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锦的诗
2016-11-25韦锦
韦 锦
韦锦的诗
韦 锦
去下雪的山中打猎
这并不刺激。寒冷使我们不无懊丧。
贫穷让时间走上小路。
鹅掌楸,黑橡树,多丫杈的白皮松,
对任何脚印都提高警惕。
一只小鹿出现让人紧张,
猎枪长长的,枪膛里没有子弹。
瞄准,勾扳机,
不击中它,是让它跑远。
在枪套上刻痕,计数,看我们
能放走多少机遇,谢绝多少恩惠。
天黑以前,回到屋子。
雪在锅里融化。
眼睛里的亮光正好看见,窗对着窗,
你伸出手,大笑之后翘着嘴角,
看吧,看我们坚持多久。
画 像
“你的画笔在哪里?还有你的颜料?”
“在我手上。”“你的画布呢?”“在我手上。”
窗帘也拉上了。这是绝对的敞开。
只有光的空间。关紧了,把一切封闭在外边。
只有你的裸体和灯。还有我的眼睛。
墙壁从六个方向抱拢,比果核还紧。
“你要我点一支烟吗?”“要。”
“你要我披上纱巾吗?那条深红的纱巾?”
“要。”“你要我的头发散开吗?”“要。”
“要我做一个爱你的姿势吗?”“要。”
“我嘴唇不动,你能把它画成一个吻吗?”
“对新意、景深和难度系数你一点不考虑?”
“你对大师们的作品一点不羡慕?”
“你喜欢埃贡·席勒还是克里姆特?
你不喜欢梵高。你厌烦康定斯基的讨巧。
你追求异质和广角,对吗?”
“你想画出一枚金币,从正面看到反面?”
“ 你放弃了那么多,连摆弄模特也厌倦了吗?”
“要我换上那双细高跟的鞋吗?墨绿色的?”
“ 要。”“要我把腿放在沙发扶手上吗?”“要。”
“还有啤酒。淡黄色液体,从双乳间流下。
它流过我的小腹,在双腿间变成阳光下的蜜。
我薄纱的丝袜开了线。要换一双吗?”“要。”
“我的乳房有点下垂。你要我用右手
轻轻托一下左侧的乳房吗?”“要。”
“你就要我这样吗?”“就这样。”
“你什么要求都没有吗?你对我就没点要求吗?”
“我要你一直这样。我不要分成一个个瞬间。”
“把影子钉在墙上。你能把影子钉在墙上吗?我不在乎不朽。也不怕永不消失。你能把影子钉在墙上吗?”“我能。我会。”
还要多久才能洗净
你说太小了。太小太小的,纽扣一样的
小花园,还要多久
要多少微风和水,才能把你
从头到脚——洗净
像刚喝过咖啡的嘴对着镜子
你对着遥远的亲吻
夜深灯暗的椅子,一只脚踩着
横梁。小提琴在高音区
调低音量,色差和波长
欲望号桅杆反侧着身子
可见的花园依赖一盏灯开合
(它颤颤地仰视飞蛾——那莽撞的勇士
一落入黑暗,它就以为光不再来了)
赤足的人,提着水桶,提着
前半生,在夜色中心
慢慢洗一座花园
他不像我的诗句,急切地
追问或叹息。但对我们
不经意的唾沫,会突然瞪起眼睛
舞 者
唯独,今生还想再学的技艺。
肌肉和骨骼的最高存在形式。
还没学会。还没开始学
就放弃了。匆促的路上,
我容不得自己丑陋像一艘漏油的船。
容不得贪婪尝到甜头。
任谁说花朵开的只是表象。
“你找内涵和核心吧。别把
轮廓,色调和气息给我单独摘出来。”
我不和舞者搭讪。我不想结识。
我不用“他”或“她”。
我避开属性的限制,生物学的分类。
除了在我眼中,不理会它别的位置。
岩壁上的鹰巢和大地上的马厩都透支。
富翁和乞丐都养不起闪电。
为什么请主持人?为什么要弄清美的来路?
不准它感言,抱怨或感激,流烂俗的泪。
它舞台上的美只来自舞台。
灯光,布景,拉开的大幕,开场的
铃,乐池里的寂静,输送用不完的能量。
教导和苦练都不起作用。
它是一下子就这样的。
它自己就这样。为了不让我学会,
它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免 却
在玉壶里,心像冰一样干净才行吗?
那么寂。那么冷。你说是坚定。
这不是我的王昌龄。他的意思不是。
寒雨连江,房檐下一夜木铎。
清澈的闪电,一下子
穿透玻璃。
这不是我的王昌龄。他的意思不是。
他不习惯这比喻。他感兴趣时间的刻度。
明月标志秦汉。长征必须万里。
偶尔表白不是让自己可爱。
豪迈难免轻浮。高扬的脖颈就是冒犯。
他七情六欲不必谦卑。
他活成一片旷野、辗转的山峰和地平线。
你不能把他种成一垄青菜。
不谨小节。不护细行。中年顿成晚途。
被忌恨者所杀,免却自己动手。
张镐胡来,何以仇为!幸耶,悲耶?
放阎丘晓多活几世也未可知。
书 写
不停地忙,忙了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窗户没出现波纹,蝴蝶还在林子。
露水让草尖发出轻微哭声。
碳素笔和鼠标手不承担额外的责任。
“以金币偿还金币。”帝,或女王,
模糊的头像让表面宁静。
寄来金币的地址已失效。
寄出的地址不写信封。闲聊的方式
时间获得形而上的重叠。
鱼在网眼求告:
再小一号吧,再小一号,
别放过我今生。
极端的旋涡缩进果核。
蜗牛穿上泳衣。
太多的稻谷找不到粮仓,
叹息愈来愈密,赞美,感动,
眼睛里的光亮已不够用。
虚构的大陆清除震源,动荡的海
预设支点。世界不再依赖回首。
睫毛遇上后背。独自的写作,阅读,
伤心人,要自己越来越执拗。
抽真空
起意在粮仓满后,
一些无法储存的浆果和花蕾,
它们慌不择路的到来让他为难。
对玻璃的透明严加挑剔。
侧面不过度强调。
光线和暗影禁止出席。
用水洗净可留下水珠。
风吹过不改形状。
伤口,不准大呼小叫。
抽掉看不见的杂质。
把赞美也抽出,
包括担心和眷念。
谁的功绩都不传扬,只经冬的
浆果和花蕾,彻底的放弃,
为抽真空的手叫好。
隔壁,执拗的女子,
把泥塑的爱情,
烧成白白的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