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是个女孩

2016-11-25钱墨痕

安徽文学 2016年11期

钱墨痕

江旖小时候各种情感大开大合，尽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乖巧坚强的样子，但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什么都能发泄出来。但是越往少女走，感情倒是越淡泊了，说起来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就开始思考出世入世的问题确实挺可怕。但她自己就是越来越抓不住自己的情感，所有人都在哭笑的时候，江旖有的只是麻木，麻木招致的是不合群，而不合群带来的则是更大的孤独。江旖也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可偏偏就是没有，不是没人喜欢江旖，只是江旖很难去开口，怕是自己的故事太过旖旎，旖旎到自己都不相信有人可以接受。

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十几天前听闻了自己有记忆起从未谋面的父亲的死讯，十几天前参加了母亲的第二次婚礼。稀松平常。

对了，也是十几天前她刚知道，自己还曾有个姐姐，叫豆豆，死于一场大火，死在自己出生的七个月前。

一来是不想麻烦别人，二来是怕见到惜别时的凄凄惨惨的景象，江旖订过票之后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行李就离开了家。母亲再婚后就搬去了继父家，站起了主妇的每一班岗。不过这些年过来江旖也都习惯了，做中学生那会儿母亲要照顾花店，家里常常就是自己一个人，要是真的儿女情长些什么，怕自己一时还觉得别扭。

不同于大部分女生，江旖带的衣服很少，若不是寒假才回来，不得已塞进冬天的厚衣物，本来24寸的箱子都可不用。24寸的箱子说大不大，可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把它从家带到火车站，上车再放到架子上已是类似移山的活了。中国火车大多拥挤，而车上的空调不是极热就是极冷，纵使有好心人帮忙，一切忙完挤到自己狭小的空间里时已经湿透了上衣。挪开一个可够双臂自由伸展的地方，掏出了手机，虽有点厌恶但终究还是极不情愿地发了短信：“妈，我出发了。”手机是继父给自己买的，说是见面礼，让自己随便选。江旖本不想要，可是手机在当下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品，纵使不要继父的，李叔叔也会给自己买，到时候更无法推托，思忖再三选了坚果手机。中学时江旖就很喜欢罗永浩，她觉得罗永浩就是梦想，纵使全世界都在对你说不行的时候你还是要坚定自己的路。那时的江旖因不怎么和人交流，偶尔迫不得已需要发言时因紧张会一点点结巴，因此招来了不少的嘲笑。中国最具邪教气质的两个人罗永浩和乐嘉小时候都结巴，而一直以来江旖都固执地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江旖特别喜欢老罗的这句话。

等了半个小时，等来了母亲的回信：“我刚准备回家给你收拾收拾呢。路上小心。”短短的一行，江旖来回看了五六遍，心里想涌现出什么，可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谈不及恨，也无法从道德立场去谴责她，毕竟每个人生来都有原罪。想多了脑子里只是徒留惆怅，日子总是很漫长。收起手机，刚想休息片刻，列车员上来查票。江旖从包里拿出车票，放在桌上用餐盘压好，除去24寸的大箱子，带着的就只是一个书包，包里装着一本书和一支笔，都是礼物。书是《里尔克诗集》，李叔叔送的，第一页印着里尔克的名句，“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这句话支撑着江旖度过了高中那年最困难的时光，旁边李叔叔写着“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差”，两句配在一起总觉得有些奇怪。后一句话是古龙说的不假，可不怎么上网的李叔叔大概不懂这句话在二十一世纪已经变得多戏谑。

当然李叔叔不懂的还有很多，他不懂把书给江旖那夜在房间里跟老婆的争吵一字不留地被江旖听在了心里，他不懂这些对于十九岁的姑娘相当于什么，他更不懂江旖的人生在那一夜便已经转弯甚至掉头。

火车吱吱哑哑地往南开，江旖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途经几个大站，上上下下了几拨人，车厢里空荡荡的余出了不少位置。江旖把头转向窗外，中国很大，可能在车上坐七八个小时还是一样的风景。四点多了，离到站还有三个小时，太阳倒是已有了盛极而衰的迹象，没有风，草木孤独地伫立着，没到九月树叶就已经被晒得跟深秋一样枯黄。闭上眼，这个世界跟想象的一样荒凉。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他的脸。”耳机里放到这一句，后面有人拍了拍江旖的肩膀，摘下耳机，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看什么呢，大漠孤烟，还是长河落日？

转过头，“真的是你啊，你果然在这辆车上啊，我爸发短信给我，我还不怎么相信呢。我记得你的名字。”男孩想了两秒钟，“江旖。”

“未央。”江旖淡淡笑了笑，“我看过的小说里有。”

“啧啧啧，原来女生也看黄书啊。”后来知道他俩说的并不是同一部小说，不过是未央作名的主人公里名气再大也莫过于李渔的那部黄书了。

这个男生叫韩未央，是继父的孩子，说起来该是要算哥哥。小时候江旖受别的孩子欺负时也想有个哥哥可以保护自己，可是现在阴差阳错的哥哥掉下来了，自己却怎么也喊不出口。江旖和他见过两次，一次在母亲的再婚婚礼上，一次是婚礼结束后四个人简短吃过一次饭，包里的那支笔还是韩未央送的见面礼。这年头还有送笔的，着实是少见了，当时收下时，江旖就这样想。

韩未央走到江旖对面坐下，江旖才发现他手里端着一碗泡面。掀起盖子一股浓郁的泡面味儿四溢出来，随之而来的一阵蒸腾的水汽。江旖情不自禁地吸了一下鼻子，被水汽那边的韩未央看了个正着，“你饿不饿，我那儿还有一碗。”

“没事，我不怎么饿。”说不饿是假的，上午九点多就出门了，出门前早饭也只是啃了两块馒头，喝了一罐牛奶。虽说馒头经饿，但再怎么经饿也不可能吃一口就能管半年。中铁上的盒饭素来以贵而难吃著称。吃只能选择泡面，加上现在中国人吐一口痰都是老坛酸菜味，就算不饿，为了馋字也想吃上两口。只是长久以来的性格让江旖不想欠别人的，即使自己去买也不想吃他的。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真是的。”韩未央把泡好的那碗推到江旖面前，从双肩包里拿出钱包就大步迈出了车厢。

这个男孩倒是不令人讨厌，只是自己有着本能的抗拒。若是陌生人也就好了，可偏偏却是自己这个“哥哥”，江旖觉得无所适从，却也无可奈何，再次掀开盖子，又是一股热气涌上来，面已经全泡开了。江旖从盖子上拔出叉子，整张脸埋进面里去。

没有一个孩子少得了父亲，即使没有，一个男人的形象伫立在那里也行。打记事起江旖就没有见过父亲，而所有该由父亲教给孩子的事则都由李叔叔代劳。心底里江旖认定李叔叔就是她父亲，同时她坚信李叔叔也这样想。可这个世界偏偏是这样，只有一两个人信的事是不算数的。两个月前江旖坐在高考考场上答题，政治考试有一道阅读理解题：“简单谈谈你对和谐社会的理解。”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在江旖脑海中滚了三遍，但最终她还是写下了“和谐社会是一个多数人不会施压于少数人的社会，同时是一个少数人也可以有尊严活下去的社会”。出考场的时候江旖知道这题的十分她可能一分也拿不到了，可她不后悔。

母亲再婚后的第三天，李叔叔说要带江旖买几件衣服预备开学，江旖拗不过便答应了。一个下午逛下来都累了，李叔叔要她去家里吃晚饭，江旖没法回绝，若是回绝了，在外面吃李叔叔会花得更多。加上李叔叔的女儿珊珊去外婆家了，不会有人吃她的醋，更是少了推托的理由。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饭菜都凉了。”开门的李阿姨看见了被挡在李叔叔身后的江旖，满脸含的笑生生咽下了肚子，见李叔叔打眼色才在脸皮上堆出了些许微笑，之后李叔叔就被拉进了厨房。

油烟机的声音压过了一切，江旖坐在客厅里等着，厨房里两个恍惚的身影交错重叠在一起，远远看去根本不像是吵架该有的模样。

忽然间世界就安静了。李叔叔关掉油烟机，推开门走出来。生硬的笑容依然板结在李阿姨的脸上，不自然得像哭一样，“喜欢什么随便吃，出去读大学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又是一个糟糕的夜晚。

“你说江旖不是江涛的种？”

“你小声儿点，别给小旖听见。先去吃饭，回头再跟你说。”

死亡有三个阶段。

你以为你在第三个阶段了，你离死亡还早着呢。

江涛是百万裁军那年参的军，到退伍时已经在军中待了整整八年。临走前老班长劝他留下来，八年下来老班长已是营长，而江涛也已成为副连。

“你都待八年了，再过两年满十年可以再提一次干，到时候不就啥也不愁了，现在急着转啥。这社会，混呗，在哪儿不是混。”

“营长，我也舍不得走，我家里的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家里急着要孙子。老的老了，没办法。”

不孝有三的道理营长懂，没再强留。江涛出军营的时候虚二十九了，在那个时候年龄算很大了。军队分配工作加上城市户口，自然江涛成了香饽饽。江涛娘在媒人的花名册上扫了几个来回，最终选择了许瑾。两人见过一面，一个星期便结婚了，那年许瑾二十一岁。

找儿媳就是为了传下香火，快一年了还不见任何动静，太监急，皇上也急，或者说除了江涛整个江家都在着急，那时候还不兴去正经医院做检查，哪儿的问题对江家都不好看。小姨子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带着去后山拜拜神灵。娘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奈何终日没有进展，心一横答应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小姨子趁江涛和战友出去喝酒，带许瑾去了后山。果然一个月后来了动静。

九十年代初新潮已经在城市兴起了，可旧派在后山还久久不肯离去。想得子的老人都会带着新人去求子，但封建制度被推翻快一百年，改革开放也近二十年了。哪能拜拜佛就能明珠暗结给你个儿子？那年岁后山聚集了一大批游手好闲的混混们，反正大晚上谁也看不见谁。可偏偏就是这群人质量极高，一打一个准。十个月后，孩子呱呱坠地。是个女娃，取名小豆豆。和之前一样，整个江家只有江涛一个人高兴。

“有这事？你不会骗我吧？”

“你别打岔，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

——确实没有一句假话，这些都是江涛酒后跟李叔说的。江涛和李叔同年转业，一起安排到医院上班，年龄相近，共同语言也多，久了几乎无话不谈。

江旖降临到这个家庭的消息在小豆子两岁生日那夜成型，一家人在逼仄的四合院给刚会走路的小豆子庆祝生日，许瑾端菜上来，桌上还未腾开放菜的地儿，许瑾便捂嘴跑了出去。娘当时就预感到了不对，一个晚上反复几次，第二天江涛带许瑾去了医院，一语成谶。

消息迅速在这个家族中炸开，谁都有想法，又谁都不敢给出明确意见。

“你知道检验科的老张嘛，他生二胎被吊销户口了，安排的工作也没了，只能回家种田了，真惨。”

“是嘛，我那天遇着他见他还挺开心的，说终于有儿子。可惜了，要他不生在我们这座城市，在下面农村里，头胎是女儿的话，也许可以生二胎的。”

“你们别说了，你认为生多好吗？没看几年前黄宏、宋丹丹演的《超生游击队》啊，我钱自己还不够花呢，哪有钱养一群孩子啊。”

“你是不懂，我们小时候穷不也穷过来了吗，你听说解放路那个倒爷没，生第三个终于生出了个儿子，心甘情愿地被罚了五十多万，说是社会抚养费。五十多万呢，可以买多少大件啊。乖乖。”

本只是街头巷尾的闲谈之语，可传到许瑾耳朵里，所有字句似乎都是旁人刻意说与她听。她确实想要个儿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婆婆的嘴她也想要。可虽然小两口都有工作，但也只能算得上稳当，一来承受不起那般巨额的“社会抚养费”，二来冒不起城市户口被吊销的风险。婆婆是没说话，可没说话却是更大的压力。江涛不知道，江涛什么都不知道。

不，江涛什么都知道。

“你也去南京上大学？”

韩未央端着泡面又走回来，两碗泡面面对面放着，徐峥对着汪涵，一个眼睛圆，一个脑门亮，倒也算相得益彰。

“嗯。”

“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你妈了呢。”话出口了意识到有点不对，赶忙接了下一句，“你妈挺漂亮的，跟你一样。”

对面姑娘礼貌性地笑了笑，韩未央觉得有点尴尬，除了埋头吃面一时没有其余可干的事。可他天生不喜欢尴尬，便没话找话，想缓和缓和气氛。

“你学的是中文？”江旖的书包开了一个小缝，阳光斜刺进来，韩未央只看得到书名的前三个字，“克里尔？克里尔是谁？”

“里尔克。”江旖淡淡地纠正完，从包里抽出了那本书给他。

韩未央翻开扉页，上面两句之后是一行娟秀的小字，脱口就念了出来，“即是怀着一腔孤勇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要活得像一支队伍。这句话很好啊。”话是那夜从李叔叔家回来自己加的，队伍两个字上打上了一滴泪珠，现在即便干了，也还能看出一丝晕开的痕迹。

韩未央把目光从书上抬起来，凝视江旖的目光两秒，江旖并没有躲开，“你干嘛那么忧郁，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对面江旖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自己，韩未央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起码她已经对自己不再抗拒了。

“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如果你觉得有趣就笑一笑，然后我们做个朋友，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到时也好有个照应。”

江旖不知道对面这个不太正常的男生到底想要干什么，哪有人会执着于交朋友的，再说交朋友哪里是生硬地说句“交个朋友吧”就可以完成的，真以为是五月天拍绿箭广告啊。她将两碗面推到窗边，“嗯，你说。”

“陈胜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吴广说，死国矣。陈胜说，你他妈别用日本话夸我。”

江旖天生笑点就高，加上在外面有点克制，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韩未央笑了一会儿停下来，“不好笑吗？”

反倒是韩未央现在的神情把江旖给逗乐了，一瞬间涌起复杂的情感，不想表达自己又不想让韩未央失望，“没有了，挺有意思的。你对女孩都这样吗？”

江旖也不懂如何就问出了这一句，出口之后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我不喜欢别人老板着脸。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韩未央没有骗她，她是第二个听自己讲笑话的女人，第一个是他母亲。

到第八周时实在拖不下去了，许瑾一个人去预约了手术，医生说一旦过了三个月对身体就极为危险。

手术那天要求空腹，江涛便给许瑾倒了一大碗牛奶，看着她全部喝下。出大院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出门买菜的王嫂。夫妻俩极尴尬，但碍于邻里情面不得不一路聊着走出去。

“哟，这么早，小两口干嘛去啊。年轻就是好啊，连买个菜都成双成对。”

“王嫂你又笑话我，今天涛子休息，我们去公园走走，顺便去八宝街逛逛。”

“逛逛好啊，阴了一个多星期了，难得天气好。”

“王哥又在忙生意啊，改天让他也带你去逛。王哥发财了可别忘了我们。”

“他啊，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也不知跑的什么，哪天把命都跑没了才好呢。”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走出胡同口，江涛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沉默也不是，插嘴也不是，身旁有人向他们来的方向指指戳戳，他没在意，只是想，莫不是警察又上街了。

那边王嫂的口还没有停，“今年西山藕的产量特别好，哪儿哪儿都特别便宜。我正准备去买呢，买个四五斤回来做饼，到时候给你家送点，小豆豆已经能自己吃了。”这头许瑾刚想表达感谢什么的，那头王嫂一回头，当即大惊失色，“完了，我煤气忘了关。”说完扔下菜篮就往回跑。江涛和许瑾顺着王嫂将视线往回看，五百米外家的方向浓郁的烟扶摇直上。许瑾跑不动，江涛抱起她就冲了回去。

整个胡同乱成一团，浓烟中已分辨不出进进出出各是何人。王嫂家住江涛隔壁。火最先蔓延过来，火势已经很大。江涛脱了外套，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后面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回过头，目光对上许瑾，五秒之后，江涛深深叹了口气，把衣服摔在地上。

而许瑾，像三年前生完小豆豆那夜一样，晕了过去。

“你知道江涛死在哪儿吗？”

“那场大火后他不是住进精神病院了吗？”

“是啊，快二十年了，他终于逮着一个机会，从精神病院的六楼跳了下来。”

活在谎言中太久，对于真相总是触目惊心，不过，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个世界可以有多美好？”

对面那个姑娘凝视着窗外几分钟冒出了这十个字。韩未央想了一会儿，“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就有多丑恶。”

“我以为你是个乐观的人呢。”

“是啊，可是都二十了，谁还没有点自己的故事。”

“要不咱俩分享一下，看看谁更惨？”

韩未央知道这个女生在试探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这时火车广播响起了“还有五分钟就要到南京站了，请旅客们准备下车。”韩未央将手机锁屏点开，背景一个女孩笑得收敛而绚烂，六点五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