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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揍你

2016-11-25少一

海燕 2016年8期
关键词:所长

少一

我在执行任务时,把一个瘦成蚂蚱的家伙猛揍一顿。我承认这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这么操练,当时情绪失控,下手的确有些重。

我压根就没想到,挨揍的年轻人竟会跑到公安局找我麻烦。我前脚刚离开宾馆,他后脚就到局里投诉,好像他真的受到委屈,比窦娥还冤。世界上不要脸的人我见过,可像他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我还真没见过。

在警务督察大队,纪检书记阴沉着脸朝糊着满脸鼻血的年轻人努努嘴,然后指指我:“是他吗?”

年轻人点头。

书记敲得桌面咚咚响:“你干的?”

“是的。”

看得出来,纪检书记对我的敢作敢当很恼火。一个警察,面对组织调查,对自己出格的行为毫无掩饰和辩解,而且是当着投诉人的面,这难免让他感到失望和难堪,下不来台。

“那好,你把事情说清楚,为什么动手打人?”书记在追问动机——动机很重要,它往往决定事情的性质。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认为这对万仁喜和我来说,都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情,我决定守口如瓶。

书记肯定是指节敲痛了,把身子从座位上欠起来,可能又觉得失态严重,旋即缩回原位,口气比先前严厉:“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我不屑地朝年轻人斜睨一眼:“问他吧,让他自己说。”

书记把注意力转过去。他完全被眼前两位当事人搞晕了。在刚才这点时间里,我发现他连扶了三次跌下去的眼镜。

年轻人好像早就猜到我不忍把真相说出来。他信口胡诌道:“他认错人了,乱打人,像警察吗?我要讨回公道!”

看来,他也没好意思把真相说出口。

书记扭头向我求证:“是这样吗?”

我说:“肯定不是这样。他在撒谎。”

“那你说嘛,究竟咋回事?”

我的拗劲上来:“我说过,我不会说的。”

书记收拾纸笔,离去时恶狠狠地剜我一眼,撂下狠话:“我没闲工夫陪你小子玩,你等着瞧吧。”

一周后,我的处分决定下来:警告!

我和万仁喜闹掰仅仅因为一场牌局。

晚饭后,所长提议:“开战!”

打升级一直是我们派出所的保留节目。所内四个哥们,要数民警万仁喜牌瘾最大,次之才是所长。

可所长宣战的命令下达后,没有得到万仁喜足够的响应。我们三方都上位了,所长甚至把手里的两副扑克牌翻来倒去洗了不下十遍,万仁喜还磨磨叽叽地没出房门——他媳妇金嫣是前天下午上山探亲的。小别胜新婚,这似乎情有可原。

说句害臊的话,金嫣的到来害得我们当天晚上一宿没睡好。都怪我们这个派出所太偏远了,一年四季几杆男枪晃来荡去,擦得裤裆布都在蹿火星子。哥们跟庙里的和尚差不多,院子内到处都能嗅出分泌过剩的雄性荷尔蒙气息。所以,不管谁的老婆探亲,我们都跟过节一样,除了生活上的改善和待人接物的热情,蛰伏在体内的欲望之水被无端激活,内心深处都会泛起不小的骚动。大家在异性面前表现出一种谦恭温婉的姿态,就连所长的大嗓门也无原则地降下分贝。不过,谁碰上这等好事都要做些分享,想吃独食没门儿。就拿眼前来说吧,万仁喜作为直接当事人和最大受益者在我们面前就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处处谨小慎微,事事言听计从,只有装孙子的份!连我都可以敲竹杠,讹他上街买烟。

昨夜躺在床上,我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万仁喜的窗口。他房间的灯整夜未灭,这让我心里产生无尽遐想,身子没来由地充电,涌起一阵阵燥热,翻得席梦思床吱嘎乱响。半夜里,我听到万仁喜房间内有东西砸地的声音-一准是把什么物件碰落了。这两口子干柴烈火,正是虎狼年纪,动静也闹得太大了点,还让不让别人活!

早晨起床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审讯”万仁喜,要他如实交代昨晚上的“作案经过”。这已然成为我们分享“胜利果实”的精神大餐,凡夫妻小团聚者概莫能外。万仁喜的眯眯眼浮肿成一双鱼泡眼,脸色黑灰,鼻头暗红,脖颈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一看就有通宵鏖战的败象。往日,他不仅交代问题彻底,为满足我们的渴求还蓄意扩大事实,明显听得出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可这次不知咋的一点也不配合,从厨房端一碗面条躲楼上,半天不见下来,晚饭干脆罢吃,连打牌都磨蹭起来。

后来的事实证明,万仁喜不该娶金嫣做媳妇一一金嫣长得太漂亮了。可这又怎能怪万仁喜呢?在他和金嫣的婚姻问题上,当初是女方发起猛攻的,他一直处于退守态势。直到他穷途末路被金嫣彻底“收拾”以后,他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痴人有痴福的缘分和生米煮成熟饭的幸福。

我和万仁喜几乎同时调到山里来。我从局机关提拔副科,安了个教导员。他呢,据说是在城西派出所办案时一根筋,得罪了县里某位有钱的地产老板,以至混不下去,调离城区的公开理由是“下基层锻炼”。他老婆我原来只是认识,混熟以后,曾私下里讨教过金嫣一个私密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看上万仁喜的?”

金嫣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对我藏在问话背后的潜台词(当然是鲜花插牛粪之类)心知肚明。她幽幽地说:“那年头,早有几个混混打我坏主意了,张先闯就不是好东西!”张先闯是谁?金嫣不想明说,我亦不做追问。我顿悟过来,金嫣把自己下嫁给万仁喜是出于本能寻求保护。一个不愿毁在社会混混手里的美女委身警察,不失为一种明智选择。彼时,城西派出所只剩万仁喜单身,金嫣别无选择。万仁喜鸿运当头,只可惜他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打了折扣。

当然,万仁喜两口子婚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们知道的不是太多。传言里,偶尔听说金嫣有点不守妇道,时不时给万警察弄顶环保帽子戴戴,直至发展到过不下去夫妻俩闹离婚——这是后话。

回到那场牌局。

我和所长坐对家,万仁喜的搭档是小严。万仁喜吊着脸子搬牌,扯出一个过瘾的哈欠,嘴洞子张开像蚌壳。我试探着问:“兄弟昨晚上肯定蛮辛苦,战斗力如何?没给警察丢面子吧?”万仁喜脸上僵硬一下,说:“打牌就打牌,嚼什么瞎话!”所长根本没在意万仁喜的情绪变化,继续向他开火:“也不要你交代详细细节,你只报一个战果,总共发起几次冲锋?依我看哪,你老婆那座山头也不是轻易攻得下来的。”万仁喜边起牌边瓮声回答:“昨夜什么事都没干,我可以赌咒。”所长用手里的扑克牌敲万仁喜的额头:“瞒报,典型的瞒报!喜子,你这家伙弄虚作假也太离谱了,弟兄们是干什么吃的?你媳妇坐大半天车专门上山慰安,你不干她,你俩都有毛病吧?还赌咒,赌你个头!”万仁喜并不狡辩,只说:“反正没干,信不信由你们。”口气很像耍赖。

这时候,小严叫了红桃“3”的主。他俩的运气很背,我起了一把红桃,光对子就有五对,最后把老底翻出来,打了他们一个倒光头。按规矩摸牌钻桌脚,摸几钻几。小严摸到了方片A,只需钻一下。他蛇杆身子,“哧溜”一下就梭过去了。万仁喜门子痞,一伸手捞起一张梅花老K,应钻十三下。他有些怨怼地看了看小严,身子无可奈何地矮下去。钻到第七次时,只听他在桌下嘀咕,大意是说有一把牌小严过于保守,如果大胆下分,就不至于光头。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我和所长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所长弯下腰去,在桌底下向万仁喜招手:“快点!你这家伙钻桌脚的动作笨得像熊,也太难看了,瞧人家小严多标准!一个狗钻洞就过来了。”

第二轮我们坐庄。我的牌奇好无比,调主过去让所长接住,几把牌回打过来,我扣不下去的副牌全部脱手,然后一路过关斩将,对方只捡了五分,一个标准的顺光头。万仁喜的手还是那样臭,这次捞起的是黑桃J,比上次好不了多少。我幸灾乐祸地“安慰”他说:“兄弟,没办法,这就叫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万仁喜两颗眼珠子骨碌瞪着我:“别跟我提他妈的情场好不好?”我正感到莫名其妙时,他勾下腰开始钻桌脚。

问题出在最后。

我和所长一阵风冲到A去了,他们连坐庄的机会都没捞着。这期间,万仁喜和小严多次发生内讧,互相责怪对方出错牌。每当这时候,我和所长都要不失时机地挑拨几句,达到让对手自乱阵脚、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且收到理想效果。就在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我失手了,打A时没算出万仁喜手里最后剩三连对。他用大鬼管了我的牌,然后一把甩,抄了我的老底。我胆大妄为底牌埋下四十分。于是,A没升上去不打紧,反倒让对家三倍翻翻剃了我们一个光头。万仁喜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捋捋袖子,起身拉开桌椅:“谁先来?”

所长毫不含糊:“我带头!”他起的牌是方片“3”。我就惨了,翻开了一张黑桃K。就我这熊猫体,钻十三下还不要了命?我正考虑怎么敷衍过去,一眼瞥见二楼阳台上站着金嫣。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万仁喜,行贿说:“最后一盘,算了,明天再决胜负。”

万仁喜拒绝接受糖衣炮弹。他一把打掉我的烟:“少来这套,钻!”从语气里听得出来,他等待看我的好戏有点迫不及待了。如果不是他媳妇金嫣站在阳台上,我或许把身子俯下去。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以前从没破坏规矩。可是,我觉得自己的狼狈相让金嫣看见不雅,自己好歹也是个教导员,在家属面前得有个正样。金嫣不失时机地现身让我心存侥幸:当着媳妇的面,万仁喜有可能饶过我这次。再说,如果万仁喜逼我太甚,金嫣碍于情面也不至于熟视无睹。我虚心假意地催促万仁喜:“快回去和你媳妇开战,她都等不及了。”

万仁喜抬头望了楼上一眼,然后把目光仇恨地收回来,语气没半点松动:“不行!你必须钻!我也送你一句祝福的话,这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这话啥意思?我还没想清楚,救命稻草来了:停电!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说:“看不见了,今天收队。”

万仁喜一把拽住我,声音比刀子还硬:“你到底钻不钻?”

“叶教导,你就不钻,看他能把你吃了?”果然是金嫣仗义执言。她是在替万仁喜的小肚鸡肠感到害臊呢,还是在帮我打圆场?我无法知道。从我的角度看上去,金嫣立在二楼阳台的月光里,银辉从她身上披洒下来。夜风无声,掀开几缕发丝,呈现在视线里的只有一个朦胧的女人轮廓。她成了一副蒙上神秘色彩的剪影。

我以为万仁喜会给他媳妇面子,他却仍没松手。为脱身计,我退一步:“明天补上,可以吧。”

所长表示同意:“我看可以。明天开局之前,我们先欣赏叶教导狗钻洞的节目。”

万仁喜却不依不饶:“所长都钻了,你也要钻。”

真他妈邪门了!平素蔫不拉几的万仁喜今天居然牛逼起来。他像一架山横在我面前,大有一夫当关的意味。我想,不就是玩玩牌,值吗?我扒开他,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愿多说。我的心情已经很坏,要不是顾及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教导员身分和他媳妇金嫣在场,我真想给万仁喜一点教训,让他记住什么叫自不量力,做事情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哪料到我扒他的手还没收回来,他的拳头已经落在我胸脯上,蹦!我听到了质地坚硬的回声和来自身体的震颤,那是骨头与骨头碰撞所发出的声响。当然,对我这样板实的体魄来说,万仁喜那点花拳绣腿还构不成实质性伤害。但他这一拳也算是铆足了劲,打得我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没站稳脚跟。对万仁喜的意外突袭,我一时蒙了,没想出任何应对措施。同时我发现,万仁喜收回的拳头也僵硬在半路,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拳头上,似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嘴巴连连开合,表情显得诧异而乖张。他显然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惶然无措和不可思议,完全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所长倒是反应过来,他冲到万仁喜面前吼一嗓子:“喜子,你是不是发癫?”然后把他推搡着拉开。

这时候,二楼上响起摔门声。我转过头去,那幅剪影不见了,阳台上空空如也。

“万仁喜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他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头。”送走万仁喜,所长敲开我的房门,极力解释:“我对他还是了解的,请叶教导别往心里去。”

我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在派出所,教导员分管队伍。说到底,这是我自己职责内的事情。两个警察为打扑克动起手脚,说出去丢不丢人?我也想和万仁喜计较一下,这人也太低素质了,抛开我的教导员身分不说,就算一起共事的哥们,他也不应该这样。不就是打牌输了多钻几次桌脚?犯得着如此动气吗?娱乐尚且如此,若是在钱财利益面前,他是不是就可以动枪?所以,我坚持在万仁喜动手打人的问题上,他必须给我一个说法。“这次就这么放过他,一定还会有下次。碰上我也就忍气吞声罢了,换成别人跟他对着干,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不敢设想!我对所长表明态度。他也赞同,只说缓缓,等万仁喜度完小蜜月,他媳妇金嫣下山后再说。

就在那年年底,我顺利完成过渡,调回县局机关,挑治安大队的头。万仁喜继续留在山里“锻炼”。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锻炼”不会少于三五年。

那天夜里,因为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又没睡好。想来想去,我决定放弃原来的主张,不要万仁喜赔礼道歉。对非原则性问题,我从来都没有一个坚如磐石一以贯之的立场,尤其是面对同事和朋友。我承认,这是我最大的性格缺点。

笃!笃笃!犹犹豫豫的敲门声大约在零点响起。这样的敲门者除了万仁喜,不会是别人。他一定是来给我“说法”的。在是否开门的问题上,我没有太多犹豫。人家已经有了姿态,我再端着架子毫无必要。再说,我骨子内是期待他能主动上门的——我需要台阶。

“叶教导,今天晚上我太冲动了。我向你道歉。”万仁喜说话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他显然不希望旁边的所长和小严听出什么动静。人都要面子,他这点心情我能理解。

我指着木沙发,示意他坐下。俗语云:“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抠一支烟给他,先把自己的点上,再将火机递过去。烟是和气草,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不快能马上烟消云散。

“喜子,你今天的那一拳并没打痛我,但把我打蒙了。”我故作随意地挑开话题,“你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我想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你。”

“我心里想揍一个人,但不是你。”万仁喜的话像一个谜面。

“谁?为什么?”

万仁喜对我的追问没做理会,只说:“今天太晚了,你休息,只请原谅我。”

我不依:“说清楚,为什么揍我?”

万仁喜迟疑许久,说:“金嫣知道,你去问她。”

答案居然在他媳妇那里。这是什么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到了早饭点,万仁喜两口子还没起床。所长、小严,还有我都不叫他。万仁喜和金嫣除了对那事贪了点,不用担心出什么状况。可到了中午,还只有万仁喜一个人下楼。所长问他媳妇怎不下楼吃饭,万仁喜说,金嫣天不亮就坐第一班过境车走了。所长疑问道:“不是才两晚上吗?被子刚刚焐热就回去,啥意思嘛!你就不晓得留住她?”

小严在旁边邪皮:“不会是老二不争气吧?”

万仁喜红着脸,吭哧半天,终未说出个恰当理由。

我隐隐感觉他们夫妻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既然不愿多说,我也不再追问。

咸咸淡淡的日子,很快过完一个轮回。就在我离开派出所的前夜,万仁喜到我房间串门。他似是有话要说,又像难以启齿,腼腆得像一名小学生。后来期期艾艾地说:“叶教导,你回局里以后,我想求你帮我办件事情。”

我说:“可以!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早点调进县城。”

这还真是件难事。别的事情倒好说,唯独这个办不到。不是我不愿帮他。按照局里的轮岗规则,凡是下基层锻炼的民警一般要达到五年以上才会考虑调动,特殊情况的也不能少于三年。万仁喜上山刚刚一年,背后又有人紧盯着,谁能让他下山?再说,我也没这个能耐。

我绕弯子说:“其实,山里有山里的好处,治安情况不像县城复杂,工作压力小,钱却不会少。另外,对年轻人来说,基层工作经历和艰苦环境下的工作阅历也是一笔财富。一个职业警察,如果真想有点作为,这一课很必要。要说困难,无非是离县城远点,夫妻分居,特别是年轻人……”

接下来,万仁喜向我倾诉了他的难言之隐。他媳妇金嫣最近一段时间老找他闹离婚,说是跟一个警察守活寡还不如跟一个县城拉板车的民工厮守着过日子。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我对金嫣的动机表示怀疑。这个女人,凭自己姣好的面容和宽广的人脉给一家地产公司售房,每月拿不少提成。在欲望和诱惑的沼泽里长期厮混,金嫣能把持得住吗?

“前不久,她给我下最后通牒,半年之内调回县城,否则就离婚。”

“你答应她了?”我的意思是说,金嫣是在给万仁喜下套。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要挟!

“我答应她想办法,可她说半年为期,超过一天都不行。”

我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如果真像金嫣说的那样,我宁肯放弃自己调回县城的机会,把指标转给万仁喜,让他们夫妻团聚。但我猜想金嫣心意已决,调回县城只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借口而已。

最后离开时,万仁喜吐给我一个天大的秘密,金嫣上次探亲,竟然拒绝和他同床。他连睡两夜沙发,他们根本就没那个……

是吗?我将信将疑。我想到了万仁喜打牌时的“赌咒”一说。

“叶教导,这话我只说给你。一个警察,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搞不定,说出去丢人啊。”

我违心地安慰道:“你想多了吧,事情恐怕没那么严重,下去后我做做金嫣的工作。”这种话轻飘如羽,连我都有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我不该调上山来,是组织上害了我,成心要拆散我的家庭。”

我不认同他的观点。我以为问题出在金嫣本身——关于她的某些传言早已有之,并非空穴来风。万仁喜当局者迷,对事情的判断失去理性——他被金嫣耍了!

把事情联系起来,我恍然大悟。那天晚上的牌局,万仁喜为什么情绪低落,以至于对我拳头相向……

我忽然觉得,有件事情迫在眉睫——我要择机和金嫣好好谈谈。

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女服务员打开房门,我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当金嫣的面庞出现在我视线内时,我真希望这是一个错误或幻觉。可是,她下意识的叫我一声“叶教导”——她用叫声证明一切,让我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这只是治安大队的一次例行检查。我带两名兄弟负责查这一带宾馆。像这种司空见惯的检查,我们每年都要搞几次。不是真要通过这种方式查出什么案子,它的作用主要在于震慑,在于打退不如吓退。

可是,金嫣的出轨偏偏让我碰上,真是出鬼!

在宾馆前台查阅了当晚的入住记录后,我随便点了八楼西头两个单间的房号,安排两名手下象征性地查查—-这两个房间都只用一个男性身份证登记,看看是否有猫腻。

楼层服务员随警察查房去了。烟瘾袭来,我独自往东头窗口走去。我掏出烟刚要点上,来自左侧房间的异常响动告诉我里面正在上演程度激烈的床戏。这是东端尽头的一个房间,我记得入住登记上这间房是空着的。我下楼到前台做了确认后,招呼服务员打开房门,内面居然没上反锁。他俩的胆子也太大了,要不然,就是求爱若渴,把一切繁文缛节都忘得九霄云外。

我让服务员把金嫣带到楼层值班室回避一下。我想通过男子厘清一个事实——金嫣在这场游戏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万仁喜的婚姻是否还有挽救的希望。想不到,我的要求首先遭到金嫣断然拒绝:“叶教导,事实已经摆在面前,有话可以当面说,我没必要回避。”

金嫣的话里透着一种决绝和暗示。她不光有准备承担责任的勇气,还在向我表明一种态度。我的企图在她的宣示里顷刻间瓦解、坍塌,一切都显得拙劣而多余。再也用不着顾忌什么,我给两名手下挥挥手,金嫣就被拎走了。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未可预料,我不希望金嫣看到这一切,就正如那天晚上万仁喜给我当胸一拳时她摔门回避一样。

房间内只剩下我和男子。

不用查看身份证,我已大抵猜出他的身份——一个身价不菲的地产老板——金嫣当年的追求者—她现在拿提成工资的公司老总。我明白,时间在悄悄改变生活。如今的张先闯已经发达,不是当年的青皮小混混了!

“朋友,这件事情你做得不地道。”我的开场白之所以还算客气,是试图对万仁喜的婚姻做一个力所能及的挽救。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张先闯示弱,保证今后再不和金嫣胡来,今晚的事情就会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就算万仁喜当过N回王八,我都替他隐忍了。

可是,姓张的并不买账。

“本人玩的就是警察老婆!你能把我怎样?有本事你办我强奸呀。”

“告诉你,金嫣是自愿的。他是我的初恋,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哼!别人怕警察,老子不怕!老子有钱,他姓万的算什么东西?金嫣愿意跟我好,当初要不是他横插一杠子,哪轮到今天!”

“便宜那小子了。你告诉万仁喜,金嫣现在是我张先闯的人,他等着法院的离婚判决吧,金嫣不需要财产分割。”

张先闯一直在不停地哇啦哇啦叫嚷,乌洞大嘴内喷出唾沫。他的每句话都像一针毒药注入我的肌体,引得我一阵阵痉挛和疼痛。我感到这种痉挛和疼痛不是来自张先闯这些挑战警察人格底线的昏话,而是来自那天夜里万仁喜揍我的拳头。我想到了万仁喜当时悬空的拳头和错愕的表情。他当时一定是把我当另一个人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张先闯。金嫣那次去所里不是探亲,是向万仁喜最后摊牌。怪不得万仁喜情绪糟糕,死撑着面子和我们钻桌脚,最终憋不住,把气撒向我。此刻,我无端地联想到自己的老婆。虽然我对她的忠贞有一百个自信,但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来自张先闯之流的羞辱。张先闯有钱,他可以暗中撺掇,想方设法把万仁喜调离县城,为自己的阴谋得逞埋好伏笔。他可以不把警察放眼里,但我有我的行事方式。我已经替这个丧失廉耻的土豪挨了万仁喜的拳头,就再也不能容忍他这种肆无忌惮的挑衅。我决定还击,我要让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要替万仁喜兄弟讨回那点可怜的男人尊严。我体内的血液狼奔豕突,它们所积聚的能量足以将我燃烧成灰烬。我的拳头已经攥紧,所有的力量积蓄在一起。就在我正准备付诸行动时,两名手下跑来向我报告。一个兄弟耳语我:情况已经明了,张先闯用一套别墅、一辆帕萨特轿车和一笔存款作条件,踹了原配黄脸婆,誓言要和金嫣修成正果。一切不可逆转!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两名手下显然看出我和张先闯不对付,用眼神提示我是不是要带人走。我支开他俩:“去外面等着,我要和这位先生单独谈谈。”这是一个冒险的行为。我知道,一个警察和一个有钱的老板即将展开一场巅峰对决。在金钱主导一切的今天,作为一个穷酸警察,我没有半点胜算的把握,但我不想连累手下两名兄弟,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担着。

当房门掩上时,张先闯可能意识到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他心虚地说:“有话说清楚,你关门是嘛意思?”

体内的血已经冲上脑门顶,我不需要理智。我把自己足有一公斤重的拳头提起来,朝张先闯眼前晃了晃,一字一顿地说:“嘛意思?姓张的,请你看清楚,这是一个警察的拳头!它的重量足以抵得过你所拥有的那些臭钱!”

随着话语落音,我的拳头飞了出去……一个来不及穿戴整齐的身体仰面倒下。席梦思的弹簧在他的背部助力,他两腿翘起来,一个三百六十度翻转,然后从墙面上弹回来,接受我的又一波攻击。我看见他扬起的鼻孔内喷出一缕殷红,同时伴有含混不清的嗷嗷叫声……

走出宾馆大门,我心里说:“喜子,我只能这样帮你,兄弟对得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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