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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 朵

2016-11-25/

青年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耳朵母亲

⊙ 文 / 傅 菲



耳 朵

⊙ 文 / 傅 菲

傅 菲:七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山花》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生活简史》等。

距耳朵最近的另一个世界,是我聆听到的另一个人心跳。让我无言,静静倾听,靠在起伏的山峦,瀑布在溶洞里湍急鸣响,鹁鸪鸟在灌木林高一声低一声,咕——咕——咕咕,在傍晚时分,发出求偶的欢愉。让我匍匐在熄灯的青春谢幕曲里,听心脏吧咚吧咚,听血液咝咝咝地环流。我要把灯盏递到你瘦弱的手上,把我胸中的热量渗透你每一寸沧桑的山河。你是知道的。心跳声多么悦耳,那是阳光在经脉里滋养,是一朵玫瑰悄然的爆裂,是一滴雨融合另一滴雨,是一株藤蔓迎春在苏醒。“这是一个吊在火炉上的冬季,半弧形的自来水管弯曲在天花板底下,把暗藏在深处的孤独一滴一滴地摔碎在地上。天灰暗下来,像我的下半生。我张开耳朵,把每一滴水声,收集起来。你的每一句话,每一次短促的呼吸,都被耳朵这个容器盛放在隐秘之处。窗外,窸窸窣窣,来自天宫的信使,它踉跄的脚步声显得疲惫,它不能再漂泊,它需要停下来,哪怕停在一根摇晃的电线,哪怕一停下来就融化得无影无踪,就像践行一个誓言。然而,我倾听的心房,被一只有力的手擂响,绷紧的鼓一样,激越,鼓点滚滚,海浪滔天。”当我在年迈之时,记下那个虚在时光暗影里的记忆,除了悲伤,还会有什么呢?那个世界曾与我是多么近,仿佛是同一个世界,或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重叠。

『耳朵』听觉器官。人和哺乳动物的耳朵分为外耳、中耳、内耳三部分。内耳除管听觉外,还管身体的平衡。(《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2年增补本333页)——我对这段注解非常恼火。一个具有神性的器官,通往天地万物的身体隧道,捕捉空气振动的弦,被注解得冰凉、木讷,缺乏智性和情趣。想想看,人没有了耳朵,会是什么世界?没有深夜切切耳语,没有低低磁性的绵柔细语,没有清清冷雨泼洒瓦楞之声……是的,耳朵,是树枝上的叶子,感受风的震颤;是镜泊里的水,抚摸鱼的游动;是草尖上的露水,触摸时光的滑走;是一个管子,里面空空,外面也空空,却充盈了灵魂。失听会是一种什么境况?涓涓涧流从山谷蜿蜒没入灌木丛中,淙淙之声消失了;风掠过树梢,看到了风的体形,呜呜之声消失了;大雁南迁,岁月又一次轮转,雁鸣之声消失了;情人的呢喃消失了;《命运交响曲》消失了;唱诗班里的赞美诗消失了;呼唤消失了……消失了。是默片世界,是沉寂世界。

耳朵能听到最细小的声音,是母亲头发脱落于地。头发在空气中,和尘埃一起,缓缓下降,摔在地上。地面会沉闷地颤抖,轰然之声在地层传递,即使千里,会上传到子女的脚上,沿血液汇进耳朵,声音扩大,在某一瞬间,令人晕眩。我听到了——母亲躺在平头床上,头发开始脱落,堆积一地。头发碰撞着头发,像呼唤声与应和声穿越千山万水在一棵树下汇集在一起。母亲的脸像一片皲裂的大地。我拉着你的手,跪在床头,在母亲耳边说:“对不起,妈妈,我离家这么多年,是为了照顾我心爱的人,我不想让她受苦。你看看她吧,你还没看过她呢。”我们的小孩多么顽皮,在拨弄他祖母的头发,一点也不像我那般胆小。醒来,原来是一个梦。我看了时间,是二〇一三年一月七日深夜两点二十分。我靠在床上,喝了一杯热水。我想起你和瘦弱的母亲。我草芥一般在外生活二十多年。每次回老家,母亲能在灶房里听出我的脚步声。她颠着身子,把我的行李提进她的房间。她的耳郭常年枯焦,像被火烘烤的树皮。母亲一直耳聪目明。中午或傍晚时分,她习惯坐在灶房里打瞌睡。在我轻轻推开房门的刹那,她随即唤起我的小名。耳朵是心灵的大门,我想是的。二〇一二年九月中旬,我从安徽回家,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我叩木大门叩了十几次,母亲都没听见。我就趴在窗口喊,母亲才知道我回家。她似乎有些歉疚地说:“从去年开始,耳朵有时都听不到声音了。小偷进来了,都听不见。”母亲七十五岁了,昏暗的灯光下,她身子挪动时略显摇晃。她听力下降也就是这半年的事儿。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对着她耳朵。她侧起脸,“哦,哦”地应和,还不时地说:“我知道的。”老年人听力多减退,即与肾中精气减衰有关。我心里有些难过。母亲给我说过多少话,我跟母亲说过多少话,我不知道。小时候,我嫌她絮絮叨叨,应她一句“我知道了”就跑得无影无踪。离开家,很少和母亲闲聊,觉得看母亲一眼就够了。当我想对母亲说:“我爱你。”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上次回去,我陪我父亲喝了点酒,我抱着母亲的脖子,破口大喊:“妈妈,我爱你。”母亲笑起来,说,傻孩子,都四十三岁的人了,还这样。父亲咧着嘴笑。是的。在我们能说的时候,能听的时候,我们要把最想说的,亲密的话儿说出来,给亲密的人听。不然,我们说不了听不了啦,会懊悔。我拿起电话,拨起你的号码,我想说很多话。但我还是放弃了。你入睡了。你怕冷。你正蜷曲着身子独自取暖。或许你也在此时醒来,和我一样呢。我多么希望你此刻就在我身边,让我抱着,在你耳边轻轻说话,说一些反反复复却始终也说不厌的话儿。我要舔舐你的耳垂,让你半月形的耳朵紧贴我的脸。我要一直说亲密的话儿,说到我心力衰竭。而事实上,最亲密的话是沉默,心有灵犀,只是抱着,当你回眸时,额头抵着额头,你羞赧地低首微笑。窗外的雪在慢慢融化,滴滴答答的水珠在窗檐冷冷地敲。我想起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中医里,耳称为窗笼。《灵枢・根结》:“少阳根于窍阴,结于窗笼。窗笼者,耳中也。”《灵枢・脉度》说:“肾气通于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肾为藏精之脏,肾精充沛,则听力聪慧;若肾精亏损,则耳鸣耳聋。耳包括外耳、中耳、内耳。外耳包括耳郭、外耳道、鼓膜;中耳包括鼓室、咽鼓管等;内耳由一系列复杂的管腔所组成,亦称迷路,有骨迷路和膜迷路之分,内耳迷路中可分为耳蜗、前庭器官二部分,耳蜗与听觉有关,前庭器官与位置(平衡觉)有关。

窗是打开,笼是关闭,耳就是人体与外部世界保持通畅的心灵走廊。当外部世界使人绝望时,人会自闭于草庐。草庐结不了人境,选择自戕。把壁柱上的铁钉拔出来,击入耳鼓,血迸泄如瀑,脸部和衣襟上全是殷殷的血液。明嘉靖四十四年即公元一五六五年,徐渭(一五二一至一五九三年,书画家、文学家,号青藤老人)在牢狱里,以极端自戕的方式,向他痛恨的时代发声:唯有死亡,才能埋葬腐朽。他活够了,被羞辱够了,他成了那个时代的残渣。他用铁锥击入肾囊,再次表达抗争;然而,命运再次给他开了玩笑:活着比死更可怕。还是过更可怕的生活吧,下狱七年后,卖画为生,七十三岁死在木板床上,连草席都没有,只有一条老狗蹲在床边,看着他慢慢没了呼吸。徐渭不想再听了。他不需要耳朵。耳朵给予他无限痛苦。——欺骗,污蔑,阴谋,戕害。小小的耳朵已经容纳不下这个无限深的世界,只有把耳朵堵塞起来,堵塞的最佳方法就是失聪。他选择了生锈的铁钉,把铁钉从一个王朝腐烂的肉体里拔出来,击入另一个血液翻涌的肉体。哗,哗,鲜血喷射到肉柱上,喷射到牢狱的墙上,喷射到大写意的宣纸上,喷射之声在四百年后仍隐隐传来,那么衰竭,嗷嗷之痛,像锉刀在磨刀石上反反复复地磨蚀,把石头磨出沙,把刀口磨出光。血在宣纸凝固成墨色,层层叠叠,耸立起来,像他的芭蕉,耸立在暴风骤雨中,生机勃勃又无限愤怒。在一九九七年初秋,我造访绍兴前观巷徐渭故居时,檐雨潺潺,晨雾从瓦上慢慢飘过。我看到那灰白的围墙,因为雨水的湮迹,十分古旧,就是一幅大写意画,疏淡交错,意蕴绵绵,像千年不干的血液在流动。我听到他耳鼓破裂的声音,和庙宇坍塌时一般强烈。

听觉是对世界的一种确认方式,也是对自我的确认。耳朵是个解码器,把外界的声音信号解码成神经信号,翻译成我们可以理解的词语、音乐和其他声音。对于一个音乐家而言,耳朵是生命的神祇。可上帝之手用冰冷的酷刑使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一七七〇至一八二七年,德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被尊称为乐圣)遭受痛苦。一七九六年始,他被这种酷刑折磨,耳朵日夜作响,内脏作痛。他避免和人接触。一八一五年秋天,贝多芬只能用笔交谈。他曾写信给韦该勒时说:“……我简直痛苦难忍……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普卢塔克教我学会隐忍。我却愿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一八一八年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着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四十九岁,写下他命运的誓言:“……我的一份命运真是艰苦已极。但我听任命运安排,只求上帝,以它神明的意志让我在生前受着死的磨难的期间,不再受生活的窘迫。这可使我有勇气顺从着至高的神的意志去担受我的命运,不论它如何受苦,如何可怕。”写下这封信,他五十七岁,八天后,大风雪中,雷电交加,他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合上了眼睛。”(引自敦煌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五月第一版《巨人三传》,傅雷译)一个伟大的时代消失了。他的一生是一种受难。他的肉体是一块生铁,在世俗的铁砧上,被重磅的铁锤,日夜炼打。音乐是人类的空气,人类所有的情绪在音乐里都有全面的抒写,愁苦、悲怆、郁闷、欢乐……音乐是我们心灵的符号。贝多芬的音乐有一部分是愁苦的,有永恒的哀伤在,但大部分作品是描写朔拿大田园的恬静和幽美,他的音符时而如清澈的溪流时而如激荡的大海,给人以阳光和力量,让我们充满向命运发起不屈的挑战的勇气。他给上帝以嘲笑。

癸巳年正月,我坐在老家的旧屋里,读傅雷译的《巨人三传》,唏嘘不已。贝多芬终生爱而不得,是一种什么样的遗恨呢?我想起另一个音乐巨人——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和他旷世的爱情。柴可夫斯基(一八四〇年五月七日至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伟大的俄罗斯作曲家)在弥留之际,独守死神。他不愿亲友看到自己被霍乱折磨的痛苦。他临终遗言是呼唤一个人的名字:“纳杰日达,纳杰日达……”“冤家……”他万分疲惫,痛苦不堪。纳杰日达是俄国铁路大企业家卡尔常杰奥克・冯・梅克的遗孀娜德朱塔。他们通信十三年。柴可夫斯基称《第四交响曲》为“我们两人的交响曲”。他们约定,永不见面。她去国外旅行,邀请柴可夫斯基在她外出期间到她家里,参观书房和藏画室,在她钢琴上演奏曲子,以便于她回来时,能感觉他隐约的存在。一八七八年冬,娜德朱塔请他居住在离她几英里路的村舍里。每次柴可夫斯基到镇上寄信,都要经过娜德朱塔的房子,但始终不见面。一次,他们在路上不期而遇,擦肩而过。柴可夫斯基到家后,致信给梅克夫人,“原谅我的粗心大意吧!娜德朱塔!”

耳朵是他们爱情的鸟巢,而鸟巢是由音乐编织的。只有伟大的心灵,才配伟大的相爱。是的。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就记得这个故事,童话一般的故事。拍打我们肩膀的,不是风,是爱。抚摸我们头发的,不是手,是爱。我们是否彻夜地为另一个人牵肠挂肚?我们是否为另一个人点亮身体的星光?假如我没有,我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我以忠实的活忠实的爱,证明自己不曾浪费蔬菜、清水和不断更替的夜昼。

在壬辰年冬季,耳朵成了我赖以度过长夜的隐秘杯盏。每夜品饮杯盏里面酡红色液体是必需的。液体具备了红酒的特质:悒郁的,暧昧的,微醺的,恬美的。液体经过了十五年的窖藏,而身体就是那个橡木桶。我空空荡荡的心里,荡漾着这样令人沉醉的液体,淡淡的酒精味有一种芬芳,不知不觉,沉醉于此。我差不多晚上十点,准时回到房间里,给你电话。我的房间是如此的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两个开水瓶,一个简易衣柜。十五瓦的节能灯在摁下开关的刹那,会吱吱吱作响,光忽暗忽亮。我感到你就在我房间,每一堵墙的石灰缝里,填塞了你低低绵柔的声音。在光所能照到的地方,都能照到你。在光所不能照到的地方,我对你掩面而望,你羞涩地站在门后,扑闪的睫毛挂着一帘冬雾。我听到了你洗刷之声。你又咳嗽了,那是阴虚引起的肾火上升,你惯于熬夜,惯于长夜包裹自己。我听到了你翻动书页的声音,《洛丽塔》你看第三遍了,哦,令人心碎的洛丽塔那般勇敢,你阅读她时默然的神情像一片花瓣轻坠。我们多少次说起命运这个捉摸不定的词,给我们厚厚的阴霾、瓢泼大雨、狂暴的冰雹,命运在你的牙齿上咯咯作响,你用牙齿撞击牙齿。我听到了你电钻轰轰轰钻击墙壁的声音,再厚的墙,你也要钻穿,给自己一个窥视外界的洞,即使外面也是一个灰暗的世界。我听到了你黏稠的呼吸,花香一样,细雨一样,冬雪一样。你把水龙头打开,哗哗哗,喷射出来的,是一股泥浆,覆盖我。我听到了你的钨丝在燃烧,没有焦味,没有烟,没有火苗,烧得那么平静,近乎绝望的平静。我听到了风刮过你的脸庞,把存留的热气吹散……

你上床休息吧,天太冷。我已经催促第三次了。

我做你的保姆吧,我是优秀的厨师,会湘菜会粤菜,早晨采购食材,上午煲汤。我懂医理,知道什么季节食用什么菜蔬。在你寡欢的时候,我会朗诵阿米亥的诗歌。这样的保姆多全面呀。

夜深了,让我坐在你身边,默默陪伴你,给你烧水,给你冲一杯南山咖啡,把你第二天要穿的皮鞋擦亮。你说,那该多好。

那是脚踝。那是唇。那是发髻。那是手。那是眼睛。那是耳朵。那是额头。那是脖子。那是……都是你的。

每天早晨,我要你静静地坐在我面前,我给你梳头。

让我慢慢拉开你长裙的链条,进入另一个房间:温暖的,潮湿的。

夜太长,窗外的大雪已经刮两天啦。

我病入骨髓,我必须去找一个秘密的人治病。你给我一服药吧。没有良药,砒霜可以取代。

我们去虚拟的小镇生活吧,假如没有,我独葬荒山。

去一次旅行吧,假如不可成行,我愿意幽闭于你挖的深穴里。

如此牵挂和被牵挂,是多么痛苦。

……

纷乱的人世,我们每一天所走的路都是那么漫长。这些时间,我出现了幻听。我疑问自己是不是老了。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塞满我的耳鼓。这个声音像一个影子,跟着我。即使在半夜,我也能感觉到声音的存在。我翻身起来,靠在床上,点一支烟,喝水。声音时而低缓,时而急促,时而悲戚,时而叹气。幽怨的声音。酸楚的声音。无奈的声音。门推开的声音。洪水灌入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离群大雁孤鸣的声音。一个人匆忙拐过小巷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沉重,有力,冗长的回声显得孤立无援,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滂沱大雨。泪水滑落脸颊时,刀刮一样的摩擦之声,咝咝咝,有撕裂感。巨大墙体瞬间坍塌的轰然巨响。灰尘降落在额头上,像坚硬的时间刺入肉质,像一种无望陷入眼眶,它们的声响和蜻蜓翅膀断裂的声响一样。

当我现在独自坐在窗前,春天的雨水嗤嗤嗤嗤地渗入草根,我听到了。野麦草灌浆的声音,有寂静的澎湃,我听到了。水鸟没入水面时的水波声,我听到了。树上,黑鸫的雏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我听到了。我听到了,烛火跳动的砰然声,笋破土的拔节声,忍冬草复苏时的吼叫。风压过芦苇。河流穿过涧石。漆黑的月光拍打窗户。电锯在一棵樟树的腰上,来回奔跑。电流在电线里剧烈的脚步声。一群小学生坐在操场边的花坛上唱歌……

幻听是一种歪曲或奇特的听觉,并没有相应的外部声刺激作用于听觉器官。引起幻听的原因有心理因素,如过度精神紧张;身体某处疾病,如听觉中枢障碍或精神病;药物作用,如吸食或注射过量麻醉剂,吸食大麻及错食致幻物质,药物过敏等。大脑错误地从记忆中提取声音信息,并放大,也会导致幻听。人在临死前,多半会出现幻听,会听到有人叫救命声,会听到故去的至亲或好友亲切的叫唤。至亲或过于牵挂的人,在临终之前,我们作为常人,也能听见他们的叫唤或脚步声。我外婆老去的前夜,我母亲睡到半夜,听到我外婆推开厨房,打开橱柜,摸出碗,到茶壶里倒水喝。我母亲叫:“妈,你怎么半夜来呢?”我外婆应答:“兰花,你的水很寒,把我牙齿冻掉下来了。”我母亲打开灯,什么也没看见,厨房门关得紧紧,只是茶壶塞落在桌上。我母亲号啕大哭,坐到天亮。大姑故去时,我祖父也出现了幻听。是中午,祖父在厢房里午睡,听到大姑说:“爸,这是一缸谷酒,把你几年喝的酒都备在这里。”“一床新弹的棉被,给你放在壁橱里,还有两双鞋子一件棉袄,都压在被面上。”大姑又说。祖父撩开蚊帐,只看见窗缝里漏出来的细光,叫我父亲:“快去看看烂铜的娘,可能不行了。”父亲到了大姑家,大姑拉着我父亲的手,什么话也说不了,张着嘴巴,套在她哥哥的耳畔,她的喉咙有一股东西在滑动。我父亲什么也听不到,只是他手中捏着的另一只手,渐渐冷却,变成一块冰。

在医院工作时,我曾和一个医生深切地交谈过自杀的问题:最残忍的自杀方式是什么?最仁慈的自杀方式是什么?他说,最残忍的是割腕,最仁慈的是服用安眠药。割腕的人,看着血从自己的脉管里,无声地、汩汩地顺着下垂的手,一滴一滴地淌,直至血液循环停止,逐渐窒息,耳朵失听,眼睛失视,肉身从沉重的地心力脱离,进入一个飘浮的世界。而服用安眠药,只需静静躺在床上或椅子上,看一页情人旧日的短信,开始昏昏而睡,不再醒来。当然,我反对任何形式的自杀。不是说生命多宝贵,也不是说蝼蚁苟且,而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多种,出口有多个。但结束一段个人史,我会选择割腕的方式,看自己黑色的汁液能流多长时间,窒息时会不会有呼吸。我不想过于美好的事物,在某一瞬间死去。我体验到,窒息是从失听开始的: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更别说面对面说话。人的绝情,先从声音拒绝。谁还浪费没意义的口舌呢?谁不是过客呢?既然是过客,没必要回头打招呼。谁管谁痛苦呢,谁也没关系了。我们开始诅咒自己的耳朵,当初听到的那些动人的话,怎么像地上的烂树叶,一把扫进垃圾窖。我们暗地里扇自己耳光,啪啪,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憎恨一个人至心死。我们吃一堑长一智,告诫自己:恋爱时说的话不可以当真,都是可以赖账的。我们亮出藏在怀里的刀子,往对方心脏部位捅,捅得酣畅淋漓,捅得精疲力竭。互泼口水,彼此诬蔑。我们就比谁心肠更硬吧,比谁更歹毒吧,比谁怨恨更长久吧。

对不起,我习惯一个人在房间,看自己黑色的汁液在一页纸上,扭曲地游滑,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图案。汁液阴干后,留下的渍迹会成为枯叶蝶。汁液流出来,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和岩石裂开潽出泉水的声音相似,和寒风缠绕指尖的声音相似,和肌肉痉挛的声音相似。声音灌进耳朵,令人晕眩,令人瑟瑟发抖,最后无知无觉,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在汁液没完全流失的时候,我要爱上切斯拉夫・米沃什(一九一一至二〇〇四年,波兰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和翻译家。一九八〇年作品《拆散的笔记簿》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在诗歌《礼物》中说:“……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我要把春天带到我的果园,让去年枯萎的草早日发芽,昆虫适时地在枝丫上慢慢爬,让需要腐烂的快些腐烂,让死去的尽早埋葬。我要把没说完的说给你听:我会好好生活,波澜不惊,你也要这样。

我没说出来的,你都懂。你也什么都不要说,我明白。彼此不要说抱歉,不要说谢谢。我也不会说:“为什么人生只有一个这样的冬天。”我知道越美好的东西越闪逝。你看闪电多美,像带电的肉体,惊悚战栗。我知道,学会遗忘是人生非常重要的必修课,忘记美好比忘记痛苦更重要。——在通往死亡这个最后黑暗的车站里,人群拥挤,我仍然要衣冠整洁,愉快平静地接受命运赐予我的一切,无论是悲伤还是幸福,是我的,我都愿意紧紧拥抱。

一架钢琴有八千多个零部件,闭着眼睛一一触摸,再调出精准的音律。——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患先天性白内障的调律师陈燕,却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她用耳朵辨析微妙的玄灵世界。她的心灵与神相通。我不知道,人的一生由多少个零部件组成,是否每一个零部件都不可或缺。我可以确定的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或缺,每一段记忆的胶片都可以剪下来,无非是人生不堪,千疮百孔。在青春期初始,我多迷恋教堂,听牧师在陋室里弹钢琴,看信徒做弥撒。在我们匆忙短促的生命里,每一个人都是一架钢琴,需要调试,需要一双手为之演奏,需要一个用心灵去倾听的听众。你和我,就是演奏者与听众。所以,我愿意把耳朵交付于你。所以你的悲酸你的孤单你的漂移不定,我感同身受。

牧师问我:“你恋爱过吗?”我说:“想,但没有。”“哦,你是幸福的。”牧师说。那时我还是青涩的人。我说:“我以后会好好恋爱的。”“哦,那你会更幸福。”牧师又说。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清冷的钢琴室里,我和牧师交谈起来。我迷恋教堂,肃穆,清雅,圣洁。牧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一副眼镜,穿深黑色的长袍。他送了一本《圣经》给我。他的语音混杂着鼻音,声音富有磁性,有时他还会用英文唱《受难曲》《弥撒曲》。他说,人的一生可以有三个爱人,一个属于生活,一个属于精神,一个属于肉体,最幸福的人是三个爱人合而为一。爱一个人,就是为她去受难,为她播洒温暖的光,让她永不枯萎。牧师又说,教堂在荒凉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像是被遗弃的废墟遗址。秋天的时候,有一种细白细白的荆条花开满山野。芭茅在低矮的山冈随风起伏,一下子把人带入迟暮、悲凉的心境。而春天不一样,杜鹃花一坡一坡地招摇,路边的迎春花来得更早一些,喇叭状的花朵一直垂挂到水沟边的矮墙上。这本《圣经》我随身携带了三年。

在梦境一般虚幻的河流上,我听到了你涣散的心跳,听到你把自己从阴影中搬运出来的喘气声。我的耳朵把你的命运一滴不剩地装了进去,再塞上软木塞。我相信了牧师对我的告诫。他给了我生命的启示录。现在趁我还没失聪,趁你还没失去冬季的记忆,你把这些朗诵给我听:

我活着,从不抱怨命运,虽然常常被它捉弄

我爱生活,爱瘦小的植物也爱洞穴里的昆虫

此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都不再相遇,我却无法放弃惦记

读到这里,请你停顿下来,做个深呼吸:今日,你看见光,也看见了黑,你听到的世界其实如谜,祝你一切如愿般美好。你读完了。我牙齿已经掉了一个,那是不祥的征兆。我迅速进入了失聪的后半生。这一生,我开始觉得漫长,我多希望快点衰老,像一只蝉,秋后用空空的躯壳在树皮打坐,把幸福的或不幸的,通通省略掉。你已那么遥远,你的心跳,无论我怎样靠近,都无法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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