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废“万岁”
2016-11-26介子平
介子平
辛亥废“万岁”
介子平
1912年元旦,民国成立当日的《申报》发表贺词,仍“万岁”不已:“今日为新中华民国新元旦,孙总统新即位,我四万万同胞如新婴儿之新出母胎,从今日起,为新国民,道德一新,学术一新,冠裳一新,前途种种新事业,胥吾新国民之新责任也……祝我新国民万岁!新民万岁!新总统万岁!”此为旧习。
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后,访客不断。一日,扬州一年近八旬的萧姓盐商专程到南京拜谒孙中山。侍卫长郭汉章入内报告,孙中山含笑而起,立即接见。他正准备与萧某握手,不料萧某扔下手杖,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之礼。孙中山赶忙扶他起来,请他坐下,然后对他说:“民国大总统在位一天,就一天是国民的公仆,总统是为国民服务的。”萧某听后十分高兴,问道:“总统如果辞职了呢?”孙中山曰:“总统辞职后,又回到老百姓中间去,同老百姓又一个样了。”又有一次,孙中山在街上听到有人向他高呼“大总统万岁”,回到府邸后就对秘书人员说:“封建专制已经推倒,还有人向我呼万岁,很不适当。”有人告诉孙中山说:“各省各府的临时都督发来的电文之中,有少数还写上‘恭祝大总统万寿无疆’这样的词句。”孙中山严肃地说:“以后如再这样,把原件退回。”
1912年4月1日,孙中山为促成南北统一,毅然辞去临时大总统,让位于袁世凯,并于当月20日自上海乘“联鲸”号军舰至福建游察。船抵马尾,当他看到欢迎他的人群中和水面的大小船只上,闪动着“欢迎孙大总统”和“孙大总统万岁”的大小纸旗和布条后,不肯下船,怒然对福建都督孙道仁道:“刚才江面小船有‘孙大总统万岁’的纸旗。‘万岁’本是封建专制皇帝硬要手下的官民称他的,我们的革命先烈为了反抗‘万岁’牺牲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鲜血。我若接受这个称呼,怎对得起革命先烈呢?”他要求孙道仁立即撤掉这些纸旗和布条,否则决不上岸。孙道仁立即传达,大小船只立即照办,孙中山这才换甲板船进城。
8月,孙中山接受袁世凯盛邀,北上共商国是。其间孙中山告诫激进人士:“袁总统可与为善,绝无不忠民国之意。国民对袁总统万不可存猜疑心,妄肆攻讦,使彼此诚意不孚,一事不可办,转至激迫袁总统为恶。”袁世凯为之感动。在总统府盛大宴会上,袁竟敬酒高呼:“中山先生万岁。”孙随口回以“袁大总统万岁!”但稍顿,又添加“中华民国万岁!五大民族万岁!”呜呼!辛亥革命后,庙堂伪号虽除,僭主心态未去,江湖民众虽立,臣民心态仍在。
剔成二十七年(前329),宋康王打了几个胜仗,很是得意,“为长夜之饮于室中。室中人呼万岁,则堂上之人应之,堂下之人又应之,门外之人又应之。以至于国中无敢不呼万岁者。天下之人谓之‘桀宋’。”(《资治通鉴·周纪》)这位宋康王以武力篡兄位,穷兵黩武,暴虐无道,淫于酒色,“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号称“五千乘之劲宋”。周赧王二十九年(前286),因国发生内乱,齐举兵灭宋,康王出亡。想不到“万岁”之声,是从这位暴君处初呼的。暴君虽遭唾弃,但不能“因人废言”,这声“万岁”还是可以受用的。宋人高承《事物纪原》载:“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盖七国时,众所喜庆于君者,皆呼万岁。秦汉以来,臣下对见于君,拜恩庆贺,率以为常。”《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蔺相如奉和氏之璧入秦,“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后来,“万岁”竟成皇上的代称。“万岁”犹不够,竟“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万岁”实则已是“亿岁”。
呼“万岁”之时,还伴随着屈膝跪拜,泥首以谢。这一声“万岁”,使所有臣民都匍匐在地,稽颡叩头。孟子见此,深以为忧,于是发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告诫。但明洪武五年某日,朱元璋坐殿读《孟》。见孟子告齐宣王语:“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大发雷霆,立刻召见文臣,宣布即日起“罢免孟子配享孔庙”,后经钱唐死谏,配享恢复,《孟子》却被删改得支离破碎:共删孟文85条,剩百余条,编就一册《孟子节文》,同时规定,科举考试不得以被删的条文命题。况周颐《眉庐丛话》记“多磕头少开口”条:“道光朝,曹太傅(振镛)当国,陶文毅(澍)督两江,兼盐政。时以商人藉引贩私,国课日亏,私销日畅,至有根窝之名,谋尽去之,而太傅世业盐,根窝殊夥,文毅又出太傅门下,投鼠之忌,甚费踌躇。因先奉书取进止,太傅覆书,略曰:‘苟利于国,决计行之,无以寒家为念,世宁有饿死宰相乎?’文毅遂奏请改章,尽革前弊,其廉澹有足多者。惟其生平荐历要津,一以恭谨为宗旨,深恶后生躁妄之风。门生后辈,有入谏垣者,往见,辄诫之曰:‘毋多言,豪意兴。’由是西台务循默守位,浸成风气矣。晚年恩礼益隆,身名俱泰。门生某请其故,曹曰:‘无他,但多磕头少开口耳。’”“多磕头少开口”几成官场顺畅法门。辛亥之后,跪礼也废。
乾隆五十七年(1792),英王乔治三世派遣马葛尔尼勋爵携亲笔信专程到访北京,提议大清与英国缔结商贸关系,表达了在京设常驻使节,处理两国事务的意愿。据《外交小史》云:“英国遣正使伯爵马葛尔尼(Macarney)、副使斯当东(staunton)等入中国,要求通商条件。翌年,自天津赴京师之际,中国官吏循例予以旗章,题曰英国贡船,强使立之。及至京师,则政府又循例强使于觐见时行叩头之礼。”礼部要求马葛尔尼向乾隆帝行三跪九叩跪拜大礼,结果发生冲突。英人坚决不答应。尤其马葛尔尼是代表英国国王的特使,岂能代表英王向中国皇帝下跪?最后折衷,马葛尔尼向乾隆行和向英王行的相同的单膝下跪礼,以示两国相敌,算是给双方都留了面子。在使命和尊严面前,马葛尔尼选择了尊严,乾隆为此心存芥蒂,敕谕婉拒马葛尔尼使团。当时的王朝上下,如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殊不知世界已变矣。无所斩获的马葛尔尼使团于1794年黯然回国。此间,心态复杂的乾隆帝留下了这样一首诗:“间年外域有人来,宁可求全关不开。人事天时诚极盛,盈虚默念惧增哉!”至道光朝,英军出兵广州,林则徐给道光帝的奏折道:“彼之所至,只在炮利船坚,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刃数敌,即乡勇平民竟足以制其死命,况夷人异言异服,眼鼻毛发皆与华人迥殊,吾民齐心协力,歼除非种,断不至于误杀。”英国人没有用外交打开的大门,终于用战争打开了,以不磕头为由拒绝的,却以卑躬屈膝的方式接受了。当时美国总统小亚当斯敏锐地指出:“鸦片战争的真正起因,不是鸦片而是叩头。”
咸丰六年(1856),英法联军以更换条约为名进逼北京。联军至通州时,清政府与之展开外交谈判。谈判时,清廷答应英法联军提出的所有不平等条约,但在枝节问题上却是寸步不让,谈判中的载垣,提出了“须按中国礼节,跪拜如仪,方予许可”的条件,同马葛尔尼一样,“我不是中国的臣”,巴夏礼也选择了尊严,扬长而去。争辩既久,相持不下,僧格林沁遂扣押巴夏礼等39人,押往北京作人质,此事件可谓是诱发火烧圆明园的直接原因。官僚未必卖国,而其误国之罪则不可恕。《天津条约》送达御前时,咸丰帝对真正丧权辱国如内河航行条款表现得相当温和大度,独对外国使节进驻北京条款怒不可遏,认为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他担心洋鬼子一旦进驻首都,必然得寸进尺地要求晋见皇帝。可洋鬼子的膝盖是直的,不知道下跪,君王面子上怎么下得来?同治十一年(1872)六月,皇上在紫光阁召见西洋各国使臣,据李慈铭《桃花圣解盦日记》云:“既许久矣,又要求礼节,不肯拜跪,文相国(祥)再三开喻,始允三鞠躬,继加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可复得。”跪拜与不跪拜,万岁与不万岁,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双方皆以为事关尊严,紧要重大,几成中西交往一死结。
庚子之役后,慈禧变仇洋为媚外,以倡率全国,风声所树,遐迩一概。李宝嘉《官场现形记》形容宦途丑态,亦屡及之,虽曰小说未见实指,却绝非无中生有。卷五十五《呈履历参戎甘屈节》,写参将萧长贵跪接外国提督事:“早听得岸滩上一阵锣声,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下,双手高捧履历,口拉长腔,报着自己官衔名字,一字儿不遗,在那里跪接大人。”
光绪二十五年(1899),武昌曾发生过一起假光绪案。“城中男女,往拜圣驾,日有多起。见时有三跪九叩首者,口称恭迎圣驾。”(刘成禹《世载堂杂记》)后来才知道,假光绪,乃真戏子。鉴于民众的这种奴性,孙中山先生痛心道:“现在人民有一种专制积威造下来的奴隶性,实在不容易改变。虽勉强拉他来做主人翁,他到底觉得不舒服。”(《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的演说》)
辛亥废跪礼之后,跪拜之风仍不绝。李淑贤在口述的《溥仪与我》中提及溥仪在1960年的春节遭遇:“那是1960年春节,溥仪在四弟溥任家中遇到一位比他岁数还大的侄子。这位年长的晚辈一见溥仪竟诚惶诚恐地口称‘皇上’,向他‘大礼参拜’,竟‘扑通’一声跪地叩头。溥仪当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恼怒地斥责这位侄子说:‘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这个人怎么封建思想还原封不动?’”如果说这位本家侄子,依满礼向皇叔跪年,还算家事,那么,时有所见的向各级官员或述冤或谢恩所施的跪拜,便是封建时代跪礼的余烬了。梁启超曾痛斥国人之奴性:“二千年之腐气败习,深入于国民之脑,遂使群国之人,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戢戢如驯羊。”而“其治理之成绩有三:曰愚其民,柔其民,涣其民是也。而所以能收此成绩者,其持术有四:曰驯之之术,曰餂之之术,曰役之之术,曰监之之术是也。”跪拜、“万岁”之属,当在“驯”“役”之间。
皇上生日,唐玄宗时设为“千秋节”,明清时进称“万寿节”,盖取万寿无疆之义也。
明熹宗时,东林名士把柄朝政,力持清议,邪党多被废斥。被黜者多趋附太监魏忠贤,遂结成死党,致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称。媚事者竟拜伏呼魏忠贤为“九千岁”,各地督抚为其建生祠以祀。后来有人感到“九千岁”也不足以表敬意,明人郑仲夔《耳新·丑媚》载:“魏忠贤擅窃威福,建祠几遍天下。至迎像行九拜礼,称呼用九千岁,或九千九百九十岁。”晚期时,慈禧身边的总管太监李莲英,也被人呼作“九千岁”。赵德芳乃宋太祖赵匡胤之子,太祖去世时本应传位于他,但因其年幼,遂传位于弟弟赵匡义。宋太祖去世前赐他金简,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叫他“八千岁”,权在诸王之上。
据《天朝爵职称谓》载,太平天国时,洪秀全也自称“万岁”,东王杨秀清,称“九千岁”,北王韦昌辉为“六千岁”。其第五子洪天佑承嗣,爵号称“殿前统领转奏右辅正军师顶天扶朝纲王五殿下幼东王九千岁”。萧朝贵的长子萧有和袭爵,爵号称“殿前赍奏节钺左(右)弼又正军师顶天扶朝纲幼西王八千岁”。冯云山以西王萧朝贵第二子萧有福承嗣,爵号称“殿前公议前导军师顶天扶朝纲幼南王七千岁”。豫王胡以晃子胡万胜袭爵,爵号称“殿前礼部正春僚顶天扶朝纲幼豫王强千岁”。自定都南京后,东王日骄横,欲自称“万岁”。“某日。天王诏见东王曰:‘闻弟欲称万岁,何以处我?’东王答曰:‘弟称万岁,兄称万万岁。’天王默然。天王复以此语告北王。一日,殿上议事,北王问东王:‘闻兄有不臣之心,自称万岁。’东王闻言,积威北王,北王即抽刀屠东王之腹。于是东北两王府将士,互相残杀,北王亦死于乱。”(刘成禹《世载堂杂记》)鲁迅先生在《古书与白话》中分析“万岁”心理:“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
多少岁在封建时代,已然成为尊卑的刻度。臣民遇天子须山呼“万岁”,若不呼,即被怀疑反对“万岁”,可以大不敬罪论处。久而久之,百姓凡见到最高领袖,便会山呼“万岁”,情不能自禁,习惯成自然,所以刚刚推翻满清的百姓,公民意识待立,臣民心态未变,以“万岁”的方式对待“万岁”,实属正常,而孙先生是位彻底的反封建斗士,对此绝不妥协,哪怕是一个称谓。“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林琴南语),而只有废除了这些称谓,民众才有可能不再跪拜,才可能挺立,虽然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漫长。
有轶事称,小凤仙私下问蔡锷为什么敢于反袁,蔡愤然道:“他做总统,我跟他见面握握手就行了;他要是做了皇帝,别人见他得下跪,这还得了!”其真实性待考,但出师讨袁护国义举已彪炳史册,万古流芳。他在出师宣言中特别强调“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一条。蔡锷义举之后,无人再敢公然号称皇帝。
介子平,1964年生人。供职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兼任 《编辑之友》杂志社副主编、副编审。出版作品《青灯》《烟霏云敛》《少年文章》 《消失的民艺——年画》《褪色的记忆——连环画》《雕刻王家大院》《风华丹青》《大韵书法》《田园将芜》《苦酒微甘》《此间少年》《民国文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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