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
2016-11-25李达伟
⊙ 文 / 李达伟
无尽藏
⊙ 文 / 李达伟
李达伟:一九八六年出生,现居大理。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大家》《清明》《文学界》《散文选刊》等刊。出版有长篇系列散文《隐秘的旧城》《潞江坝:心灵书》《暗世界》和《民间》。曾获《滇池》文学奖。
我理想中的大地应是无尽藏的。在潞江坝,我见识到了无尽藏的原始森林、次生林、天空和河流。在这之前,关于这块大地只是通过知识性的介绍稍微了解了一些。知识性的介绍往往无法真正表达一个地域,但我必须运用这些知识性的表述,至少是作为自己的一个支撑点,诸如这个山脉叫高黎贡山山脉,对面的那个山脉是怒山山脉,两个山脉之间的大河是怒江,流过潞江坝子的时候被更名为潞江。除了知识性之外的一些东西,我需要直接体验。当我直接而热切地体验着当时于我而言是纯粹的陌生之地时,我看到了高黎贡山这边的大地被绿意萦绕,也即被大地的丰饶所充盈,而怒山山脉那边的大地被一种浑黄的颜色所充斥。两个大地就这样反差很大地对峙着:一个大地拥有着原始的森林,或是茂密的次生林,而另外一个大地拥有的却只有低矮的草木。在后来的多次走访之后,才发现两个大地上有两种不同的生活,一边富足,一边又比较贫瘠。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高黎贡山这边生活,而只有去学生家时才会渡江去往对面。我的忧伤过多地源自诸如怒山山脉上的某些生活场景,在我出生地我熟悉的便是那样的生活场景。在潞江坝,我真正体验到了忧伤一方面被高黎贡山这边的大地减缓,同时又被山对面的荒凉以及荒凉背后的贫瘠加重。
每到夏天,为了对抗暑热以及内心的躁动,我们经常骑着摩托,来山心河洗澡。我们长时间坐在冰凉的水里,感受着来自水流的安抚。在名为“山心河”的那条小河里,我们彻底放松,我们赤裸着肉身,我们赤裸着思想,洁净与肮脏并存。山心河总会让人产生遐想,也许沿着山心河一直往上就能抵达高黎贡山的中心,就能感受到山的呼吸和山心的跳动。山心河似乎总是以洁净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似乎我们就那样洁净的思考着人生,我们总觉得人生必须被思考,特别是在乡村工作的我们更应该好好思考人生,并有所规划,但很多时候,我们都疏于规划。
来到这个村寨里教书,有时会被精神世界的痛苦所折磨而不知所措。为了抗拒不知所措,不只是夏天,在任何时间里,我都有一股强烈的渴望,那便是到处行走,但我行走的范围只是在潞江坝。在这所学校里,似乎只有李姓老师有那样的胆气,她辞职往广西桂林那边漂去,据她自己讲述只是为了心安。而我,或者我们成了生活的妥协者,我们默默忍受着生活的平庸,大部分时间一伙人喝酒玩牌闲着,最终精神上形成惰性之后,我们这些流浪者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变得庸常,曾经对世界的敏锐感受力,以及真正流浪者身上应该拥有的棱角,被消磨殆尽。在李姓女老师还未辞职之前,我们不停地劝慰她,“稳定多好!要三思!”软弱与虚弱昭然若揭。“我早已经想好了!”赌气一般,自信一般,鄙视我们一般,决绝一般,或者莫如说是决裂一般。
我们经常来到那些古树林立的村寨里,村寨似乎只是附属品,村寨散落在古树之间,有时入目的只有树,而星星点点的人家被树木覆盖。在其中的一些榕树下,能从残余的香、残余的鸡蛋壳上面,想象属于这个地域的祭祀场景。那样的祭祀场景,女性往往要回避,我们这些外来者,有时也要回避。祭祀的对象是神灵,是那些在天地之间飘荡着的神灵。
有时我们会希望把自己的虚妄寄托在神灵之上。当有这样的念想时,我们都意识到有点荒唐,城市化的乡村以及飞速发展的城市,已经很难容下一片原始的森林,原始的大地被击溃之后,神灵早已逃遁。我们的信仰,在进入一片原始大地时,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撑,而一走出那片大地,便消失了。这个地域里还有那么一群人信仰基督教,信仰原始宗教,信仰佛教;有信仰是好的,这是深入那些村寨后的感受,至少从对原初大地的保护上,便是这样。肉身的虚弱,以及思想的虚弱,在没有大自然包裹时,特别显眼突兀。王姓同事,美术专业毕业,经常会拿上画架到江边写生,我曾见到他画的山水村寨,各种颜料的搭配,把一个地域的静谧表现得淋漓尽致。姓栗的职工,生活不是很如意,离过婚,嗜酒如命,手经常颤抖。他曾因饮酒过度,住过三回院,每回都说这酒不能再喝了,最终却无法克制。酒源自大地,酒的芳香便是大地上各种芳香的杂糅,这样的味道,很难让人拒绝,我私底下这样替他辩解着。在很多人眼里,他一无是处。栗姓职工皈依的是酒,这样的人,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似乎他正在用行动告知他人,自己是在皈依大地。我们需要皈依大地,但不是酒,而是真实可感的大地。
在潞江坝,我经常会意外发现一些东西。从意外闯入那个民间开始,我更多的是感受到了来自温暖的兴奋与激动,有时同样也会感受到来自苦难的折磨与苦痛。
从我教书的地方到镇上还要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很多时候,我骑着摩托车穿行在那条宽敞且事故多发的公路上,有时会刻意在那些磕磕绊绊的土路上穿行,并随意停下来。在“赧浒”旁边的那些土路上穿行是一种幸福,那样的幸福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一个群体。在那个龙潭边,每天都有很多人。“赧浒”,最多的便是汩汩淌出的水,还有一些古木,有水有古木便意味着有了清凉,我们经常出现在这个地方,只为了很好地感受到大地的真正清凉。更多时候,我希望自己关注的不只是自身,还有周围的一切,考虑该如何才能真正融入一个地域。
当“潞江坝”不断出现在我的笔下,也意味着我正不断努力融入这个地域。一定有那么一些人,看到了我努力的身影。在那个大峡谷中,我有时有一种强烈的如草芥如蝼蚁的感觉,那个地域是狭小的,但当我在其中不停行走后,我就感觉到了自己确实是草芥蝼蚁。有时,我甚至觉得只要了解眼前的这片小小的世界就已经足够。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宽广的世界,是一个可以用灵魂不断被拓宽的世界。世界原来可以这样被不断拓宽,当初我曾认为自己将会不断朝狭小的域缩小着,而现在这样的想法早已被我彻底抛掉。从认识自然山水植物动物到人类,再从认识人群到自然山水植物动物。
老邱是我们学校的门卫,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个如梦幻般的仙境,他只是把手朝高黎贡山的某个小峡谷指去,就在那里。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陡峭的绝壁,以及贴着绝壁游走的云絮,就在那些绝壁上,但具体是什么他却不曾说明过。有一些念想总是好的,有些时候我曾有过去那个绝壁上一探究竟的渴望,最终没能成行,但我相信老邱的话。老邱的前妻就在街子上的大榕树下开着一个小店,人数时多时少,即便人少时同样看不出他的妻子有任何焦躁的情绪,就在那里安静地经营着小店。在那个街子上这样的店主还有很多,而老邱自从因为贩毒入监狱后,妻子变成了前妻,但老邱一本正经地多次说起不会怪她,相反自己会感到很欣慰,至少自己十多年的牢狱生涯里,妻子能艰难地经过痛楚麻木后再次感受到苏醒的幸福。
老邱,在我眼里,同样也是一个流浪者。在潞江坝,我曾见到许多的流浪者,而老邱与那些流浪者不一样。有时我还觉得自己也是流浪者,只是我过多地只感受到了浅层流浪对于自己的折磨,而老邱不一样,他曾是矿厂工人、警察、犯人,现在是一个村寨中学的门卫。守门人老邱,有一个传奇的过去,那个过去波涛汹涌,他有一个平静的现在。在过去,他无法想象能拥有现在这样的平静。他过去曾经当兵三年,后转业到山西的一个矿厂当矿工,每天几乎都是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五年后,后当过一段时间的警察,后因贩毒出事,被判十二年,真正在牢狱中待了十年。我曾多次想询问他关于过去的一些细节,我甚至想询问他每个阶段的精神状态,但又觉得有些东西于他是不能触及的,便只好以揣测的方式,来构筑他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纷杂辽阔,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猜测虚弱无力。他的过去,可以说充满了欲望、嘈杂、混乱、迷失、失败、争斗与抗争;而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的他,神情里似乎犹存一些无法言说的矛盾,但更多时候只剩安静。这种安静一定也是复杂的,平静的江面,沉满了许多东西,它已不想被人打破。“这样的平静,比起过去有点平淡,但感觉很好!”有一回,他曾这样一本正经地向我吐露。喧闹的世界,我们的声音喧闹却虚弱,我们大部分人最终都会向生活妥协,我们最终都将变得平静。安静安静!有时我听到了自己那声虚弱的呐喊。
流浪是痛苦的,在外面不停地流浪后,会特别渴望原乡,特别渴望原乡的气息。十多年过后,潞江坝早已是另外一番模样,但原乡的气味不变。老邱只需要再次找回一度丢失的气息就行。现在的我与老邱恰恰相反,我总是处处表现出很安静的样子,其实内心却异常躁动。老邱的安静,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时间的沉淀,但另外一方面可能是得益于眼前的这个地域。老邱曾多次跟我说,你一定要进入高黎贡,高黎贡的景色很好。高黎贡意味着的是原始的自然,原初的自然气息。他曾多次进入其中,现在依然经常会去。
自然世界是有语言的,有时无声,有时喧闹。在各种各样的语言的濡染下,内心一定会在悄然间发生改变。三年多的时间里,我进到高黎贡山只有两次,但每次的印象都很深刻。其中有一次进入高黎贡山,是雨天,去找几个高黎贡山保护局的朋友,在保护局里我看到了一些他们从偷猎者手中拿回来暂时饲养着的动物。我第一次与小熊猫对视,我第一次与野鸡对视,我还与其他的一些动物对视,它们的眼神里我不知道潜藏了些什么内容,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双又一双充满野性且纯净深邃的眼睛,那样的眼眶能容纳的内容很丰富,在那样丰富的表达面前,我真正感受到了心安。
在那个雨天,原始的古木湿漉漉的,那些从植物的枝叶间穿过的云雾同样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空气,纯净的空气,清新优雅。在一些古木下,我们还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祭祀的场,被祭祀过的古木较之周围的古木更粗壮茂盛。现在,在高黎贡山上还是允许祭祀,但只能带一些熟食进山。一个巫师用目光去选择祭祀对象,一般选择的是古木或者是大石,人们跟随着巫师的眼光一眼便看到了一棵长得最为粗壮茂盛的古木和大石,一棵树或一块大石就这样开始成为神灵,并长时间被人们祭祀着。在一些大地上,人们在来到一片密林中要吃东西时,总会把携带的吃的东西朝四周扔一些,并在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与密林中的神灵鬼怪对话,有时甚至还会朝向其中某棵古木跪拜,为自己也为万物祈祷。这样的情景,在另外一次进入高黎贡山时见到过,那是牛马放春的季节。牛马被赶入某个草场,那样的草场是麂子和牛马共用的草场,我在一些歌里听到了类似的歌唱,人们就会在某棵粗壮的古木下或大石下举行祭祀的仪式。
那次,是在很久以后再次见到那样熟悉的祭祀场景,突然间就感动起来,并突然间感受到了那样简单素朴的祭祀行为里,有着很多丰富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着把自己交给天地众神的想法,同样也有着尊崇天地自然秩序的素朴。那样的行为,在我们小的时候,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让我们知道了一棵古木是神树,是有灵性的,是可以进行交流对话的。我们每次要砍伐树木之前,都要进行一些简单的祭祀仪式,但有一些树是不会有人觊觎的。在以前的云南大地上,经常能见到一片荒芜地长着一棵或几棵粗壮的古木,突兀显眼但似乎又是合理的。我的出生地,村寨里同样还有着那么几棵古木,都是松树或柏树,那是一些经常被我们祭祀的神树。进入高黎贡,由于保护得很好,入目的都是一些古木,那么多的众神同处一处。
高黎贡山上和在山脚是完全不一样的,在高黎贡山可以随时感受得到大地恩赐的清凉,而在潞江坝随时感受得到的是局部的清凉,而局部的清凉往往是不够的。每次在高黎贡山上,我们直观那些植物,并直观地释放着自己的所有感觉,并不深究那些森林里的古道和老公路,曾经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在那片森林随时醒着的呼吸里,人也会随时醒着,并跟着森林的呼吸随时呼吸着。那次,从山上下来时,雨下得更大,潮湿的森林,潮湿的山峰,潮湿的空气。那是我真正登上高黎贡山,而在那之前,我更多的是在它山脚的那些村寨里到处行走着。我有了一些好朋友,有男女老少,到那些许多民族或是聚居或是分散的村寨里寻亲访友,我的行走无疑是幸福的。有些老人会经常和我讲起潞江坝的前世今生,在这些前世今生中总会有一些魔幻主义的东西,而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在他们口中,鬼神是衔接前世今生的内核,也是在他们的讲述中唯一能把潞江坝的过往与现在很好衔接在一起的东西。在那些庙宇里、教堂里、神树下以及祭祀的场中,我感受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民族对于大地的悲悯,以及反过来大地对于人类的悲悯,那样的大悲悯可以终结人类的忧伤,也可以加重人类的忧伤。
在潞江坝,有时候我是一个矛盾的个体,在我的大地意识愈来愈强烈时,我内心里充斥着的矛盾也随之愈来愈强烈。我需要一片大地,每天都能生活在那里,那样我就可以仔细地注视着一棵植物的生长,同时感受来自一片森林的包裹,那样的包裹无疑是幸福的。每当有这样的想法时,我又开始羡慕起尹姓朋友了,他们在守山的日子里,被一片茂密的森林所包裹着。他们才真正感受到了大地的丰饶,而我的感受只是一点皮毛而已,或者我所感受到的还离真正的大地很远,我只是看到,仅此而已。我的忧伤被大地终结。我们终结了河流的话语,终结了群山的话语,也终结了神灵的话语,这样的终结也加重了大地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