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

苏蜜桃

晚上十二点半，路上的拥挤和喧嚣已荡然无存，干净而整洁的马路显得有些空旷。路灯冷峻的光线，轻轻地包裹住这座昏昏欲睡的城市。

他把一辆破三轮蹬得飞快。这个晚上，他状态不是很好，脑袋昏昏沉沉，上下眼皮也在不停地打架。他没太在意，只道自己是困了、累了，让他一心牵挂的，是躺在医院里的妞妞。半个小时前，他把从自家大棚里拉来的一车蔬菜刚送到城北的果蔬批发市场，妞妞妈就打来电话说孩子又发高烧昏迷了。他一急之下，没等到菜贩子光顾，就把菜便宜兑给了旁边的菜农，立即往医院赶。他满脑子都是病中的妞妞。两个月以来，妞妞这样的状况出现好几次了，她能坚持下去吗？唉，这可怜的孩子！

刚蹬过斑马线，他无意间一抬头，闪烁的黄灯正好变成了红色。突如其来的红灯让他一慌，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没看信号灯！刹那的恍惚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拉手刹把车停在了斑马线前两米开外的地方。

“咣当”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身子便重重一晃，随即应声倒地。那一瞬间，他听到一声短暂又刺耳的刹车声……

他摇摇昏沉的脑袋，努力瞪大双眼，看到身旁停了一辆红色宝马。他的三轮车侧翻在前方不远处，扁担、篮子、筐子一件不落的滚落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可他动动手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酸痛，脑袋依然昏昏沉沉，眼皮再努力挣扎两下，竟完全抬不起来了！

爸爸不行了，妞妞，爸爸要睡会儿，就一会儿……他真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梦。他梦见穿着花裙子的妞妞叫着爸爸向他跑来，两只细细的羊角辫欢快地跳跃着。待他张开双臂低下身子去迎接时，妞妞又变成了穿着病号服的小光头，泪水涟涟地望着他说，爸爸，我坚持不住了，我疼。

他清醒了，他要赶紧到医院去看他的妞妞。他挣扎着坐起来，睁开眼，却看见一个狰狞到面目全非的面孔，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冲他叫唤：有你这么碰瓷儿的吗？你给我起来！快起来！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的，再不起来我可就报警了！

哦，是个女人。他看清了，还是个美女。要不是凶巴巴的，或许还能更漂亮一点。妞妞妈年轻时也漂亮呢，只是这么多年，天天跟他风里来雨里去地忙菜地，没这样打扮过。

女人看他睁开眼了，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随即又像抓住他证据一样，拽住他胳膊说，行了你别装了，总躺在这儿不起就是讹人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又没真的撞到你！看你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套！

他不是碰瓷儿，也不想和她解释，更不愿意和她在这儿纠缠，他要去医院看妞妞。他得赶紧走，走了就摆脱了。可他试了试还是站不起来。他冲她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就是累了，让我歇会儿，你走吧。说完便又躺下了。

起来，你快给我起来！女人还在不依不饶，对他又拉又拽。可他真的已经睡着了，在和妞妞的香甜的梦境里，重复那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

穷疯了吧你？女人站起来，想喊，可又发现四下无人……

喻晓有些急躁了。冲过停止线的时候，绿灯还有两秒，而自己车速并不快。可好好的，前边的三轮车突然停下了，她赶忙紧急踩下了刹车。可车子还是向前滑动了一点点，将这破三轮车追尾了！三轮车上的男人却从车上掉了下来，并且倒地不起！她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想喊人，可大半夜的，路上没有行人，也看不见车迹。看着蜷在地上的男人，不由得把起初的紧张变成了急躁：你给我起来！我有事呢，我耽搁不起，你不要在这时候讹人！

她得去接他。她和他只有三个月的相处，她能看出来他是好人。可他还是上钩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出差一星期，本来定好了明天的火车票，他说想她了，又改乘了今晚的飞机。这样虚晃一下，便逃过了他老婆的眼睛，有了一整天和她相处的时间。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可鱼儿已经上钩了，这也是老板的意思，她必须完成任务。

老板？呵，她和他同甘共苦这么多年，在需要的时候，他依然把她，而不是他的老婆，推了出去。这就是所谓的“老板”。她是他的谁？说好的红颜说好的知己呢？跟了他这么多年，她不在乎名分，到头来也不过是他一个发财的工具。起初，她想哭、想闹，可她爱他，不愿意看他为难，不愿意听他说伤心失望的话……何况，她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她禁不住他的哀求，想帮他。最后一次，然后，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可她此时，正在狂躁地对躺在地上的男人咆哮着，压抑已久的脏话、恶话从她嘴里争先恐后冒出来……她忘了自己的身份，用尽了一切方法，推拽踢踹。可这个寒酸的男人，依然躺在地上，摆出一副没有知觉的模样，昏迷着！是的，昏迷，要是清醒可以谈条件，三千五千，一万都可以，只要不耽误她的事。可他就是在昏迷！这“昏迷”让她手足无措。

这时，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过来了。她不由向男人后面看了一眼，那里什么时候多了辆面包车。她急急地对男人说：我有急事，我不是故意的，是他突然刹车的，我真的没有……男人冷静地打断她，说：我都看到了。不过人都已经这样了，你快打120吧，然后报警、打保险公司电话！

她迷糊了的心窍被他这一点拨突然亮堂了，木木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在等120的过程中，她电话响了。她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的。她接了电话说：我出车祸了，你自己打车回来，在镜花缘608房间……等我。她知道今晚自己不一定能准时去了，说完竟松了口气。虽然被车祸缠上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车祸也是救她于水火的，那么，这就是天意了。

陈然是私家侦探，他受人所托，按照工作程序，已经跟踪喻晓一个多月了。而雇主是省医院很有权威的内科医生，方大夫。眼前的这个美女，是宏盛公司副总，和宏盛老板关系暧昧。刚才打电话的人，叫章丰，在市里一家知名企业任要职。在章丰的企业项目招标过程中，喻晓和章丰关系越来越近。这在陈然接单之前，已略有耳闻。偏偏不久之后，他又接单调查起了这起婚外情。

他还记得和方大夫见面那天，他到他们通过电话约好的见面地点时，方大夫已经在等了。她没有戴口罩、墨镜之类的遮掩，也没有和他谈定金、酬劳的问题，而是直接把一沓钱和几张照片交到他手上说：这是我电话咨询来的价格，一分不少；这是我要你调查的人，两个月要结果。

严格来说，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电视上、报纸上，甚至去医院探访病人时都见过。方大夫冷艳、气质都是出名的，在医院又有相当好的业务水平。他没想到她的丈夫竟是一个自己耳熟能详的大人物。不过他想，不管她的男人有什么显耀的身份，这个女人配他都绰绰有余！只可惜方大夫年龄大了，看起来或者有40，42？但是凭经验讲，她肯定不止！

也拜方大夫所赐，他见到了开宝马的喻晓。她年轻漂亮，名牌大学毕业，30岁不到，已经是宏盛公司的副总。宏盛的老板吴朋他也是知道的，靠老婆起家，个人能力和怕老婆的程度都是业界奇闻。喻晓在宏盛七八年了，和吴朋已有四五年暧昧不清的关系。如今，经济不景气，宏盛也遇到了麻烦，日子越来越难过。喻晓和吴朋的关系，肯定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今晚她值夜班。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又发烧昏迷了。早在两个月之前，妞妞已被确诊为白血病住院了。妞妞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没有能力负担高额的医药费，也没有财力等待有哪位好心的骨髓捐献者与妞妞配型成功。妞妞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看着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因为她是医生，发生在医院的这种事情太多了！

一星期前，丈夫出差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心里特别平静，毕竟，事情就在这几天了，不管他回不回头。他是优秀的，一入仕途便青云直上；她也是出色的，经过多年的努力和业务钻研，她已经是医院的顶梁柱。可能是因为工作缘故，也或者他们各自的追求不一样吧，他只想当官，她只想着病人，这些年她和他交流越来越少，夫妻生活越来越平淡，几个月前，她甚至听到了他出轨的传闻。而出轨对象，便是宏盛公司的副总，她见过。那个女人不光年轻漂亮，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个位置，能力当然也不容小觑。

她知道他的工作，企业建设、招标多方面都要他审批。事情一旦如传闻所说，他们可能会离婚。但她知道，他是下一届副市长的人选，她不希望他在关键时刻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出任何差池。

但是当她忙完昏迷的妞妞又接到急救任务赶到急救室时，看到了喻晓，是跟急救车一起来的，不过她不是受害者。因车祸昏迷不醒的，是一个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方大夫看看站在喻晓身边的私家侦探，心里掠过一丝疑问：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转而又有一点心理安慰：丈夫并没有借出差的机会去和这个女人鬼混。是的，他还在外地，下午还打电话告诉她：明天下午的火车，后天凌晨到家。

容不得她多想，便匆匆进了急救室。

他本来已经订好了明天下午的火车票，可身体里总有什么在反复拱动着他的心，他最后决定乘当天的飞机连夜赶回来。在机场，他给喻晓打电话说，想不想独处一天，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一天？她看看躺在身边的吴朋，愣了一下，在吴朋的示意下，她说当然想。他就告诉她说，那你订好宾馆，晚上十二点半来机场接我。

他知道爱人在那家医院工作很辛苦。有很多次机会，他想帮她调出来，她拒绝了，说是放不下多年的业务；如果想过分一点，她甚至可以和某部长的家属一样，在他的帮助下，暗地里操控一个公司，她更是不同意。她总是劝他，我们已经很好了，不可贪心。在他头脑发热时，她就这样常用冷水浇灭他的欲望。直到后来，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被带走了，众人心里都惶惶的，只有他一直平安无事。他也从心里感激她。

喻晓真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孩子。跟家里那个冷冰冰的大夫完全不同，她热情、开朗、大方。他很早就知道她是宏盛的副总。他和她的第一次接触，是源于宏盛老板的宴请，他对她像多年前对家里的那个她一样，宏盛老板在酒席上把她推给他之前，他已经对她一见钟情。郎有情妾有意，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他与她渐渐近了，更近了……可每次好事快到眼前了，她就像一个无辜的小女孩一样，那一汪清泉总是含着许多幽怨。他不忍心破坏她。作为宏盛的副总，她想要什么他都知道，但是她从来不说；可恶的是，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依然想给。

明天的火车票不退了，那是给家里的交代，谁都想不到他会改乘夜间航班。三个小时的航程，到机场了，一下飞机他就迫不及待打电话给她，她却说出车祸了！

他急忙打车往医院赶去，在急救室外的长廊，他看见她抱头蹲在墙角，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起。他急步向前，想要问她是怎么回事。急救室的门开了，方大夫在众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白大褂，蓝帽子，蓝口罩，唯一裸露在外的是那双眼睛，他认得。唉，情急之下竟忘了这是她的地盘！已经避退不及，他心里一慌，只好迎上前去，镇定地问：怎么忙到现在？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看他，像是在问，你不是明天晚上回来吗？嘴上却说：今天我值班，临时接的抢救任务，这个女孩出车祸撞到人了。她指指蹲在墙角的喻晓，安慰地说：你别担心，人无大碍，昏迷是因为发烧，人都烧到40度了。

昏迷的男人正是她的小病人妞妞的爸爸李大维。妞妞收治的这两个月以来，李大维和妻子一天比一天憔悴了。方大夫能想象出没有病痛的妞妞是何等活泼可爱，她也能看出李大维这对贫贱夫妻是何等恩爱。而噩运往往就是这么固执，它变本加厉地摧残着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

四十多天的跟踪，陈然已经明确了喻晓和章丰的活动规律以及他们这些天的行踪。章丰确实出差了，而喻晓并没有借机出去和他厮混。她这一星期，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让宏盛老板回心转意上了。陈然看到了她无奈、无力的挣扎，他也看到了她的痴心不改。可这有什么用？吴朋若失去了他的结发妻子，将一无所有！他再走投无路都不会打出离婚这张牌。那么爱着他的喻晓，只有牺牲，为了他的财路，去引诱别的男人。

陈然羡慕吴朋，何德何能让优秀的喻晓死心塌地跟他？他也羡慕那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章丰，羡慕他能给她想要的东西，甚至羡慕他家里有那么优秀的妻子……不过他知道，自己和喻晓一样，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枚小棋子。

他看见她和她的车一路犹犹豫豫，几乎要闯红灯，他也看见她追尾了那辆破三轮，他还看见她对着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咆哮、咒骂……他忍不住上前告诉她如何处理交通事故，唉，这实在不像在宏盛公司以做事干练、漂亮而著称的她。

她一抬头，眼里亮晶晶的东西再一次让他心动了。他帮她处理了交通事故，陪他们去了医院，亲眼看见她要接的那个他急匆匆地赶来，看到他见到急救大夫时的尴尬……

他依然按照合约把这两个月拍到的东西交到了方大夫手里，他说：就是这些了，人各有命，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和她、还有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喜欢的人。

他一直以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是没错的，可当他看多了纠缠在这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情仇之后，他决定不再做私家侦探了，他要好好找个工作，好好做人、做事。

方大夫把两个月的录像资料交到丈夫手里，说：你慢慢看吧。原谅我自作主张，即便你不再爱我了，我也不想看到你毁在别人手里。

章丰就是从这些录像资料里，看到了让他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那个她，还有和她纠缠的另一个男人……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两天两夜。他明白了，自己这年龄、身份、地位，已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了。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不配，我也不配。你还年轻，离开他，或许会有一个更好的出路。

喻晓也已经知道了一切，由偶然抢红灯造成的那个急刹车、继而引发的车祸、车祸之前的缘由、白血病的妞妞、妞妞的主治大夫……甚至包括帮助她处理事故的男人的身份。

章丰打过那个电话之后真的就再没联系过喻晓。她本来对自己的去留还有些犹豫，可接了他的电话真的就从宏盛公司辞职走了。走前她变卖了属于她的一切，并拿出十万通过方大夫的手捐给了妞妞。

许多天以后，当衣衫褴褛的菜农李大维知道有人捐了十万给妞妞治病，而捐款的人就是那天撞他的宝马车主人时，他笑了。他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那个车祸的深夜，那张因愤怒而毛孔大开的脸颊和那两片猩红的嘴唇……嘿，老实巴交的李大维，无意之间竟上演了一出“碰瓷”的戏，竟还“碰”到这么个有钱人身上！当然，要不是因为他累极了导致发烧昏迷，就不会有这一切了！不过，真得感谢开宝马的美女，感谢她那个急刹车！

至于那个急刹车，真是好极了！是天意么？那么，妞妞很快就有救了！想着想着，李大维眼睛里闪出了一丝狡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