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谷
2016-11-26王祥夫
王祥夫
米 谷
王祥夫
1
年刚过,村子里就有女人们相伴着进城去了,她们把家里最最破烂的衣服从箱子里翻了出来,能穿的都穿在了身上,不能穿的也打成行李卷儿背在身上。过年穿过的好衣服这时又都仔仔细细叠好放在了箱子里,等下一次过年再穿。刮着北风,她们要进城了,要去工作了,她们的工作就是要饭。她们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脸梳头了,也就是说她们已经为进城做了好几天的准备了,要饭要有个要饭的样子,她们不能干净,她们必须脏头脏脸。她们在村子里大声地说话,她们的话被待在屋里的米谷都听在了耳朵里。外边的那些女人,都在纷纷指责王金的女人。鲜头的声音最亮,鲜头说王金的女人真是个败家精,身体壮壮的,又没个什么毛病,为什么忽然就不肯再进城要饭了?过了一个年就要待在家里等着男人养活了?好像她已经要够了,好像她已经给家里挣了一座银山或者是金山?
米谷坐在屋子里,静静听着鲜头在外边说话。
米谷的奶奶看着米谷,说鲜头说得对,咱们村的女人一到了岁数就要进城去要饭,不会进城要饭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进城就有好吃好喝还能给家里寄钱。男人们在地里做活儿,女人们就得进城挣钱,谷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钱是靠女人们伸着手在城里一毛一毛要饭要来的。米谷的奶奶说自己已经老了,老得已经喝不动小米粥了,已经进不了城了。
“米谷啊,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
奶奶说。
“好看怎么啦?”
米谷说。
“长得好看是作孽。“
奶奶说。
“怎么就是作孽?”
米谷说。
“要不你也可以进城给你自己挣些嫁妆了。”
奶奶说。
“我不要嫁妆。”
米谷说。
“没有嫁妆你怎么出嫁呢,你下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米谷奶奶看着米谷,叹了口气,又说,女人长得好看真是罪过,是上辈子作孽,只有上辈子做了坏事的人这辈子才会转成个漂亮女人到世上来受罪。
米谷把桃子形的小镜子从柜子上取过来又照了照。
“谁让你长这么好看呢?”
米谷的奶奶看着米谷,把手放在了米谷的头上。
“我现在就要进城,我要给自己去挣嫁妆。”
米谷把镜子放下,说自己早就不想再去学校识字了,学校里有两个比她大不多的女同学已经进城去了,已经开始给家里寄钱了,还寄回了各种各样的衣服。
“对了,你这么说就对了。”
米谷的奶奶说一个女孩子认识那么多字做什么?女人就应该进城去挣钱。
“那我就进城去了。”
米谷对奶奶说我也要找破衣服,越破越好,还有鞋子,那双耗子啃过的解放鞋,再说,我的脸也已经三天没洗了,我都准备好了。
“等你爹从医院回来再说吧。”
米谷的奶奶让米谷转过脸,米谷听见奶奶说你是不是在骗奶奶,你三天没洗脸脸还这么好看?好像刚刚抹过雪花膏,难怪村子里所有要进城的人都不愿带你去城里。
“我头发也三天没梳了。”
米谷对奶奶说。
“三天没梳还这么好,好像刚刚抹过头油。”
米谷的奶奶说。
“那些破衣服呢?”
米谷对奶奶说。
米谷的奶奶说家里的破衣服都留在柜子里,但米谷还不能进城。
“为什么?”
米谷说我不能等了。
“没人带你你怎么进城?等你爹回来再说。”米谷的奶奶说。
不但是米谷的奶奶说米谷是因为长得太漂亮而不能进城要饭,鲜头那天也对米谷说了,说像米谷这样长得漂亮的女孩儿进了城总要出事的,因为城里人一看到像米谷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不肯好好儿给钱了,就要起花心了,那些叫花子头儿到了晚上也要打米谷的主意。所以,米谷的家人年后一连问了好几个村子里要进城的女人,竟没一个人愿意带着米谷,一是怕出事,二是有米谷这么漂亮的女孩在旁边她们会一个钱也要不到,到时候那些起花心的人都会把钱给了米谷。鲜头对米谷说村里的漂亮女人进了城都差不多出了事,到了后来都不回来了。不过米谷要想进城也不难,那就是要等到结婚以后再说,女人一结了婚就什么也不怕了,这村子里结了婚的女人要是不进城就会被人骂,就像王金的女人,好好儿的一个女人怎么突然不再进城挣钱去呢?进城多好啊,有人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孩子进城,就像去住娘家,在城里不但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把孩子也养得白白胖胖,还不花家里一分钱,而且还会按时给家里把钱寄回来,直到孩子会满地跑了才回来,这就是本事啊。鲜头说这种女人的本事简直是大得了不得,鲜头说米谷的妈当年就是这样把米谷在城里养大的,可惜的是米谷的妈现在得了怪病,人已经站不起来了,两条腿一天比一天细,人连一点点分量都没了,人连一阵大风都抵挡不了啦,所以只好不停地给医院里送钱。鲜头对米谷说还有就是村子里好几家都是靠女人在外面要饭挣钱把房子盖起来的,村子里有多少女人进城进得都不想回来了,吃的又好,饭店里吃剩下往出倒的东西比村子里过年敬神敬祖宗的东西都要好,所以村子里许多女人进城一直进到老,不能动了,回了家还是想着进城要饭的事,连做梦也想着进城要饭的事。
米谷从家里走出去,她的脚下飞起了细微的灰尘,米谷一直走到村子中间去,太阳亮得人都睁不开眼,米谷抬头望了一下太阳,许多人都已经对米谷说过了,说城里的太阳就不这样晃眼,城里的太阳给阴沉沉的楼房遮着,所以城里女人的脸色才总是很白很细。
米谷的眼睛给太阳晃得发花,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了王金的女人说话声。王金的女人抄着手已经站在了米谷的面前,王金女人说自己已经有了病,晚上一闭上眼就总是看到自己站在树顶上,所以一到晚上就一身一身地出虚汗。
“我身上的血都变成汗快要流光了,所以我不能再进城了。”
王金女人对米谷说。
“我要让我的皮肤变得比城里女人的皮肤都要白,我要进城。”
米谷对王金的女人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要进城去了。
“你应该进城了,要不,你娘的病怎么会好。”
王金女人继续说,米谷你要进就快去进吧,村子里过年是五天,过了破五就不是年了,平常的日子就要回来了,城里人过年是一个月,一直要过到二月二龙抬头,从大年三十一直到二月二天天都是年。米谷你快去吧,趁着城里人还没有过完年。王金女人说自己可惜不能再进城要饭了,好日子离自己已经远去了,要是自己还能进城的话就一定会手把手教会米谷怎么要饭、怎么说话、怎么让人看着可怜。
“可惜我不能进城了。”
王金女人说自己是贱命,钱还没要够就病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就病了,王金女人对米谷说你就进城去吧,等改花长大了你教改花好了,到时候让改花给她娘盖一座房子好了,要是她娘有命就让她给她娘盖一座两层的房子吧。
改花是王金的闺女,梳着两条很细的小辫儿,老是追在米谷屁股后边叫米谷姐。
“我爹还没回来,你看到我爹就对我爹说我进城了。”
米谷对王金女人说。
“我要进城挣钱去!”
米谷对王金女人说。
2
米谷从拥挤的长途汽车上跳了下来。
米谷身后就是汽车站,汽车站不但墙和房子是金黄金黄的颜色,汽车站还是个热闹的地方。米谷从小就喜欢热闹的地方。米谷听村子里进城要饭的女人们说过,说汽车站是个好地方,城里数汽车站那地方好了,到了晚上,如果天气好,要饭的可以睡在汽车站的外边椅子上。米谷已经看到那些椅子了,刷着绿色的油漆,是一排,每一排上现在都坐着人,有的人坐在那里东张西望,有的人却伸着两条长腿在椅子上睡觉。米谷有些担心那些椅子,那些椅子到了晚上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扛回家去当劈柴。米谷还听说到了晚上如果运气好要饭的还可以钻到候车室里去过一夜。
米谷站在汽车站前边的空地上,她想在这里看到村里的熟人,这样到了晚上她就不会害怕,会有个地方睡觉。米谷就那么站着东张西望,一切对她都很新鲜。
这时候,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了米谷的身旁。米谷看到这个人了,米谷的心“怦怦怦怦”乱跳。这是个中年人,岁数看上去比米谷的爹岁数要小得多,长着一张尖尖的脸,嘴也是尖尖的,眉毛竟然是细细的,这个人不算难看,脸白白的还有些讨人喜欢。这个人对着米谷笑眯眯的,这个人笑眯眯的还不算,看了看左右,竖起了一个指头。
“干这个吗?”
这个人终于说话了。
“你干啥?”
米谷不明白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个人小声说,离米谷更近一些。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米谷脸红了,把身子往后退了退。
这个人朝米谷更靠近一些,用很小的声音说:
“我要,我要,我要。”
米谷吃了一惊,转过身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对这个人说。
“我什么也没有,你要什么?”
这个人已经跟在了后边。
“你有,你有。”
米谷心里怕极了,不知这个人要干什么?米谷猛地站住了:
“你要干什么?”
这个人笑眯眯地说你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跟我走,我有地方,我那地方很安全,我是大夫,我不会让你怀上孩子。”
米谷脸红了,猛走几步,又站住,对这个人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人小声说他现在已经受不了啦。
“我要操×!”
米谷可是给吓坏了,她对这个人说:
“我可是到城里来要饭的。”
“你长得这么好看还用要饭?”
这个人下边的话没有说出来米谷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这个人这时已经把那话说出来了:
“你不用要饭,就你这张脸,你能挣比要饭更多的钱!”
“我们村的女人进城都是要饭的,我们村的女人不会干别的。”
米谷对这个人说。
“问题是,她们干了也不会对你说,也不会对其他人说,我想你干了也不会对别人说。”
这个人对米谷说。
“不!我们村的女人都不会干这个。”
米谷大声说。
这个人笑了,这个人笑了还不说,这个人又用力地用一只手的中指捅另一只手手指环成的圈儿,捅得越来越快,这个人说这种事美得很,真是美得很,不但美,而且是又美又挣钱,一次可以挣到你一年也许都要不来的钱,你做还是不做,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要是不懂那就更好了,我来教你,我是大夫,我有地方,我那地方还有暖气,我那地方还可以给你吃康师傅方便面,我还可以给你吃世界上最好的榨菜,我那里还有许多好吃的,我也许还可以给你介绍更多的客人,我的许多朋友都喜欢做这种事。这个人不停地左看右看,他每次左看右看都看到了有人在附近走动,要是没有人就好了。
这个人再看米谷的时候,米谷已经跑远了。
“操!”
这个人看着远处,终于停下了手。
3
晚上的时候,地上的积水重新又结了冰,走上去喳喳响。
整整一天,米谷都没有离开过长途汽车站,在她的心里,长途汽车站永远是温暖的,她只要走得离它远一些,就会马上再走回来,长途汽车站让她觉得安全,直到后来许多年,米谷也一直没离开过汽车站一带,好像汽车站就是她的亲妈。米谷在天黑的时候坐在了汽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饭店的门口,这家小饭店门口有一个卖羊肉串的小摊子,卖羊肉串的是一个青年,这个青年长得瘦瘦小小,很麻利地把手中的羊肉串往炙床子上一拍一拍,油滴下去,马上就有火星子飞起来,他是一下子就烤一大把,这一大把羊肉串很快就被拿到他身后的小饭店里边去,有人在里边喝酒,喝酒还不行,还在大声说话和划拳,还把羊肉串的香气从他们的嘴里喷出来再播散到街道上去。小饭店的后边是条河,河已经开始解冻了,有“哗哗哗哗”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米谷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她离开家的时候奶奶把那碗炒饭一下子端开了。
“米谷,你是不是真要进城了?”
奶奶问米谷。
“我当然要进城。”
米谷说。
“那你就不能吃这碗炒饭了。”
米谷的奶奶说要进城你就要先学会挨饿。
“那我就不吃。”
米谷说。
“不是一顿不吃。”
米谷的奶奶说。
“那我就两顿不吃。”
米谷说。
“不是两顿不吃?
米谷奶奶说。
“那我就三顿不吃。”
米谷说。
“你先要把自己饿狠了。”
米谷的奶奶说。
“奶奶你说什么?”
米谷不知道奶奶说的饿狠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把自己饿得前边的肚皮贴住后边的肚皮。”
米谷的奶奶说怎么就能知道自己饿狠了,就是你看着了什么都想吃,就是地上有一堆狗屎你也想吃。在这种时候你还不能伸手要饭,你要到垃圾堆里去找烂菜叶,你让自己吃烂菜叶子,你让自己觉着烂菜叶子比炒饭都好吃,这时候你还不能伸手要饭,这时候你要到饭摊儿上去,你要拼命闻饭摊儿上的炒菜香,炒菜香让你的头发一根一根都站起来这时候你还不能伸手要饭。你还要让自己饿一天,饿两天,你要让自己饿狠了,说话舌头都打颤,下巴颏儿像就要马上掉下去,到这时候你才可以要饭。
米谷坐在这家小饭店门口的凳子上,这家小饭店的外边摆了两张桌子和七八个凳子,那是些冰凉的对人类毫无感情的铁皮子板凳。米谷就坐在这冰凉的板凳上,眼睛却还看着旁边。这时候灯已经亮了,城里毕竟是城里,屋外也有这么多的灯。米谷想在灯下看到村子里的熟人,哪怕是看到一个半个要饭的也好,但她不知道鲜头她们现在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在城里,年还在轰轰烈烈地过着,远远近近有人还在放鞭炮,一般人在这个时候还不会到饭店里来吃饭,因为这是正月。所以饭店里的生意还很不好。
“你来不来几串?”
米谷终于听见那个烤羊肉串的小年轻说话了,声音很好听,是跟她说话。
“我不能吃。”
米谷看了一下烤羊肉串的小年轻,摇了摇头。
“你不吃羊肉?你可以来两串牛肉。”
小年轻把用过的铁签子扔到那一堆铁签子里,“嚓”的一声。
“我从小就不挑嘴。”
米谷咽了口唾沫,她这会儿觉得自己是饥肠辘辘。
“那你就来两串吧。”
小年轻捅了捅炙床子里的火,火星一下子爆起来,灿烂了一下。
“我不能吃,我要让自己饿够才行。”
米谷又咽了口唾沫。
“你说什么?你要把自己饿够?”
小年轻站在那边看着米谷,他还没见过要把自己饿够的人。
“我是要饭的。”
米谷说自己是到城里要饭来了,因为村子里的年早已经过完了。
“年还有个过完的?今年完了明年还有,年永远不会过完。”
小年轻笑着说。
“我们村里的年只过五天。”
米谷对这个小年轻说。
“你是刚从村里头来?你是不是一个人?”
小年轻问米谷。
“我们村的女人都要出来要饭,要是不出来要饭就是老了,或者是病了。”
米谷说走了嘴,说谷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钱是女人们在城里要饭要出来的。
“你是个直心眼人,这种话你可不能对别人说。”
卖羊肉串的小年轻对着米谷笑了起来。
米谷也笑了起来,她突然对这个小年轻有了好感。
“你是一个人?”
这个烤羊肉串的小年轻又问。
“我们村好多人都在城里,她们也都来要饭了。”
米谷说有的人家靠要饭都盖起房子来了。
“你一个人怎么能要成个饭,到时候你会给抓到收容站里去。”
小年轻说收容站可不是好地方,那里的警察一个一个都很凶。
米谷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收容站,她没听过村里人说过收容站。
小年轻看着米谷“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连收容站都不知道就敢来要饭?小年轻好像是一下子就看透了米谷的心事,说你要是晚上去汽车站就会给抓起来,再给送回去,送回你们家,你们家还要出一笔钱给收容站的人,到时候你不但要不上钱还要赔上钱,别看你长得好看,好看也没有用。
“你真是来要饭的?”
小年轻又问,他说看米谷的样子不像是要饭的。
“你看我像是干什么的?”
有一种骄傲在米谷心里升起来,她把脸转向卖羊肉串的小年轻。
“你像是剧团的演员。”
小年轻说剧团里的演员一般都长得很好看。
“我真是要饭的,只不过我找不到我们村的人了。”
米谷说城里真是比村里要大多了,她站在汽车站旁边看了一天也没看到一个认识人。
“你晚上不能待在这儿,这儿不安全。”
小年轻说你也不能去汽车站候车室,一到过年那里就查得十分紧。
“那让我去什么地方?”
米谷说。
“还是去找你们村的人。”
小年轻说。
“我不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
米谷说。
“你长得太好看了,长得太好看的人怎么能去要饭?”
小年轻说长得好看的人应该去剧团,去唱“双推磨”。
那种让人美滋滋的骄傲在米谷的心里弥漫开来。
“要不你就跟我走,我有房子。”
小年轻说自己保证不是什么坏人,就像他看米谷不像是要饭的一样。
“你跟我走不走?”
卖肉串的小年轻问米谷。
“我要找我们的人。”
米谷已经学会了,学会了说“我们的人”,这让她觉得新鲜,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一切都很新奇,一切都充满了光亮,她觉着自己出来做要饭的活儿是做对了。在村子里,人人都说要饭不过是一种活儿,村子里的人都说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人小瞧要饭的,反而人们会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出力不大却能吃饱还能挣到钱。
“要是我找不到我们的人我就跟你走。”
米谷说自己什么也不怕,在庄稼地里都睡过,天上是星星。
“天都黑了,你还准备去找?”
小年轻说城市里天黑了不安全,要多不安全有多不安全。
“比我们村里亮多了,这么多灯。”
米谷说比这再黑她也敢。
“要不,待会儿我请你吃碗面。”
小年轻说。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我真饿了。”
米谷说。
“那我马上就请你。”
小年轻说。
“你请我吃面我拿什么还你?”
米谷说。
“吃完面条你就回我那儿去睡一觉。”
小年轻说。
这天晚上,米谷住在了卖羊肉串小年轻的房子里,那是间在饭店后边的房子,一进屋的地方是一个油光光的小案子,里边是一张油光光的床,小年轻的破自行车也放在这间屋里,还有炙床子,还有那辆小车,那是一辆推小孩儿的车,小年轻就把烤肉串的炙床放在上边。
“你现在就上床去睡觉。”
小年轻对米谷说。
“你睡不睡?”
米谷问小年轻。
“我还要切肉。”
小年轻说。
“切完呢?”
米谷说。
“切了还不行,还要腌。”
小年轻抓起一个酒瓶喝了一口,他对米谷说他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喝口酒。
米谷没去睡,她打着哈欠,一直站在那里看小年轻切肉,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切一会儿肉小年轻就要喝几口酒,切好的肉都扔到一个大塑料盆子里,盆子里是调料。米谷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米谷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一下小年轻是什么样的人。
“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米谷问小年轻。
卖肉串的小年轻就笑了起来,他对米谷说你进院子的时候没看院里堆了一堆什么?米谷想不起院子里有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她才看到满院子的破烂,什么都有。小年轻对米谷说他的爹娘是捡破烂的,这一带,住的都是捡破烂的。
“没有破烂捡他们就要饭。”
小年轻说人为了活着就要什么都做。
“他们也要饭?”
米谷说他们是不是又捡破烂又要饭?两样都干。
“你捡过没捡过破烂?”
小年轻问米谷。
“没有。”
米谷说自己虽然现在还不会要饭但她会切肉,米谷说她不能白白住在这里,她要过了小年轻的刀,那把刀给磨得很亮,她开始帮着小年轻切肉。小年轻坐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太困了,他靠在那里就睡着了,再后来,他躺下了,没脱衣服就钻到被子里去。再后来,米谷也睡了,她也没有脱衣服,离开家的时候,奶奶对米谷说,出去要饭就要准备着生虱子,就要准备着不脱衣服睡觉。
一觉醒来,天微微亮了,小年轻已经起来了,在黄黄的灯下串他的羊肉串。
“你好大胆子,你还真敢在我这里睡了一觉。”
小年轻笑着对米谷说。
“我是不是睡着了?”
米谷说。
“你当然睡着了。”
小年轻说。
“我看你不像坏人。”
米谷说。
“我当然不是坏人。”
小年轻笑着说。
米谷出去解了一下手,外面很冷,清冷清冷的,她看到了院子里都是垃圾堆,她看到了前边的房子,房子上有麻雀,麻雀也醒了,但天色还灰灰的。
“你爹娘呢?”
米谷跺跺脚又从外进来,问小年轻。
“他们天不亮就要到垃圾场去刨垃圾,去晚了就什么也刨不到了。”
小年轻说他娘前不久在垃圾堆里刨到一条很大的鲤鱼。
米谷说自己也该出去了,出去要饭,也许还能碰到村里的人。
“你晚上还回来不回来?”
小年轻问米谷。
米谷回答说不了,一个要饭的,要学会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
小年轻就笑了起来,早上还很冷,他穿着件立领厚绒衣。
米谷问小年轻笑什么?她觉得小年轻的衣服很好看,城里人和村里人就是不一样,米谷想起自己的大弟弟了,大弟弟还没开学。
“你以为要饭的就可以到处走,走到哪里要睡到哪里?”
小年轻说米谷你大错特错了,要饭都有要饭的地盘,晚上回去都有固定睡觉的地方,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我看你不像是要饭的,因为你长得好看。
“有多好看?”
米谷说。
“不知道。”
小年轻说。
“我像谁?”
米谷说。
“像日本人。”
小年轻想了想,说。
米谷对小年轻的回答很满意。
“为什么我像日本人?”
米谷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
小年轻说过年的时候他在汽车站看到了好多日本人。
4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米谷眼红红地又站在了那家小饭店的门口。
米谷在汽车站一带走了整整一天也没看到鲜头她们,那些人好像压根儿就没进城。米谷走啊走啊走了整整一天也没离开过汽车站,她只要是一看不到汽车站那黄黄的房子心里就发慌,只要稍微走远一点就会马上再走回来。中午的时候,她实在是饿得撑不住了,饿得嘴唇都开始抖了,饿得下巴颏儿都好像要掉了,她觉得是时候了。她站在街边看了好一会儿了,没有人会因为她是个要饭的而停下来,她必须要拦住一个人。米谷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最后鼓起了勇气,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去,这个人好像有四十多了,穿着一件茶叶色的短风衣,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这个人手里拿着很大一摞书,这个人过马路的时候一直在接手机,红灯亮起来的时候这个人很快地穿过了马路,而且马上就走到离米谷不远的地方了。
米谷朝这个人走了过去。
“我饿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米谷对这个人说。
“你是谁?你没吃饭跟我有关系?”
这个中年人怔了一下,打量了一下米谷。
“我一天没吃饭了。”
米谷把手伸出去,只有这样才像个要饭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是谁。”
这个中年人看看左右把手机收了起来,这个中年人对米谷说这个城市像你这样的要饭的太多了,人们都不知道该不该帮忙。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米谷又说,横下了心,手一直举着。
“没有,没有,你这么年轻。”
这个中年人开始走动,米谷也跟着他走。
“你别跟着我,我没零钱。”
这个中年人又拍拍自己的口袋。
“大哥你行行好。”
米谷紧跟了几步,又对这个中年男人说。这些话都是在家里奶奶教过的,说万不得已还可以跪下来,对于一个要饭的,第一次朝谁要就一定要要到,要是要不到的话就没了彩头,这一天都会不顺。
“我一天没吃饭了。”
米谷加快了步子跟着这个中年人。
“你别跟我,我说没有就没有。”
这个中年人又说了一句,把手里的书倒了一下手。
米谷又快步走了几步,这样一来她就走在了这个中年人的前边。米谷又抢了一步,一下子给这个中年人跪下了。
米谷的行为把这个中年人吓了一跳,周围有几个人在朝这边看。
“没有!没有!你跪下也没有!”
这个中年人竟然生气了,把手里的书扬了扬,像要打米谷的样子,但没有落下来。
“你行行好。”
米谷还在说,伸了一下手,但还是没敢拉这个中年人的衣服。
“对你们这种人就不能发善心!谁知道你们家已经存了多少钱。”
那个中年人往一边跳了一下,很快朝前走了。
米谷没动,但米谷的眼睛一直跟着这个中年人,这个中年人一下子进了路边的一个超市,还回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这时有一个人过来了,这个人看了看米谷,说:
“这个小要饭的哭了。”
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了,这个人看了看米谷,说:
“这个小要饭的哭了。”
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了,这个人对另外两个人说:
“咱们谁有零钱给她点儿,看样子她是真的,看在她眼泪的份儿上。”
于是,米谷的眼泪就流得更多了,她的面前便有了三张一块钱的纸币。
“三块钱能买六个烧饼了。”
其中一个人说。
“三块钱可以吃一碗牛肉面了。”
其中另一个人说。
“三块钱可以喝两杯酸奶了。”
最后一个人说。
这三个人很快走远了,后来又过了一个人,看了看米谷,看了看左右,弯了一下腰,给米谷的身边放了一张五毛钱的纸币。这个人在米谷的面前放了五毛钱还不行,又从旁边捡了一块小石子把米谷面前那三张一块和一张五毛的纸币给小心压住了,这是个好心人,他怕风把那四张可怜的纸币吹跑。米谷一直不敢抬头,一直不敢把面前那三张纸币收起来,她忽然有些激动,她已经有了三块五毛钱了。就在这时又过来一个人,这人飞快地抓起米谷面前的那四张纸币就跑。等米谷明白过来,人已经跑远了。
米谷这会儿又站在了昨天她来过的地方,卖羊肉串的小年轻正在烤羊肉串。
“今天怎么样?”
小年轻问米谷。
米谷没想到自己会一下子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小年轻看着米谷脸上的眼泪,他递给米谷两串肉串。
“我不吃。”
米谷说自己不但没要上钱,反而丢了三块五毛钱。
“你怎么会丢了三块五毛钱?”
小年轻有些迷惑,问米谷的口袋里一共有多少钱?
“一开始来了一个人,给了一块,后来又来了一个也给了一块,再后来又来了一个人又给了一块,这就是三块了。后来有个人心最好,给了五毛。”
米谷对小年轻说。
“给了五毛怎么要比给一块的还要好?”
小年轻真的有些不解了,看着米谷。
“这个人怕刮风把地上的钱刮跑,捡了一块石头帮我把钱给压住了。
米谷又哭了起来。
“你怎么又哭了,你出了什么事?你这已经挣了三块五了。”
小年轻背过了身子,风把地上炮仗红红的纸屑吹了起来。
米谷哭得更厉害了,红红的炮仗纸屑落在了她的头上。
“你怎么总是哭?要不你放大声哭好了,哭完再吃东西。”
小年轻把烤好的羊肉串递过来,米谷倒不哭了。
“你让我吃了东西再哭?那我就不哭了。”
米谷接过了小年轻的羊肉串,羊肉串的香气拂动着她的食欲,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你慢点儿吃,你是不是没找着地方?”
卖羊肉串的小年轻把手里的羊肉串在炙床子上磕磕,翻了一个过儿。
“城里的年还没过完呢,我不哭了。”
米谷把那个人抢她钱的事说了,说那个人抢了钱就跑。
“你的钱让人抢了?”
小年轻吃惊地看着米谷。
“三块五毛钱!”
米谷就又哭起来。
卖羊肉串的返身进屋里去了,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破旧的搪瓷茶缸子。
“我不喝水。”
米谷对小年轻说她已经喝过了,回来的路上在路边的面食摊子上喝过了。
“我不是让你喝水,你拿着这个,要了钱就放在里边。”
小年轻说要饭的都得有个东西,渴了放水,饿了放饭,最最重要的是放在身边让人们把施舍的零钱放在里边,到时候再大的风也吹不跑,你时不时用手捂着,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米谷就又哭了起来,她对小年轻小声说:
“你能不能让我再住一夜?”
小年轻看着米谷:
“你不怕我是坏人?”
米谷笑了一下。
“我不白住,我要到了钱请你吃烤红薯。”
米谷这么说是因为她看到了旁边有一个烤红薯的小摊子,炉子上放了几个软软的红薯,那个卖烤红薯女人正看着这边。
“你怎么不请我吃烤肉串?你最好请我吃烤肉串。”
小年轻笑着对米谷说。
“你卖烤肉串还让我请你吃烤肉串?”
米谷弄不明白小年轻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小年轻。
“你请我吃我也不吃,我和你开玩笑。”
小年轻说。
“为什么?”
米谷说。
“因为烤肉串的肉都不是好肉,没人用好肉做肉串。”
小年轻用很小的声音对米谷说,又问米谷是不是想吃烤红薯?
5
有人看见米谷了,看见米谷在小饭店前帮着小年轻卖烤肉串。
过了正月,天一天一天暖和了起来,小饭店后边的河水里的冰全消化了,水不再是“哗哗哗哗”地流了,而是“哗啦哗啦”地流。米谷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羊肉味儿,她的上衣前边的大襟在闪闪发光,她还没有找到那些进城要饭的女人。米谷现在是天天都跟小年轻在一起,她只在汽车站的长椅子上睡过一晚上,第二天给带到一个地方让盘问了老半天,米谷现在到了晚上就随小年轻回去,回去还不能马上就睡,要帮着小年轻切第二天的羊肉,切好了再一串一串串起来。到了第二天早上米谷可以睡个懒觉。小年轻总是对米谷说你再多睡一会儿吧,米谷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小年轻去了什么地方。
“我怎么总是见不到你爹娘?”
米谷问小年轻。
“他们已经知道你了。”
小年轻说。
“他们怎么知道?”
米谷说。
“他们看见你了。”
小年轻说那天,那两个驼背,就是他的爹娘。
米谷的记性十分好,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两个驼子,男驼子和女驼子,每人背了一个袋子,在小饭店前待了一下,好像还和小年轻说了几句话。
“你爹娘是个驼子?”
米谷吃了一惊,怎么两个人都是驼子?
“不过我爹娘一到晚上背就直了。”
小年轻笑着说。
“怎么一到晚上背就直了?”
米谷说。
“拾破烂的和要饭的一样,都要让人看着可怜才行。”
小年轻说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收拾你了,小年轻说他爹娘也是当年要饭练出来了,一出门背就会不由自主地驼下来,直了反而不好受。
“他们不是驼子?”
米谷说。
“他们当然不是驼子。”
小年轻说。
“他们知道我了?”
米谷说。
“知道了。”
小年轻忽然叹了口气。
“你好好儿的叹的是什么气?”
米谷看着小年轻。
“你猜猜。”
小年轻说。
“我怎么能猜得出。”
米谷说一个人的心是长在肚子里,如果心长在脸上还差不多。
“我爹娘说你长得太好,应该是剧团里的人,不能给我做媳妇。”
小年轻说。
“谁说给你做媳妇了?”
米谷脸红了,尖叫起来,再说你这么小。
小年轻今年才十八岁,所以才那么瘦,所以胆子才那么小,天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晚上睡觉不能再穿那么多了,穿得再少,两个人也还得躺在一张床上,米谷和小年轻一直是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躺在小年轻的那张小床上。
在黑暗中,这天晚上,米谷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小年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啦?”
米谷说。
“我想摸摸你。”
小年轻说。
“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米谷说。
“我也不知道我叫啥。”
小年轻叹了口气。
“天下还有不知道自己叫啥的人?”
米谷说。
“他们都叫我小年轻。”
小年轻说自己是给亲生父母扔在车站上的,有人说他的父母是过路的,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父母,是从下水道里蹦出来的。
“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米谷说,心里有些怜悯起来。
“不是,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
小年轻说。
“你是说你想摸摸我?”
米谷说,小声说。
“我只摸一下。”
小年轻说。
“你摸我什么地方?”
米谷说。
“摸摸胸口。”
小年轻在暗中说。
“不行。”
米谷说。
“那就摸摸脸。”
小年轻说。
“不行。”
米谷说。
“那我就不摸了。”
小年轻说。
这时,米谷的手已经放在了小年轻的手上,再后来,米谷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小年轻的手,但她不知道该让小年轻摸自己什么地方。
“你想不想娶我?”
米谷说。
“我爹娘不让,说你长得太好看。”
小年轻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米谷能感觉到小年轻把自己越抱越紧。
“我抱你了。”
小年轻小声对米谷说。
“我知道,你还想做什么?”
米谷说。
“我什么也没做。”
过了一会儿,小年轻说他想做那个,但他说怕米谷有了孩子。
米谷抬起手,轻轻落在了小年轻的脸上,“啪”的一声。
“少胡说,明天一起来你就给我烤串肉串!”
米谷说。
“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小年轻不恼,笑着说。
米谷又抬起手,把小年轻的竖领绒衣的领子轻轻放了下来,抚平了,没过一会儿,小年轻起身照照镜子,又把绒衣领子给竖了起来,说这种衣服就要这样子穿。
“还是这样好看。”
米谷也说。
“我好看的地方你还没看到过呢。”
小年轻回过身,一下子,把米谷抱住了。
米谷的脸红了起来。
“咱们脱了衣服睡吧?”
小年轻小声说,忽然跳下了地,拿起酒瓶喝了口酒。
“我喝了酒胆子就大了。”
6
米谷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人们看着米谷的肚子大没感到吃惊,感到吃惊的是米谷自己。米谷担心怎么回去和家里人交待。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长途站一带更加热闹了,那天中午,米谷听到了蚂蚱叫,“蝈蝈蝈蝈、蝈蝈蝈蝈”叫得很欢。米谷跑到街口去看,是个乡下人,挑了一挑碧绿的蝈蝈在那里卖。
米谷买了一只蝈蝈拿在手里看。
“米谷!”
有人喊她了。
长途汽车站一带太乱,米谷没看见喊她的人,只听见这个人还在喊。
“米谷!米谷!”
米谷还是没看见人,米谷急了。那个人还在喊:
“米谷!米谷!米谷!”
米谷这下子看见了,是村里的鲜头,天这么热了,鲜头还围着块红头巾。
“米谷!米谷!米谷!米谷!”
鲜头从人缝里喊着挤过来,激动地一下子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米谷对鲜头说。
“我看见你就想哭。“
鲜头说。
“你咋看着我了?“
米谷说。
“我一下就看着你了。
鲜头说村里的人都以为米谷你让人贩子给卖到西安去了。
“我又找不着你们,你吃了没?”
米谷问鲜头吃了饭没。
“米谷,你迟了。”
鲜头看着米谷,用头巾擦着嘴角说。
米谷不知道鲜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忙问鲜头什么事。
“我不能说,你回家就知道了。”
鲜头摇摇头说。
米谷急了,摇摇鲜头,要鲜头告诉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爸和你弟弟来城里找你,找不到你。”
鲜头说。
“他们什么时候进城了?
米谷问鲜头。
“进了一次又一次,进了一次又一次。”
鲜头说。
“我一直就在汽车站。”
米谷说我们家出什么事了?
“他们以为你在火车站,他们找了你一次又一次就是想让你回一趟家。”
鲜头说。
“什么事你说。”
米谷的心乱跳了。
“米谷,你晚了。”
鲜头又说。
“你快说什么事!”
米谷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你再也看不见了。”
鲜头说。
“是不是我奶奶?”
米谷要哭出来了,两眼发直了。
“不是你奶奶,是你娘。”
鲜头说。
“我娘!”
米谷又哭不出来了,她一下子攥紧了鲜头,鲜头叫了起来。
“我娘怎么了?”
米谷说,攥得更紧了。
“米谷你放开你放开,你再攥我你娘也不在了。”
鲜头“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我娘不在了?”
米谷说。
“你娘不在了,已经给埋到玉米地里去了。”
鲜头说。
“我娘不在家里了?”
米谷的话有些乱了,脑子也乱了。
“你娘死了,给埋在玉米地里了。”
鲜头说已经有两个月了。
米谷的眼里掉出了眼泪,眼泪很快就把衣服湿了一片,接着又把衣服湿了一大片,接着把裤子也湿了一大片。米谷坐在那里哭了又哭,她和鲜头坐在街头,米谷哭,鲜头也跟上哭,周围的人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鲜头是个要饭的,当然,跟要饭的坐在一起哭泣的人也应该是要饭的,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了,把五毛钱的票子放在了鲜头的手边。这时有人说话了,说这两个要饭的为了什么事哭成个这样?
“你们出什么事了?”
这是一个老头,脸红红的老头,像是刚刚从澡堂里出来。
米谷哭得是昏天昏地,她还在哭,但她听见鲜头在一旁说话了。
“她的孩子死了,饿死了。”
鲜头灵机一动说。
“她的孩子?”
那老头指指米谷。
“可怜可怜给点儿吧。”
鲜头把手伸了伸,说。
那老头把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放在了米谷的手边。
“可怜可怜再给点儿吧。”
鲜头又说。
又有人过来,把一张一块钱的票子放在了米谷的手边。
“可怜可怜多给点儿吧。”
鲜头哭得比米谷都厉害了。
又有人过来了,弯下腰问:
“你们俩,是谁的孩子死了?”
“她的孩子。”
鲜头指指米谷说。
“她的孩子?”
那个人也指指米谷。
“可怜可怜给多点儿吧。”
鲜头对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说。
这时有人认出米谷了,说这不是小饭店前卖羊肉串的吗?
这时又有人在那里大声说话了,是在说米谷:
“你们看她的肚子,她的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呢,怎么就说她的孩子死了呢?”
这时围上来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想要看看米谷的肚子。
鲜头不哭了,她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米谷。
“米谷,你有啦?”
鲜头拉着米谷站起来,米谷又捂着肚子坐下去。
“米谷,你咋就有啦?”
鲜头又大声说。
“米谷,你和谁有的?”
米谷坐在那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把身子努力弯下去,弯下去。
这时候小年轻出现了,他看见这边围了好多的人,他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他过来了,看到了人群里的米谷,也看到了米谷旁边的鲜头,他听到了鲜头在那里盘问米谷。他挤进人群,把挡在他前面的人推开,小年轻站在了米谷的面前,对米谷说:
“米谷,咱们回家。”
“我娘死了。”
米谷说。
“你娘死了还有我。”
小年轻说。
“我娘给埋在玉米地里了。”
米谷站了起来。
“咱们回家,米谷。”
小年轻拉了一下米谷。
“我娘没花过我一分钱就给埋在玉米地里了。”
米谷伤心地说。
“看啥?看啥?都回家看你妈生孩子去!”
小年轻对围上来的人大喊一声,挥了一下手,手里是一把穿肉串的铁签子。小年轻拉着米谷回家去了,鲜头在后边紧跟着。她想去米谷家里看看。
鲜头跟在后边小声问米谷:
“这就是你女婿?”
7
米谷抱着孩子回到村里的时候,秋天已经快过去了。村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了米谷的事。村里的人都赶来看米谷,后来他们不看米谷了,他们看穿着皮鞋的小年轻。村里的人们都很羡慕米谷,羡慕米谷在城里一下子就找到了人家,虽然米谷没有给家里寄钱回来,米谷却给她爹带回个外孙。米谷去玉米地里给她娘烧了纸,玉米地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响着。米谷的大弟弟跟在后头。米谷给她娘烧纸的时候差点儿出了事,那就是烧纸的时候把玉米地引着了,但很快就给扑灭了。已经是秋天了,玉米地里的玉米已经都枯干了,那些玉米比米谷的奶奶都枯干,米谷的奶奶还活着,只是眼睛瞎了,睁着眼只能看见一片白光。医生说是米谷的奶奶得了白内障,只要动一下手术人就又能看见了。米谷的奶奶说人老了要眼睛干什么?要这张嘴也是多余了。
米谷的奶奶用手摸米谷的孩子,米谷的孩子“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哭起来,还溺了一裤子,溺了不说,又拉了一裤子。米谷的奶奶说小小孩儿的尿是银,小小孩儿的屎是金,这回好了,金子和银子都有了。
“我一定给您寄钱回来看眼睛。”
米谷笑着对奶奶说。
“可你娘临死还没用上你的钱。”
米谷的奶奶说。
“那您就花双份儿的,我娘的和您的。”
米谷说她一定会把钱寄回来。
“你过去,过去。”
米谷拉了一把小年轻,让小年轻过去,让他过到奶奶的跟前。
“你让奶奶摸摸。”
米谷又推了一把小年轻。
小年轻就站在了米谷奶奶的面前,把一张尖尖瘦脸伸到奶奶的面前。小年轻忽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他感觉到有刀子在割他的脸,从脑门儿上割下去,一直割到脸上,又割到耳朵上,又割到脖子上。小年轻又把手伸过去,这回他不叫了,这回是米谷的奶奶在叫了。
“我摸到羊肉了。”
米谷的奶奶说米谷你怎么带回块瘦羊肉,都是肋子。
“那不是羊肉。”
米谷拍手笑了起来,说那是小年轻的手。
“我摸到羊肉了。”
米谷的奶奶说不是羊肉哪有这个味道。
“你让奶奶再摸摸。”
米谷要小年轻把手再递给奶奶。
“那一年的羊肉比这块羊肉肥。”
米谷的奶奶是老糊涂了,小年轻身上的羊肉味儿让米谷的奶奶一次次地说那一年的羊肉,一次次地说过去的事。
这一天中午,米谷的家里冒出了很好闻的青烟,一股一股的青烟让村子里的狗都兴奋了起来,那是人们从来都没闻过的好味道。那是小年轻在米谷的家里给米谷的家人烤羊肉串。从城里回村里的时候,小年轻问米谷拿些什么?
“你说你有什么?”
米谷说。
“我有什么?”
小年轻说那你说我有什么?
“你有手艺。”
米谷说。
“你要我把手艺给你爹带回去?”
小年轻说。
米谷的主意是太对了,米谷的爹和米谷的弟弟妹妹都让羊肉串的香味儿弄得兴奋不已,米谷的爹吃了第十八根羊肉串了,他对米谷说:
“你看看,爹吃得手心都出汗了。”
“你再吃。”米谷说。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爹吃得脚心都快出汗了。”
“你再吃。”米谷说。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爹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爹你再吃。”米谷说。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爹吃不动了,再吃下巴恐怕要掉下来了。”
米谷的眼里已经是泪汪汪的了,米谷说:
“爹,我记恨你一辈子!”
米谷的爹吃了一惊,说:
“米谷你记爹什么?爹从小没打过你也没骂过你。”
米谷哭出声来了:
“你不让我看我娘最后一眼!”
米谷的爹对米谷说:
“你知道,爹在火车站找了你多少次?”
米谷的眼泪就更多了:
“爹你就不会到汽车站去找?”
米谷的爹长叹了一口气,说:
“爹什么时候坐过汽车,爹什么时候坐过火车,爹什么时候出过门。”
“爹!”米谷忽然小声叫了一声爹。
小年轻看着米谷,他不知道米谷要说什么?
“你比我娘强,我娘还没吃过肉串!我娘还不知道她的外孙叫福官!”
米谷离开村子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在村道上拦住了她,这个女孩儿穿着红花衣服,这个女孩子的两根细辫儿让米谷一下就认出了她,这个女孩子就是改花,改花在村道上羞答答地要米谷带她进城里去。改花的个子还是那样高,改花的样子还是那个样子,但改花和以前的改花不一样了,因为改花的妈死了。那些进城要饭的女人们不再恶狠狠地咒骂王金的那个女人,再骂她也听不到,埋她的土地很快就要上冻了,黄黄的落叶覆盖着米谷家村子周围的土地。城里的落叶也是金黄金黄的,全世界秋天的落叶都是金黄金黄的。
“你这么小就要进城,你不要命了?”
米谷把手放在了改花的肩头上,说。
“等你的辫子长长了再说吧。”
米谷又把手放在改花的辫子上,上边扎着细细的麻绳儿。
“要不,等你摘了麻绳再说吧。”
米谷的心软了,她把手放在了改花的手上了,她攥住改花的手了,因为改花已经在动手解那细细的麻绳儿了。但她怎么也解不开那系在辫子上的细麻绳儿,按着村子里的习惯,改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洗过头了,不但没有洗过头,她的脸也有一个多月没有洗了。
“改花你不上学你想要饭你真没出息!”
米谷的大弟弟站在一边对改花说,米谷的大弟弟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呵,对改花说,放了假我就要进城里去看看,到时候我带你去。
8
自从有了孩子,到了晚上米谷就不再跟着小年轻出去卖羊肉串。
天已经很冷了,时间过得真是快,米谷的那间小屋子的窗玻璃上的霜总是冻得很厚。在这样的日子里,米谷就把自己和孩子窝在潮乎乎的被子里。米谷很想念她的村子,村子里的炕到了冬天总是很热,她不知道奶奶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但米谷又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最近,有一个要饭的冻死了,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个人蜷作一团儿待在那里,早上是那么个样子,到了中午还是那么个样子,到了晚上,人们看到他还是那么个样子,这个要饭的样子终于引起人们的注意了,人们才都想到,这个要饭的是不是已经冻死了。人们过去推他,他不动,人们把他翻过来,人们看到了他的脸,一点点血色都没有,嘴是微张着,眼也是微睁着,好像在看什么,看得很遥远,人们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冬天来了,长途车站旁边更热闹了,这一带的房子都给人们租去过冬,租这里的房子的人们都是没什么办法的人,前不久,又有人给煤气闷死了,人给抬到院子外边来,这死人的脸又是绿的。随着天冷,在城里要饭的鲜头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天冷得她实在受不了,她来喝口水,有时候米谷还会留她吃顿饭。后来不但鲜头来,鲜头把和米谷一个村子的女人几乎都带了来,她们说是来看看米谷和孩子,其实她们是来找口热水喝,找口热饭吃,找个热乎地方取取暖。可米谷的房子怎么能容下那么多的人,终于有一天米谷对鲜头说了话。
“鲜头,我原来也想进城要饭是不是?”
米谷对鲜头说。
“可你现在比我们都好。”
鲜头说三九天不出门赛过活神仙,米谷你比我们都好。
“你说说好在哪儿?”
米谷想听听鲜头怎么说。
“第一是冻不着。”
鲜头说她们可不一样了,手和脚都不像个手和脚了。
“可我给家里一分钱也寄不回去。”
米谷说我可比不上你们。
“第二你还饿不着。”
鲜头说我们的肚子现在已经不是个肚子了,是泔水桶了。
“泔水桶怎么说?”
米谷笑了起来,为了鲜头这个说法儿。
“我们饿的时候是空泔水桶,饱的时候是要溢出来的泔水桶,我们的肚子已经不是个肚子了。”
鲜头说现在吃还算个问题,问题是现在的猪也不愁一口吃的,城里的猪都在那里大口大口吃猪肉。鲜头笑了起来。
“可我还是给家里寄不了一分钱。”
米谷说。
“你比我们谁都好,你看看你这屋子多么暖和。”
鲜头说。
“鲜头,我原来想跟你们进城要饭是不是?”
米谷又把话说回来了。
“是啊。”
鲜头看着米谷,不明白米谷怎么又要从头说起了。
“我去求过你,你不愿带我进城是不是?”
米谷说。
“我忘了,还会有这事?”
鲜头是要饭要得锻炼出来了,脸上居然一点点也不红。
“还有旺花,我求她带我进城她也不带我进城。”
米谷说。
“那就是她的不对。”
鲜头说。
“还有彩线,我去求她她说要是带上我她就一分钱也别想要了。”
米谷说。
“那就是她的不对。”
鲜头说。
“还有金好,我爹去对她说,她还是我婶子呢,她也不带。”
米谷说。
“那就更是她的不对。”
鲜头说,她看着米谷,心里有些发毛了,不知米谷下边还要说什么。
米谷把村子里进城要饭的女人都数了个遍,这些女人都嫌她长得好看,都不愿带她进城来学要饭。
“你说她们对不对?”
米谷对鲜头说。
“当然都是她们的不对。”
鲜头说。
“她们是不是都往家里寄钱了?”
米谷说。
“不寄回去放在身边还不让人给抢了?”
鲜头小声说现在外边坏人真多。
“她们给过我一分没有?”
米谷问鲜头。
鲜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米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问题是,自己也没给过米谷什么好处。但鲜头忽然笑了,她想起来了,她捡过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是在医院的垃圾堆里捡的,还整整齐齐,她洗了洗就给米谷拿过来了。鲜头想起这事了,鲜头说那件小孩子衣服是买的处理货,你也别往心里记着。
“那小衣服福官穿了又穿,穿了又穿。”
米谷说,看着鲜头,忽然又把话说回来了,米谷说:
“我让她们带我进城学要饭她们都不带,她们是不是都不对?”
鲜头不说话了,吃惊地看着米谷,她觉得米谷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又说起了这事。
“你说是不是都是她们不对?”
米谷问鲜头。
“当然都是她们的不对。”
鲜头说。
“那就好了,以后不要让她们上我家了。”
米谷说我这房子一天进十个人,十个人就要带进一大堆冷气,米谷说我这个炉子又小,热气都让她们开门关门给带走了,所以我不能让她们再来了,不过,鲜头你可以来,因为什么?因为你给过福官小衣服。你来吧,你冷了就来,你想喝热水就来。
米谷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
“你要是饿了也可以来,到时候碰到什么就吃点儿什么。”
这几天,村子里那些进城要饭的女人们都不见了,连鲜头也不来了,米谷的屋子里冷清清的,所以只要天一黑,米谷就会把门关得死死的,米谷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一手抱着福官,一手总是攥着那面桃形的小镜子,上次回家,她把这面小镜子带来了,这面小镜子米谷的娘整整用了一辈子。米谷一个人抱着福官在家里待着实在是太冷清了,米谷又希望有人来敲门,来坐坐,来跟她说说话。
9
这天傍晚,终于有人来敲门了。
敲门的人是直接走到了米谷家的窗子前,隔着纸窗帘把窗子敲了敲。
“开开门。”
外边的人敲了两下窗子,说他们是查户口的,说他们是警察。
“家里没人。”
米谷慌了,慌了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不是人?”
外边的警察“嘻嘻嘻嘻”地笑了,说你是什么?你不是人你是什么?
“我男人不在。”
米谷要自己别慌,她又说了一句:
“我男人小年轻不在。”
“有你就行了,你开门吧。”
外边的警察咳嗽了一声,大声说。
“你到饭店门口去找他吧,我不知道户口在什么地方放着。”
米谷有点儿害怕,她还没见过户口是什么样。
“开门,开门。”
外边的警察又敲了敲窗子,说他们也只不过是看看就走,看看里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快过年了,快过年了坏人就多了,只有坏人才怕开门,你不开门你什么意思。
米谷就把门开开了,米谷抱着孩子把门开开一条缝,外边的警察却一下子把门推开了。
米谷很快又让自己坐在了炕上,因为屋里实在是太冷了。
“你的户口呢?”
说话的这个人和跟着进来的那两个人都没穿警察的衣服,他们进来后就左看右看。
“我男人知道,你们找他,他在饭店门口卖羊肉串呢。”米谷又说。
“我男人叫小年轻。”
“你们一共三口儿?”说话的这个人说。
“对,三口儿。”米谷说。
“你男人是卖羊肉串的?”说话的人说。
“在饭店门口呢。”米谷又说。
“他叫小年轻。”
“哪个饭店?”
说话的人说。
“汽车站门口的小饭店。”
米谷说。
“你说你们是三口,还有一口呢?”
说话的人说。
米谷就拍了拍抱在怀里的孩子。
“是个小子?”
说话的人说。
“是个小子。”
米谷说。
“是个正品。”
说话的人回过头对另一个人说。
“看看是不是个正品。”
另一个人说。
“黑户他妈的一生就是一个正品,真是绝了。”
说话的人对米谷说:
“你是黑户吧?让我们看看你的孩子是不是正品?”
米谷不明白什么是“正品”,也不明白什么是“副品”,她心里有些纳闷儿,但她还是把孩子送了过去,送过去的时候马上就感觉不对了,那人是一下子,把孩子一下子从米谷手里夺了过去,那人把孩子夺过去马上就转了一个身,孩子便飞快地转给了另一个人,米谷看着那个人已经从屋门跑了出去。米谷知道事情不好了,米谷还没穿鞋,米谷光脚跳下了地,光脚追出了几步,又追出几步,眼前有什么朝她扬了起来,红红的一片,那人对着米谷的脸扬了一把什么,米谷马上就睁不开眼了,米谷马上就不能呼吸了,米谷闻见了一股呛鼻子的辣味。那人朝米谷扬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辣椒粉,这把辣椒粉就扬在米谷的脸上。
“抢孩子。”
“抢孩子。”
“抢孩子啦。”
人们都听到了米谷的尖利怕人的喊叫,米谷的嗓子好像已经给撕破了,已经破成一条一条了,人们看到了米谷光着脚跌跌撞撞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人们看到米谷一边跑一边歪歪斜斜不停地撞在墙上。人们接着又看到小年轻的驼背爹娘也从他们的屋子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人们还看见前边有几个人在乱跑,人们又听见米谷在喊:
“抢孩子。”
“抢孩子。”
“抢孩子啦。”
小年轻的爹娘追上了米谷,小年轻的爹给米谷脸上的颜色吓了一跳:
“米谷,米谷,是谁砍了你的脸?”
小年轻的娘拉住了米谷,她也已老眼昏花:
“媳妇,是谁砍了你的脸?”
有人跑去对饭店门口的小年轻说:
“你们家出事了,你还不快回去看看。”
有人抄着手站在那里看着从人们面前跑过去的小年轻的驼背爹娘:
“咦,这两个驼子,怎么都不驼了?”
10
米谷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头小母兽,那天小年轻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小年轻说:“算了米谷,找了一个月了都找不见,怕是找不见了,咱再生一个,过一年又是一岁。”小年轻的话还没说完米谷一声嚎叫就朝小年轻扑了过来。福官被人抢走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连一点点下落都没有。现在已经不是小年轻拖着她到处走,而是米谷到处拖着小年轻走,小年轻快要垮了,人一天比一天瘦。很快两个多月都过去了,米谷的福官还是没有一点点音讯。米谷和小年轻走遍了这个城市,又走遍了这个城市四周的村子,有时候,晚上,米谷会忽然一下子醒来,拉起小年轻就走,米谷说她听见福官的喊声了,福官已经在外边喊了一声又一声。小年轻只好跟上米谷走,在深更半夜的街头上走,走还不行,米谷还要一声一声地喊:
“福官。”
“福官。”
“福官。”
“福官。”
有人在街旁的楼上愤怒了,冲到窗子旁朝下大喊:
“疯子,深更半夜喊什么喊!”
有什么从楼上砸下来了,是空酒瓶,一下子碎裂在米谷的脚下。
“福官。”
“福官。”
“福官。”
“福官。”
过不一会儿,米谷又忍不住喊了起来,声音怕人得很,有人从小酒馆里惊慌地跑了出来,惊慌地看,惊慌地问,惊慌地往后躲。
“哈!出什么事了,喊得这样怕人?”
跟着又有人跑出来了,是个女的。
“妈呀,吓死人了,是不是鬼?”
米谷拉着小年轻几乎走遍了这个小县城,他们从长途汽车站出发,朝东朝西,朝南朝北,为了找到他们的福官,米谷和小年轻几乎走遍了这个小县城的大街小巷。很快就又要过年了,这天,米谷又和小年轻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叫宋庄,宋庄这地方原来有座桥,还有一片很大的瓜地,桥现在早已拆掉了,修了很宽的路,路一直通到铁路那里,瓜地也早就没有了。米谷和小年轻走到那条黑黑的巷子里去,一家一家听过去,一家一家听过去,米谷忽然站在这家院门口不动了,侧着耳朵听,听,听,忽然又喊起来:
“福官。”
“福官。”
“福官。”
“福官。”
这家人家院里马上就是一阵骚响,许多人扑通扑通乱跑了出来,都是些女人,这些女人们给米谷的尖叫吓坏了,她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都半夜时分了,这么尖利的声音,这么怕人的尖叫。她们跑出来了,天太冷了,她们合租住在这个院子里,暗中,她们看不到小年轻和米谷。小年轻已经拉着米谷朝外边扑通扑通地跑,小年轻知道里边的人跑出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小年轻和米谷还没跑远,他们听到那些女人的说话了:
“听声音像是米谷?”
有个女人说。
“会不会是米谷?”
又有女人说。
“米谷,米谷,是不是你?”
好几个人同时朝这边说。
“米谷。”
好像是鲜头的声音。
米谷和小年轻都轻轻站住了,他们几乎是同时明白了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应该是些什么人。米谷和小年轻又慢慢往回走,一步,一步,一步。
“米谷,是不是米谷?”
暗里又有人问了一声,真是鲜头的声音。
原来是米谷她们村进城里要饭的女人们都住在这里,原来这地方是个叫花子窝。
“福官。”
米谷是尖叫着朝鲜头一下子扑了过去。
鲜头倒给吓懵了头,连往后退,大叫一声:
“快关门快关门,好像不是米谷。”
“鲜头。”
米谷又叫了一声。
“是米谷。”
鲜头说。
第二天,病倒的不是米谷,而是小年轻,小年轻发了高烧,烧得很厉害。外边又太冷,米谷干脆让小年轻就躺在鲜头她们那里。米谷有米谷她们的事,和米谷一个村的那些要饭女人随着米谷从“宋庄”出发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雪几乎遮蔽了周围的一切,天地一片白茫茫的。和米谷一个村子进城要饭的这些女人们居然还不知道米谷的孩子让人进家抢了的事。她们忘了米谷不让她们再去她那里的事,米谷也忘了自己说过不让她们再去家里的事。这些女人分头出去了,鲜头跟着米谷,别的女人也各自分开,在寒冷的风里雪里她们喊着“福官”的名字,去了她们所熟悉的地方。她们像是在找一只猫或者一只小狗,嘴里喊着,这里喊喊,那里喊喊,再听听,再喊喊,再听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天黑,她们又都失望地回到了那个破烂的院子。
小年轻是累坏了,睡了一天好多了,他围着被子坐在那里听鲜头和米谷说话。米谷又在说那天孩子被抢的事。
“他们一共是几个人?”
鲜头问。
“三个。”
米谷说。
“他们说他们是查户口的?”
鲜头问。
“他们说他们查户口。”
米谷说。
“他们说你是黑户?
鲜头问。”
“他们说我们是黑户。”
米谷说。
“他们说要看看福官?”
鲜头问。
“他们说要看看福官。”
米谷说。
“你就抱给他们?”
鲜头问。
“我就抱给他们。”
米谷说。
鲜头忽然转过了脸,看定了小年轻。
“你看那三个人长得什么样?”
小年轻摇摇头,说自己当时在外边卖羊肉串。
鲜头又问米谷那三个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胖胖的?”
“对,胖胖的。”
米谷说。
“还有一个瘦瘦的?”
鲜头问。
“对,瘦瘦的。”
米谷说。
“还有一个高高的?”
鲜头问。
“对,高高的。”
米谷说。
看着鲜头和米谷一问一答,小年轻的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他看着鲜头,希望在他的心头升起来。
“会不会是咱们村里的人跟你开玩笑,会不会是你的亲戚?”
鲜头把米谷的脸扳过来,让米谷看着自己,说。
米谷的脸也一点一点亮起来,希望也在心头升起来。
“你想想,有偷孩子的,还有敢进家抢孩子的?”
鲜头又把身子转过来,对小年轻说。
米谷的脸终于亮开了,看着鲜头。
“你们是不是一直没有回过村打问打问?”
鲜头的眼睛看着米谷和小年轻。
“没有。”
米谷和小年轻异口同声地说。
“八成丢不了!八成是谁和你开玩笑。”
鲜头“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手。
“咱们走!马上走!”
米谷对小年轻说。
“我也不发烧了。”
小年轻摸摸自己的额头,说有酒没有,有酒就给我喝一口,我觉得自己饿了,别人饿了是要吃饭,我饿的时候只要喝一口酒就不觉得饿了。
11
这一年,外出进城要饭的女人都提前回到村子里来,米谷她们村子这边也下了很大的雪,村子北边的山也都覆盖了厚厚的白雪。下了大雪人们就不愿出门了,但人们还是都从家里跑了出来,跑到了厚厚的雪地里,因为他们都想不到村子里进城要饭的女人们今年会回来得这么早。但人们马上知道了村子里进城要饭的女人们为什么今年回来得这么早了,人们也都知道了米谷丢孩子的事,人们都说不会吧?村子里谁会和米谷开这种玩笑?谁会抱人家米谷的孩子?村子里没有这么缺德的人,坏人一般都住在县城里。
米谷和小年轻也只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米谷和小年轻又走了,继续去找他们的福官,米谷和小年轻太失望了。临走这天晚上,米谷和小年轻又从家里走了出去,还有米谷的大弟弟和改花,所到之处,他们惊动了许多的狗,他们每到一个院子就会引起一阵骚动。灯亮了,狗乱叫,人出来了。
“福官。”
“福官。”
“福官。”
人们听见米谷的喊声从村子东头掠到了西头,又从南边掠到了北边。米谷希望在村子里找到福官,但她更加失望了。
米谷的奶奶瘫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她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问米谷的爹:
“羊肉在什么地方?”
“羊肉还没买回来呢。”
米谷的爹轻声对他娘说。
“我闻见羊肉啦。”
米谷的奶奶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说。
“村里唱戏呢。”
米谷的爹轻声对他的娘说。
“羊肉在什么地方?”
米谷的奶奶又说。
“村里头唱戏呢,别说什么羊肉。”
米谷的爹对他自己的娘说。
“我闻见羊肉了。”
米谷的奶奶又说。
“是米谷的女婿回来了。”
米谷的爹小声对他娘说。
“羊肉在什么地方?”
米谷的奶奶又说。
“唉,是米谷的福官丢了。”
米谷的爹用更小的声音对他娘说。
“没了孩子米谷就不好要饭了,要饭也没人会好好儿给了。”
米谷的奶奶突然清醒了过来。
12
过了年,天又渐渐暖和了起来,长途汽车站一带的积雪都消化了。
为了找福官,小年轻现在是什么也不做了,小饭店的客人们喝酒的时候想吃串烤串都吃不到了。小饭店的老板这天在门口拦住了小年轻,他抄着手对小年轻说你光这么瞎找顶什么用?满世界乱找也不是个办法,你一张嘴永远吵不遍天下,你不如贴告示吧,别小看那一张纸,千里万里都跑得到,别说太原,就是连北京都能跑到,你把福官的相片印在告示上有人就会把你福官送回来了。饭店老板对小年轻说他这个人帮人就要帮到底。
“干脆,我给你出钱印‘寻人启事’吧。”
小饭店的老板对小年轻说。
“你说的话当真?”
小年轻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小饭店老板说。
小饭店老板说话还真算话,他给小年轻花钱印了许多告示,福官的小相片就印在上边。这一回,米谷在心里十分感谢饭店老板,不但感谢饭店老板,她也十分感谢那些从村子里进城要饭的女人们,她们对米谷的事十分热心,她们来了,把米谷的屋子挤得满满的,然后她们又都从屋子里出去,她们拿着告示到处贴,因为替米谷贴告示,她们被警察追得到处乱跑。米谷出去看了那些贴得到处都是的告示,感动得哭了一回,又哭了一回。“别哭了,哭什么!”小年轻现在的脾气变得很不好。米谷不会因为小年轻一句话就不哭了,她还在哭。“总哭总哭总哭!”小年轻说坏运气都是你他妈给带来的。小年轻现在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到米谷的身上,他真是已经好长时间不卖羊肉串了,人也像是一下子老了。走路的时候抄着手,人好像一下子缩小了一个号。
“我的儿子丢了。”
小年轻见了人也总是这样一句话。
“你们谁见我的福官啦?”
见了人,小年轻挂在嘴边的还是这句话。
“寻人启事”贴出去好长时间了,但福官还是连一点点消息都没有。人们差不多都快要忘了这件事了,贴在墙上的“寻人启事”差不多连字迹都要看不清了,但忘不掉福官的是米谷,米谷还是天天哭,天天都在那里说福官的事。小年轻给说烦了,不想在家里待了,他就去小饭店喝酒,喝那些客人们剩下不要的半瓶或小半瓶的啤酒。
“你那个米谷,他妈的。”
小饭店老板这天对小年轻说米谷人倒长得好看,怎么就是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小年轻看着饭店老板,手里拿着半瓶客人们喝剩下的啤酒。
“按理说她早就不该这么哭了。”
饭店老板说,手里也拿着一瓶啤酒,却是一瓶刚开的啤酒。
“她丢了孩子她能不哭?”
小年轻说。
“一般女人哭十天就够了。”
饭店老板说。
“十天?”
小年轻看着饭店老板,他和饭店老板每人在喝着一瓶啤酒。
“最多哭二十天。”
饭店老板说。
“二十天?”
小年轻在心里算了一下。
“米谷哭了有多少天了?”
饭店老板说。
小年轻在心里算了算,他算不清了。
“有几个二十天了?”
小饭店老板说。
“快三个月了。”
小年轻说。
“三个月是多少天?”
饭店老板说。
小年轻在心里算了算,但他没说。
“她哭了又哭说明什么?”
饭店老板说。
“不知道。”
小年轻说。
“我想你也不知道。”
饭店老板说。
小年轻把半瓶啤酒一下子干了,看着饭店老板。
“说明她心里只有孩子没有你。”
饭店老板说,笑了,对着竖起一根坚硬的中指。
“你多长时间没干这种事了?”
“她把孩子丢了。”
小年轻说。
小年轻就有些不高兴了,小年轻站起来要走了。
“你别走,我给你出个主意让米谷忘掉福官。”
饭店老板说。
小年轻的眼里放光了,他站住,看着饭店老板。
“你就赶快让米谷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她就会忘了丢了的这一个。”
饭店老板说女人都是这样,就像狗熊摘玉米,摘了这个就忘了那个。
“她让你碰不碰?”
饭店老板问小年轻。
小年轻不说话,把饭店老板的啤酒拿过来喝了一口。
“她不让你碰吧?她不让你碰!”
饭店老板笑眯眯地看着小年轻。
“告诉你小子,再生一个她就会忘了丢了的这一个。”
饭店老板对小年轻说。
“她敢不让我碰!”小年轻对饭店老板说。
小年轻从饭店里出去了,朝左转了一个弯,又朝右转了一个弯儿,就到了他和米谷的家了,他一进家就把窗帘拉住了,差不多,只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就出现了。米谷一下子推开小年轻跳了起来,因为她听到了,外边有人敲了敲窗子,小声说:
“你们还想不想找你们的福官?”
13
一个头戴着油乎乎的鸭舌帽的人笑眯眯地来到了米谷的家,这个人进来的时候敞着怀,不但敞着怀,他还拿着一根冰棍一边走一边吃,他实在是太渴了,这说明天气也已经暖和了起来,长途车站一带现在到处是一片泥泞,这个人的脚上却没有多少泥,这说明他是坐出租车过来的,他不认识米谷和小年轻,这说明他是看过告示才来的。他站在米谷住的那间屋子前了,窗子上挂着窗帘,他听见了里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轻轻敲了敲门,里边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但门就是不开。米谷和小年轻在屋里。米谷已经挣扎了好一会儿了,她不想做那事,福官不但带走了她的欢乐,像是把她的生命也带走了,这让小年轻十分恼火。“你再生一个就啥事也没有了。”小年轻小声对米谷说他这就要再给米谷做一个孩子,和福官一模一样的孩子。
米谷打开门的时候,那个人笑了一下,因为他看到米谷还没来得及把裤子提好。后来这个人的眼睛就停在米谷的脸上再也不移动了,他想不到米谷会这么好看。这个人把一支烟递给站在米谷身后的小年轻,可眼睛却还停在米谷的脸上,小年轻把米谷拉了一下,让米谷站在自己的身后,小年轻站到了这个人的面前,这个人的眼睛还是越过了小年轻看着米谷。
“你是谁?你们是不是认识?”
小年轻看看这个人又看看身后的米谷,问米谷。
“我怎么认识他,我怎么会认识他?他又不是我们村里的。”
米谷对小年轻说。
这个人却一直看着米谷,就好像小年轻根本就不存在。
“你想不想找到你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孩子在什么地方。”
这个人对米谷说。
这一回,该轮着米谷一把把小年轻推开,她又重新站在了小年轻的前边。
“我们的福官在什么地方?”
米谷激动得一颗心“怦怦怦怦”直跳。
“你想不想找到你的孩子?”
这个人又对米谷说。
站在米谷身后的小年轻忽然恼火了,他挤了一下米谷,和米谷并排站在那个人的面前。
“我是孩子的爹。”
小年轻对这个人用很大的声音说。
“哈哈,你这么小就当爹了?”
这个人笑了笑,对小年轻说。
“谁说我小,我不小了。”
小年轻认真地说。
“我看你还不到二十。”
这个人笑嘻嘻地又说,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掏了出来,这个人手里是打火机,这个人把打火机打着了,给小年轻伸过来。小年轻才想起手里的烟。
“你们的孩子终于有下落了。”
这个人说他看到米谷的福官在什么地方了,吃得白白胖胖。
米谷在小年轻身旁尖叫了一声。
“所以,你们再不要大白天在床上睡觉。”
这个人又说,说你们孩子还没找回来就敢大白天在家里睡觉?
这个人忽然在米谷的家门口转了一个圈儿,然后,他指了一下小年轻:
“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强。”
小年轻忙说。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又指了一下米谷。
“米小桂。”
米谷也忙说。
“我以为我找错了,看来是找对了,你们的孩子有下落了,他被我发现了,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个人小声说,这个人的手已经从另一个裤子口袋里掏了出来,那是一张纸片,是一张硬纸片,小年轻和米谷都看清了,原来是一张照片。这个人把照片拿在手里慢慢慢慢把正面朝着米谷了,这是一张小照片,是一张彩色照片,福官就在照片里,只是有些小,不但小,还有些模糊。
米谷又发出了一声尖叫,她的哭泣是随后爆发的,米谷捧着照片跑进了家。
“快,咱们也进家。”
小年轻对这个人说。
“对,咱们进家细说。”
这个人一步跨在了小年轻的前面。
小年轻尽量装出大人样,他要这个人在他和米谷的床上坐下来,床上的花被子还摊着,小年轻往里把被子推了推,窗帘儿还拉着,小年轻把窗帘儿拉开,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快快快,给客人倒茶。”
小年轻回头对米谷说。
米谷早已经不在了,她已经跑了出去,她想让自己的公公婆婆看看福官的照片。但她的公公婆婆一早就出去刨他们的垃圾去了。米谷只好一路跑到了前边的小饭店,那里的店员都和米谷十分熟,但米谷还是欣喜万分地冲到了里边,冲到了饭店老板面前。
“福官。”
“谁是你的福官。”
饭店老板很不高兴地说,他这几天心情特别不好,脑门儿上贴着两片黄瓜片,一说话,黄瓜片掉了下来,他在上边狠狠地再吐吐唾沫,又把黄瓜片贴在脑门儿上。
14
米谷朝小年轻可怜巴巴地伸着手:
“你爹娘那边到底有多少钱?”
小年轻又拍拍床上那瘪瘪的一叠钱,可怜巴巴地说:
“都在这里了。”
米谷朝小年轻伸着手:
“你还有多少钱?”
小年轻烦了,把手使劲儿拍拍:
“我跟你说过了我一分钱也没有你还问?”
米谷朝小年轻伸着手:
“你怎么会一分钱也没有?”
小年轻简直要发火儿了,他更使劲地拍拍手:
“我不卖羊肉串了我哪来的钱!”
米谷放声大哭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米谷的哭声十分尖利,米谷一边哭一边放声大骂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米谷先骂那三个把孩子抢走的人,骂他们没有一点点人性,然后是骂今天拿着照片来过的那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张口要五千?然后是骂小年轻,骂小年轻又骂不出道理,便骂小年轻整天只知道喝酒,骂完小年轻又开始骂自己,骂到伤心处,米谷开始用指甲抠自己的手,手上的皮给抠破了,有血沁出来。
米谷忽然停止了骂,两眼直盯盯看着小年轻小声说:
“借,我们去借五千。”
米谷说我们一年还不了两年还,两年还不了三年还。
“跟谁借?谁能一下借给咱们五千?”
小年轻说总不能去跟院子外那些垃圾借?院子里垃圾倒是很多。
“你就跟饭店老板去借,他肯定拿得出来。”
米谷说他开饭店这么久,天天把大鱼大肉卖出去,他说不定还会有十万。
“我看不好借。”
小年轻说咱们又没给饭店老板做过什么,再说人家刚刚给咱们帮了那么大的忙,印了那么多“寻人启事”。
“好人一般做事都要做到底,你就去对他这样说。”
米谷看着小年轻,想想又说,要不,你就去对饭店老板说福官要回来后给他当干儿子。
“人家也许还不愿意呢,人家要干儿子做什么。”
小年轻居然笑了一下,说就是我给人家当干儿子人家也许也不会愿意。
“我不信这么好看的福官给他当干儿子他肯不要?”
米谷拿着那张小照片尖叫起来,说他给咱们福官当干儿子福官还不要他呢。
小年轻差点儿又笑了出来,但他不敢笑,他看着米谷已经跳下了地,已经穿上了鞋,已经围上了头巾,已经拉开门,已经走出了家门。小年轻追了出去,他跟在米谷后边问米谷干什么去?米谷说她要去找饭店老板,米谷说她不能再等了,她要马上看到自己的儿子福官。
“马上,马上,马上。”
米谷说。
“等等,等等。”
小年轻跟在后边说,说咱俩商量一下再说。
“三个月啦,三个月啦,三个月啦。”
米谷说,走得更快了。
小年轻紧跟在米谷的后边,小饭店这时候还没有来客人,两个服务员眯着眼在那里剥葱,地上是一大片阳光,阳光大得都晃人眼,服务员已经剥了一大堆葱,又在剥蒜,已经剥了一大碗,然后还要挑豆芽,一大盆豆芽在那里放着。小饭店和其他小饭店一样,前边是餐厅,里边是厨房,过了厨房再里边是会计的房子,会计就是老板,老板就是会计,老板在那里睡觉,两只脚很黑,伸着,像是要把它送给别人。其实他早就醒了,他在想事,想发票的事,他买的假发票让工商局的人发现了,这件事弄不好会罚款。他闭着眼睛,听见有人进来了,不但进来了,而且已经坐在他的脚旁边了,而且是一边坐了一个。饭店老板睁开了眼,不但睁开了眼,而且一下子坐了起来,不但坐了起来,而且要下地了,他的那两只黑脚在地上找鞋。
小年轻赶忙给他找来了鞋,替他穿上。
米谷已经把手伸到饭店老板的眼前了,手里是福官的照片。
“福官好看不好看?”
饭店老板说他又不是没看过福官。
“我还用看照片?”
米谷还不把照片收回来,她对饭店老板说她想好了,要让福官给他做干儿子。
“这么漂亮的干儿子,让他以后叫你干爹。”
饭店老板却掉过脸对小年轻说,有屁快放,你们有什么事?
“我心里正烦呢,快说。”
小年轻张张嘴指指米谷,说米谷想跟老板你借点儿钱。
“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饭店老板说。
“我们不多借,我们就借五千。”
米谷对饭店老板说。
饭店老板一下子瞪大了眼,看着米谷,说这就是你米谷说的一点儿?我到什么地方给你们找这一点儿,五百五百加起来是一千,一千一千加五次才是五千,好家伙,五千。饭店老板说小饭店一天挣二三百就了不得了,你以为我开了工厂,你以为我开了银行,你以为我是记者,你以为我是矿长?饭店老板急得乱说起来。
“我们就只借五千。”
米谷还在一旁说。
小年轻拉拉米谷要她不要再说下去,他看着饭店老板。
“我们就借五千。”
米谷又在一旁说。
饭店老板忽然不说了,他看定了米谷,忽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说其实米谷你要往出拿五千比我容易,因为小年轻说得对,你长得太好看了,像日本人,你不但像,你比日本人还好看一百倍!不但你公婆喜欢你。别人也会喜欢你。
“他去他爹他娘那里借过了,他们只有七百。”
米谷忙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饭店老板说借永远是别人的,挣才是自己的。
米谷从小饭店后边走到小饭店前边又不走了,她坐了下来,这时候还没有客人,只有那两个挑豆芽的服务员。眼泪又从米谷的眼里流了下来,这一回她倒没哭出声,要是哭,她就不能说话了,她开始说话,她说自己真是命苦,想让人带她进城要饭人家不带,娘死的时候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别人结婚吹吹打打,自己没吹吹打打就给小年轻把儿子生下来了,真是便宜了小年轻,福官是个多么好的儿子,长得多么好,眼睛就像自己,晚上也不怎么哭,给点奶吃就“呼呼呼呼”睡一觉,可是给杀千刀的抢了。
“可是——”
米谷站了起来,说老天开眼了,有人要把福官送回来了。
“可是——”
米谷忽然又蹲了下来,看着那两个服务员。
“你们能不能借给我钱,我让福官给你们当儿子,不当干儿子,当亲生儿子也行。”
那两个服务员放下手里的豆芽大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
米谷又站起来,看着这两个服务员。
“我们什么也不笑。”
那两个服务员是异口同声,她们说米谷你赶紧到别处想想办法吧,就是打死我们我们浑身上下也掏不出十块钱。你还是找你们村的那些要饭的女人吧,她们那里肯定有钱,一,她们吃也不花钱,二,住也不花钱,三,穿也不花钱,四,她们要来的钱一个是一个,两个是两个,都放在那里了。她们现在应该把钱借给你,都借给你也行,因为她们干什么也不花钱,她们是纯收入,她们到了过年才把钱往回寄,她们不把钱借给你放在那里也是白白放着。
“其实她们是最有钱的人。”
15
米谷和小年轻去了宋庄,宋庄一带的柳树绿了。
米谷和小年轻站在鲜头面前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远远近近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米谷也只能在天黑的时候见到村子里这些进城要饭的女人,米谷在心里觉得她们真是有钱了,如果没钱,她们怎么还会把这个院子里的房子租着住,房子虽然很破了,下雨会漏雨,刮风会把屋子里的东西吹得到处乱跑,但也是要花钱租着住。
米谷这时感到不好意思了,她把两只手互相搓着。
“我的房子是那么小。”
米谷小声对这些和她一个村子的女人们说。
“我家的炉子是那么小。”
米谷又小声说。
“那两天是那么冷。”
米谷又小声说。
“福官是那么小。”
米谷小声说。
“你们人是那么多。”
米谷小声说。
“你们又是你进来她出去她进来你出去。”
米谷小声说。
和米谷一个村子的这些进城要饭的女人们都看米谷,她们都不知道米谷要说什么,她们快要让米谷给说糊涂了。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鲜头。
停了一会儿,米谷把前边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两只手不停地搓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
鲜头让米谷别急,小心急出病。
“有人要把福官送回来了。”
米谷两眼几乎要放出光来,看着鲜头。
“送回来就好了。”
鲜头说这下可好了。
“可是送孩子的人要我们给他五千块钱。”
米谷说,看着鲜头。
“要五千!”
鲜头瞪大了眼睛,吃了一惊。
“所以我和小年轻来求你们了,求你们把你们的钱都借给我。”
米谷看着屋子里和自己一个村的那些女人,说。
“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我们去什么地方找那么多钱?”
鲜头又吃了一惊,五千!妈呀,五千!
米谷一下子就急了,她把福官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嘴里却说:
“你们有,你们吃饭要不要钱?”
鲜头说要饭的没有花钱吃饭的事,花钱吃饭就不是要饭的了。
“而且,你们穿衣要不要钱?”
鲜头说要饭的都是捡别人扔了不穿的穿。
“所以你们的钱一块是一块两块是两块。”
鲜头笑了下,说谁的钱一块是半块,两块是一块。
米谷急了,说小年轻的钱一块都不值五毛,他挣一块得花出五毛,六毛,七毛,给家里买菜买饭还要交电费,还要交水费,还要交管理费,他挣一块也许一分钱都不是。
鲜头和那些要饭的女人都看着米谷。
“所以你们的钱才是一块是一块,两块是两块,你们把钱都放得牢牢的,谁也拿不走,现在你们行行好把钱先借给我吧,我要让福官赶快回来,你们把钱借给我吧,我和小年轻一年还不了两年还,两年还不了三年还,我们还不了还有福官呢。福官长大了卖羊肉串你们都可以去白吃,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你们把钱借给我吧。”
“我们倒是愿意,可是……”
鲜头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鲜头。”
米谷叫了一声,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她跪下来还不说,她还拉小年轻,想让他也跪下来。小年轻看看米谷,再看看鲜头和身边的那些要饭女人,居然不肯跪。
“跪下来。”
米谷厉声说。
“我要是给要饭的跪了我连要饭的都不如了。”
小年轻大声说。
“你就是也跪下来我们也没钱借给你们,那是五千!”
鲜头长叹了一口气,说要饭的能有几个钱。
“你这是给钱跪呢,你不是给她们跪。”
米谷又对小年轻说,说小年轻你就为你儿子跪跪吧。
小年轻站着不动,倒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
米谷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拉着小年轻要他跪下来,小年轻甩开了米谷,从屋子里跑出去。
“不要了,不要了,谁想要谁要吧。”
小年轻在外面大声说,他在外面的暗处蹲下来,一个红点儿亮起来,一明一灭。
“小年轻,王八蛋!”
米谷的声音真是尖利,从屋子里一直响到院子里。
“她们能有多少钱?她们能有多少钱?你不是瞎跪!”
小年轻从暗处跳了起来,大声说米谷你不如跪我,我现在才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我能给你弄出来多少个福官。
米谷尖厉地叫着从屋里跑出去。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小年轻也叫了起来。
“米谷你不能踢我,米谷你踢死我了!”
小年轻蹲了下去,老半天站不起来。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榴莲榴莲》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愤怒的苹果》等五部。曾获第一届、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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