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大地的追怀
——读李长平诗文
2016-11-25杨荣昌
◎杨荣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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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大地的追怀
——读李长平诗文
◎杨荣昌
主持人语:本
山水滋养性灵,土地育化人心,出生乡村的写作者,心中普遍怀揣一份对大地的感念。何谓文学乡愁,就是当你铺开洁白的稿纸,灵魂早已踏上返乡的旅程,那些潜隐在一个民族背后悲怆的史诗与神话,那些沉淀在个人记忆深处的人情冷暖,已变成文字的精灵,建构起一个纸上的故乡。读李长平的诗文,可感受到这份散发精神之光的文学质地,他最近两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集《与一座山喝酒》和散文集《人生山水》,以一个滇中行吟者的姿态,点染山之风骨,描绘水之流韵,形塑人之精魂,把对故土的深挚爱恋转化为对往事的追怀,在回望自我人生轨迹的过程中,呈现那些闪耀人性光泽的碎片,成为文学涵育人心的见证。
对亲人的追忆和感念是李长平诗文精神的核心。从他的履历来看,与众多具有乡村背景的写作者一样,少年时代从层峦叠嶂的山村走出,靠着坚韧的求学毅力,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坦途,避免了与父辈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在他执着求索、顽强进取的背后,是一个家庭为之承担的难以言说的艰辛付出。当人过中年,习惯回眸往事时,无尽的暖意和些许的酸楚又在心头涌起,于是,那些触动心弦的瞬间和参与了人格建构的人与事,便在记忆中鲜活起来。《母亲》中,他选取了几个极细微的人生片段,如幼年时生病母亲背我连夜赶往卫生院时的“高一脚低一脚”,在外读书时母亲“把柴米送到学校,再把那捆山草在供销社卖掉”,为了师范学校一百元入学费用而“增添了几许白发”等,在人习焉不察的地方,敏锐地感知到这份源自母性深处的爱。《在雨中唱歌》中,他选取了母亲在狂风暴雨中唱歌的两个场景,一是为生产队放羊,以歌声安抚被骤雨惊恐的羊群;二是以瘦弱之身挑起重担回家途中,以歌声为自己壮胆。他放开心灵的闸门,任情感之水喷涌而出,把一位乡村妇女的自尊与乐观表现得淋漓尽致,集中呈现了天下母亲可亲可敬的共同形象。据作者所言,写作此文时,他是饱含热泪的,可读者阅读时,又何尝不是热泪盈眶呢!《上山》以隐忍的笔触写出父子之情。作者少年时每次出山求学,“父亲都会到大田埂上转一圈/看看他的小儿子怎样上山/纵然许多时候他不敢断定远处爬上来的身影是谁/眼里还是会潮潮的”,“后来/我读书到了很远的地方/三姐说阿爹每星期六还是到大田埂上转/傍晚时还手搭前额向更远处眺望”,“现在,父亲在山上/我在山下/我每年上山/完成父子间的一个约定/只是父亲的眼变成了我的眼”。那道家门前的山坡,见证了一对父子数十年间的生死眺望,这份情感节制,含蓄,难以言说,但却如静水深流,滋润心田。《心字香烧》回忆了三姐宁愿大龄未嫁也要操持家务供自己读书,可当家庭日渐富裕却被查出患有淋巴癌,最终壮年去世,在《转换》中,作者不无沉痛地写道:“昨天/你躺在床上/我给你翻身/我妻子给你擦洗/你长出的鳍/刺痛了我和妻子流泪的神经”“看着你直挺挺躺着不动/我才知道/你真的太痛了/太痛了/你为什么不哼一声/以至于我一直不相信你的/岸堤早已溃决”“上中那座新坟上撒了些五谷/一般情况是不会出的/基本上属于老鼠和飞鸟/但撒五谷的第二天就下雨了/种子嵌入泥土又有雨水的浸润/他们应该又还原了绿油油的生命”“我不得不相信/三姐的生命就这样被转换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作者成家立业欲报答亲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离自己而去,这是多么伤痛而又无奈的现实。幸好还有文学可以疗救伤痛的心灵,那一段段痛彻心扉的情感转换成文字,如一粒粒飞腾而起的心血结晶,击中你的心坎。在这样素朴无华又重若千钧的文字面前,也许任何的阐释都是多余的,你只需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感知一颗灵魂在文字间的纵情跳跃。
这种亲人间的情感滋养,形成了最初的童年记忆,通过日后的沉淀与升华,无形中酝酿成一种良好的遗传基因,不断地发酵之后,逐渐形成一个家庭或家族具有同质性的伦理观,所谓家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熏陶和濡染出来的,它构成了一名写作者认知世界的稳定价值观。李长平受其家风影响深远,尤其对文化的崇敬,对底层民生状态的感同身受,对人格尊严的坚执固守,使他的作品密集地呈现了对民瘼的体恤。作为一名扎根基层,并一步步朝着人生事业目标前进的写作者,他获得了观察底层的独特视角,这种视角并非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以求有个感性认识,或以启蒙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对下层作悲悯状,而是真正浸透自己心血的主体参与,有着更为深切的在场感。《乡村问答》写道:“一个小村子/还不到老掉牙的年纪/为何皱纹密布双腮瘪塌/石头被泥沙埋了它仍然是石头/村里的青壮年反复被城镇之口吞吐之后/对世界的陌生感两头生长如影随形/小山村/已留不住欲望和梦想”。随着城乡二元对立模式的加剧,两者间的距离不断拉大,昔日热闹、活跃、和谐的乡村已不可避免走向另一种境遇。《山村乡亲》更直接地写出了这种严酷的现实图景:“我的乡亲/都试图顺着千弯百曲的山道/走进车水马龙的另一个世界/姑娘留在了城镇/小伙子漂泊在山脚/新媳妇已成一个久违的概念/婴儿啼哭已成陌生的声音”。青壮力,尤其青年女性都外出打工,乡村的年龄、性别比例都趋于失调,生态链条遭到破坏,呈现出“只见阿哥不见嫂”的乡村“空心”现状,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乡村,缺乏应有的生机与活力,只会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这无疑是让人心痛的。
然而,在这种已呈泛滥之水的外出务工潮中,还有一些为尽孝而守候家园的青年,《我的兄弟》中的“兄弟”每日赶着骡马到几公里外的水塘驼水,岁月的艰辛无情地舔舐他日渐沧桑的脸庞,“我们试图通过别人/把你带到外面的世界打工/你说,你跟外边的语言难以沟通/而且,母亲已双目失明/跛足的父亲已无法驱使骡马……”这种坚持是对乡村伦理的维系,何谓责任与担当,在那些如大山般沉默的滇中男人身上,被诠释得极为生动而透彻。所以,作者感念故乡给予心灵滋养的点点滴滴,在《身心论》中,他深情地写道:“我每次回家父亲都要抓一把后山的土放在我衣兜里/说乡土养魂/现在我时常在黑夜里听到身体对心的呼唤/梦里用尽力气迈不开追寻的步子/为了减缓身心疲惫/睡前,我都要把乡土放在窗台上招魂”。这样的诗句透露了作者的心灵底色,聚合起一种极具特色和质感的乡土精神,如滇中高原的天空,清新怡人,亦如脚下的大地,有着质朴坚硬的美学品质。
除了对亲人的感恩和对土地的追怀,李长平的诗文还体现了丰富的艺术维度。早期的作品着重朝向心灵作审美开掘,歌咏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呢喃自语中敞开内心世界,灵动,轻盈,朦胧又略带晦涩,弥漫着青春期的淡淡忧伤与怅惘。后期的作品逐渐增加了岁月的厚实,多了一些人生的况味,有着愈发丰富的艺术含量。他先后履职的姚安和双柏两地,都是滇中文化的重镇,前者汉儒文化传入较早,多民族文化杂糅共生;后者以彝族民间文化闻名于世。丰富的文化资源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宝贵的精神富矿,他以朝觐者的心态拜谒这方“人生山水”,以大地之子的虔敬“与一座山喝酒”。无论是散文《李贽造桥》《李贽为官》中,对曾在姚安做过知府留下显赫政声的李贽精神气节的礼赞,还是《姚安笔记》中对高奣映等本土知识分子虽偏居一隅却胸怀天下为民谋福祉的人格品质的讴歌,都体现了作者借对这方土地上曾创造过不朽业绩的先贤的顶礼,来澡雪自我之精神。无论是散文《双柏记》《绿汁江,滇中的行吟诗人》中对双柏旖旎自然风光的赞美,还是诗歌《毕摩祭》《双柏记》中,对绚烂奇异的民俗文化的探究,都体现了作者赤子般的文人情结。他力图以文字延续这道文脉,在回望历史与探秘民俗中,重现滇中山水文化的神奇与厚重。
优秀的诗人总能自觉将个性张扬与社会关怀紧密联系在一起,抒写个人情绪的同时,眼前总闪现出那些尘世的忧伤图景,尤其是自己的衣胞之地,或与事业紧密相连的地方。为何诗坛近年来刮起那些轻飘、浮艳、媚俗的风潮,就因为在复杂而疼痛的社会现实面前,诗人已普遍心灵麻木、感觉迟钝,他们要么成为消费时代的宠儿纵情享受资本带来的成功感,要么龟缩在个人情感的狭小视阈里,书写那点可怜的私人经验,贩卖一己悲欢和欲望,总体上已呈现心灵失重、表达失语的困境。这显然是当下中国经历巨大转型所带来的社会症候的表征。而优秀的文学应成为这种症候的决绝反抗,尤其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锋利的思想穿透力见长的诗歌,更应成为这个浮躁社会巨大胃囊所无法消化的一部分,成为撒向溃烂的社会伤口的一把盐,以其金石般的质地,坚挺在文坛的风潮中。
在此意义上,我们有理由向那些哀民生之多艰,并自觉以普通民众视角观察和表现世界的写作者致敬。对于长年浸淫于官场酱缸文化中的人来说,要作一时的亲民状并非难事,但要在自己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找不到庸俗意义上的“贵族精神”,却非常难以做到,尤其书写现实民生的题材,作者心间的那点底蕴、节操、品格不经意间便会流露。纵观李长平的诗文,没有那种当政者显在或隐在的优越感,它拒绝装腔作势,甚至没有复杂的表现手法,而是以朴素见长,充满对乡土大地的追忆与伤怀,体现出纯粹的文人性情,并最终以情感的真挚和炽热感动人心。
(作者系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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