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三晋新锐作家群”研讨会摘编
2016-11-26陈克海
新世纪“三晋新锐作家群”研讨会摘编
关于葛水平
雷达:葛水平是山西沁水人,赵树理的小同乡,与赵同饮一河水。赵去世的那年,她才四岁,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耳濡目染之际,她不可能不受赵的影响。赵喜欢地方戏曲,葛也酷爱戏曲。我以为最主要的影响还在热爱人民,扎根乡土上,在于对民间精神和民间伦理的浸渍上。其长篇《裸地》有句话:“土地裸露着,日子过去了”,颇富禅意,犹如“天空没有痕迹,鸟儿已经飞过”。好像是说,土地是永恒的,日子是不停的,有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土地永远是敞开的,无私的,宽厚的,泽被万物的,而时光却匆匆且无情。这是很令人怅惘的。但她的作品最好的还是中篇小说。她不是一个仅仅拿自身的、私人的生存经验作为主要资源来写作的。她的中篇气魄比较大,刚柔相济,在她笔下,太行山的世界是很丰富的,《喊山》是个拐卖故事,太行山深处农民身上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十分感人。看《黑雪球》,力度很强,我觉得不像一个女作家写的。她的《甩鞭》《地气》,写得惊心动魄,作为年轻女作家,能把土地改革前后的中国乡土生活的韵味写到这样的程度很不容易。
胡平:葛水平是天生的作家,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实际上主要是她写的,我看了她的脚本,写得太好了,是小说加戏剧,把两方面的才能都发挥出来了,一般小说家写不出来,一般编剧也写不出来,丰富了路遥。她一写小说就获鲁奖,显出她从戏剧走向小说非常轻易,因为这是相通的。她的《裸地》是她最用力气写的一部长篇,显示了她真正兴趣所在,也是她最发挥想象力的作品。后来就闲散一些了。最近又看到她的中篇《天下》和《小包袱》,可以代表葛水平小说创作的现有水平。《小包袱》写一个乡村母亲到城里探亲时随身带的小包袱,那里的秘密,和子女间的亲情,写得曲折细腻。但我更喜欢《天下》,写八路军武工队长借了一家农民用命换来的61块光洋,写了借条,事后就忘了,而这家农民为了这张借条折腾了几十年,最后一笔余味无穷。我的感觉是,这3万字很扎实,如果比喻成盖了一所房子的话,用料很讲究,全是上等材料,也就是非常有嚼头的乡村语言砌成的,这和葛水平出生在窑洞里有关。在这方面,年轻作家要想和她比,也得生在窑洞里才行。
实际上散文也是葛水平的一大长项,除散文集《心灵的行走》《河水带走两岸》外,又出版了《幕后的私语》,主要写作者与戏剧的缘分,完全写出了另一个世界,让人感到生命和艺术的贯通。实际上,葛水平活到现在,每一分钟都没耽误,不是生活就是艺术,这两样又合成了一件事。
施战军:我们看到葛水平已经成为乡土文学当中中国的一个重镇,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大家看到她小说的时候已经以大师的眼光来看她的创作了,尤其是她中篇小说的细节。
王干:葛水平的小说非常有特点,作为一个山西的女作家,她融合了南方作家跟北方作家的双优。一般的女作家比如像张爱玲这样的作家,她有身段,有水袖,但是缺少骨感,葛水平的小说里面她有身段,也有水袖,但是有骨感,作为女作家来说能写出这个来是非常难的。
段崇轩:葛水平走上文学坦途只有十几年时间,2004年她的中篇小说处女作《甩鞭》《地气》一炮打响,风行文坛。她既写现实乡村、也写历史乡村,在时空重叠中凸显古老土地和乡村社会的历史变迁,展示各种农民特别是底层女性的人生命运和情感世界。她的长篇小说《裸地》,讲述从清末民初到20世纪40年代,太行山一个乡镇的移民史和盖氏家族的兴衰史,把历史变迁与家族命运、农民与土地、时代风云与复杂人性等等熔为一炉,谱写出一部悲壮幽深的社会人生交响曲。葛水平的乡村小说,以广阔的社会生活、驳杂的思想内涵、遒劲的人物形象、峭拔的叙事方式,打破了山西乡村小说的创作传统与经验,给中国的乡村小说吹进一股自由的山野之风。
关于李骏虎
梁鸿鹰:山西青年一代作家求新求变,他们的创作都是有自己的一个独特领域,同时也能够开拓、延展自己的创作,比方说有好多山西的青年作家与他们的前辈一样,描画出了乡村与自己故土的精神,为那些非常有特点的乡村人物们写心立传。李骏虎也是这样的,他同样喜欢写自己所生活过的家乡,写那里辛劳和智慧的人们,他把村庄的历史视为自己小说的灵感,让村庄里那条无名的小小河流成为他创作的主题,他不能不这样做,因为对土地感情深,使他真正能够把自己经历的生活化为作品的血肉,让自己与小说中的那些人物融合在一起。读李骏虎的《前面就是麦季》《母系氏家》《众生之路》这几部小说,感觉到他头脑里面全是乡村气象万千的东西。乡村的河流、田地、庄稼,那里面的植物和动物,对他来说已化为他的血肉。他的作品是乡村的百宝盒,一打开,故事就往外飞。骏虎是个有编织故事才能的人,首先是因为他的生活厚实,与生活融合得紧密,他所在生活中获得的这样那样的感觉,使他在写作中完全不需要去编织什么或者说是去虚构什么,而是让你感觉到,他只需按动记忆的按钮,启动岁月的闸门,所有的一切都会复活,气象万千的一切自然就会扑面而来。
作品的灵魂是人物,你对土地爱得深,必然爱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因为他们的呼吸曾经与你同在,他们的痛苦成为你的记忆,在这个众声喧哗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人的欢笑、迟疑和满足更能吸引人的呢?如果说我们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我们就保留着他们的优点和短处,我们经受着诱惑,我们追求着应该追求的和 应该向往的,我们只为在这个世界上“活在人前面”。是的,乡村的人们同样不放弃“活在人前面”这些念头,而且毅然决然地去争取,只不过,这个路途对于女性来说,是过于的遥远和艰辛了,但惟其如此,才更有诱惑力,更有质感吧。骏虎的创作的其中一点好处,就在于抓住了乡村女性这种“活在人前面”的心性,他大概是怀着滚烫的心,来冷静地看待这些可爱的女性的,兰英、红、秀娟们,在他的笔下变得让人意想不到的仪态万方、活灵活现,她们出自农家不起眼的院落,她们有着比天高的、别人难以看破的心性,她们要走在前面,她们不惜头破血流,当然,她们带着乡村的小女子们所有的小心思、小脾气和小诡计,去应对这个负载着长久“传统”负担的生活。她们达不到男性主导的意志与期待的地方太多了,但她们不放弃,她们在自己细小的河流中流淌,她们之主导自己的感觉,她们希望与生活保持始终的亲近与良好,她们也没有更大的志向,在改天换地的声浪中,她们是小浪花、小波澜。骏虎把这些人生活中的那些细节、脾性、话语,把她们的行为习惯、一颦一笑,都化为感性的语流,在他笔下自由地出入,他写乡村的这几部作品,虽说都并不是很长,十几万字的样子,但探究了人的内心,探究了女性内心那些柔软、任性和隐秘的角落,他那些非常流畅的语句与段落,是他长期观察的结果,是小说得以与生活同构的依据。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作者与自己的时代、与自己的人物是融合在一起的,他与这些可爱、可怜又可笑的女性们,保持着最密切的关系,他与自己所描写人物的情感,不是割裂的,而是非常紧密的,因此他也看出了她们的弱点和不堪之处。
骏虎的作品在审美追求上是有着中国化的自觉的,这在当今并不容易,我们在全球化的声音中,希望加入大合唱,反而容易忘记自己所拥有的文化密码,而这种追求在他看来也是自然,并不需要刻意的造作,比方他在《母系氏家》里有一个段落是讲乡村给女人起名字:
村子里的女人朴素,名字也朴素。光阴流水一般过去了,“梅、兰、竹、菊”和“叶”们渐渐熬成了婆婆,“霞、玉、芳、红”和“雪”们就从黄毛丫头出落得有模有样儿,出嫁后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两辈子女人不同,修饰“梅兰竹菊”和“霞玉芳红”的前缀或后缀可都是“英、翠、灵、秀”和“香”,“凤、琴、萍、花”和“娟”们更是混迹于两代女人之中成为通用。
村子里面的女人朴素,正如她们的名字,他记录下的实际上是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朴素得与自然同源,朴素得与大地同构,出嫁了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但两辈子的人都摆脱不了习惯的轮回,这便是中国女人的命运。他所把握的,是很久以来中国文化中所留存的、延续的、仍然饱满着的东西,是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但说到底符合中国人的思维与生活习惯。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我们与自己的周围的一切一切,是永远在一起的,连同传统中的优长与缺陷,再也无法分离,如同李骏虎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她们也不用刻意地表现自己,她们只要出来说话、与人打交道,她们就是地方的、乡土的、自然的,这些生活在乡村的烟火气当中,她们从来不会被任何概念、口号等外在东西影响与左右。她们遵守着乡间的规则,她们的脚步没有被任何强加给她们的东西所阻挡。这些女性是自己历史的创造者,也与她们所心爱和痛恨的生活一起共同创造历史,特别是兰英、红芳、秀娟们至今仍然生活在中国乡村大地的角角落落里,这几个人的挣扎、抗争与欢笑,仿佛代表着、见证着无处不在的乡土的力量。只依靠她们自己的声息与体温,好像永远也走不远,但在乡村的变化中,她们毕竟越来越无拘无束,虽然生活是苦的,但是她们增加着面对生活的勇气,她们不再怯懦、迟疑,毕竟,她们变得勇敢而智慧了。在他的乡村系列的小说当中,似乎也没有生活的旁观者。在热闹的人群里面,你怎么也无法猜测一个人的存在方式,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忧郁,你是无法确知的。生活需不需要理由呢,我们只知道,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有很多事情伤心,我们背后及前面的生活,还是有、还会有很多的挫折,但是,作者告诉我们,这完全与他没有关系,我们会跨过这一切,因为前面有麦地,毕竟,带着希望,我们会创造一切。
雷达:在我看来,“三晋新锐作家群”研讨会,虽有展示实力的意思,但主要还是讨论现代转型中的山西文学发展态势。山西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根深叶茂,源远流长,不可小看。它有两大传统,一个是传统文化的传统,它是黄河文化的汇聚之地,也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明清以降的晋商更是名声赫赫。另一个是革命文学的传统,尤其曾是解放区文艺的重镇,是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的故乡。
所以,在现代转型冲突的大背景下,山西文学一直面临着传统的继承与创新问题;乡土文学的继承、扬弃与开拓问题;新一代作家的培养、成长、续写辉煌问题,这在今天显得突出。这其实也是中国当下文学亟需面对的问题。
先说说赵树理传统,这个传统对山西文学是带根本性的,离开它不可能,永远恪守它也没有出路。赵树理是人民作家,是大众化、民族化、通俗化的前驱,其作品洋溢着中国作风,中国气派,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其作品的特色是,贴近群众,贴近土地,贴近时代,与现实生活节奏同步,具有新鲜朴素的民族形式,生动活泼的群众语言,清新舒张的乡土气息。但在当时,要他“停下来”去搞深化拓展也很难。
赵树理及其“山药蛋派”的艺术特色,今天仍然值得学习、传承,例如很善于讲一个首尾相衍的好看故事,一气呵成;例如,在行动中刻画人物,吸收中国古典小说中说话的动感性;再例如,善于抓人物特征,甚至善于起绰号,堪称一绝; 再如,民俗民情的自然展开。《李家庄的变迁》中之“吃烙饼”就十分有趣。再如,在晋南方言基础上锻造的鲜活生动、明白晓畅、幽默风趣的小说语言,有股子来自民间的达观精神。
“山药蛋派”是革命现实主义最具风格特征的流派之一,后来涌现了一大批优秀作家,如马烽的《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个上级》,西戎的《赖大嫂》,以及李束为、胡正、孙谦、韩文洲等人,在“十七年”文学中是一支耀眼的队伍。新时期以来,“山药蛋”的传统血脉还在,但已弱化,新的作家们,努力求新求变,创造了各式各样的小说,从一到多,使山西小说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分化和流变。他们主要是:李锐、成一、蒋韵、韩石山、张石山、周宗奇、曹乃谦、王祥夫、吕新,以及两栖作家哲夫等等。
在这里,我要特别说一说属于新锐的李骏虎的《母系氏家》。这部书他不断地改,一直改到2014年底。能碰上一部好小说是让人惊喜的,《母系氏家》便是这样令人惊喜之作。此前他的中篇《前面就是麦季》,当然也不错,没有耸动的外在事件,也没有常见的苦难倾吐,它是那么平静、日常,通过一个农家三位女性的纠葛,围绕抱养孩子,置办满月酒,展开了一幅乡村风俗画,含有诉不尽的温情与关爱,被认为是“后赵树理写作”的代表作,不无道理。可是,毕竟有点轻,有点平,深度略逊。《母系氏家》就深厚得多了,两作前后有贯通,但格局气象则完全不同。《母系氏家》显露出某种大手笔的特点,语言功力和叙事能力渐趋老到。小说主要写了晋南农村的一个家庭和相关的一个村庄。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大家庭,而每一个家庭,都隐喻着一方乡土的伦理精神;有时解剖一只麻雀,就能打开一个世界。我感到,它既有赵树理式的平实与风趣,却并不跟着生活节奏“平面走”,它能“停下来”,使文化内涵尽量得到扩大与深化。作者的笔力,主要落在人及人性的深度揭示上。可以见出,作品明显受到《金瓶梅》《红楼梦》笔法的某些影响,李已不是原先的李了。
从故事看,兰英嫁了个“武大郎”,为改变后代的血缘基因两次“借种”,这是否突兀,是否猎奇?但看进去,就不得不服了。一切是那样合乎人物逻辑。《母系氏家》中确实有政治,有宗法文化,有阴盛阳衰,兰英身上那种强烈的控制欲,占有欲,延续子孙欲,从另一方面说,也是顽强的生命力的表现。她的建立家长权威,她的心计、口齿,颇像潘金莲,也像凤辣子。潘金莲偷情也好,“霸拦汉子”也好,凭着自己的聪明与色相,放纵与狠毒,企图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兰英当然只是一个农妇,但也不要看得太简单,她利用“色欲”却并不沉溺于色欲,她为的是家族血缘的强旺。她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那一对翡翠镯子的细节,运用得多么好。当年赵树理就很注重农村家庭的劳动分工、经济分配和乡村伦理,以及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复杂的关系,李骏虎也有此特点,通过兰英,力图揭示旧的家长权威与新的变革生活之间的冲突,由此折射出南无村的变化。
胡平:李骏虎是个不断自我突破的作家,这种突破源于他不一般的悟性,这种悟性又源于他极聪颖的天资。他供职于作家协会,属于坐班族,能腾出来供写作的精力不多,考虑到这一点,就晓得他更靠勤奋取得目前突出的创作业绩,如果能多给他些时间,他无疑能爆发出更惊人的能量。
18岁以前,这位70后作家一直生长于乡村。他自嘲不具备当农民的禀赋,割麦子时很吃力,曾发生过一下把大脚趾的肉割翻了的事情,但这18年对他未来的创作却至关重要。他从事写作后,一开始主要写城市小说,以长篇为主,但后来荣获鲁迅文学奖,凭借的却是一部乡土题材的中篇小说,即《前面就是麦季》。以后我们才得知,那时他已经转向写乡土长篇了,这个中篇实际是长篇小说《母系氏家》的一部分。我仔细对照过,在《母系氏家》里,这一部分基本没有改动,它处于长篇的中段,与前后浑然一体。《前面就是麦季》中,长篇的主要人物兰英、七星、红芳、秀娟、福元等都有出场,但他们之间复杂的前缘后事并未交代,却没有影响作品的完整性和引人入胜的阅读魅力。这说明作品的质地的确是上乘的,浓郁而质朴的乡间生活场面征服了读者。我以为,从《母系氏家》起,李骏虎找到了他独立的叙事空间和立足文坛的基础。此后,他又写了《众生之路》,它同样是一部乡土长篇,比之《母系氏家》,在眼界和气度上又有新的飞跃。
中国大部分农村出身的作家,后来在都市里生活的时间要比乡村里度过的时光长得多,但他们最好的作品往往还是乡土写作,这似乎是个谜,也似乎不能仅仅解释为童年记忆的强盛,因为许多在城里长到18岁的知青,成为作家后,最好的作品也表达了乡村经验。我以为,乡村经验与文学有着更密切的联系,也许这是因为,乡村环境,更逼近人的原始生存状态、人的群落状态和人性的自然呈现状态。与此对照,城市,至今对人类来说都还是一种陌生和异己的存在。所以,李骏虎的乡土小说里,每一笔都能刻出文学的纹路。这纹路里也包括有他运用的语言,他乡土小说里语言也是乡土的一部分,像土里长出的庄稼一样和泥土混合,而这块文学的土壤是几千年里形成的,文化积淀深厚。
相比都市环境,村落环境是真正的人群环境。李骏虎抓住了村落环境的典型样态,写出了人性在人群中的挣扎,也创造出他小说的特色。《母系氏家》里,兰英是个标致的女性,只因为出身富农,嫁给了武大郎式的矮子七星。为了给后代留下好种,她先后与两个男人偷情,生下一男一女。仔细想,她的嫁给七星,正出于人群的迫力,而她的偷情则出于繁衍的本能。在城里,这种偷情未必被人察觉,在村里不被发现就不大可能了。而且,她的子女,长大后也不可能不知道母亲的事,因为村里总会有人告诉他们。于是,这个家庭里两代女人的命运,就被早早决定了。乡间人群的压力是如此之大,又导致了秀娟的终身不嫁。事实上,矮子七星的命运也是值得同情的,他毕竟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而当儿子了解到他不是亲生父亲后,还帮自己的母亲打过他,想必他心底的苦楚更难向外人道出。乡间的偷情故事,和城里的总不大一样,它们显得更原始,更关乎生存,也更显露人生的脆弱。李骏虎笔下的各种乡间人生往往是很脆弱的人生,一个偶然的事件就可以决定一生的不幸。
乡村简单、初始、质朴的生活方式,确实可以简化和放大普通人生的形式。《众生之路》比《母系氏家》更开阔,不限于一个家庭,书写了一个村庄里芸芸众生的命运。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些农人的死。这些死法是让城里人想不通的,如巧儿动不动就喝农药,发现丈夫和妹妹的私情后,终于死成;村里有个孤老婆子,养了一头猪,卖了三百块钱,钱被人骗了,转眼她便上吊了。这种轻生是可以受到传染的,一个叫文明的学生,功课好心眼窄,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喝了敌敌畏。村里这些事李骏虎写得相当真切,你读时绝不怀疑这些人曾经活在世上,他们似乎从没有认真思想过生命的意义,就轻易地离开了世界。李骏虎说,这些人死时连“自杀”这个词都还不会,他写出了生命的卑微,卑微到不及三百块钱和几句闲话分量更重。李骏虎现在当然是城里人了,他回首望去,望见和回想起故里乡亲们曾被简化的生命形式,难免心底震撼,写出的作品也震撼人心。文学是不在乎你写乡村还是写都市的,在乎你是否把人生写得透彻,而乡土题材提供给文学的,也正是许多容易被体谅和溶化的更透彻的人生。
从《母系氏家》到《众生之路》,李骏虎的艺术视界更为开阔,笔调更为深沉,对生活的呈现重于表现。文学上的呈现与表现各有各的价值,《母系氏家》以表现为重:由于兰英嫁给七星,内心不服,开始反抗,由这个起点起,生成一系列相关情境,基本是顺着表现走的。《众生之路》则不同,《众生之路》中没有表现的明确线索,生活流就变得芜杂、混沌,有泥沙、枯枝、败叶裹挟而下,更多呈现出生活的丰富质感和细部的复杂意味。书中有些次要人物,本不过像河里的一条条枯枝漂来,也使人过目不忘。如郭老师,与庆有妈和铁头妈都不合,她大闺女嫁给了庆有,两方面成了亲家,仍拦不住她在村里骂庆有妈;后来二闺女嫁给了铁头,她又堵到铁头家门口骂。这样的人物,为何如此,虽未细写,却是极生动的,又由于未及细写,更耐人寻味。许多这样的人物加在一起,便构成村里千姿百态的群像,厚重了小说的内涵。当然,小说也是离不开表现的,在整部作品里,作者尽量呈现出南无村的众生态,但所有呈现汇集在一起又是表现,表现了南无村的“光景”和“众生之路”。可见,李骏虎对现代小说的理解是有过人之处的。
这样写下去,李骏虎的创作前景未可估量。
施战军:李骏虎的创作,他过去是散点,每一个题材抓到手里边能够找到敏感点。我最近看到他除了《母系世家》之外,还有《众生之路》这个小说,我当时在书页旁边写了一行字:小心豆子变成了种子。他的小说里边那种生长性,他一个作家可以扎根,可以长成树,长成森林,《众生之路》是他创作历程当中最重要的作品,值得重视。写乡村写得那样的丰满,而且又那样沉痛,同时里边纠缠争斗和宽解的那种矛盾之间的一种叙事,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值得大家去重视。
关于刘慈欣
彭学明:刘慈欣的《三体》科幻小说不是简单的科幻,而是把现实和科幻巧妙地融为一体。他以一种纪实的情怀表现出来,不仅在于科幻,而是科学的幻想,还有科学的真实,让人身临其境。
吴言:去年初我受山西作协评论委员会委托,为评论集《穿越——从农村到城市》撰写刘慈欣评论。我总体的感觉是,除了阅读上有一些挑战,科幻文学和主流文学的同质性要远超过差异性,它们只是实现的手段不同。刘慈欣的创作道路跟很多取得成就的主流文学作家很相似,他的创作体系也已经比较完整。首先有质量上乘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其次是有大量的关于科幻创作的文论,对科幻进行理性思考,增强文学自觉性,最后是经过多部长篇小说实践,写出长篇小说代表作。
刘慈欣对自己的创作认识是比较清醒的,2010年在写完《三体》的第三部《死神永生》后,他对自己的科幻创作进行了总结,他写了《重归伊甸园——科幻十年创作回顾》这一文论。他把自己的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纯科幻阶段,第二阶段是人与自然阶段,第三阶段是社会实验阶段。他把自己最成功的中短篇小说如《乡村教师》《全频道干扰阻塞》,和《三体》第一部归入第二阶段,这一阶段他创立了现实主义加科幻的写作手法,我和其他一些评论家都不约而同地将此命名为“科幻现实主义”。比如《乡村教师》,在主流文学里是《凤凰琴》这样的版本。增加了科幻的视角后,关照点一下从地面超拔到了宇宙,有种非常强的冲击。比纯粹的现实主义写法,或者纯粹的科幻小说,更有震撼力。《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归入第三阶段,即社会实验阶段。虽然这一部很流行,但刘慈欣并不认为这一阶段是成功的。此后的《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放弃了社会实验,转入更纯粹的科幻,所以他称为“重归伊甸园”。这种回归被证明是成功的。《三体》第三部的科幻价值和文学价值都是很高的,可以称得上是经典。我写的刘慈欣综论在他去年八月获“雨果奖”前已经完成,到他获奖时,很喜悦但并不意外,正像有的评论家预言的那样,刘慈欣获奖只是时间问题。他的创作已经达到了世界级的水准。
刘慈欣能取得这样的创作成就,我觉得这要得益于他多年对科幻的痴迷和不懈的追求,得益于他的技术背景和文学天赋,得益于他的专注和勤奋,得益于他对科幻文学独立深入的思考和高度的自觉性,得益于他对科幻创作规律的探索和把握。而探究更深层次的动因,我感受到的是一个作家的自尊和作为中国人的尊严,就是不满足于模仿和跟随,不满足于在西方人创造的科幻世界中讲故事,即便科幻文学被西方发达国家一统天下,也要有勇气创造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幻世界。刘慈欣很早就有了这样的自觉意识,是这样的志向推动他不断迈向创作高峰。除了个人层面的因素,刘慈欣多次说过他的获奖同中国的国力强大分不开,我觉得这是他的理性认识,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山西文学有着现实主义的写作传统,刘慈欣的科幻作品相对独立于这个传统。地域总是要影响到一个作家的文字气质,在刘慈欣这里也不例外。同北京的科幻作家比较,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比如另一位重要的科幻作家韩松,他写了一部作品是《地铁》,写的是地铁故障停运后在地下发生的情形,很荒诞,也很后现代。今年获得“雨果奖”的北京作家郝景芳,写的是《北京折叠》,灵感来自于北京实行的交通管制。可以看得出这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场景。都市的拥堵,将人的想象力压迫到了一个很逼仄的空间,这同刘慈欣作品中的恢弘大气和开阔空灵,以及古典气息是不同的。刘慈欣的作品是在太行山下完成的,太行山阻隔了外部的喧嚣,为作家提供了宁静的写作空间,也赋予了他的作品一种太行山气质。雄伟的太行山脉的孕育能力是超出人们想象的。太行山也是一座非常神奇的山脉,上古时期的许多神话就发生在这里。太行山厚重的农耕文明传统和飞翔的神话传说,很好地印证了当前山西文学现实主义和科幻文学并存的风格。
我们的生活已经越来越科幻,不仅因为科技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还因为科幻作品中因灾难题材引发的人类的道德困境,在我们现实世界中也在不断发生。当前世界极端主义的暗流在蔓延,人类是不是有足够的道德力量驾驭科学技术,我们的世界将向何处去,这是科幻作家以及全体作家都需要思考和面对的问题。不管我们是从事主流文学还是科幻文学,不管我们是从事文学原创还是文学评论,不管我们是学院派还是业余作者,每个人都应该不断拓宽自己的边界,在文学艺术上不断探索,共同繁荣中国的文学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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