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活
2016-11-25邝美艳
⊙ 文 / 邝美艳
她生活
⊙ 文 / 邝美艳
邝美艳:一九八三年出生,湖南郴州人。作品散见于《山花》《天涯》《散文选刊》《作品》《广州文艺》等刊。曾获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散文奖、孙犁文学奖等。现居东莞。
一
她独居在这座城市顶楼的一间小阁楼,当初租下这间小阁楼,她一眼相中的是这片阔大的天台,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独享一片天台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她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般当即向房东交了三个月的租金。
天台很快被她打理得有条不紊,买来的桂花、菊花、玫瑰、茉莉、吊兰、康乃馨、九里香、夜来香,还有她从朋友工厂捡拾来的不知名的花草,沿着右侧栏杆一溜排开。靠左边的角落里,她用捡拾的砖头,圈了一小块地,从楼下运来土,把从家里带来的种子(生菜、苋菜、空心菜、萝卜菜)全撒下,浇水,几天后幼苗就破土而出了,探出小得可怜的两瓣叶子,有时候她忍不住长久地凝视着它们,她觉得这些小东西生命力太强了。不知什么时候吃木瓜时丢下的子儿,居然长出了木瓜苗,一转眼已超过栏杆,今年春天居然开出了小黄花,吐露着淡淡清香,花瓣凋谢不久,居然结出了小木瓜,这让她欣喜不已。靠窗户的墙根,她用一个废弃的桶种上了一棵从市场买来的葡萄,卖葡萄苗的是一个裤腿沾着泥土的老实农民,他说这种葡萄苗一年后就能结葡萄,她当即买下那一截看着像枯树枝的葡萄苗,扦插在那个装满泥土的桶里,每天浇水,长出的藤蔓一路攀爬,爬满了整扇窗,几日南风天后,开起了细密的花,结上了芝麻粒大小的葡萄。
在这个俨然后花园的天台上,她还养了两只小乌龟,靠墙根的一个玻璃缸中种着一棵睡莲,里面放养着几条小泥鳅,她那天逛菜市场,无意中看到了小泥鳅,就买了几条,她喜欢它们精力旺盛的样子,她觉得它们比那些娇贵的小观赏鱼可爱多了。
她每天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赶,听到脚步声,两只小乌龟朝她迎过来,她手中的包还没放下,先巡视了一圈后花园,那个后花园总能发生一些变化。她发现早上出门还是花骨朵的茉莉花绽放了,淡淡的象牙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那棵迟迟不开的九里香,终于挂上了小花蕾。
开门,放下包,换上拖鞋,将手机插上耳塞,打开网络;里面或是播放着轻柔舒缓的曲子,或者经典名著赏析。她漫不经心地拿上一个水壶,给那些花草浇水,细密的水雾喷洒在那些绿意盎然的叶子或者娇艳欲滴的花瓣上,两只小乌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注视着那些花草的细微变化,偶尔能发现一两棵滥竽充数的小草,但她视而不见。
心血来潮时,她会用手机拍下这些花草,日渐长大的小葡萄,或者小木瓜,发个微信,自言自语:“千呼万唤的九里香终于开了……”“窗台的小葡萄越来越大了……”引来朋友一片惊呼。
更多的时候,她喜欢搬来那张小南瓜凳,拿米粒或者鸡蛋清喂那些玻璃缸中的小泥鳅。看到米粒、鸡蛋清,它们一咕噜全挤过来了,张着嘴争抢。
小泥鳅们看起来是如此快活!逼仄的玻璃缸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快活。吃饱后的它们在水中轻轻游荡,悠闲地摆着细长的尾巴,或者猛然往水中一闪,有一两条调皮的家伙往水中扎一个猛子,溅起细碎的水花,它们开始在水中追逐,嬉戏。无忧无虑。长久地注视着它们,她突觉眼眶一热,仿佛看到了水中的自己。她在一个叫工厂的玻璃缸中一待竟然待了十三年,她那些所谓的跳槽,不过是从一个玻璃缸辗转到另一个玻璃缸,接受玻璃缸中的水、空气、食物、同伴,还有规则、文化、思维模式,除此之外,每个月二十五日会有一笔固定的薪水打入她的卡中。每天下班后,她可以像这些吃饱了的小泥鳅一样,悠闲自在,她看起来是如此安逸。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点也不快活,她下班的生活有多悠闲自在,她就越发感觉到玻璃缸中的生活有多么如坐针毡,她越来越感受到这个玻璃缸的逼仄、无趣、乏味,她甚至能闻到那摊经年不变的水正散发着异味,她感觉呼吸困难。那个小小的玻璃缸几乎消磨殆尽了她的青春,眼见它又瞄准了她的中年,老年。她必须趁着现在还有余力,跳出这个玻璃缸,一刻也不能等。
她希冀着变化,她渴望着玻璃缸外的天空,她再也不要坚守在一个玻璃缸中。她坐在办公桌前一遍一遍在脑海中演练对领导提出辞呈的场景,她应该一本正经地和领导提出,即使领导挽留她也应该坚定不移地坚持,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她甚至有一两次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最终还是跌回了椅子中。
徘徊,犹豫,担忧,恐慌,她更害怕,她害怕跳出这个玻璃缸后,迎接她的是一个比玻璃缸更糟糕的环境。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手,站起来,或许像这些小泥鳅一样生活也挺好。
她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才发现,玻璃缸旁边的地面上多了一截黑黑的、像树枝样的东西,起初她没太在意,后来无意中蹲下细看,她才发现那是一条小泥鳅。
小泥鳅已经晾干,漆黑,僵硬,保持着挣扎跳跃的姿势,两端微翘,中间着地,像一个小小的V字。它应该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她发现它原本光滑的身子裹了地面上的粉尘,即使已经晾干仍清晰可辨。
这条小泥鳅显然是从一旁的玻璃缸中挣脱出来的,它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挣脱出来的?她不清楚,但它一定是蓄谋已久的,它在一个无人看见的时刻选择了纵身一跳。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她错了。她一直以为它们应该是享受这种生活的,有水,有食物,追逐,嬉戏,无忧无虑,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条小泥鳅在想着逃离,而且付诸了行动。尽管迎接它的不是广阔的大海,而是一片坚硬的地面,但是它行动了。
她深深地凝视着它,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行动的力量如此震撼。她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她独独没有一次付诸行动。
那天晚上,她把玻璃缸中的泥鳅全部捞起,倒入锅中滚烫的热油中,它们在里面挣扎,跳跃,最终全都安静地蜷缩着身体陈列在盘中,那些泥鳅全部落入了她的胃囊,唯有那条雕塑般的小泥鳅将永远供奉于她的内心。
二
她裹紧黑大衣行色匆匆地穿过马路,这是镇中心的一个交会口,人来人往,斜对面是一家超市,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在经过街边拐角的一间餐厅时她毫无意识地走进,入口处一位整理桌面的男侍甚至还没来得及指引,她已娴熟地沿着楼梯上楼,穿过狭长的落地窗走廊,拐进了餐厅。
她夹着一阵风步入了餐厅,此时正是用餐时间,不大的餐厅几乎座无虚席,一番扫视后,靠墙的一排中间空着一个位置,她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朝座位走去,坐定下来,她才发现在这里用餐的全是结伴而来,一旁坐着三个男人,对面坐着一个三口之家,靠窗的角落散坐着的全是成双成对,唯独她形单影只,独自前来用餐。
比青春更早散场的是优质睡眠,以前周末一觉可以睡到午后时分,醒来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继续酣睡。现在再也做不到了,尽管前一晚就深呼吸默念可以睡懒觉,关掉手机,拉上窗帘,将自己安置在独属的壳内,缓缓睡去。梦中,不断被追赶,奔跑,逃窜,躲闪,然后突然醒来,睁着双眼,四周一片静寂,等待窗外的光线一点点亮起来。
辗转,爬起,躺下,再爬起,她将所有的声音打开,电视里光头主持人正口齿伶俐地播着快报,电脑里黄小琥低沉地唱着《没那么简单》,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她还是感受到满屋子抖搂不住、四处游离的寂寞与空虚。揉皱的床单,凌乱的被子,散落的书籍,她坐在床上嚼着干巴巴的饼干,那多像自己压榨后生活的原形。咽下饼干的那一瞬,她闻到来自内心散发出的霉味,轻轻触摸,如青苔般滑腻。
每天的生活从这张床开始,又从这张床结束,躺在床上的那一瞬间她总有种恍惚,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时间,粘连,没有痕迹。某一天,才发现自己的光阴少了,青春在消散。一天两个朋友打来电话不约而同地告诫她,青春就剩点尾巴了……如果说去年那还是一条狼尾巴,今年只剩了一截兔子尾巴了。她一跃而起,换上衣服,急急出门,她想到了要买一盘CD,一本杂志,一袋零食。最重要的是她需要走入人群,她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春天霉变,腐败。
服务员端上一杯白开水,并拿着笔和纸等她点餐,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点餐单,在出门前她并没有这一打算,此刻她也并不饿。随意点上一个套餐,合上点餐单,等待。一旁的一缕目光,像一只蚂蚁的小触角,从旁边隐隐约约探过来,掠过衣角,爬上肩头,扫过脸部,跳过了眼睛,尽管这一茬目光时而还隐没在刚吐出的烟圈里,但无异于掩耳盗铃,她故作不知,端起桌上的白开水漫不经心地喝着,人嘛,不就是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中?
“晚上吃完饭早点上床看看书,休息,安静到周一上班就是了。也没啥的。”
“最多就是找个说话的都没有,想踢人只能对着床腿发狠,注意自己脚会疼的。”
“是半夜噩梦醒来,只能自己擦眼泪,想找个怀抱只能撞墙啊!”
“凄凄惨惨的一个周末,也没人陪你逛街吃火锅。唉。”
“时光易老,青春易逝,很快连尾巴都没了,咋在江湖等候啊?外面不冷吗?没人买风衣送你,没人叮嘱你要小心,也没人会让你依靠……”
那个周六的下午,她对着电脑上的QQ,独自躲在办公室后面的小格子间擦眼泪,同事好心问她周末去干吗,她丢了句你管我干吗呢,同事一脸无辜地走了。
餐厅的布置很素净,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靠玻璃窗坐着几对情侣,入口处那对刚进来,蓝色情侣装,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各自捧着一大杯街边的奶茶,男孩为女孩拉开凳子让女孩坐下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下,坐下后仍握着女孩的手,盯着女孩的眼睛不放,那如胶似漆的目光,通过眼睛渗透血液直击心灵。女孩面若桃花,一脸娇羞。旁边的一对,女孩点的西餐,正握着刀叉切着盘中的牛排,女孩一头披肩长发遮去了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肤色白皙,女孩很认真地切下小块牛排,送入还在等餐的男友口中,男孩微笑着张嘴吃下女孩喂的牛排,空气里饱含甜蜜。
她突然回忆起往事:在K446次火车上,他挤过人群,给她泡了一小碗方便面,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吃下。“好不好吃?”他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声记忆犹新。……一月二十三日,下班,上网,聊QQ,千里之外的他说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聚会。他说的朋友她恰好前不久见过,网络上两个陌生人的距离也可以如此毗邻。原来世界如此小。……一月二十七日,郴州,QQ邮箱里有他给她写来的长达五页的信,字迹娟秀飘逸。……二月八日,半夜醒来,打他电话一直聊到近天亮。……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节。微雨,清晨,马路对面,他侧着头,微笑。她接过带着他温度的一袋特产,一张钢琴CD,一本手抄本诗歌。……三月十八日,彻底被激怒的她摔门走人,翘班,他打电话找她,赶来,陪她逛公园,雨中狂奔,在咖啡厅点上一壶茶,吃下他买的感冒药,消磨整个下午。……四月,在他的小城,看柳絮纷飞,剥蒜瓣,就着羊肉泡馍,在市场买她爱吃的黄瓜、西红柿,坐在自行车后穿过小城的街道,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握着她的手教她写隶书,在一家音乐吧的小本子上留言签名,背着她狂奔在那闭塞村落唯一通向外面的小路,深夜逛庙会。……五月十七日,东莞,拥抱,分别。
“小姐,您的套餐,请慢用。”花旗参炖竹丝鸡汤,冒着热气,舀上一勺,喝下,微苦,那是某些回忆挥发的味道。
他给她的手机上发来张爱玲的著作《一别一辈子》,她含着泪看完,删除。她最终选择了安静地听从父亲的劝告。父亲是了解她的,父亲一定是为她好,她知道这些都不是。他们都是理智胜过情感的人,他们都害怕被伤害,他们缺少冲破困境的勇气与决心,他们都爱得不自信,底气不足。
对面,一家三口,爸爸抱着可爱的小女孩,妈妈舀着一小勺汤吹凉,舌尖轻触,送向小女孩,小女孩调皮地一闪,躲向一旁,妈妈说道:“宝宝,乖,喝汤了……”“喝汤了才能长高哦。”爸爸接着说道。小女孩乖巧地张开嘴,喝下。她的眼角不禁蒙上了层泪雾。
两个能牵手步入婚姻的人是多么勇敢、无畏,生活于他们又是多么的偏宠。
“今年是无论如何都要结婚了。不和他结,我也会找其他人结的。”同龄,十年的闺密在QQ上发来两句,看完,无比凄凉。五年前那个冬夜,闺密边咳边哭:“大姐,我明天就回去了。”这个女人放弃一切去山东,仍没有挽回那份爱情。“回来吧,没事的。”那晚,她也没感觉凄凉。
埋首喝汤,吃饭。来来往往的人用过餐又三三两两地离去。
这些年,她们不知不觉就落了单。
三
她目光空洞,满脸写着疲惫,一只手紧紧抓着吊环,坚硬,冰凉,就像紧紧抓着的人生,但仍忍不住地摇晃。车窗玻璃里映衬出的是一堆模糊的影子,他们肌肤相接,几乎呈拥抱姿势,但他们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一脸自我、防备,还有冷漠。
就在几分钟前她像一个走丢的孩子,在那个小镇的车站不停地寻找,一个站牌接一个地张望,来来回回看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朋友和她说的那趟车,没有,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她的心开始浮躁,还伴随着恐慌。
兜里的手机跳动,她无力地接起,“上车了吗?”“没有。”“不要急,你再找找,有的。”“嗯。”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挂上电话,她开始寻思问问吧,可是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的人流满脸写着冷漠、防备。那些刚进站车辆的售票员倒是不停地朝她叫喊着,到南城、到总站、到厚街……独独没有听到她那个偏远的小镇名字,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她决定向最近朝她招手的一位看起来似乎面善的大姐走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好,请问到××的站台在哪儿?”显然,她打断了那位大姐正顺溜的话,那位大姐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一指,她紧随着那位大姐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知所终,她讪讪地回头想要再问,结果遭到的是一记白眼。她失望地朝前面走去,背后传来一句“四只眼还看不清……”那一瞬间她真想冲上去扇她一耳光,但是她没有。她的步伐迈向了一旁的小店,那里有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叼着烟,也许,以她的姿色多少可以有些优势,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摆了一个微笑,然后走向他问道:“不好意思,大哥,请问一下去××的站台在哪儿啊?”男人半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半晌不开口,她被盯得毛骨悚然,三步并作两步逃离。
其实她早就应该料到这样的结局。她垂头丧气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这样的夜她是不敢孤身坐出租车的,她一定要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去,她强打起精神,准备再次扫荡,抬头,一辆车迎面驶来,她的双眼在被强光刺得避开的前一秒,看到了那个小镇的名字,她悲喜交加地飞奔而去,一伙比她更快的人蜂拥而至,一个个侧着身子,扯着脖子,奋不顾身地挤,她傻傻地落在了最后,公交车的门刮过她的背,勉强关上了。
到一个站,她就被一拨新上车的人推着往里挤,从门口处的台阶到投币箱到第一排座位旁,再挪到了中间,她裸露的手臂被一个男人手上密长的汗毛扎着,她清晰地闻到对方的口臭,她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没用,她侧转身尽量憋住气,那一瞬间,她看清楚了车窗玻璃上映衬的一个影子,毛糙的头发,空洞的眼神,面无表情,那是她吗?
多年前,那个满怀热情、满腔热血的她去了哪里?是什么让她那炽热的心一点点温凉,冷却,坚硬,结上壳?是什么让她一点点冷漠与被冷漠?
她沉思着,噩梦般的一幕涌上她的脑海。那天,她和一同事约好去逛街,刚过完春节的南方,春寒料峭,她穿着一件针织毛衣,里面套着格子衬衣,下面搭着一条深蓝的牛仔裤,裤子口袋里揣着一部时兴的手机。那天下班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和同事两人边走边聊着,当走到厂区外的一片树荫下时,一个男人突然越过她和同事挡在了前面,她全然不知这一切都冲她而来。她和同事毫无知觉地稍往边上退让,突然一双粗壮的胳膊从背后如钳子般夹住她,她丝毫动弹不得,刚才挡在前面的男人转身来掏她袋中的手机,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住了,她拼命地挣扎着,惊呼“救命啊,救命啊……”当手机掏出去的一刹那,她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眼看着两个男人往后逃去,跳上了一辆摩托车,她怔怔地半躺在地上,她的同事还傻愣在那儿,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人为她停下,多看她一眼。
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重复着那个噩梦,她不敢单独出门,她不敢走过那片树荫,每当再走时她会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走在路上她害怕别人突然地靠近,每当出门,她防备着每个迎面走来的人,她不时地需要回头来确认,她的后面没有可疑的人。她生活在一个高度紧张的世界里。
再出门,她一定换上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她也可以冷眼看着路边正上演的抢劫与被抢,她在习惯中冷漠。她在冷漠的世界里接受着冷漠,也加入了冷漠的行列。
正如此刻车内的冷气,窗外明明酷热难当,车内却阵阵寒意,汗毛禁不住竖起来,她打了个寒战,这是来自内心的凉意。她侧转头打量身边的人,他们一个个神色各异,耳朵里塞着耳麦,没有焦点的目光,唯脸上写着冷漠。她闭上了眼睛,她有些累了。
今天她又被安排出差了,尽管她刚摔伤的脚还肿胀着,还隐隐地疼痛,但她不得不出差。这些年,她感觉到生存越来越不易了,身边的上司、同事再也难以成为朋友了,每个人下班都作鸟兽散,她也不例外,他们的唯一交集是工作。他们除了上下级、同事关系,没有任何瓜葛,就像这挤挤挨挨的一车人,他们只是恰好上了同一辆车而已。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突然感觉后面的头发被轻轻地扯了一下,她懒得想也懒得动,又一下,又一下,她终于愤怒地睁开眼睛,扭头,一个有着细瓷般肌肤的幼儿正举着小粉拳伸过来,看着她眨巴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朝她张嘴笑了,满脸纯真。她突然抑制不住地热泪盈眶,这是这些年唯一一个冲着她的陌生的毫无杂质的笑容,天使般的笑容。
到站了,她慌不择路地跳下了车,一个人站在路边放声大哭起来。
四
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站在小阁楼的窗前,望着窗外漂亮的小区阳台上随风起舞的衣物,或者打着巨幅广告竣工、未竣工的楼盘,她的内心会控制不住地探出一把尺子,默默测算,她与它们之间的距离,她与这座城市的距离。
很快她就发现那把尺子拉到了底,却远远看不到头。
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念头。早在数年前,她边工作边参加自考,每逢一、四、七、十月的自考时间,一下班,拉着小妹狂奔,一路挤公交,好不容易找到学校附近的廉价旅馆住下,看书至凌晨,转身看到身边蜷缩安睡的小妹,心底涌起莫名的心酸。与这座城市的距离,就像那熄灯后的小旅馆,漫无边际。
从十八岁那年来到这座城市,一路辗转,她赌咒般和一个朋友说道,总有一天她要将东莞的三十二个镇街逛遍。朋友笑着回应,逛不逛遍有区别吗?在这座城市,她们更多地依附于工厂这个介质存在于这座城市,她们更多地属于某个工业区的工厂,临时拥有工厂宿舍的某张铁架床,或者某栋出租屋的某个房间。
是的。自从小妹撤离这座城市,去长沙发展后,她与这座城市的距离越来越远,车辆驰骋在夜色迷离的东莞市,看着窗外灯火璀璨的街道,她有种去向不明的感觉。她异常怀念刚过去的两年,每次去东莞市,小妹都会去那个站台接她,准点,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姿势,双手抱肩,微低着头,或站,或斜靠在自行车后座,看着她远远地招手,接过她手中的包,等她坐上后座,现在想来那样的时光竟如此幸福惬意。
年初,小妹去了趟长沙,回来后提出去长沙发展,她几乎没有听完,在电话中丢了句:“你要去我就和你绝交。”愤愤然和朋友谈起,朋友问了句:“为什么要阻止她呢?”说了一堆的理由,无非是长沙没有亲朋好友,内地城市发展不如这边,在这边待了这么久了,诸如此类。长沙,一座从没有去过没有任何交集的城市就这样被她彻底拒绝。现在想来也许是习惯使然,或许是自己内心还有着更自私的想法。
临走前,小妹还是主动打来电话,邀请她和大妹一同聚聚。她再次去了那间小屋,里面已空落落,不似之前的模样。小妹说她改去广州了,气氛才稍显活跃,其实她已猜到结果。但没有再说什么。广州,那座天生高贵的城市不是谁都可以待下来的,果不其然,不到一星期,听说连找了几天工作的小妹还是悄悄去了长沙。许久不联络,稳定了终于打来电话,电话那端的小妹心平气和地说道:“姐,你知道我在东莞也待了几年了,有什么出息呢。我也不想一天待工厂里打工,挣一份死工资,其实多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挺好,内地城市也挺不错,自由、轻松、惬意。你若有时间我很期望你来长沙看看。你会喜欢上的。”挂上电话,她明白小妹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顶着一头乱发,一脸稚气的小妹了,她有自己的思想与主见了。小妹其实比她更勇敢,看着眼下的城市,她有种挫败感,这些年,她就这样放任着自己。
曾经在几年前,她也试图离开过。当上司问她是否愿意离开这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上海发展时,她欣喜若狂。好!坚定,决绝。以为从此与这座城市划清了界限。六月末兴高采烈地告别,奔去。九月初如一枚落叶般破败归来。像一个无法解开的魔咒,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
朋友再约她去东莞市区玩,答曰:没归宿感。好几次住在市区街边的旅馆或小酒店,深夜,拉上厚重的窗帘,关掉所有的灯光,将身体安置在那张宽大柔软却陌生的床上,试图闭上眼睛,鼻间却掠过缕缕陌生的气息,蹂躏着袭来的睡意,最终睁着双眼等待天明。开始她都觉得是喝茶的缘故,一次,两次,多次后,她才发现原来是那颗游离不定的心在作祟,这么些年,她始终只能以路人或旅者的身份登记,入住在这座城市街角的旅馆或者小酒店。
她开始试图给自己施加压力,她要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买房子刚列上日程,却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一把年纪不着急嫁人却急着买什么房子,再说眼下经济不景气,房价不稳。他们无法理解她对房子的执着,失去理智,近乎疯狂,没有道理可讲。同样,他们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拖着行李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的不安定,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在一座城市混迹十多年仍飘浮不定的内心。
深夜躺在小阁楼里,她惦念着房子,一间不大的房子,可以保存这些年漂泊的回忆,可以安定她悬浮的内心,可以坦然地生活在这座城市。
房子,成了她和这座城市的一个赌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