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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2016-11-25韩小蕙

海燕 2016年8期
关键词:大院大夫

韩小蕙

不知是世风不古,还是世风太古,中国人现在兴起了种菜的热潮。有中国媒体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事说:都种到美国的耶鲁、哈佛等著名校园里去啦,从未见过如此“东洋景”的老美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点头颔首地支持哪。同时,这股风也刮到了欧洲、澳洲、非洲、拉美以及英伦三岛。大家知道英国的House民居都是有前后花园的,过去只住过玫瑰、蔷薇、百合、薰衣草什么的花卉家族,现在改成茄子、韭菜、香菜、辣椒、黄瓜、西红柿、老倭瓜等全蔬菜科住户,惹得白肤、棕肤、黑肤等各色英国人民脑洞大开,连呼“稀奇”!

这股“破草立菜”的罡风,也刮到了我们大院。望着它们一派绿叶蓬勃的景象,让我时时想起当年“破旧立新”的“席卷”。

我们大院是北京30个著名景点之一,“你若不知道这30个景点,就不能算北京人”,这是有人在微信上说的。上世纪80年代我初学写作时,就曾在获得文坛好评的散文习作《我的大院我昔日的梦》中,这样描述过我们大院:

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环境的人都知道,东单距天安门仅一箭之遥,过去有牌楼一座,是进入皇城的标志,因此得名东单牌楼。解放前,东单牌楼一带居住的多为有钱、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俨然些。若从高空俯瞰下望,紫禁城那一大片黄瓦红墙的宫殿外围,便是横平竖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筑,青砖灰瓦,大屋顶的房檐下盘着一座爬满青青叶的葡萄架。高级一点儿的,还有一扇红漆绿楣的大木门。门里是迎面一座石影壁,门外蹲着两只把门的小石狮。这小石狮子似狮而又非狮,头部、四腿、爪子、尾巴全部嵌进石中,造型之洗练,令人想起远古的墓刻。

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却是一个迥然的例外。

这是一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据了两条胡同之中的全部空间,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门广场那般大。院内没有大雄宝殿一类的大屋顶庙宇,也没有飞梁画栋的中国式楼阁亭台,更看不见假山、影壁、小桥流水的东方风光。而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小世界——绿草如茵,中间高耸着巨型花坛。树影婆娑之间,是一条翠柏簇拥着的石板路。通往若隐若现的一座座二三层小楼。小楼全部为哥特式建筑,平台尖顶,米黄色大落地门窗,楼内诸陈设如壁炉、吊灯、百叶窗等全部来自欧美,墙外爬满茂盛的爬墙虎……

2003年,我初次踏访美利坚。一目,到达最北方城市波士顿,刚下汽车一抬头,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我到家了呢!一切怎么都这么熟悉啊?一栋栋House别墅式小楼绵延开去,赭红色的墙砖,复杂多变的斜坡大屋顶,小巧的白木条花块玻璃窗,积木兵似的高矮错落的烟囱,开放式的大阳台,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波士顿的这些楼房,跟我们大院里的16栋小洋楼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从我们大院搬来的——哦不,当然是我们院的小洋楼是从这里搬去的哈。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些房子的大体年代,它们肯定是诞生在人类生活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间。

当时,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利坚的羽翼已经丰满,正阔步走向世界老大的宝座,所以此一时期所有的美式建筑,都留下了信心满满的印迹。我们大院的这批小洋楼,后来被建筑学家们定名为“美国乡间别墅”,属早期北美别墅模式。其建筑理念依据欧洲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四个时期、一千多年形成的建筑风格,混搭出的以“立体式+伊丽莎白式”为主的造型。又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殖民地复兴式建筑”的缩小和简化版,在20世纪初期颇为流行。我的感觉,它们虽然脱胎于英国古老的民居,但又比那些已经屹立了几百年的House有了革新,变得更加现代、更加讲究、更加享受了一些。内部格局没有大的突破,基本上依然是一层有客厅、书房,外加厨房、小储物间和卫生间。二层三间卧室加一卫生间,再加一问瓷砖地、不带暖气的花房。三层是阁楼,有两间斜坡顶的房间,过去是给仆人值班时候用的。还有地下室,是给厨师及仆人居住的。美国人主要是增加了铺着瓷砖、带顶和不带顶的开放式大阳台,可以惬意地把感官享受直接连动到绿树、香花、阳光、雨露和动物、飞禽。另外就是把各个房间的面积都扩大了一些,用料也讲究了不少。比如一寸多宽的细格地板是上等菲律宾木,打上蜡,再用沾着煤油的拖布反复擦拭,就会像上等老黄玉一样油光润亮,闪出贵族范儿的厚重幽光。墙砖是泰国大米灌浆的,据说结实得赛过城墙,完全可以扛得住九级地震。内墙壁上涂的是蜂蜜一样细腻的清漆,显现出一派柔和、温暖甚至体贴的气息……所有这些,充分表达出新暴发户美国佬的财大气粗,还有他们把昔日“日不落帝国”甩在后面的“老子今天比你阔了”的洋洋自得的心理。

当然,这种叫咱们中国人看着是带着霸气的“宽敞”,也不都是出自政治原因和人种原因。客观地说,还跟美国的自然环境以及人口密度有关。在美国的时候,你看着一马平川的肥田沃土,不可能不想到中国西部北部的冰山、寸草不生的沙漠和只能长岌岌草的茫茫戈壁。你眼瞅着像大山小山一样压过来的密西西比河等四条大河、苏必利尔等五大湖区,以及到处都见到的大河小河,水流是那么宽,那么厚,汹汹汩汩,滚滚滔滔,似乎永远永远也流不竭,永远永远都用不完,此时你不可能不想到中国西海固地区滴水贵如油、甚至贵如生命的惨烈!美国是952万平方公里优质水土养活3亿人,中国是960万平方公里面积(2/3贫瘠山地+1/3良田)养活13亿人,所以美国人和中国人对于人类的居住概念是截然不同的

跟上海和天津不同,北京没有列强的租界,到底显示出她作为昔日的“帝都”,顽强维持着打肿脸充胖子的面子尊严。而能在这森严的防护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区建起这么一座西洋风的大院,要托福于协和医学院的建立。马路对面,仅一街之隔,强大的洛克菲勒家族“盘”下了更宽阔、更金贵的一大块风水宝地——豫王府,建起了绿琉璃瓦大屋顶、汉白玉雕栏玉砌的一大片中西合璧建筑群,即名满中外的北平协和医学院。古老顽固而又尝试着突破樊篱的北京,曾有多少精彩故事跟这家美国人硬楔进来的现代医学院有关。比如著名革命党人梁启超,就是在协和医学院做的切肾手术,负责主刀的刘瑞恒医生错把他健康的右肾当作病灶切了下去,致使梁公病情加重,三年后驾鹤西去。而梁启超为了力挺西医,宁愿玉碎也不追究,甚至还写文章为协和洗刷,真乃可歌可泣的中华志士也!

话说北平协和医学院虽然是一员勇毅冲锋到中华帝国内部的骁将,但它想在这块土地上安营扎寨,长久地生存下来,还不得不在它全盘西式的医院上,加盖了绿琉璃瓦的中式大屋顶。而我们大院作为它给自己聘用的美国医生提供的“宿舍”,则就没有了这种顾虑,所以整座院落完全是一片西方乐土,就像把欧洲的某个公园搬到了北平。16栋尖顶哥特小洋楼,一派幸福地卧在葳蕤绿树的浓荫里,树种多而繁茂:高大蔽日的有杨树、椿树、桑树、泡桐,美丽婀娜的有塔松、红枫、丁香、合欢,尽显贵族范儿的有银杏和翠柏,飘香三里地的有洋槐和国槐,闹喳喳果实缀满枝头的有苹果、山楂、柿子、黑枣、桃、李、杏、梨、枣……同时还有花。每年三月末从迎春花踏响冲锋的枪声开始,热火朝天的花事接力赛就一轮接一轮地展开了:白玉兰——紫玉兰——粉色偏白的山桃——白色点粉的杏花——霜雪的梨花——大花球榆叶梅——幽幽吐馨的丁香——粉染白雪的海棠——富贵的月季——雍容的芍药——华丽的牡丹——节节高的一串红——满墙满地满天的蔷薇——傲世独立的红掌——神仙似的仙客来——杨丽萍式的造型兰花……

然而,最显欧洲范儿而又最摄人心魄的,还数绿草地。你走到欧洲,到处都会看到羊绒毯一样绵软的绿草地,起起伏伏,起承转合,铺到了天之涯海之角。你走进我们大院,也会看到这赏心悦目的景象:甬道旁,大树下,花丛边,脚起脚落之间,全铺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它们最初来自欧洲,已没有了铁蹄的霸气,百年来一直静静地伸展着,不喧哗,不张扬,不高调,不炫耀,不争得头破血流,不打个你死我活,不贪权钱利,不占虚名荣誉功勋,不惮权贵豪门,不惧人生压力,只是内心纯正地做好自己

乖谬,我就有了一个乖谬的发现:爱花与爱草,分属于形而下与形而上两个境界,并且有相当比例是由人的经济状况和文化层级所决定的。爱花者,只要不是疯子、神经病者和政治狂人,凡属正常人类皆爱之;爱草者,则更小众地属于经济相对富裕、文化相对高雅的圈子。很遗憾我小时候就只喜欢花,一点也不喜欢草,觉得它们太过平凡,普通得像满地到处乱跑的孩子,却完全没有看到普通里面深藏着的神圣。及至年纪渐长,阅人渐多,慢慢地对绿草越来越珍爱起来了,无论是双目还是灵魂都已觉得离不开。私心分析何以故?“细草摇头忽报侬,披襟拦得一西风”,大概是绿草与自己的脾气、个性、认知、价值观乃至心灵追求,有很多的相同之处吧?

著名作家徐刚先生曾有过这样一句话,说一朵小花也是有生命的,一片绿叶也是有生命的。当年我读到此时一下子被定住,一颗心被拴在上面,下不来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掐断或伤害过一片绿叶一枚小草,我怕折断了它们的血管,怕害死了它们的性命!但罪孽的是,我们大院的花草遭受过三次灭顶之灾。第一次即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的“十年浩劫”,一阵飞沙走石过后,花花草草就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资产阶级,被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等等,腾出来的地方竖起了领袖像、语录牌。后来终于,“大革文化命”结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大院又恢复了花团锦簇、绿草连天的景象,幸矣哉!

(第二次浩劫是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大院草地上建满贫民窟一样的地震棚,因为是自然力不可违,不提。)

当时,本以为“文革”毁损已至最深的谷底,可谁知,底线之下无底线,第三次浩劫竟然又来了!而且出其不意,行拂乱其所为,破坏性却是更致命的——上回是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虽然手段个个残虐,但尚属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剃掉了青丝还有根,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谓“根还在,心不死”;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所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但这回可彻底完了,强悍的韭菜、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角、老倭瓜……彻底切断了孱弱的果岭草、黑麦草等欧洲引进草的命脉,使它们一万年也别想再复辟了——你道圆明园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瘦骨嶙峋空架子的?主要的罪恶之手当然是英法帝国主义联军的烧杀抢掠,今天我们怎么清算这些人间禽兽的罪行都不为过;但还有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那些蓝眼珠、大鼻子的魔鬼刚刚撤离、尚未走远之际,就有无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蜂拥而至,忙不迭地“拣漏儿”,没完没了地往自己家里搬!于是没过多久,偌大一座“万园之园”就被拆得只剩下了这一小块骨头架子,如果不是后来有关方面的干预和保护,就连这副残存的骨头架子也早被拆光了

这场“破草立菜”的鸠占鹊巢,令我想起了16座小洋楼的几次易“主”。

前面说过,当初洛克菲勒财团建起这座西方欧式大花园,是为协和医学院的美国洋医生们安家乐业,1949年以前,基本住的都是金发碧眼,按照等级,分别居住在独栋或联排的洋楼中。那时院子里的规矩大了,不准骑着自行车满院子乱窜,不准大声喧哗,不准摘花折草等是最基本的。此外还有不许佣人随意在大院甬道上大摇大摆,洋楼后面有专门让他们行走的通道等等。解放后,这些规矩作为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劳动人民的罪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声讨之批判之

新中国成立以后,美国人撤走了,小洋楼第一次换了新主人,都是协和医院的著名专家、教授。由于很大比例都是吃过洋面包的“海归”,所以有些“残渣余孽”的规矩还是被延续下来了,直到“文革”前还在执行着。比如下面5条:

1、为了午睡时安静,小孩子下午1-3点钟不许在院子里玩耍。

2、各楼的前院不许晾晒衣物(这规矩一看就是从欧洲带过来的,英国到现在也不能在室外晾晒衣物)。

3、院内不许骑自行车,门口有一个“禁止骑车”的牌子。

4、给各家送煤的车必须走两边过道,去各家后门。

5、不可以踩草地。

彼时的大院里,全国乃至世界知名的大医生多多矣!比如住41号楼的黄家驷教授,是著名的胸外科专家,新中国成立之前就在上海建立了中国最早的胸外科病房,41岁当选为中华外科学会会长,是英国皇家医学会的唯一中国会员,是美国胸外科专家委员会的创始委员之一,是由周恩来总理调任的中国医学科学院第一任院长,并且是任期最长的院长,共在位26年。这么大的官儿,这么逼人的范儿,可老头和蔼可亲,整天笑眯眯的,看到院子里的各色人等都点点头,有时还童心大发,兴致勃勃地和孩子们玩上一会儿……大院里还有另一位大腕,甚至比黄家驷院长还显赫,因为年年国庆盛典他都是登上天安门城楼的贵宾,这就是住在36号楼的张均教授。这老爷子是解剖学家,身材瘦长,不苟言笑,不怎么出现在大院里,出现了也不与别人搭腔,兀自走他自己的路。我孩提时代不明白他的地位为什么有那么高?及至成人以后才了解到,上世纪40年代,他曾以中国人脑沟回模式的科学事实,回击了帝国主义分子污蔑中国人种“低劣”的谬论。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出任全国人大常委,官至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

除了这两位超一流大神,住在33号楼的王世真院士和他的母亲也是引人注目的“人物”。王院士中等个儿,白白净净,戴一副细丝眼镜,文文弱弱,却是著名生命科学专家、中国核医学事业的创始人和掌舵人。他的两位本家兄弟也都不是凡人,说起来如雷贯耳,一位是著名文物专家、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学者王世襄先生,文化圈内没有不知道、不敬仰的;一位是公路工程专家王世锐先生,曾主持参加中国及境外多条公路和一些永久式桥梁的测设施工,并开辟了中国对外公路工程承包事业。说起哥仨的出身,太“吓人”了:王家是福州近代非常显赫的大家族,王老夫人林剑言老人是林则徐的曾孙女,书法、诗词、酒量俱佳,说话直率爽利,有“女侠”剑气。老夫人还好客,她的一大堆朋友说出来也吓人,比如梅兰芳大师、齐白石老人、何香凝、廖梦醒等等,他们以前曾多次到33号楼造访,令我们大院“蓬荜生辉”……

此外,我们大院里的重量级“国手”还有住在42号楼的胡正祥大夫,他是中国第一代著名病理学家、大牌医学教授,对黑热病和病毒性乙型肝炎的病理形态有独到研究,当年孙中山肝癌的病理切片就是他做的。“文革”中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批斗迫害,因为他研究细菌和疾病,竟有人无中生有地污蔑说美国在朝鲜使用的细菌武器是他制造的!1966年酷夏的一天,在遭受造反派登门抄家并毒打后,胡大夫用刀片割开腹股沟动脉自杀身亡。他的夫人胡伯母是美国出生的华侨,仁爱慈祥,善待他人,“文革”前经常打开家门,让大院的孩子们到家里看电视,那时电视是极金贵之物,即使在我们这么高级的大院里也只有一两台。孩子们一坐就是一屋子,叽叽喳喳,直到把电视机里的节目全看没影儿了,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胡大夫和胡伯母不嫌烦,有时还和他们一起看,并给他们讲解。后来,胡伯母伤心欲绝,也很快患上恶疾,追寻夫君而去,唉唉,惨哪!

住在32号楼的吴蔚然大夫和住在43号楼的吴德成大夫必须一起说:吴蔚然大夫相貌堂堂,永远的君子风度,早年他住在我们大院时,我还是几岁乃至十几岁的小姑娘,他那时大概是四五十岁,正是干事业的最好年华。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修养清雅高沽,跟人说话时,无论面对的人地位高低甚或是孩子,他也温柔和气,细致耐心。据说吴大夫一辈子诚以待人,善以待人,对年轻医生从来都以“某某大夫”相称,对患者和颜悦色,后来他成为中南海的医疗组长,我能想象他在周恩来总理身边工作时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吴德成大夫也是协和名医,泌尿外科专家,他不怎么在大院里出现,他家的三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也不怎么在大院里玩。他留给我们大院最美谈的一件事,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享受到的“夕阳恋”,其实也算不上“夕阳恋”,而本来就是他的初恋:当年这位女子与他痴恋,但不知是遭到家庭的禁止还是战乱阻隔,反正是好事没成,致使这一对情男痴女劳燕分飞;后来又被海峡无情分割,天各一方,各自成家后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惯性滑行。孰料老天爷并没有瞎眼,到了晚年,吴德成大夫去台湾讲学,痴女见到媒体报道,毅然前去叙旧,俩人此时皆已单身,旧情轰然复炽,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可诗可歌的是,这一牵手就再也不愿放开,痴女跟着情郎来到北京,住进我们大院43号楼,俩人如胶似漆,连看电视的时候都手牵着手,时不时会心一笑。痴女有点外国血统,头发金红色,眼珠柠檬黄,皮肤象牙白,虽年纪一把了仍风韵典丽,真有点像从浓郁的俄罗斯油画中走下来的人物。几年后,吴德成大夫“走”了,她伤心欲绝,又返身台湾自己家中,但每年还都会回到43号楼来看看亡夫的家,唉,也算是一支优美的安魂曲了……回头还说吴德成大夫家世。他与吴蔚然大夫从年龄上说相差不多,但从辈分上来说却是叔侄关系,他是吴家大哥吴瑞萍的公子。天津吴家不得了,掌门人吴敬仪老先生为实业家,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遂令四个儿子都学了医。而吴门四子也都分外争气,虽生活在富豪的家境中,却懂得发奋苦读,结果个个学有所成,个个成为在中国医学史上留下美名的大医学家:老大吴瑞萍是著名儿科传染病学专家,长期从事百日咳、白喉、猩红热、细菌性痢疾、结核、流行性乙型脑炎等小儿传染病的临床和实验研究工作。1938年在国际上首先提出了百日咳疫苗加强剂的作用,受到国际医学界的重视。最为著名的是老二,被协和人赞为“国之大医”的吴阶平大夫,他是著名的医学科学家、医学教育家、泌尿外科专家和社会活动家,九三学社的杰出领导人。对的,就是后来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那位眼睛格外明亮,言谈举止渗透高级修养的老人。老三即吴蔚然大夫,著名外科学家,对老年人的外科手术尤为擅长,全国劳模,中共中央委员。老四吴安然从事病毒学研究,是知名的免疫学家。连吴家的两个女婿陈舜名、蔡如升也都是著名医生,以至于当时有人评论道:若吴家开一家医院,都不用到外面请医生!说到这里,笔者实在忍不住要赘述一句:今日之有钱人家,多产出纨绔或庸碌子弟,为什么?首先在于其家风甚差,有钱而无文化、无眼界、无胸襟、无识见、无素质故无天下,他们真应该学学王门、吴门等传统大家族的薪火相传之道!

住在35号楼的何观清大夫和司徒美媛女士是我们大院最为亮丽的风景,为协和大院留下了永远的传奇:何观清教授高大英朗,玉树临风,用今天的一个网络词来形容绝对贴切,即典型一“高富帅”。何况人家出身美国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是流行病学和公共卫生学专家,被尊为“中国流行病学先驱和奠基人之一”,为中国确立“流行病学”这一现代概念作出了重要贡献。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曾两次奔赴朝鲜战场,为粉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立下了功劳。他的夫人司徒美媛女士出身名门,乃北平燕京大学校花、女子排球队队长,说一口流利英语,气质高雅,其“姐妹兄弟皆列土”,多为美、蒋高层人士。当年这一对“高富帅”与“白富美”结为伉俪时,你知道证婚人是谁?司徒雷登!对,就是毛泽东著文《别了》的那位美国大使。新中国成立时,夫妻二人对腐败的国民党政权深恶痛绝,认为只有共产党能够领导中国,毅然决然与赴美、赴台的亲友们诀别,留在协和医院为新中国服务。孰料风云突变,何观清教授因为对苏联“专家”的错误医学观点提出异议,被打成右派,从此一切全走了形:其大儿子以优异成绩考上某名牌大学,政审不通过而被拨到了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即分配到北京郊区偏远农村教书,后来在当地娶了一位农家姑娘成了家;其二儿子被送往农村插队,丧失受教育机会,回城后成为一名靠出卖力气吃饭的送奶工。“好”在何观清教授本人未被发配边疆劳改,而是留在协和医院“监督改造”。“文革”中,他又被老账新翻,揪到医科院“黑帮队”中劳改,他的队友之一系我父亲,与何观清伯伯一起被剃了阴阳头、一起被拉上台批斗、一起被造反派呼来喝去,竭尽羞辱。又“好”在何观清伯伯是一位特别淡泊人间冷暖、且心胸极为开阔的厉害角色,白天接受批判和劳改,晚上回到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卑不亢,不喜不悲。到了周目,常见他骑着他家那辆大马力的摩托车,“呼呼呼”地驶出大院门,风驰电掣就不见了,夏天往往是去游泳,还高台跳水;冬天去滑冰,像年轻人那样迎风速滑,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活力。老人家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坦然、漠然、傲然、帅然,真让儿时的我高山仰止,蒙蒙昧昧地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不仅我,也不仅我们大院的人,凡我们这一带体育场馆、学校、机关、商店乃至胡同里的居民都认识何大夫,又凡心术纯正和比较纯正的人,都带着倾慕和有点自惭形秽的眼神,瞧着“协和大院何大夫”梳着整齐的背头,穿着西式背带裤和质量上乘的西式衬衫,戴着绅士的金丝眼镜,骑着摩托车一骑绝尘而去,没人在乎他是什么“黑xx分子”,倒觉得他像从神话里下凡的二郎神……

大院各界对人品评价极好的,是住在32号楼的吴征鉴院士。他是生物医学专家,毕生致力于人体寄生虫病的防治研究,确定了中华白蛉是我国黑热病的主要传播媒介,为我国基本消灭黑热病作出了重大贡献;又证明了中华按蚊和微小按蚊分别是我国南京地区和广大南方地区疟疾的主要传播媒介,为该地区防疟工作打下了基础。担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以后,他放下自己的科研,潜心医学科研组织管理和人才培养。他最大的特点是心里有别人,懂得尊重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能团结各种性格的人一起工作。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愿意与他交往,这要是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男神”。

哎呀,我们大院的“人物”太多了,碰面即名医,往来无白丁,简直说也说不完!单是中国医学事业某些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我们大院就特别荣耀地占有多位:住在28号楼的梁植权院士是中国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学科的奠基人,为中国的基础医学教育和科研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住在31号楼的张乃峥大夫被称为“中国风湿病之父”,是中国风湿病学的奠基人。住在34号楼的张安教授是血液内科专家,中国血液病学的开拓者之一。住在38号楼的李铭新教授是实验生物学家、生理学家及肿瘤病因学家,中国实验肿瘤学奠基人之一。住在39号楼的池之盛教授是内分泌专家,中国糖尿病学界泰斗。住在40号楼的杨简院士是病理学家,中国实验肿瘤学主要创始人之一,曾建立了中国第一株转移性瘤株和第一个瘤株实验室。住在7号楼的薛社普院士今年已届98岁高龄,是著名的细胞生物学家、实验胚胎学家和生殖生物学家,中国细胞分化调控研究的开拓者之一。住在43号楼的宋儒耀教授是中国整形外科医院第一任院长,他出身贫寒而聪敏好学,怀有济世之心,得到富家小姐、他的夫人王巧璋女士的终身佐助,终于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整形与颌面外科教授,并成为中国整形外科的主要创始人;王巧璋教授本身也是协和名医,曾任协和医院口腔科主任,毕生致力于龋齿的预防与病因研究工作,因其卓越贡献而被国际牙医学院授予“院士”称号。

还有一位大腕中的大腕、泰斗中的泰斗级“大人物”不能不说,尽管他早就被迫搬离了我们大院,这就是原先住在41号楼的李宗恩院长。李宗恩(1894年-1962年),江苏武进人,热带病学医学家、医学教育家,毕生从事医学教育和科研工作,在黑热病流行病学研究中尤有建树,获选为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1946年受命恢复协和医院,1947年起担任北平协和医学院院长,新中国成立后留任原职。1957年被打成“右派”,罪名是“一贯不服从党的领导,向党争三权,即人事调动权、财务支配权和行政管理权”。后被“下放”到昆明医学院,于1962年病逝,享年才68岁,真是可惜啊!

好了,刚才说的全是男性,下面要说说我们大院中的杰出女性了。她们庶几是全中国最高端的知识女性,应算是中国女性中最光芒四射的“女神”。

林巧稚大夫在中国几乎无人不知,她是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之一,是北京协和医院第一位中国籍妇产科主任,是首届中国科学院唯一女院士。在胎儿宫内呼吸、女性盆腔疾病、妇科肿瘤、新生儿溶血症等疾病的研究上做出了杰出贡献。一生中共接生了5万多个婴儿,自己却孑然一身,质本洁来还洁去。她居住的28号楼在大院门口东侧,从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到小楼周边,春夏秋三时鲜花不断,最美丽的是伸出一尺多长白色花颈的玉簪花,那白瓷似的大花纤尘不染,似乎就是为衬托林大夫的冰清玉洁而绽放的。我小时候印象,身材娇小、细瘦婀娜的林大夫,绾着发髻,着一身合体的锦缎旗袍,领口处别一枚碎钻镶嵌的精致领花,站在花丛边上看花,无宋庆龄的丰腴却有着和她一样的高雅韵致。林大夫是与她的侄女一家住在一起,侄女婿周华康大夫也是协和名医,是中国现代儿科学的先驱和开拓者之一,20世纪50年代就领导研究婴儿腹泻的水和电解质平衡紊乱问题,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担任协和儿科主任的30多年中,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使几度被关闭的儿科恢复重建,为协和医院儿科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28号楼是大院里16座美式小洋楼中少有的独家居住的一整座楼,“文革”爆起时候,红卫兵冲进小楼,欲揪斗林大夫,查抄私产,是周恩来总理及时派人前来保护了林大夫。但她家一层的大客厅还是被“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占领了,他们把那里作为活动据点,夜以继曰地在里边折腾,写大字报啊,跳忠字舞啊,研究阶级斗争新动向啊,发布各种革命指令啊……整日整夜地开着大灯,人来人往,杂音鼎沸,不知林大夫及周华康大夫一家是怎样熬过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的?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知咱们中国当时的8亿人民是怎么熬过那个疯狂年代的日日夜夜的——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民族大浩劫和中华文化的大灾难啊!

与林家小楼毗邻而立的29号楼,是劳远琇大夫和她老妈妈以及一双儿女的家。这位说话一向和蔼可亲的劳阿姨,是新中国成立后协和眼科的第一位全职医师,又于1954年创建了协和眼科神经视野学专业组。经过几十年努力,在视交叉疾患发生视野缺损机理、激素分泌性垂体瘤等的研究上,获得多项国家级和省部级成果奖,为中国神经视野学的开创和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她曾挽救了千千万万患者,帮他们保住了无比珍贵的眼睛,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大夫“善有善报”,晚年过得平静安好,最后94岁高龄驾鹤时也没受什么罪,是为“有福之人”。之所以称呼她为“劳阿姨”,是我与她女儿佳燕为小学、中学的同班同学。记得小时候“过队日”,经常是在她家开放式走廊下面的细碎灰白点花岗石台阶上“过”的。那时教授们的薪金比一般民众的收入高得多,连开放式大阳台的花瓷砖地上也是讲究打蜡的,所以不准我们这帮孩子上去踩。劳阿姨独自一人赡养母亲,抚养儿子和女儿,还给他们小提琴、钢琴等的贵族式教育。可惜后来“文革”的狂风暴雨把我和佳燕等七〇届初中生(当时北京还没有恢复高中)都刮进了工厂,我在北京电子管厂做了八年工,佳燕在北京第一机床厂干了更长的时间。不过到了我们女儿这一代,终于赶上了好日子,两个女孩都是“学霸”,现在都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劳阿姨一直住在29号楼,一直对大院里所有的旧人、新人都和蔼可亲,一直到90岁还参与协和眼科的医疗和教学活动。她晚年还有一大乐事,就是照看院子里的一大群流浪猫,每天定时喂食,表扬和数落它们的种种表现,猫咪们也耐心听着教导,其乐陶陶也。

我们大院除了16座美式小洋楼之外,还有一座风格迥然不同的英式灰楼。大院的第三位女精英胡懋华大夫,生前就一直居住在该楼的4号楼内,基本没被打扰,也算是她修来的福分。这座灰楼也是斜坡尖顶,也有玩具兵似的烟囱,但整个建筑外形更似英国的某些乡村教堂,呈长方形箱体式,从空中看宛若一只神话传说中的“百宝箱”。我一直没查到有关它的历史资料,不知它与其他16座美式小楼是怎样的一种渊源关系?倒是有一种疹人的说法,说是抗战期间,日本鬼子曾把这座楼作为秘密特务机关,关押和拷打过抗日志士。全国解放后,这座三层的灰楼被分成从前门进入的4号楼和从后门进入的5号楼两个门牌号,形成外形为一而内部一分为二的两个世界,我猜是为了照顾首长,因为共和国的第一任卫生部长钱信忠在5号楼的一层居住过几年。比起美式小洋楼,英式灰楼肉的地板、门窗等相对简单和粗犷些,但比北京四合院的平房,其舒适度还是高级的。有暖气,有设施齐全的厨房、卫生间、餐厅、储藏室等,房间高大,冬暖夏凉。当时对楼房的维护也还是小心翼翼的,总之那时给我的感觉是四季如春。“文革”初起,钱信忠很快就搬走了,不久造反派来占领大院,5号楼就迅速搬进了几户工人家庭。给我印象特深的是有一家养了一只大黄鸡,名日“九斤黄”,体大剽悍,能长到九斤那么重,其性格又傲慢又暴戾,敢追着人咬,简直要翻天了。胡懋华大夫是中国第一代著名放射学专家,中国临床放射学奠基人之一,1953年起即任协和医院放射科主任。我听到过关于她的一则“神话”:某次会诊,一屋子协和名医,只有她一位女大夫。所有人一一发言,皆认为那是一例恶性肿瘤。最后胡大夫慢悠悠表态,却语出惊人,否定恶性判断,事后证明了只有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从我孩提时代开始,到后来我长成青年、中年的几十年间,胡大夫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六个字:朴实,低调,安详。除非参加重大外事活动,她的衣饰从不华丽,日常穿着就像一位中学老师,整洁端庄大方就好了。她的语速一贯徐缓,声音不高,像茉莉花一样暗自吐香,从不出风头和喧哗炫耀。她待人平易和气,从不摆名教授和主任架子,对我们这些小小晚辈也专注和善,认真倾听;她的家风是如此之好,连她的儿子和女儿也都和她一样朴实无华,从不在大院里喧哗、折腾和拔尖,却有教养,懂礼貌,功课也很棒,都是胡大夫教育得好。

唉,说到这里,我又得感慨了:中国女性的生存环境有多么艰辛,不用说也都在华夏的天空和大地上写着呢,在此我节约笔墨;我想表达的是,我们大院的这三位女中知识精英,一位是从未婚姻,另两位是离异,独自将一双儿女培养成人,同时还取得了这么辉煌的成就!无论是在社会环境上、文化传统上还是社会舆论上,她们都处于很劣势的地位。因而,必须要比男性付出更多更多的聪明才智,更多更多的筚路蓝缕,更多更多的呕心沥血,和更多更多的坚忍不拔!她们在我眼中,永远是中国女性最高大上的楷模!

我记得特别清楚,“文革”刨花拔草之时,因为腾出的大片空地太多了,不可能都竖起领袖像和语录牌,因此,“革命群众”就栽种了几株“象征革命精神”的半人高的小塔松苗。

岁月怎会如此匆匆?屈指一算,震惊——明年就是它们的五十岁生目了。经历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它们也算是老树了,不经意间已经长到大水缸粗,并耸然高过小洋楼,一只只臂膀也越来越长,甚至都伸到旁边那株大银杏树的怀里了。

那株大银杏树是一株古树,早在我们协和大院建园时就栽种了,庶几可称百岁老寿星。关于银杏树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其中之一即千年永恒的爱情主题,说凡已结果的银杏树必然成双,夫妻树常年厮守,不离不弃。这忠贞不渝的故事在我们大院这里又一次得到验证,这株大银杏是伟丈夫,它美丽的妻子在10米开外的大院门口处,一人环抱不过来大粗树干在离地面一米处分开两枝,激情地伸向苍穹,就像两只大凤凰在空中对舞。树冠宽阔得像南方大榕树的“一树成林”,下面能荫蔽好几百人。年年可结硕果好几百斤,那鹅黄色的小圆果就像密集的葡萄粒一样层层叠叠,能把粗壮的大树枝压到你眼前,惹得门房啊,保姆啊,外来户啊,天天拿着棍子朝“她”抽抽打打杀杀。而“她”身上分明挂着“古树11010100915”的牌子!我注意到,“她”这数字的前6位与我身份证的前6位是一样的,可见“她”是与北京人的身份同等、同享的。唉,“她”不结果就好了,不就招不来这鞭刑之祸?有时我看他们下手太恨,生怕“她”被打坏,就出来制止一下,可这能有多大作用,我又不能整日整夜守在那里,民不畏耻,奈何以耻制之?我只能暗自祈祷,愿“她”双凤展翅一样绝美的造型,能千秋万代保存下去——某一年著名学者叶廷芳先生来到我们大院,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她”,呆立半晌,赞道:“这棵大银杏就是一首诗啊!”

世事难料,诡异得让你难以置信:有一年的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无比震惊地看到,那位“伟丈夫”的一侧身躯竟不见了,所有的臂膀全被齐着树身锯掉!原因竟然是要给旁边那伸到怀中的塔松让出生存空间——呜呼,愚蠢的人们哪,竟然没文化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谁该礼让谁呀?!

依正常人的观点,当然是古树要先得到保护了,这还用人教吗?可是没文化的人干出没文化的蠢事,还不准有文化的人置喙——如同小洋楼们第二次“易主”一样!在1966年那些让人心惊胆寒的日子里,携着“造反有理”的罡风,教授们不由分说就被勒令腾出一间间屋子,紧接着就在瑟瑟不安中,等来了一批清洁工、洗衣工、厨工、木匠泥瓦匠、门房、采买、后勤等等“造反派”拉家带口的入住。除了多子多女的大家庭,他们还带来了鸡、鸭、鹅、鸽、兔……可想而知,原来油亮温润的打蜡地板、几十年保留下来的窗户卷帘、精致典雅的百叶窗、维多利亚风格的花枝大吊灯、盛放红酒和高脚玻璃杯的储存柜……能被住成什么高级模样?没过几天,有几座小洋楼的敞开式大阳台,就被红砖头和沙子、水泥“专政”了,与胡同里那些四合院变成大杂院的历史进程同步,一间又一间小房盖了起来,一座欧式风格的花园大院,开始快速地向着大杂院的方向,挺进!挺进!

往事可堪回首?当文明撞上了野蛮,必然是疯狂战胜理智,邪恶压倒美善,古今中外的历史上,一出出超越人们想象力的大悲剧,曾不断极端地上演——秦始皇坑杀了460多儒生,秦将白起坑杀了40万赵军,楚霸王项羽坑杀了20万秦军,曹操坑杀了10万黄巾军;日本鬼子屠杀了30万南京民众;纳粹希特勒屠杀了超过600万犹太平民和1100万斯拉夫、吉普赛和塞尔维亚平民;前苏联的“卡廷惨案”也杀死了2万多波兰精英,等等,等等,历史不由分说地疯狂过!

往事不堪回首,重要的是要让历史告诉未来。然而可叹的是,历史连今天都告诉不了——文化不对等的情况下,怎么对话?怎么告诉?无法对话!无法告诉!

不错,政府及有关部门做了不少努力,企图保留住我们大院这位见证历史的“老人”(民间有传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大院的维修费用仍然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供,但我无从考证)。十年浩劫结束后,百废俱兴,中国医学科学院派人为大院重新植上了月季、玫瑰、玉兰等花木,种上了高羊茅、早熟禾等改良草(可惜千盼万盼,原先我最喜欢的黄刺玫大灌木丛和粉色大花球榆叶梅没有补种)。为小洋楼换上了波浪形的大块预制板屋顶(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年的鱼鳞片小块石板顶,但也算勉为其难了)。为箱体灰楼重新维修、粉刷。一时间那闪光发亮的绛红色油漆使“百宝箱”的立柱、窗棂变得神采奕奕(可惜很快就被一住户装上了两块白色窗框,就像两块难看的补丁以一个钉在那里)。十分惊险的是,还为我们大院挂上了“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之所以说“惊险”,是因为当时医科院要建一个图书馆,苦于没有经费,便决定以4亿元人民币的价格将我们大院出卖给某家日商,据说5000万元定金都拿到手了,后因我们大院地处北京市整体文物保护区域内,不准盖高楼,日商觉得不划算遂放弃买进,使我们大院逃过了一劫。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当时中国已进入全面经济发展型社会,商业大潮滚滚滔滔,锋芒所向几乎无可阻挡!不知道都是从哪儿伸来的黑手白手,八竿子打不着的觊觎者,都贪婪地想吞下我们大院——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形下,北京市政府下出“文物保护”这一招高棋,真是千秋功德的大智慧之举,点一百个“赞”!

不过有关部门也犯了一个分外愚蠢的大错,在某年全市性的粉刷一新运动中,将我们大院临街的38号、39号、40号三座洋楼的外墙,不由分说地刷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说得难听点儿,就像是强迫性地给百岁老娘涂上了光鲜亮丽的桃花胭脂,你能想象那招来的两个字评价是什么吗?对了,“东施”!然而,要害还不在这儿,严重的恶果是此举破坏了历史文物,更是粗鄙化的低层文化对高端人类文明的愚蠢戕害!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大院加速进入了无底线的下坠,下坠……

94岁的劳远绣教授走了之后,98岁的薛社普院士常年居住海南去了,至此,我们大院的老一辈教授全部离开了历史舞台。大院的光芒从此暗淡了,“医二代”整体呈现下滑趋势,只出了一位杰出人物,即吴征鉴教授的二公子吴立文大夫,现在已是协和医院著名神经内科、临床神经病学、脑电图学及临床癫痫病学专家。有一年单位里一位同事战战兢兢来问我:“听说吴立文大夫住在你们大院?我家亲戚的一个片子,只有他看了才能一锤定音!”吴立文大夫还坚守在32号楼的旧室居住,全面继承了其父的优秀品德,文质彬彬,低调内敛,献身医学,埋头苦干。但让我敬佩的是,每天那么忙碌的情况下,晚上还坚持陪太太散步,夫妻俩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成为我们大院硕果仅存的一道教授风景。

那么,小洋楼内,如今的住户都是谁了呢?

这就得先暂时离开我们大院,歌颂一下当今盛世。改革开放三十多年,贫穷的中国已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遥看国中,城乡到处高楼林立,过去像土拨鼠一样困顿的中国人,得以膨胀式地改变了住房条件。北京居民也是,我们大院的很多人也是,都在外面分配到或购买了住房,去过上了更舒适可心的日子。在这个强盛的大背景之下,协和大院的小洋楼就日益显出了它们的落魄相:一百多年前的上水管、下水道,都显得铁丝似的纤细了,越来越跟不上膨胀的人口;没有燃气管道,做饭得仰仗一罐一罐地往楼上搬液化气罐。过去是一家住一座楼,现在恨不得有一个房间就住一家人。厨房、卫生间就严重狭小了,以至于二层三层的住户只能在楼道里做饭。面积一狭窄,人一多,干净整洁就必然要走向反面,矛盾也必然会增多……于是,居住在其中就早已不再是舒适而是憋屈,不再是高级而是等而下之,不再是小洋楼的感觉而是大杂院的待遇,不再是高富帅而是城市贫民!并且,世事的运行规律就是如此,一旦进入了下滑的通道,强大的惯性破坏力挡都挡不住。无奈之下,老住户们只好选择逃离,然后把腾出的屋子出租,只有真正贫穷的“无产阶级”还在那里“坚守”。租房子的基本上是北漂一族,他们是到北京赚钱的而非享乐的,所以他们比小洋楼的老住户更能吃苦耐劳,如此,小洋楼内也就住进了越来越多的人丁……

加上我们大院原来还有三排平房,以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协和医学院时,分配给自己的干部们住的,当时这支军队纪律严明,不管军阶多高的大官,也一律不许进驻教授们的小洋楼。后来为了接送急诊医生的方便,这三排平房被腾出来让给司机们住。再后来经过岁月的浸淫,这些平房中的绝大部分,也被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来北京讨生活的打工者。于是,卖煎饼红薯的、卖蔬菜水果的、修理皮鞋拉锁的外地小商贩,也纷纷住进了我们协和大院。有一天,城管来清理胡同口乱摆摊的摊贩,一位壮汉拉着他装满苹果、梨、香蕉、柿子、哈密瓜、西红柿、茄子、黄瓜的板车,掉头就轻车熟路地拐进我们大院。我问他:“你怎么往我们大院里跑啊?”他凶巴巴地横道:“我就是这院的住户!”还有一天我赶早班飞机去机场,预订了一辆出租车,那师傅上一眼、下一眼浑身把我打量了一个遍,然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看你们这院子挺高级的,怎么刚才还有一个煎饼车从这儿推出去啦?”

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不是中西文化、雅俗文化、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精致文化与粗鄙文化、北京文化与外来文化、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最生动的对接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火焰之下是泥沙,从此,我们大院就开始“和平演变”,慢慢进入了“破草立菜”的新纪元。

说来惭愧,虽然青少年时代同样失学,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但我进了工厂,缺乏到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的历练。所以我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但确实有点“五谷不分”,直到近两三年,才从大院欣欣向荣的菜地里,领略到豆秧、瓜秧们的刁蛮性厉害!

尤其老倭瓜的秧蔓最强势,是“蔬菜十字军”中的先锋大将,简直比横行霸道的螃蟹们更张牙舞爪,也更肆无忌惮。凡它们所到之处,“咣叽咣叽”不多时,就能把一池子的玫瑰花覆盖得严严实实,连香味也透不出来了。“咣叽咣叽”不多时,又爬到塔松和大银杏树上面去了,一条一条地漫卷,漫卷,不几天就编织成一张席梦思般的大网,把大树们缠得“嘎巴嘎巴”地呻吟,把小树强势压死。对付草坪,它们更是所向披靡,尽管文弱的欧洲果岭草已经改良为坚硬的中国东北高羊茅,但瓜秧们鞭子似的茎条和盾牌一般的阔叶,简直就是一辆辆高马力的推土机,把法国兵一样毫无抵抗能力的绿草地遮蔽得连光都打不进去。分分钟,它们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生机勃勃地、大获全胜地、豪情万丈地挺进!挺进!挺进!

看它们那劲头,简直是要把我们全大院都变成它们的王朝。然后,再乘胜向着东单公园、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天坛公园、颐和园……进军!进军!之后,还要去攻占上海、杭州、苏州、扬州、福州、广州,港、澳、台。最后占领全世界——此言不虚呀,这不,连美国、英国和欧洲、澳洲、拉美,不都已被它们拿下了?

欧买嘎(OMG),大地。天空。海洋。

欧买嘎(OMG),太阳。月亮。星斗。

欧买嘎(OMG),北京。中国。世界。

欧买嘎(OMG)!!!

至此,故事还没有完:就在“蔬菜十字军”一往无前地节节推进之际,它们的一些主人同时又在开辟第二战场——他们竟然当上了二房东,把租来的平房和地下室塞进了尽可能多的上下铺,然后雇人到马路对面的协和医院去招揽病人和家属来入住。于是,我们著名的协和大院,有着一百多年西洋文化传统的大院,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第五代住户——只是,他们已完全不知道这个大院的辉煌历史了,也就完全不在乎她所具有的文化底蕴和文明传承了。无比悲催的是,“著名”只是成为了二房东们提高租金的堂皇理由

哦,我看到,我的大院疲惫极了,瞪着无神的散乱的双眸,空空洞洞地蜷缩在那里,却道天凉好个秋!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感人的诗歌,是丰富的戏剧。

经典的建筑是歌德的《浮士德》,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是梵高的《向日葵》,是贝聿铭的《卢浮宫金字塔》

它们是大自然的赐福,是天庭的礼物,更是人类自身的文明传承,是一代又一代/世世代代的先民先祖,用心血、用生命、用最顶尖的聪明才智筑成的——这也就是说,它们之所以能够在茫茫苍苍的大地上屹立百年千年,是因其浸透了人的灵性——灵感——灵慧——灵妙——灵秀——灵透——灵符,依靠了人文精神的绵绵不绝的浇灌。

这么多年来,关于我们大院的建筑设计布局,专业人士之间也有着不同的看法和说法。一位建筑设计院的专家认同“基督教文化渗透说”,即他也认为协和大院的整体设计布局,是以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为中心展开的。从31号楼一一38号楼的联排别墅为十字架的一“横”,从南大门到北后门的中轴线甬道为十字架的一“竖”,而南大门的三个拱洞装饰则代表了“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他的理论依据是“欧美古典拜占廷式建筑特别喜欢将建筑设计、修建成平躺的十字形”。而另一位资深建筑大师则对此说不以为然,他认为协和大院精巧的对称式布局,显然是受到讲究“对称与平衡”的中国建筑美学影响,所以不应认为协和大院是完全的西式建筑,至少它应该算是中西合璧。我还惊讶地听人介绍说,梁思成先生的著作中有谈到我们大院的设计布局,他的评价不怎么高,可惜我未找到这些宝贵的文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对我们大院建筑设计的不认同。以往,全部是赞美和钦慕,特别是过去中国人普遍居住在小平房的时段里。即使是在当下的时点,能在北京市中心找到这样一座由平民老百姓居住的典雅大院绿色大院,大概也只能说是上帝的福祉了!

所以可否这样说:协和大院,算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了。

今天,“文物保护”的意识从未有过地在中华大地上推广,普及,这给我们大院砌成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大的保护背景墙,但这还是排除不了有识之士的担心:一切向钱看的全民性疯狂洪水,已构成了从未有过的强大破坏力和吞噬一切的危险,就像躲在天庭闸门之后的千钧雷霆万吨闪电,时时刻刻,瞄准着它们看中的一切可以弄到钱的目标。

正如作家王开岭套用狄更斯小说《双城记》的开篇所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个最坏的时代。”

好与坏,相对。依人的不同、价值观的不同、利益的不同、立场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甚至截然不同的景象,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我觉得鲁迅先生真是深刻极了,你看,他当年似乎就已经预感到了——批判黄家驷院长和批斗何观清教授的那些“造反派”们,至今唱的仍然是颂歌;而我这当年的“黑五类子女”,嗓子是哑的

2015年9月8日初稿,9月21日定稿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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