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砂掌
2016-11-25⊙文/曹寇
⊙ 文 / 曹 寇
铁砂掌
⊙ 文 / 曹 寇
曹 寇:一九七七年出生,自由写作者。出版有小说集《操》《越来越》《屋顶长的一棵树》《躺下去会舒服点》,长篇小说《十七年表》,随笔集《生活片》等。现居南京。
酒桌上来了一个人。男的。
四十几,穿一身运动装。露出的胳膊和脖子都表明,此人很壮。
“我朋友,陈总,做生意的。”老李介绍道。
这么一说,我确实注意到陈总衣领底下闪烁着一条大金链子。
倒酒给他。陈总客气地用手掌压住杯口:“谢谢,滴酒不沾。”老王给敬烟,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谈不上扫兴,世上总有这种人。在他来之前,我们不也自己在喝在抽吗?可以想见的还有,在这桌酒散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仍然会喝会抽。我们的抽烟喝酒,已经过了会受一个不抽烟不喝酒的人影响的地步。更不要说我们正在进行当中了。酒桌半途来一个人,这相当于中场休息。下半场我们干得更凶,以至于老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哎,老李。”陈总初来乍到,而且是老李带来的,大概觉得孤单,试图将后者摇醒,“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老李当然不会醒过来。也不会回家。
我们告诉陈总,老李大概在半个小时后会自动醒。
“醒来后你看吧,可好玩了。”老王已经提前嘿嘿笑了,坐在他一侧的娜娜则咯咯咯笑出声来。
陈总显然受到笑声感染,好奇了起来:“怎么好玩?”
没人回答他。我们劝他时间还早少安毋躁。老王甚至还上前从后面摁住他的双肩,试图将我们想象中他站起来送老李回家的一连串动作暂且摁在椅子上。
“我操,”老王像触了电那样缩回手,看着我们无辜地叫了起来,“我操我操我操……”
“怎么了?”
老王又用手在陈总胳膊上捏了几捏,说:“你来。”然后从陈总身边让开,拉娜娜站起来,像自己之前那样叫她摁住陈总的肩膀,并自作主张地拿起陈总的一条胳膊让娜娜捏。
“啊,”娜娜也叫了起来,“很硬。”
这个词出自女孩之口,大家自然免不了要笑。不过也纷纷站起来对陈总摸摸掐掐。陈总不仅很壮,而且肌肉坚实得可怕。所谓腱子肉大概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初次见面的陈总面露难色,我们一定会把他上衣扒了好看个究竟。
“平时都玩些什么啊陈总,健身房?”
“也没什么,就是爬山。”
“攀岩爱好者?探险家?”娜娜问。
“哪儿呀,我家住蒋王庙。就是爬紫金山。”
蒋王庙大家都知道,那里有条上山的路,也可以说是爬紫金山最著名的道口之一。一年四季,几乎每天那一带的山脚都聚集着一些上山下山的男女老少。在座的不少人也不止一次从那儿上过山。我们呼朋引伴,穿着崭新的球鞋,背着水,如果我们决定在头陀岭野餐的话,我们还会背上卤菜和啤酒,等人齐了,再一起出发。在爬山过程中,我们几步一歇,谈天说地,也免不了出现点打情骂俏、你追我赶的小插曲(娜娜带着女伴的情况下)。总会有人先到上面,然后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苦于攀登的我们喊:快点快点。
“天天爬?”
“是。”陈总说。
“一个人爬?”
“对。”
“爬上去之后呢?”
“就下来。”
“像你这样的,一上一下要用多少时间?”
“不下雨下雪的话,四十分钟吧。”
“就是说下雨下雪也爬?”
“嗯。”
“大年三十也爬?”娜娜问。娜娜不是南京本地人,每年在大年三十这一天自然回了老家,或正在途中。
“是啊。”
“出现过这种情况没有,”我说,“你上山下山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
“少。有过一两次吧。”
“是过年的时候吗?”娜娜问。
陈总笑了,说:“是。”
“你们知道吗,紫金山原名蒋山,陈总住的蒋王庙就跟这座山有关,在东晋干宝的《搜神记》里出现过……”没人知道老李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老李是大学老师,喜欢事事说个典故也很正常。不过,在此情形下突然引经据典起来委实没什么意思。
“哈哈哈,”陈总倒是笑了起来,然后逐一看大家一眼,并认真地告诉我们,“确实好玩。”
陈总做过什么生意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以前确实做生意,而且挣了钱,四十岁就什么也不干了,每天除了爬山,就是和老婆孩子过安逸的家庭生活。“陈总”的称谓只是他做生意的历史遗迹。陈总还在酒桌上告诉我们,他也觉得爬上山再下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他现在每次上了头陀岭,就掌劈石头,固定劈一块石头,他已经将那块石头劈出了一道凹槽。
“裘千丈的铁砂掌吗?”
“不敢。就是好玩。”
他将手掌摊开给我们看,嗬,全是老茧,比他的胳膊还硬。
“我们一起去看那块石头好不好?”娜娜说。
“田田、毛毛什么的,去不去?”老李说。
“去去去,都去。”
然后我们约定一起去爬山。并约好下山后由陈总在蒋王庙那一带找一家好馆子请我们吃饭。后者用铁砂掌砰砰砰地拍着硬邦邦的胸脯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不过,集体爬山那次,我因临时有事只好抱憾。他们去了。通过后来饭桌上的描述,情况是这样的:当然是陈总第一个到达头陀岭,他像平常那样在山顶狠狠揍了一顿那块石头之后,还是太早,只好原路返回找大家。在半山腰上,他遇到了老李老王,但娜娜还在他们后面。于是三个人只好坐下来等娜娜。然后娜娜香汗淋漓地出现。她照例没有把田田、毛毛她们带来。陈总见他们吃力的样子,提议不如下山吃饭。老李和老王没意见,娜娜却怎么也不依。她说她一定要看到头陀岭上那块被陈总劈出凹槽的石头,说着还立即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继续往上爬了。既然如此,老李和老王只好奉陪。然后他们就到了山顶(陈总是第二次),找到了那块石头。
“狗屁凹槽,”老王事后偷偷告诉我,“就是一道白印子。”
“当时你怎么不说?”老李不以为然,“小心娜娜知道了告诉陈总,陈总一掌劈死你。”
“得了吧,谁信这一套。你叫他来劈?美军在伊拉克都精确制导了,还他妈铁砂掌。”老王想起了什么,说,“陈总不是你朋友吗,为什么要娜娜传话?”
趁老王去上厕所的当口,老李道出了实情,虽然当时是娜娜率先站起来往上爬的,但后来还是落在后面。老李和老王毕竟是汉子,虽然速度赶不上陈总,但体力稳定。娜娜后来甚至需要自己用手抬自己的腿往台阶上送,见此情形,老李和老王只好将娜娜托付给陈总。陈总只好陪着娜娜。老李老王上了头陀岭后,等了会儿,陈总和娜娜才出现。但当时的情形是陈总抱着娜娜上来的,就像电影中男的抱女的上床那样抱。也就是说,老王吃醋了。
“瞧,今天也叫了娜娜和陈总,都没来。说不定两人真搞上了呢。”
说来也奇,我和陈总只见过那一次。爬山没去,之后也再没见过。半年后,老李喝酒猝死。这很不幸,所幸的是,不是跟我喝酒猝死,否则他老婆不会饶了我。娜娜倒是常见,继续陪我们吃饭喝酒。但也没听她说过陈总。就像陈总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或者他已经随着引介者老李的猝死也死了。
不可否认的是,老李的猝死对我们的饭桌确实是个重大损失。我们开始追忆老李,尤其热衷于追忆他喝趴下再次醒来后的好玩事迹。因为不可能每次我们三个人都在场,所以我们分别说了三个彼此没听说过的段子。
老王:那次我们是在鼓楼广场上喝。他醒来后,问我跳舞的大妈们都去哪儿了?我告诉他时候不早了,大妈们应该都回家睡觉了。然后我们就往家走,我得送他是吧。在他家附近的巷子口,我们看到一个烧烤店,店门前坐着一个老太婆正在洗碗,大概是帮烧烤店打工的吧。老李倒好,歪歪倒倒跑到那个老太婆跟前,说:“来来来,跳舞。”
我:说到送他回家,我也干过一次。估计也是你说的那个巷子,我知道那个烧烤店,跟老李吃过。说那巷子。前面走着一个穿高跟鞋的年轻姑娘。深更半夜的,高跟鞋声音很响。老李精神为之一振。问我,你敢不敢和她打个招呼?我说不敢,怕被当流氓。老李说,当流氓有什么不好吗?我说,是啊,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要不,你先当一个?你猜怎么着,他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但他是踮着脚冲过去的,也就是说那个女的没听到后面有人。到了那个女的背后,他一下子双手从她的两个胳肢窝里伸过去,两只手分别从后面抓住了她的乳房。哎呀,那女孩吓坏了,叫得我都害怕。
“是这样吗?”老王说着想在娜娜身上复制一下老李的流氓动作,但被娜娜躲开了。
“娜娜,你说一个?”
“我才不说呢。”
“嘿,肯定特别好玩,快说快说。”
“说了你们可不许跟别人说。”
“那是自然。”
娜娜:那次吃饭是我、老李,还有陈总。老李睡着了,就我和陈总在吃。陈总不喝酒,你们是知道的,而且我对他的新鲜劲也过了。所以没劲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什么了,我也忘了。然后老李终于醒了。他醒了看见我俩闷闷不乐地坐着,问,你俩是不是吵架了?我说,老李你这什么话,我和陈总犯得着吵架吗?老李下流地说,你不是说陈总很硬吗?我说,去你妈的。话说到这儿也就算了。没想到那个陈总真是无趣极了,还忙不迭地跟老李解释说跟我没有什么他想象中的关系。我跟你俩实说了吧,确实没关系,我确实想过,但陈总不行,他说他有老婆,真的。
“哦,就这?”这个段子虽然有点意思,但我和老王都没法笑得出来。
“还有,”娜娜喝了口酒,点上一支烟才接着说道,“老李还向陈总提了一个问题,他说陈总啊,我看到头陀岭那块石头了,对,老王也在,你俩都在,但当时我没好意思说。陈总说,你想说什么你说吧。老李说,你知道你掌劈的那个凹槽像什么吗?陈总问像什么?老李笑。很猥琐,很得意。当时旁边还有很多其他吃饭的人,很多人都听见了。你们也可以想象陈总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然后呢?”
“然后陈总站了起来,临走前,给了老李一个耳光。”
“操,他那铁砂掌打的?”
“可不是。”
“老李呢?”
“又昏过去了。把我急坏了,正准备从老李手机里找他老婆电话,老李又醒了,然后就自己回家了。”
“这次醒来没说什么吗?”
“说了,说他明天会死,请我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
“是吗,是第二天死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