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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蜃景

2016-11-25李宏伟

海燕 2016年8期

李宏伟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北京。参加第三十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译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诺拉:乔伊斯情书》《流亡者》等。获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徐志摩诗歌奖等。

1

该如何确定一朵花的父姓谱系?

当她第一次珠胎暗结,弯垂枝头

意欲借尚属清朗的天光

把自己嫁回遥远的东方国度

百花的仙子旱已让位给精灵

她们从来不屑于使用飞鸟的架构

年迈的土地持有人业已彳亍街头许久

失业险弥补不了神丧失的尊严

可失怙的花仍旧是花,仍旧包藏

词语的祸心,事物的密钥

仍旧在手与手的传递中保有工业光的喑哑

当然不必期待一次亲吻一劳永逸

但只要花的绽放不失时机

就可以指望永恒静默者不失阵地

2

由此转身,自我之猪踟蹰于生铁方阵

反复。翻滚出一身即时的铠甲

蜗牛角的领地,污泥的乐土

经受公交车寒冷的定点迁徙

默数沿途的战争。战争一发

而自行收拾,而好自为之

号角声缀饰以眼泪,以哀悼

向假时间作彻底异化的别离

而尾巴漫长,拖曳于稻粱米瓮

捏合不多的悬念,供给

不存在的骑士后坐的余地

而摩天大楼兀自转动,无心前进

到站提示音响起,皮质层的浮世壁画

借用顺势疗法,向后门出发

3

当!当!当!是谁在半夜敲击水管

是谁?在自来水中如注地失眠

标准间里的青年,是否已独身醒来

刮镜子里那张反向的无名的脸

大地的秘密原本可以借重,可以

扯动绳索,垂直提升至表面

你掬起,送入口中,尝得神话的最高级

信任那幽暗晦明的最初的凉意

如今江河尽毁,无隐私的波澜

解除渗漏、垂钓和潜水,数十里

弯曲黄色的工序,割据枯瘦的杯盘

你坐回浑浊的防波堤,遥看对岸

楼上楼下纷繁亮起的床头灯

拒绝回应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问

4

誓约者,你配给的歌队率先出列

为你张目,为你叙述,为你

他们脱下纯棉的罩袍,走到前台

作这一次见证,指着不可能的倾覆

山水动荡,雨雪交互,无非是

向自然缴纳一份拟态的保证金

无非是名词从自身滑落,在背面止跌

两个声部舍弃白色的殿堂与媚俗

第三声部不拘形迹,在青丝上悬浮

这耦合的催情剂,入一口钉子

挂上一副相看两不厌的春天的镜像

歌咏到此为止,你搂住一个女人

不接应永恒静默者随机的婉约的目送

白头清唱,从来也不在意观众

5

房屋耗蚀人的存在,耗蚀

如中心花园的风声挤压肺泡

实有挤出空无,布置无可撕扯的帷幕

每夺得一平米即被划掉一公分

人力的轮子一日一转,周长三十年

售楼小姐来来回回,清减沙盘

你凑齐首付的盘缠,排得一个号码

打开盆景内站位的机遇阀门

脚手架呼应骨盆,暗自攀爬

运送系好安全带、手持户型图的装修工人

无处不在的辐射随他上上下下

这线状热量蒸发你所剩无几的本质

如果满血复活,奠基新的演绎

你是否有解药重建自己,让房屋坍塌

6

班车。前现代的班车,晨昏两次

定点吞吐几块可有可无的拼图

榫头和卯眼尚可彼此保全

而履带磨轻了重量,磨薄了厚度

周期有明有暗,进化到此的男人

按流水的矢量徒步向前追赶

如果时间等分成封闭的段落

你伸手抓不住乌龟尾巴上的响箭

蓝色手套也在下班之后自动切分

抛撒一地的弹簧、发条和线头

手指忙碌蠕动,手掌瘫作一团

当司机起身,你最后一个走下三环

两个袋子的物品各从其类

再过两年,齿轮必将咬合加油站

7

在地下,众生获得平等的速度

有坐有站,有进有出。有人

获得一次性买断的死亡

有人占据过道,手持电话无声痛哭

巡游者永在,以统一口径的面目

他们解下尘世的行囊,推

推倒阴文的世故,围彻你

你换种慈悲,从一到七,暗数

和声依旧环绕膝盖低处

向上一层,永恒静默者的目光宛然

微风吹过花枝静默的苹果树

整理好这一天的世界,乘客快步加入

扶梯与电梯的便携式空间

乱石穿空的,人群奔流的峡谷

8

走下去,一双鞋子、一瓶水

走无机的毒气,走多余的光

走尽向原点复位的荒漠

二分之一弱,二分之一强

蝗虫、野蜜、轮胎,充作食物

蜃景由所见的女人赔偿

只需迈过临界的巨石

耳膜将全力鼓动走的疯狂

盐就这样制作出来

渗透衬衣,晾晒人形结构

在皮肤上烙出蛇的花纹和胆囊

如果走过沙粒,走入辅路的河床

你就找一家连锁快餐店

静脉注射,五个马力的阴凉

9

视作腺体,分泌绝望,分泌消毒水味

可拆卸,可换洗,可以明码实价

药用棉擦去创口的血渍,涂掉类的尊严

你在对面提问,没人予以回答

底层的玻璃门二十四小时全麻

这批发灌装眼泪、无菌遗体的超级市场

或早或晚,每一辆应然的购物车

都拿号进得场来,拣满一车无果花

影子的告别仪式庄严进行

戴上口罩、发套,穿上蓝色无缝外衣

柳叶刀切除箴言,手术钳剥除废话

家属恐惧得只剩一个陪床的器官

悄然无声,提示灯如熄灭般熄灭

请勿吸烟。请勿喧哗。手推车顺流而下

10

从液体而生的飞行的女儿

请先与永恒静默者对视,节拍器响动

请在对视的一分钟里,留意

每一个放大的眼神放大的表情

然后下降。不锈钢栅栏,柔软得

如同白云深处的睡衣和方糖

粉红女人,湛蓝男人,没有色彩的

方生方死的墙,撒在水平面以上的渔网

透视阵列倒放至那个最终的点

那目光所存在的那张从未被提及的脸

你拥有在最初看见的特权,和我们一样

时间到,所见尽皆消融为一团洁白的光

收起洁白翅膀的落入襁褓的女儿

用你最大的力气,响亮地哭吧

11

元音,元音,婴儿坐直身子

追随晨光中大人的手指

指向翻飞的白鸽,俯冲的雄鹰

她从这里,褪下纯的黄金

五个孪生的单眼睛的姐妹

她们拒绝,你将丧失全部器皿

她们如若哭出大滴的眼泪

原本平衡的诗篇将永失安宁

这些你并不关心,这针尖一刻

你不停地指,不停地指

滑动的链条,因为卡住你而固定

世界按住咆哮的火舌,静立

窗外的陌生人也屏气敛息

等待站起的婴儿吐露两个字的复音

12

谁能从人群突出的长喙边缘

辨认出一块方言的锈斑

谁就能在城市庞大的阴影里

找到久别的水井和墓地

光荣的老人撇嘴起身

绕餐桌走上两圄,手指骨节

不时敲击桌面,白色的须髯

暮色中如珍珠若隐若现

你怀抱即将化浆的词典

送走回收库存的囚徒的哮喘

欠一欠身,穿上衣柜里的老人

小男孩笑嘻嘻来到路口

伸手讨要几颗可以问候的糖果

你翻遍衣兜,摸出一把顽固的盐

13

回到南方,回到镜子和雨水的故乡

镜子早在拱桥上脱下他们的亡灵

雨水一夜空心,可以断定死者的沧桑

只有种子如故,把灰烬攥在手心

月桂树登上高台,在八月一轮轮伐下

米黄色的清香,伐下月光如冷霜

老父亲们搬出高脚板凳,各就各位

酒水之实佐以往事之虚,燕饮一场

必定要大醉,要揽住半山的腰身

必定要在半夜起身,灌下一缸凉茶

吐出满腹的荷叶和鲤鱼,一整座池塘

就此抛过一竿的钓线,垂直的鱼钩

就此任水波握住浮标散布消息

你站在水边凝视远处听笛声悠扬

14

机械鱼的下午由通电按钮设定

淋漓的汗水有望湿透剩余精力

隔着落地玻璃,与广场喷泉相望

五组扇形的短鳍,划动跑步机

想起自由泳,变更氧气的输入频率

作为不及物动物,在原地跑起来

跑过二维的千山万水,人体盐碱地

跑完电镀鳃成串的无泡沫的呼吸

然后高抬前腿,走下简易操作台

读取热量消耗的数据,精确到个位

与下方的鱼叉相持三五厘米

鳞片依然镂空,若要进行仰泳

需要换个区域,补充足够的水分

需要换种按钮,烧不尽的草绿打底

15

需要鱼的幻觉,才能在岸上移步换景

在水里自在清明,向斜上方吐出气泡

需要鱼的想象,才能在一个半的固定里

既得面包又得人,一个抽出光滑线条

试探水温的人,她撩动层积的波纹

有高峰有低谷,绾起一圈圈睡意卷边

中心是冷冰冰的没有眼睑的眼睛

眨动你用耳塞间离磨砂的空转的声音

也贴紧池底向前,马赛克上的白色粉末

聚少离多的图案,占卜无情欲的相逢

两种泳姿,先后从五条泳道飞出深水区

你脱去泳镜与泳裤,莲蓬头下张开嘴巴

清洗牙齿的缝隙,梳理皮肤隐秘的皱褶

冲掉永恒静默者日甚一日加持的寄居

16

启航我,镜面。以通透的反射的深度

从椭圆形的会议桌旁,离开十二把

正襟危坐的椅子,发言稿一人一份

越过家具城顶部的广告架与信息发射塔

到对面去,靠拢街区方方正正的岸

选定社区,向无方向的宇宙一层层抬升

卧室里的体重秤,橱柜里擦拭干净的碗碟

在前甲板上翻转生活内脏的微温

进而喷射出灼烧下午的火焰与波浪

睡意的灰烬趁机落向在座的空虚,轰鸣

轰鸣又一个议题疲软地全无着落

你企图就此逼视永恒静默者的永恒之处

橙光一闪,大楼浮现全部弯折的阴影

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即刻掐灭在烟灰缸里

17

啁啾一声,七层楼阁的室内乐园倒塌在室内

几小块原色的幸福,一小块原初的痛苦

四散回可以一口说出的体积,游戏的粒子

油漆与灵感在俯仰之间一长一短地摇晃

每一次倒塌都是焕然一座全新的天堂

天使也在地板上起身,摩擦三对安稳的翅膀

这纯洁的兽类,适时露出牙床的粉红柔软

冲着女儿把春天的景象低声咆哮、嘶叫

然而女儿并不慌张,她有预感花的方向的小手

她可以重复地累积全木的世界的原型

她也可以拿走书和书桌,让你坐在旁边

你们找准善意的基点,拔出词语的塞子

掊打流质的笑声,让她们穿插稳固的时间玩具

这一系列重影就是创造经验的试错式原理

18

泪水抽搐筋骨,这棉花捏造的拳头

敲打九叶胃器的中部,重击丁当作响

瓶中柳树借出暗黄一隅,悄然

清洗一颗倒影之心预留分寸的结晶

河水何时曾如此肮脏?爱情何时曾

让人端坐木条长凳,如此空旷绝望?

在向东流淌的河岸,你旁观波澜中央

一个男人全力舒张等身少年的哮喘

旗帜并不因此降落羞耻,普通的翻卷

以火的冠冕系牢蓬勃的野草的旗杆

以诱惑以防备他人日复一日地攀爬匍匐

枯瘦下来吧,枯瘦完诉说,枯瘦完

丰腴世事飘摇的咸涩滋味,从那哽咽

你总能订得枝节横生的骨中骨,毋需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