科学校。

该校的前身是1919年8月成立的医学传习所,1931年12月改为川至医学专科学校。抗战胜利后的9月28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委派西医侍从室少将主任杨永超(字镇西)、上校秘书曲宪纯接收伪省立桐旭医学专科学校及其附属医院,并令接收后改为川至医学专科学校及川至医院,同时委任杨永超为校长兼院长,曲宪纯为化学教授兼总务主任(后为副校长)。9月28日,川至医学专科学校宣布复校。

12月11日至13日,在山西省教育厅派员监场下,对伪省立桐旭医学专科学校四个班的医科学生,两个班的药科学生,进行甄别考试,同时续招一年级新生。12月15日,甄审考试委员会决定各级甄试及格学生130名作为川至医学专科学校复校后的第一批学生。当然,也对伪省立桐旭医学专科学校的原来教员进行了甄别审查,有的留任,有的不再聘任。

伪省立桐旭医学专科学校在太原精营东二道街(现今山西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占地面积八万多平方米。主楼为两层砖木结构,造型为日式。楼东为图书室,西为病理教室。各种科研教室、学生宿舍、教授宿舍、运动场以及医学院的各种门诊室、病房等等,很是齐全,医学仪器和教学设备也较完整。在已改为川至医学专科学校的校园里,何泽涌觉得这里的教学条件和环境不知要比克难坡的山西女子医学校好过多少倍。来到学校报到后,他听说在伪桐旭医专教授组织学、解剖学的日本人江口,还是他庆应大学医学部的校友,于是很想见见他。后据打听来的消息称,江口已被遣返回日本,这使何泽涌深感战争带给本是救死扶伤的两国医务工作者情感上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20世纪80年代,何泽涌应邀到日本进行学术交流活动,还曾向庆应大学的同学打问过这位叫江口的校友是否还活着,在什么地方供职?有知情的同学告诉他,说江口自中国回来后,在家乡开了自己的诊所,当了私人大夫。

也是在这所接收过来的桐旭医专病理室,何泽涌还欣喜地发现了两大木盒组织切片标本,玻璃片上都贴着庆应大学的标签。这些组织标本为他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1946年8月1日,奉国民政府教育部7 月16日令,山西川至医学专科学校正式改为山西省立川至医学专科学校。

省立川至医专校歌,在六十年后我访何泽涌时,他还能背诵:

天地大德,厥为日生。

是有缺陷,疾病入侵。

弥纶何术,医道用与。

推仁济世,宜日发明。

本校成立,实具此心。

进精广大,为课之程。

勉尔诸子,以奋以争。

各专所学,力底于成。

造福社会,普利人群。

光华灿烂,千载常新。

我说“本校成立,实具此心;进精广大,为课之程”这两句也太实了吧,不像校歌。何泽涌说:那时崇尚实际,不提没有边际的口号。校歌也是这样,根据学校的办学目标,很务实地写出。如,我当时所上的组织学和解剖学课,是基础医学课程最重的一门,一个学年两学期要讲授100课时,实习216个课时,共计316个。第一学期,每周要教授4个课时,实习6个课时;第二学期,每周讲授2个课时,实习6个课时。校歌中的“进精广大,为课之程”就是让学生铭记只有学好所开的课程,你的医学水平和医术学问才能“进精广大”。

何泽涌接着又说:我在庆应大学留学时的校长小泉信三(1888—1966;1933—1946任庆应大学校长)就是一个大学问家。他的人格与学问修养是全校教授和学生都钦佩的。他曾应同学们的请求,作过一次《学问·艺术·运动竞技》的演讲,后来这篇演讲稿收入他的《师友书信》第二辑。在这篇演讲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大学校长,他对他学生的谈话是多么真切、亲密、谦虚,更显得他学问的深博与人格的伟大。所以在1947年7月编辑出版《山西省立川至医学专科学校校刊》时,他们让我写一篇专业的研究报告和论文,我没写,而是把小泉信三校长的这篇文章翻译成中文,在“译述”栏目刊发了出来。在那期校刊上,曾在汾阳做过医师的北京大学医学院院长马文昭(1886—1965;1956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生物、药学学部委员)的题词最好,他说:“爱是医术的基础,只有敬畏上帝,不自私的人,才能成为良医。”这句话,同小泉信三的演讲一样,对我影响很大。

后来我找到了这期校刊,并把何泽涌当年所译教育家、经济学家、文学家小泉信三的这篇文章认真读了。小泉信三说:所谓基础学问是指数学、自然诸科学,历史、外国语等而言。对这些学问没有好好地学,每使自己后悔。我们当然不是说,西洋学者的学问都高,但他们有基础的教养,这是他们的长处。之后,小泉信三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基础训练的重要性。这个例子就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代表人柏姆·巴维克(1851—1914,亦译庞巴维克)的“迂回生产”法:每到口渴的时候,跑到水岸去,以手掬水喝,这是立刻可以喝到的。若和这相反,渴了建贮水池,安了铁管,筑成自来水,这是很周折的做法。然而,由了这迂回周折的做法,我们可得到较之一次一次用手掬多得多的水量。学问也是这样,如上例的以手掬水喝,是只顾目前效果的急就法,它只止于那一时所用,不能有长远的大结果。只有努力于基础的学问,才能生出伟大的成就。若只愿那即刻有用的学问,则所留下的也只是那时所学的了吧。他又说:我曾在另一次谈读书时说过,不要像为了打电话而看电话号码簿那样的读书!也不要只看那些像电话簿那样的书!

“艺术”一节,小泉信三特别谈了古代中国的圣人与政治家常致力于兴礼乐的教化。他说:中国书中常记载有隐居山林的高雅之士,与琴书为友。在日本虽也有乐于诗酒,吟咏风月的事,但将乐器和书籍视为友的事,还少听见。他认为读书如果与艺术结合起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竞技运动”一节,小泉信三认为经常性的体育锻炼,一是可以使人有“壮快”的心境,二是可以增强忍耐心。他特别强调,如果不了解“壮快”的心境对人性格有多么良好的影响,便不配谈教育。

看到此,我很是感慨。前辈知识分子,无论是学理工的,还是学文史哲的,他们的基础知识都很扎实,有些还是文理皆通。所以在基础之外,他们的学识和学问每每令今人所惊叹,类如何泽涌这样的医学家,不但精通英、德、日、俄文,就连文史哲方面的书籍读得都比现在的专门生还要多。两相之间的差距,我觉就像小泉信三所说的那样:过去的高等院校,学生大多不是为了打电话才拿起电话号码簿那样的书来读;现在的学生,则只看那些像电话簿一样的书。甚至在“竞技运动”的“壮快”心境上,今天的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也远远不如前辈——2012年之前,何泽涌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与自己同龄的山西医科大学的操场上,沿着自己选择的跑道固定不变地快走。有一天下午,我就一件旧事访完他,和他一同出来,借此机会我说:您是怎么快走的,我看看。正在我等着何泽涌快走给我看的当口,他倒像箭一样穿过了双向六车道,“走”到了山西医科大学校门口。我急追上去陪跑才能跟得上他。这哪里是在快走,完完全全是“竞走”。

看着空荡荡的有着标准400米跑道的运动场,我边陪跑边想,我们现在的高等教育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4 “亲爱的”和“亲”

1929年,开明书店结集出版了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是他年满30岁时,在英国留学期间针对青年普遍存在的“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的病象,谈读书,谈作文,谈社会运动,谈爱恋,谈升学选科,谈忠告,以求让读此信的青年,眼光要深沉一些,学术修养要从根本上下些功夫,切勿追随世俗而图近利,失去独立思考的学术思想和个人的品行修养。此书出版后,对知识青年影响很大,并多次再版。

何泽涌也出过一本堪与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媲美的书,书名叫《结核病常识》,时间是在1949年。他也采用书信体的形式,给一位结核病患者写了十篇关于如何治疗结核病的信。何泽涌称其为小册子的这本书,1949年11月由著名的《家》出版社初版印了1500册,1950年1月再版又印了1500册,1950年10月三版印数翻倍,印了3000册。一年之内印了三版,这在当时无论是什么种类的书,也是不多见的。我曾对何泽涌说过:您这书名起得不好,让人以为是一本结核病方面的专业书,如果改为像朱光潜那样的书名——《给结核病患者的十封信》,可能更畅销了。何泽涌说:我是医生,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预防和治疗痨病患者,以挽救更多的生命财产,普惠众多的患者早些康复。其次才考虑形式问题。而当时,中国得痨病的范围很广,最缺的是如何防治这种病的常识,这方面的普及读物少得可怜,所以我才“表里不一”地用了这个书名。我说:您给患者的信,有着亲热的情感,温文的书写和丰富的医学知识,不用“信”而用“常识”有些冷酷了自己。何泽涌说:我们那个时代,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常识”比什么都重要。朱光潜在一封信里说(作者注《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蒙娜·丽莎》了”,这就是训人骂人了。当时我也是革命青年,看了以后很不舒服。如果我也用这种言词给病人写信,能治疗好的病人也会气死掉的。所以我就讲“常识”,书名也用“常识”。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什么是“常识”,做事的人也不知道“常识”在哪里,这种社会风气很不好,对个人不好,对国家的进步发展更不好。

《结核病常识》中的十封信,一般首称都是“亲爱的××”,末署“你亲爱的××上”,与朱光潜的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异曲同工。何泽涌不用“朋友”而用“亲爱的”,更显一个医生对患者的关爱;朱光潜的十二封信是写给患了社会病象的“文青”的,所以他可以忠告;何泽涌的十封信,是写给已在死亡悬崖边上的痨病患者的,所以他必须要爱,而且要“亲爱的”。

何泽涌用“亲爱的”和“亲”是“真亲”,因为那信是写给他患了痨病的表妹王守荣的。他本来想把这信一直写下去,直到表妹康复为止。不幸的是,当他写到第十封时,表妹咯着血离开了人间。虽然民间一直有“十痨九死”的说法,但他对表妹的死仍是十分悲伤——一个花季少女,花还没有完全盛开,献花的人还没有出现,就离开了关爱她的亲人,而他作为一名医生,对死神的降临却无能为力,这促使他动起手来“实施预防的医学”。

在给表妹王守荣的第九封信中,何泽涌就有“以前的医学”和“以后的医学”的思想阐述。他说:以前的医学是治疗的医学,是治已病的人;以后的医学是预防的医学,是使人不病,这是稍有脑筋的医学者乃至门外汉谁都知道的。但是治疗还是预防,不系于时间的前后,而系于社会制度。在一切营利为目的的社会中,预防医学是没法发展的。医生行医是为了赚钱养家,人也到有了病,才去找医生,医生也只是医病,不是使人不病,至多也只能在检查身体时替人发现病,这都是消极的。在预防医学时代或在预防医学的社会中,医生是要积极地去使群众不病,医生是人民生活的指导者,是民众的保姆。但这在一切以营利为目的的社会中,是没法做的事。在今日这种社会制度下,预防医学是不会发展的,亦即医学自身是不能前进的,始终只能在一定限度以内。于是,何泽涌把写给表妹的这十封信整理成册,并请北平结核病防治院院长裘祖源博士审阅。

裘祖源(1904—1988),北京人,中国近代防痨事业创始人之一。1931年毕业于协和医学院,获博士学位。在协和医院任内科住院医师两年后,又被派往大同首善医院任内科住院医师两年。在四年的临床实践中,他遇到了许多青年人因患结核病,久治不愈而过早去世的痛心场面,加上他的母亲和舅舅也都先后死于肺结核病,从而开始献身于防痨研究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任北平结核病防治院院长。

1947年10月,何泽涌在川至医专将《结核病常识》又进行了一番修正,寄给了以“不党、不私、不卖、不盲”闻名于知识界的《大公报》主持“医药与健康周刊”的戈绍龙博士,希望能在《大公报》上发表,或介绍给上海的书店出版。

戈绍龙(1989—1973),江苏东台人。中国现代著名新闻学家、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新闻记者、中国新闻史学的拓荒者戈公振是其堂哥,著名翻译家戈宝权是其堂侄。戈绍龙本人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1930年获医学博士学位。1934年,负责筹备广西省立医学院,并在11月出任该院第一任院长。抗日战争爆发后,弃教从医,在上海悬壶行医。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南通医学院教授、院长,苏州医学院教授、副院长。是第一位将俄国著名生理学家巴甫洛夫的学说介绍到中国的学者。何泽涌与戈绍龙先生本不相识,但他看到其主编的《大公报》“医药与健康周刊”很好,就把书稿寄了过去。

戈绍龙先生收到何泽涌的这部书稿后,两年都没有动静,就在何泽涌盼着早日迎接新中国成立之时,1948年的《大公报》“医药与健康周刊”最后一期,竟然刊发出了他的《结核病常识》一书的第一封信:《谁都要和结核菌发生关系——结核菌素反应——免疫——结核病发病的原因》。在这封信中何泽涌说:亲爱的××:现在我将告诉你一些关于结核病的科学的基本知识。希望能够使你对这个病的预防或疗养有一些帮助。但我希望的,不仅如此,我还希望你能因此对一切疾病能依科学的合理的方法去认识与处置,能够因此对世间一切事物能有科学的合理的观察方法。这也许是过大的希望,但并不是奢望。

一年之后,更大惊喜随之再来——1949 年4月太原解放,同年8月,军管会省政字第39号令:山西省立川至医学专科学校附属医院与国立山西大学医学院附属实习医院合并为国立山西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当何泽涌站在新中国的国立山西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牌匾前照相时,他的《结核病常识》居然由戈绍龙先生介绍给黄嘉音先生的《家》出版社出版了。

黄嘉音(1913—1961),福建晋江人。青年时代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历史系,兼修心理学、新闻学。1936年与林语堂及长兄黄嘉德成立西风社,担任主编兼发行人,出版《西风》月刊和《西风》副刊及《西书精华》季刊等。抗战时期,主持大名鼎鼎的《申报》副刊《自由谈》。1946年,在上海胶州路186号创办了旨在“促进家庭幸福,健全妇女生活”的《家》杂志。1949年7月将《家》杂志改组为家出版社。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后,黄嘉音先生被安排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1958年被错定为“右派分子”。1959年,带着夫人朱绮和长子黄立钧、次子黄立行、女儿黄丽丽,一同到宁夏南部山区的海原县中学进行思想改造。再后来,学校也不能待了,被送到宁夏平罗县境内的黄渠桥农场劳动教养,翌年1月被迫害致死。

我总是感怀那个年代的学人所做的一些看似很小的事情。戈绍龙先生在为何泽涌的《结核病常识》所写的“序”中说:“这本书的著者,最先将原稿邮寄给我,这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他希望能够将这本书在报纸上发表,或介绍上海的书店出版。因为此书也有好几万字,报纸上实在无法发表。在去年《大公报》的周刊《医药与健康》最后一期的时候,特别将此书的第一章登载,藉作介绍。今年春天将原稿交家出版社黄嘉音先生排印,但在上海解放以前,简直无法出版。现在居然能够发行,在一个与原著者毫无面识的我,感觉卸了一个很重的责任。”裘祖源、戈绍龙和黄嘉音三位先生与何泽涌素不相识,但他们为何都会把《结核病常识》视为自己的著述一样,勉力事善?也许戈绍龙先生说得明白,那就是“感觉卸了一个很重的责任”!

更令我感慨不已的是戈绍龙先生。在给黄嘉音先生介绍何泽涌的《结核病常识》出版时,他手头已有自己编译的《结核病指南》(S·E尼瑞林原著)和《结核病人的生活和治疗》(苏联·扬诺芙斯卡耶著)两本书。这两本书后来分别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和上海文通书局出版。当我对何泽涌说了此种情形后,他颇为感慨: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医学副刊编辑,一个根本不知道的出版家,见了书稿,一个推荐转投,一个热心出版,这样的事现在恐怕只能一厢情愿地想一想,而另一方如果没有钱到手,却怎么也不肯做了。

5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一个学人的重要标志,是看你有没有一本一说起来,同行都知道的代表作品,而不是只有你自己和几个朋好才知道的一本什么书。《组织学与胚胎学》就是何泽涌确立学人地位的一本名著。

中国近现代第一代细胞学、组织学的专家学者均是出生于晚清,成长于民国,而且大多都有德、美、日留学经历的一代学人。我国第二代细胞学、组织学研究的著名专家,大多生于20世纪20年代前后,晚于这段青史而出生的人,想成为一个什么大家实在是不容易了。1953年9月,由四校合并而成的山西大学医学院独立建校,更名为山西医学院。同年,山西医学院组建了组织学与胚胎学教研室。从来也没存做官念头的何泽涌,成为这个教研室的第一任主任。当时所谓的教研室,其实是学苏联的。欧美的大学和民国时期的清华、北大和协和医学院则与之完全相反,多是建有研究所或若干学科的研究所。之所以设立研究所,为的是加速人才成长和给优秀学生一个深造的机会。而教研室的普遍设置,实在是一种两头都沾边,但两头都不会做得很好的一个非驴非马的嫁接品种。但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教学和研究机构,何泽涌就想在教学上做出点贡献,在著述上有些成就。于是,他把在山西省立川至医学专科学校时就已编就的《组织学与胚胎学》讲义,重新增删,自己刻版,油印成册,力图将最基本的专业知识传授给新中国的第一代医学生。

小心谨慎地进行着教学和学术研究的何泽涌,到了冤情似海的“文革”,还是没有逃脱掉“红卫兵”的围剿。他自己的人体组织被“红卫兵”解剖为“反动学术权威”,胚胎细胞被“造反派”用显微镜照出是“阎锡山的孝子贤孙”,脑组织和脑细胞中被发现是“美日帝国主义的走狗”。于是,只能挂黑牌,挨批斗,“消灭、踏烂、粉碎”,随后便是住牛棚,掏大粪,装卸煤,打蜂窝煤……

1972年,狠批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五年之后,高校开始恢复招生,名为“工农兵上大学”,何泽涌于是被“解放”出来。我曾看过他保存的一本1973年8月油印成册的《人体组织胚胎学》试用教材。这本教材原本是从他在1953年就已油印成书的《组织学与胚胎学》删节而来,因为毛泽东有著名的“学制要缩短,课程设置要精简,教材要彻底改革,有的首先要删繁就简”的最高指示,原先那本厚厚的《组织学与胚胎学》就不得不删节成为一册薄薄的《人体组织胚胎学》试用教材;1953年的署名是何泽涌编,1973年的这本试用教材署名是“山西医学院教材编写小组”。1955年的《组织学与胚胎学》讲义,扉页背面,何泽涌选用的是那个时代英雄楷模吴运铎的一段话:“学习,它不是一场轻松的游戏,而是不断战胜困难的斗争过程,谁能经起困难的磨炼,谁也就是胜利的获得者……要热爱自己的专业,热爱每一门功课,因为只有对学习的热爱,才能获得学习上的最大动力。”而到了1973年,《人体组织胚胎学》试用教材扉页印的是毛主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大红题词,扉页背面印的则是毛主席语录:“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等等。我就此问过何泽涌:这是您选的毛主席语录?他说:不是,是革命委员会和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员、教师、学生“三结合”小组他们给加上去的。一本纯医学的教材,为了“纲举目张”,竟然不得不印上几段最高领袖的最高指示,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尽管这场闹剧还没有完全闭幕,但何泽涌利用这段可以编写教材的机会,悄悄拾起了他的细胞学研究。“文革”还没结束的1976年,他即在中国科学院主办的自然科学综合性学术刊物《科学通报》第1期上刊发了《关于阑尾与免疫功能的关系及其组织结构的分析》。这篇论文对长久以来把阑尾看作是盲肠退化了的一部分,并以此作为生物进化证据的例子,从组织学的视角,论证了阑尾的结构不只是肠管结构的萎缩退化,在阑尾的黏膜、黏膜下组织内另有发达的大块淋巴组织,从而揭开了阑尾未被认识的另一面。同年,他的另一篇论文《身体内的识别系统》,也在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和中国生物物理学会共同主办的《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第1期上刊发的。

何泽涌的这两篇论文在中科院的刊物上发表后,声名大振。就连他出差到北京,二姊何泽慧让他住在一位单身物理学家的家里时,那位物理学家都说:“我看过你在《科学通报》上的那篇阑尾不完全是生物进化的文章,原来你是何泽慧的弟弟呀!”

受此鼓舞,何泽涌的研究愈发精进。1976年9月,他的一组三篇关于“细胞膜的结构与功能及其有关问题”系列文章,又在《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第3、4期及1977年第1期上分三期连载。第一篇是《细胞膜的基本结构》,第二篇是《细胞膜物质运输与细胞膜受体》,第三篇是《细胞膜的生物学意义及细胞膜与细胞核的关系》。据王周南教授撰文介绍:这是国内最早介绍细胞膜的液态镶嵌学说,CAMP与CGMP阴阳学说,细胞膜低密度胎与血脂调节关系的学术论文,在细胞质学发现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同时也是细胞学研究领域的最新进展。颇有意思的是,何泽涌所发文章的《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1976年第3期的头条文章是由中共河北省定县东南宋公社委员会集体署名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伟大的动力,深刻的变化——文化大革命给东南宋公社带来免费医疗》;1977年第1期的头条文章是郭沫若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人类文化史上最荒诞不经的“文革”终于令人不堪回首地结束了。劫难过后,何泽涌重新恢复了组织胚胎学教研室主任的工作。在他的精心组织下,很快为组织胚胎学教研室制定了两个研究方向:一是胚胎发育的研究,主要研究胚胎发育过程中的细胞迁移、分化和转分化以及相关分子的相互作用;二是肥大细胞的研究,主要研究在不同生理和病理状态下肥大细胞的分型、分布、数量和超微结构的变化,以及肥大细胞与相关细胞的相互作用。自1979年开始招收首批硕士研究生以后,仅仅过了三年,何泽涌主持的这个教研室就成为国务院授予的第一批拥有硕士学位授予权的教研室所。

恢复了正常教学和研究秩序的人类文明常态的生活令人感慨万千,随之而来的思想解放运动更是令人鼓舞。由于在“文革”十年间,国外肥大细胞研究突飞猛进,使得何泽涌不得不加快了研究的节律,力图尽快追赶上世界上组织学和胚胎学的最新研究成果。1979年,他注意到国外从体外培养的细胞中发现肥大细胞还有杀死肿瘤细胞的功能。与此同时,他开始关注肥大细胞与肿瘤之间的关系,并开始着手进行肥大细胞对各种乳腺肿瘤间关系的研究。他发现,莞花、天花粉等中期引产药物可使子宫肥大细胞数量增多,子宫的肥大细胞数量因性周期不同而发生变化,但身体其他部位组织中的肥大细胞尚未见因给以雌激素而有量的明显变化。此外,对消化道呼吸道的肥大细胞的分型与分布,他也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这种研究的意义在于,过去一直认为肥大细胞是一种单一的细胞,但何泽涌用组化方法发现,子宫皮肤上的肥大细胞在形态上虽然相同,但却有质的不同,这是肥大细胞研究上的新突破。

1980年,何泽涌在已改为双月刊的《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第1—4期上刊发了四篇有关“细胞运动”的系列论文,分别为《肌细胞的超微结构、收缩机转及其与细胞膜的关系》《肌动蛋白、肌球蛋白等在非肌细胞的存在形式及其形成》《肌动蛋白等与非肌细胞的功能活动、胚胎发育及皮肤电位差的关系》《肌动蛋白微丝等与细胞膜》。这组系列文章不仅介绍了肌细胞的收缩机转的结构基础,还介绍了非肌细胞中肌动蛋白的功能,肌动蛋白与胚胎发育中器官形成、皮肤电位差、细胞肿瘤转化等关系。虽然这些文章已经刊发了三十多年,但至今仍为国内一些细胞生物学者所引用,并成为重要的学术参考文献。

组织学和胚胎学本来是医学课程中的两门基础学科,但这两门学科在发展中相互渗透,相互推进,密切关联,如何在我国医学教育体系中将组织学与胚胎学合而为一,使之变为一门医学基础课程,在教学中规范地使用,就成为全国从事组织学和胚胎学教学的专家教授考虑的一大问题。在此之前,何泽涌的译著《人体发生学——面向临床的胚胎学》(加拿大·K·L·穆尔著,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年),他的讲义《组织学与胚胎学》内部教学用本,早已被一些高等医药院校作为主要教材而广泛使用。由于何泽涌在组织学和胚胎学领域中钻研得深广,在“文革”后举行的第一版《组织学与胚胎学》统编教材讨论会上,他的精辟见解和发言,使与会者折服,受到了同行们的尊重,因此在《组织学与胚胎学》第二版的编写中,他被推举为主编。由一个非重点院校的山西医学院的教授担纲全国统编教材主编,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

全国高等医药院校教材(供医学、儿科、口腔、卫生专业用)《组织学与胚胎学》第二版与第一版相比,有较大的变化,很多地方几乎是重写。何泽涌没有模仿摘抄国内外既有的教材,而是从我国教学实际出发,既包括了这两门学科的基本理论、基本知识,又充分反映了这两门科学的最新进展,在国内外同类教科书中是特色突出的一种。在胚胎学各章,既考虑到了胚胎学的特点,又适当地介绍了实践胚胎学的内容,如结合叙述有关畸形的形成,使对胚胎发生不只是知其然,还可知其所以然。王周南教授评述说:“这本教材的内容明显地更新了,写得简明扼要,篇幅比第一版少了四分之一。”该书于1983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后,因其高质量的科学性和实用性,例证浅近而说理精详,结构严谨而见解独到,被全国医学院校广泛应用,使八十年代的无数医科生受惠终生。

1987年1月,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了何泽涌主编的《组织学与胚胎学进展》,1989年和1990年,又在国际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细胞学的顶级专业期刊《Acta Anatomica:International Archives of Anatomy,Histology,Embryology,and Cytology》(《解剖学报》)连续发表了两篇有关肥大细胞的独创性研究论文。该刊在瑞士出版,编委由英、美、德、法、日等世界著名专家组成,其中不乏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由国内一级学报杂志到国际最具权威性的顶级专业期刊,从普及性的医学小册子到专业性的全国统编教科书及译著,何泽涌终于实现了他著书立说、造福人类的夙愿,从而也对我国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的教学和实验研究及学科建设与发展做出了开拓性的历史贡献——中国第三代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细胞学的专家现在渐成医学领域的业务骨干,有的是读其书,有的是出自门下。其获益处,当不在流畅的讲解,而在于对学术了解的深度,对求知态度的诚恳,对学术的欣赏和尊敬,以及其为人严正不阿的人格的影响。

何泽涌晚年卷不释手。对人对事,仍如青壮年时期,粗枝大叶,不耐细节。对一切有学问的人不分老少互相尊敬,乃至不绝赞语。他信守学术的尊严和常识,处事不苟,不屑时髦和肤浅之议,更不热衷名利。他是博学的,每多新见,但慎于执笔。他的基本训练是在科学方面,但尊重国学,尤其欣赏司马迁的太史公笔法。

何泽涌逝世前一年,曾给我勾画过他的两句座右铭:一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己”,一是“功遂身退,天之道”。这两句话是《老子》第九章一段话的前后两句。前一句,何泽涌认为是“怎样认识自己”;第二句,他理解为“怎样做人”。看了何泽涌的座右铭,我感叹不已: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医学家,一个真正的学人,尚能知足而止,保持对“有”的不占有;在世俗之中,急流勇退,既保持着内心的人格独立,又坚持了自由的学术精神。

2015年3月10日,在何泽涌的遗体告别仪式后,我望着渐行渐远至火化炉里倏然不见的何泽涌,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心里默想的是:他本来可以安葬在北京福田公墓严父身旁的,但他生前却选择了身后葬在山西——何泽涌用他最后的归宿告诉我:他把毕生的爱都留在了山西。

苏华,祖籍天津蓟县,出生于大同市。曾任职于山西省文联《火花》和山西省人民政府参事室(文史馆)《中国方域——行政区划与地名》杂志社。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职方边地——中国勘界报告书》,长篇人物传记《何澄》(与张济合作),《清代两渡何家——一个文化家族的递进史》,以及文史杂著《书边芦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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