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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佩甫长篇小说《生命册》中的二元对立叙事模式

2016-11-25钱艳丽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李佩甫叙述者骆驼

◎钱艳丽

论李佩甫长篇小说《生命册》中的二元对立叙事模式

◎钱艳丽

李佩甫于20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创作,在八十年代以《红蚂蚱 绿蚂蚱》《李氏家族》等显露出自己的创作特色。九十年代以后,《羊的门》《城的灯》更是让他声名鹊起。李佩甫始终凝视着自己出生与成长的平原,并以其为审视与表现对象。他的小说创作在变化中有对自我的延续,在延续中有对既往的开拓。《生命册》是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系列的收尾之作,小说叙述“我”游历于两个时空——过去的乡村与现在的城市——之中,所经历与感知的生命故事,以及在其中对生命意义的追寻。随着小说叙事的展开,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过去与现在之间,男人与女人演绎着一出出生与死的“传奇”。他们命运的流转似乎无迹可寻,但他们生命的密码早已被写在这大地的册页之上。《生命册》以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展现出多样的生命形态,在富有张力的叙述中构建出自身的丰富意蕴。

二元对立是源于结构主义的一种分析体系。在结构主义者看来,人类天生就有着二元对立的思维结构。因此,文学作品的内在结构中,也必然存在着二元对立的模式。“结构主义分析中最重要的关系又极其简单:二项对立。语言学的模式也许还有其他的作用,然而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鼓励结构主义者采取二项式的思维,在所研究的各种素材中寻求功能性的对立形式。”[1]具体到文本解读上,二元对立分析需要找出文本构成多元项目中的二元对立项,并将其组合成完整的系统。分析者通过分析文本的内在结构系统,把握作品的意义来源。

《生命册》在人物设置、叙事时空、人物生存形态三个层面,显出比较明显的二元对立模式。据此,本文尝试运用二元对立的分析体系,对《生命册》的叙事模式展开研究,力图从这一对立系统中,寻找文本隐藏在深层结构中的意蕴。

一、人物设置的二元对立

(一)男性与女性的对立

《生命册》中的人物形象首先从性别上自然地构成两个序列,因为不同性别的角色在小说中承担了比性别更多的功能。男性形象序列主要是骆驼(骆国栋)、“我”(吴志鹏)、老姑父(蔡国寅)、梁五方、杜秋月、春才、范家福等,女性形象序列则为梅村、卫丽丽、小乔、夏小羽、蔡思凡(蔡苇香)、“虫嫂”等。以出身而论,男性都带着乡村的烙印:他们几乎全部来自乡村或身处乡村。“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扣都是一个大的‘活’字”。由此,小说中男性被赋予的角色功能即是离开乡土,游荡于有更多“活”的空间的城市。“我”离开无梁甚至离开省城后,才摆脱整个无梁村给“我”的压力;梁五方离开无梁后“周游四方”,才彻悟生命的秘密。在《生命册》的叙事中,也许可以这样认为:男性被视为进取的生命主体,并因此被置于故事的前景,作为叙事聚焦的中心;女性则作为叙事的背景而存在。于是,文本中的乡村女性,几乎全部被隐去面目,只在必要的时候以群体的形式登场。她们沉默坚忍地劳作,为家庭作着牺牲。作为这个群体的一个代表,有先天缺陷的“虫嫂”,为了子女的生存不惜抛弃个人尊严,突破道德底线。“虫嫂”虽以个体形象出现,却是叙述者对这整个群体功能的一次发现和指认。她所具有的地母式的爱与牺牲,亦是乡村女性共有的大地属性。作为对照,城市女性被视为欲望或罪恶的象征,是男性进入城市的动力和目标。如“我”遇见梅村后,定下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目标;范家福因陷入与夏小羽的爱情,而声名俱裂,身陷囹圄……小说中,男性的进取与女性的退守,是叙述者对性别的一种想象;城市女性与乡村女性,是对两种生存空间的隐喻。于是,在《生命册》的叙事逻辑里,进取的男性为了一个“活”字,必然离开乡村,进入城市。

“在传统的性别中,男人旅行,而女人待在家里。”[2]对于男性逃离乡土,叙述者给出了充分的理由,力证此乃不得已之举。如“我”毅然从高校辞职,离开省城,确系因无梁村给我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生存压力。而在小说最后,对于部分乡村女性如刘玉翠(杜秋月的农村妻子)以及蔡苇香的成功进城,叙述者毫不掩饰其话语中的批判与不屑。可以认为,叙述者为男性逃离乡土设置了客观合理的理由,而女性逃离者自身的主观原因成为其背弃宗法道德的有力证据:凭借这种叙事策略,叙述者为自己的人物功能设置作了隐形地辩护。至此,男性离开乡土大地,在叙事中被呈现为一种必需且合理的行动,因而也是一种必然结果。考察《生命册》对男女形象的具体设置,不难发现叙述者隐藏其中的性别意识:男性是行动主体,女性不过是隐喻化的叙事背景。男性对女性的选择,体现的是男性对生活空间的选择。小说借助这项二元对立,进而探讨男性对乡土的背离与归依。

(二)个体自我的阴阳两面

个体生命两种对立的向度,或者说个体生命的两种可能性,可以视为个体自我的阴阳两面。鲁迅的《在酒楼上》《孤独者》即可作如是观。同源而又行为模式差异较大的两个形象,即构成个体自我的两面。具有同乡背景(骆驼在跳楼前告知了他跟“我”的同乡关系)、类似出身且同为由乡村进城的知识分子,骆驼与“我”很明显构成了此类对立关系。骆驼有魄力,大胆然而冒进,终于迷失在欲望的追逐中;“我”因为背负着身后的土地,始终坚守着底线,得以全身而退。小说在叙述中,一直致力于骆驼与“我”的对照式书写,如算命先生指出骆驼与“我”之间火与水的关系,相生亦相克;骆驼不停地换女人,而“我”对初恋梅村念念不忘;骆驼抢时间赚钱,而“我”一心探寻生命的秘密;骆驼东窗事发,跳楼自杀,“我”也几乎同时出了一场车祸,眼睛差点失明……在这些有对照意味的情节中,留给读者思考的是:在这样的大时代中,一个人何以会走向毁灭,又何以保持清醒?

两人的故事,都因为女人:骆驼因婚外情而被迫离开大西北的故乡,“我”因与梅村的悬殊而选择“下海”创业。如果说“我”与骆驼展现的是乡下青年的进城故事,那么老姑父与杜秋月演绎的则是“下乡”故事。两个人本都不属于乡村:军人“老姑父”曾经的手下都在后来飞黄腾达,而他却因为乡村姑娘吴玉花,主动选择了放弃前程留在无梁村;知识分子杜秋月由于男女关系问题,被下放到农村,并被撮合与乡村女性刘玉翠结婚。命运的一个不经意,便成为一种难逃的劫数。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两个人都在乡村生活中尝到了幻灭的痛苦,而他们的生命也就此被消磨。老姑父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无梁人,与吴玉花相互仇恨地过了一辈子,中风而后又死因蹊跷;杜秋月回了城,用尽余生闹离婚也没成功,最后瘫痪需妻子养活。如果说骆驼与“我”的故事,展现的是一线之隔的两种生命可能性;那么老姑父与杜秋月的故事,则昭示着宿命般的殊途同归。

乡村对人的消磨与城市对人的诱惑,在这四个人的生命故事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骆驼和“我”代表的进城故事,与老姑父和杜秋月代表的“下乡”故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对照?在进入城市与留守乡村间,在主动与被动间,个体的每一种生命可能性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而这些男性生命故事的展开,又无不以女性人物的出现为诱因。如果说在男性与女性的对立中,展现的是男性对生活空间的追寻;那么在对个体自我的剖析中,叙述者进一步展示了追寻中的困惑:若以欲望为起点,个体无论是选择哪一种向度,其追寻注定徒劳。

人物形象的建构,体现着叙述者对性别功能及生存方式的想象。在《生命册》的二元对立人物设置中,叙述者通过对男性生命故事的聚焦,叙述男性对生存空间的追寻,展现其追寻中的困惑。整个叙事呈现出对男性作为主体的确认,女性只是男性故事展开的背景。同时,在对男性个体所可能具有的生命范式进行探索之后,叙述者对城市与乡村两种生活空间都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二、叙事空间与时间的二元对立

李佩甫说道:“‘平原’是生养我的地方,也是我的写作领地。”[3]他也正是在乡土书写中凸显出自身的创作特色。“李佩甫的长篇结构基本上是一种‘两地书’:乡土和城市、昨日和今天、一群人的故事和一个人的命运彼此交替运行。”[4]城乡二元对立,是中国乡土文学自发生以来,就一直隐现的叙事传统。介于自身经历,以及当下中国长期存在的城乡二元的体制,李佩甫的创作思路也遵循着这个传统,呈现知识分子在离乡后有距离地回望中,对乡土与城市的发现。当然,这种距离既包含了空间,更包含了时间。

(一)叙事空间的二元对立

城乡的对立,首先从小说人物的意识里流露出来。“我”进入省城,明白“要对付城里人,舌头上必须有新词”,“既然你想占领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个长远的狩猎计划——‘狼计划’”;刚到北京时,骆驼也是叫嚣着“从来都是外省人打进北京,占领北京,我们将成为新一代的占领者”。逃离贫困乡土的人带着占领的目的来到了城市,抱着对付的态度与城里人相处。这种站在乡村立场上对城市的敌对态度,决定了他们此后对于城市特别是财富的报复性抢占。

在《生命册》里,城市的代表是“我”研究生毕业后教书的省城,以及之后于其间打拼的北京、上海、深圳等当今中国最繁华的现代大都市;乡村则是地处中原的颖平县无梁村。城市拥有的是巨大的物质财富和无限的可能性。三十年前“我”初到省城,因错过报到时间,就曾以一个“游荡者”的身份在雪夜穿梭于城市的角角落落。城市里的站牌、灯光、人潮和喧哗,琳琅满目的商场橱窗和时尚的女人,让我从感觉幸福到满心凄凉。在一个游荡者眼中,大城市是一座欲望的迷宫,挑逗着每一个孤独的冒险者。只要敢于摒弃一切的道德与原则,财富与美色尽可悉数囊获。“我”与骆驼赤手空拳来到城市打拼,轻易地就获取了在乡村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然而这也导致这些“游荡者”在欲望面前的异化。骆驼自从在城市里挖到第一桶金后,其人生的唯一目标便是钱,即使不久后它们对他而言就只具有数量上的意义。骆驼因为自己无限膨胀的欲望,不惜一切手段,终于毁灭了自己,也毁掉了利益链条上的同伙。

乡村是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空间:“大跃进”之后,无梁村一度“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水煮胡萝卜,一连吃了六个月”;六婶的儿子坤生刚出生却患重症的龙凤胎,因为无钱救治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即便如此,乡村却有着良好的生态环境。“我”车祸后躺在病床上,听见故乡的呼唤,忆及故乡的风物人情,满脸都是泪水。乡村拥有的不止是自然生态,更重要的是那种精神生态。宗法制乡村的伦理与道德,保留着最后的温情与仁义。孤儿吴志鹏在老姑父的关照下,由全村人抚养长大,并在全村人的努力下被推荐上了大学;下放“坏分子”杜秋月在“文革”批斗中陷入绝境几欲自杀,老姑父将他保护下来并帮他成家……乡村的仁义与道德,以自己的规则规范着人的行为。然而,它保证了乡村的表面和谐,也遏制了乡村的发展生机。乡民们也曾用残酷的“过箩”手段,惩罚“傲造”的梁五方和为偷盗而出卖身体的虫嫂。乡村生态在这个层面上,也显出其异化的一面:任何想要突破乡村固有模式的行为,都会被无情地镇压。

城市与乡村带着各自的弊病,沿着各自的轨道前行。然而,随着现代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从乡村突围,进入城市,成为了很多乡民的愿望和行动。在两种空间里,固守乡村只能让生命委顿,而所谓的占领城市也最终会因迷失而走向毁灭。在时代的裹挟之下,两种空间所代表的传统与现代、物质与道德,激烈地碰撞着。由此,叙述者再次将疑虑抛出:究竟什么样的空间才真正地适宜人生存?

(二)叙事时间的二元对立

在空间之外,《生命册》同样显示了对叙事时间处理的匠心。无梁村不仅在空间上属于乡村,而且在时间上属于过去,城市则是被置于当下的存在。虽然小说中的时间背景设置比较模糊,但在对无梁故事的追述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20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的历史痕迹;而“我”与骆驼闯荡商海时经历的做“枪手”、炒股、公司上市等,无疑预示着城市叙事始于八十年代以至当下。这是两个不同的时代,它们营造的时代氛围、孕育的时代观念和塑造的行为模式,差异巨大。尤其是随着当今社会转型的加快和城镇化的发展,乡村与传统文明确实在渐渐远去,变成历史与过去;而城市与现代文明正成为当下的真实存在。在这种对过去的追忆和对当下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叙述者对传统文明的反思,对现代文明的审视。小说中反复提到的“我背后有人”,颇有深意。“我”背后有的何止是故乡人,更是那片平原上传承千年的道德法则。“我”在现代文明的冒险中不忘“过去”,方能激流勇退。小说结尾,在老姑父的迁坟仪式上,因袭了几千年重担的“过去”,终于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到了“现在”,乡村人物与城市人物汇聚了。两个空间在这样一个关于死亡的时间节点上相遇了。

时间的前行带来空间的流转。新的生活空间的出现,昭示着新的生活方式。因此,在对空间的选择上,人们显得非常焦虑。在叙述者看来,乡村是贫困而仁义的,但这仁义中也带着一丝残酷;城市拥有着极大的物质文明,却又极度缺乏精神内核。“那时候,我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尤其是精神意义上的‘贫穷’)。”[5]作为小说中唯一清醒的人物,“我”的道路无疑具有巨大的启示意义。兼容城乡,背负着历史走向现代,也许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

(三)时空在结构上的交错并进

面对叙事时间与空间的对立,小说选择了交错并进的叙事结构。关于《生命册》的结构,李佩甫自己坦言,“我采用的是分叉式的树状结构,从一风一尘写起,整部作品有枝有杈、盘旋往复,一气灌之”[6],这种描述当然是成立的。然而,如果结合小说文本展开的具体情形,以及李佩甫小说创作的整体来看,这种树状结构依然没有脱出时空交错并进的模子。《生命册》全书共分十二章,奇数章叙述的是城市故事,偶数章则是乡村故事的逐渐推进。小说在结尾(第十二章)以乡村的葬礼为契机,实现城市与乡村的交汇。“我”是贯穿两段故事的叙事者,而老姑父那些“见字如面”“给口奶吃”的字条儿作为“隐笔”(李佩甫语),是明显的过渡标记。藉由它们,小说在城市叙事与乡村叙事之间不停转换。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李佩甫就还停留在他在八十年代的《李氏家族》中创造的小说结构上。《生命册》结构的特殊之处还在于,乡村叙事部分那些生命的逐一登场,暗合着城市叙事的脉络。小说中的一个情节暗示了这种叙事逻辑:在“我”跟骆驼准备找奸商老万谈判之前,“我”决定以家乡父老的那些生命故事作为暗号,提醒骆驼注意分寸。城市叙事层面,骆驼终于在城市里逐渐走向万劫不复;乡村叙事层面,从老蔡到梁五方到老杜最后到春才,一个个暗示着情势越来越不可挽回的生命故事也渐次展开。在深层叙事结构上,骆驼走向毁灭的个体生命故事与无梁村的群体生命故事完成了隔空呼应。乡村在这里成为古老智慧的象征。那些盛衰生死的故事已在乡土大地上无数次地上演,而只有熟谙这些故事的智者,才能破译生命的密码。

在时间的河流里,在城乡的碰撞中,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跌跌撞撞中展开。《生命册》的开篇是这样的:“我要说,我是一粒成熟的种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岁之前完成的。我还告诉你,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我有许多老师,家乡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师……早在十二岁之前,我已读完了三千张脸,吃过了田野里生长的各种植物,见识了各样的生死。此后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过程了。”“我”就因这些烙印在过去生命里的乡村智慧,得以在现代都市里坚韧而又理性地生存下来,活出虽不是最成功却最为独特的形态。

三、人物生存形态的二元对立

无论对生命范式如何选择,对生存空间如何焦虑,走到最后,《生命册》依然陷入了浓厚的悲剧氛围。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带着生命的本能去挣扎,然而,在生命力的张扬与委顿之间,在活着与死去之间,最终谁都没有逃过命运的无情。

(一)生命形态的刚与柔

李佩甫在其小说中,不止一次地强调了中原人“败处求生,小处求活”“以柔克刚”的生存哲学。所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第78章)。以一种柔而韧的状态去谋求生存,相较于刚直不屈,往往更能获得生存空间。典型的如性格“傲造”的梁五方,因雕塑龙麒麟扬名而不为乡邻所喜,并因此在各种历史运动中备受折磨,最终在此后三十年的上访中,渐渐被磨尽所有锐气;老姑父为了年轻气盛时的爱情,也同样搭进去一生。相对地,“虫嫂”为了维持破败的家庭,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与道德,备受欺辱,在底层坚韧地求生,最终为自己赢回了体面。如果联系小说中的人物设置来探讨,则刚直与柔韧两种形态分别被赋予男性和女性,进而又投射为城市与乡村两种不同空间的属性。毕竟,在《生命册》的叙事里,男性更属于城市,而女性更属于乡土大地。

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广袤的豫中平原,“漫长的三千年也仅仅传下来这么一句话,说这是一块‘绵羊地’”,“以气作骨”是这块“绵羊地”上的生存法则。因此,在对平原人生命形态的反复书写中,李佩甫遵从的永远是“以柔克刚”的逻辑。李佩甫多次谈到他是把人当作“植物”来写的,而平原植物的重要特点便是“小处求活”,在《羊的门》的开篇,李佩甫就通过对平原上二十四种草的详细介绍,展示了这一点。这种生存哲学,是中原人在几千年的生存实践中道法自然,尔后了悟于胸的生存智慧。

(二)人物命运的盛衰逆转

李佩甫早期的小说比较注重表现人物命运的起伏,《生命册》依然延续了这种表现,只是更加冷静和节制了。在那些生命故事展开的时候,人物的命运总在不经意间发生了逆转。“走向反面几乎成为小说中人物处理的基本思想原则”[7]。前途无量的炮兵上尉蔡国寅,本该享受自己为之付出巨大代价而获得的爱情,却在家庭无尽的争吵和家人的冷眼中,寂寞而又神秘地死去;从贫瘠的大西北走出的骆驼在商海里所向披靡,却最终因东窗事发而自杀;能干而“傲造”的梁五方,本应凭一身本事像师傅九爷一样名震四方,却在三十余年的上访中耗尽一生;聪明漂亮的春才,本应享受青春和生命的欢愉却因偷窥事发阉割了自己,本靠开豆腐坊积累下家业却因“万元户”风波被骗尽家产;卑微的“虫嫂”,本来被所有人鄙视,却靠自己的努力换回了晚年归乡的体面;从洗脚城走出来的蔡苇香,成了人人艳羡的蔡总……这些普通人皆因看似偶然的事件,有的盛极而衰,有的绝处逢生,猝不及防地走向命运的反面。这也与上文所谈到的人物的生命形态是相印证的:刚直易折,柔韧则容易赢得回旋的空间。每一个人物的命运都在自身故事发展的顶点(或谷底)发生戏剧性的逆转,它们让人悲哀又震撼。祸福相依,盛衰易位,命运在这里显出了自己的公平。这种情节的逆转,无疑使小说在叙事上具有传奇性,同时也更增添了小说的反讽意味。

(三)人物的生死之谜

李佩甫对于生与死的态度也是很值得留意的。他比较注重在小说结尾,对小说人物的结局作清晰的交代。李佩甫曾谈到:“人的路都是通向死亡的,历史的经验就是死亡的经验。”[8]阅读他的小说,我们也会发现他屡屡以死亡来收束故事的处理:《李氏家族》结尾时七奶奶的三周年祭,《金屋》结尾时罗锅来顺和瘸爷的去世,《羊的门》结尾时呼家堡的主人呼天成的去世,《城的灯》结尾时刘汉香的被害……以死亡事件结束故事,似乎也成了李佩甫的叙事风格之一。死亡到底是因为怎样的意义而被他如此重视?“在死亡问题的艺术表现中,不但可以开掘出小说深厚的人性内容,窥测小说达到的人性深度,而且可以探寻出小说特有的哀伤冷峻的艺术风格的心理情绪的根源。”[9]《生命册》中,经历辉煌的骆驼最终跳楼了;曾经威风凛凛的老姑父晚景凄凉又蹊跷,甚至传说被种成一盆“汗血石榴”;靠出卖自己养活子女,并靠收破烂供出三个大学生的虫嫂,最终却被子女扫地出门,回乡后凄凉地死去。小说对于死亡的反复表现,确实使小说笼罩着浓厚的悲剧性。

但更具悲剧性的是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梁五方上访三十余年,老来却成了受欢迎的算命先生;终于回城的杜秋月,在与刘玉翠长久的离婚之战中终因瘫痪而败下阵来;阉割了自己的春才,在村外的豆腐坊里平静地消磨掉一生的光阴。这些非死亡结局,有些还很有喜剧性,细读却又让人悲哀。无论生命经历了怎样苍茫的旅程,到最后,似乎都无足轻重了。在生命的这场长途奔袭之中,人们或带着遗憾死去,或带着一生的伤痛滑稽地活着。《生命册》中展示着各式的生,各样的死。在这里,生与死作为生命盛衰两极的意义都被消解了,留下的是生命本身的荒诞与无奈。

无论是何种生命形态,都无法躲避命运的不怀好意,和生与死的困惑。对人物生存形态的探索,透露出李佩甫对生命存在本身的怀疑,虽然这疑虑只是如游丝般一闪而过。小说中,“我”看到梁五方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人算命时神秘地笑了,不禁疑问:“六十八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无论生命是怎样一段起伏的旅程,最终走向的都是悲剧。从这个角度讲,一向被视为贴近生活的李佩甫,超越了生活,上升到存在的高度,展开着对生命意义的探寻。

四、《生命册》二元对立叙事模式的成因与得失

(一)《生命册》二元对立叙事模式的成因

不只是《生命册》,李佩甫的大多数小说都呈现出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客观上,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世界,在某种层面上确实是以一种二元对立的方式存在着。如果创作者在其笔下对世界作一种二元对立式的呈现,本身也是对客观世界的忠实反映。然而,《生命册》中的二元对立,并不是类似于“十七年”文学中的简单化、表面化的敌我对立。它显示的是一种深层思维结构。这也许不应只归于人类普遍存在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或长久以来的文学传统。既然李佩甫谈到他写的是“土壤与植物”的关系,我们也不妨探究,是怎样的文化土壤培育了李佩甫的此种叙事模式。

李佩甫成长于文化浩瀚而又芜杂的中原。植根中原、推崇柔弱、注重二元的道家思想,对中原人的思维方式、生存方式等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李佩甫就曾多次表现其笔下人物对“道”和“易”的迷恋,如呼天成对于《易筋经》的修炼(《羊的门》),“我”与骆驼关于老子思想的争辩,“我”对命相的钻研等(《生命册》)。具体到小说内容上,无论是对“气”的论述,还是对以柔克刚的推崇、祸福相依的认识,无不与“强大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等道家思想暗合。有论者曾指出,道家思想本是一种至高层面的生命哲学,在现实中,却被国人固有的实用理性改造成了一种圆滑的生存之道。姑不论道家思想本身之优劣,在李佩甫的《生命册》及其他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在形而下的层面,道家文化塑造了李佩甫笔下众生的生存方式;在形而上的层面,道家思想规约着李佩甫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

另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男权意识,以及李佩甫个人的乡村经历,也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他在这种二元对立叙事中的情感投射和价值判断。这一点,从小说中表现的对于乡村的眷念,以及小说对于女性角色功能的设置上,都能清晰看出。

(二)《生命册》二元对立叙事模式的得与失

《生命册》运用二元对立的叙事,勾勒了广阔的时空背景,于其中描绘出生活及命运的不同状态。在个体自我的对立上,简练的笔墨使各种形象参差映照,拓展了人物形象的深度。其他如叙事时空及人物生存形态的对立设置,使小说人物与叙述者的矛盾与困惑,以鲜明对比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在对立间,叙事各要素相互对话与抗衡;在对照中,叙事者本身也在进行比较、分析和判断。这种叙事,用笔经济而力道深厚,故事在富有张力的叙述中生长出来,文本的气韵也因此生动起来。

然而,二元对立的叙事,其缺陷也是相当突出的。首先它容易导致作者创作视野的狭窄。李佩甫创作中的重复已被诸多论者提及,其中不仅是细节的重复,更出现二元对立思维带来的情节的模式化。其次,叙事者自身的主观化,会造成叙事的用力不均和情感偏向,从而影响读者的接受和判断。如文本中一旦涉及到城市,就显出作者因对城市的拒斥而采取的浮光掠影式描绘,城市人物形象也被漫画化。这种非理性叙述同样体现在对女性人物的塑造上,以及对中原文化叙述时沉迷式的欣赏中。此外,生活本身并不永远以这样一种清晰尖锐的状态呈现。创作者如果过多地以二元对立模式抽象地概括和表现生活,就容易陷入对生活的简单化和理念化认知,从而失去了对生活本真状态的有效把握。

二元对立是《生命册》的叙事模式,也是李佩甫小说的主导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成就了李佩甫,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突破二元对立的格局,在更高更多元的层面上书写自己对于生活的思考,也许是李佩甫在接下来的写作中应该尝试的方向。

【注释】

[1]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37页。

[2]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三版)》,谭君强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2页。

[3]李佩甫:《背上的土地》,《中篇小说选刊》,2003年第2期。

[4]程德培:《李佩甫的“两地书”——评<生命册>及其他六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5期。

[5]舒晋瑜,李佩甫:《看清脚下的土地》,《文艺报》,1987年1月17日。

[6]李佩甫:《我的“植物说”》,《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4期。

[7]刘军:《多元叙事与中原写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1页。

[8]李佩甫:《在“瞎话”中长大》,《中篇小说选刊》1989年第4期。

[9]曾镇南:《王蒙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257页。

(作者系云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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