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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池莉和梁贵子小说的审丑意蕴

2016-11-25王红梅

新文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贵子池莉小说

◆ 王红梅



论池莉和梁贵子小说的审丑意蕴

◆ 王红梅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把美学体系中的审美放到整个美学的重要位置。无论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还是雅典娜,都是人们审美关照的物象,集美貌、智慧、感性与理性于一身。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希腊人以自然和精神的实质合一为基础,为他们的本质;并且以这种合一为对象而保有着它,认识着它……希腊人的意识所达到的阶段就是‘美’的阶段。”①而审丑则成了审美的对立面,甚至莱辛在《拉奥孔》中的忒拜城就有明文规定:不准表现丑!“在古希腊人来看,美是造型艺术的最高法律……凡是为造型艺术所能追求的其他东西,如果和美不相容,就须让路给美,如果和美相容,也至少须服从美。”②为此,莱辛总结出一条规律:“美就是古代艺术家的法律;他们在表现痛苦中避免丑。”这一规律,也可以说是古典时代的美学关于丑的一个总的看法:艺术应当表现美。为了美,丑要让路。即使写到丑,也只是美的陪衬。丑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突出美③。随着卡尔·罗森克兰兹《丑的美学》一书于1853年的问世,审丑才真正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范畴走入公众的视野。蒋孔阳也在其《美学新论》中阐述道:“审丑历来都是人们审美活动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历来的文学艺术都有表现奇丑怪异的杰作。”本论文将以韩国当代作家梁贵子与中国当代作家池莉的作品为研究对象,从审丑的美学角度对两位作家作品进行比较剖析,试图挖掘被男权文化长期遮蔽的女性内心世界,同时揭示出物欲横流之下,婚姻爱情中男女两性的深层人性与两难境地。

梁贵子是韩国当代文坛把写作视角放在小市民身上的一位著名女作家,1978年以小说《重新开始的早晨》获得《文学思想》新人奖,在文坛初露锋芒。1987年以短篇小说集《远美洞的人们》成为瞩目的天才小说家,并因此作为继朴泰远《川边风景》④后又一部优秀的世态小说⑤而获得80年代短篇文学精髓的高度评价。文学评论家洪真善说:“梁贵子是80年代小说界诞生的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中的一位,她尽可能地向我们展现生活中的真实和具体。”⑥此外,她的作品还有《巴比伦的江边》、《聋鸟》、《修理地球的油漆工》、《在拐角处遇到他》、《悲伤,但有力量》、《熊的故事》、《生活的妙药》及长篇小说《再见,长夜》、《希望》、《千年的爱情》、《对禁忌的渴望》、《矛盾》等,对韩国当代文坛产生了深刻影响。

池莉则是为中国读者熟知的一位新写实作家,以1981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那猫》在文坛崭露头角,80年代末,以“人生三部曲”走入文坛,并确立了她新写实创作的显赫地位。从她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以及《太阳出世》,一直到《绿水长流》、《来来往往》、《小姐你早》、《口红》等作品,都强烈地烙上了自我生活的印记。此外,《预谋杀人》、《水与火的缠绵》、《有了快感你就喊》等也分别在文坛引起了热议。

梁贵子与池莉两位作家虽国籍不同,成长环境各异,却对文学有着相同的热情与执著,对待婚姻与爱情的态度也有着诸多相似之处。观察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我们就会发现,两个人大部分的作品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以情感纠葛为中心,以一个或若干个男性或女性为主要人物,展现男女两性在婚姻爱情生活中的烦恼、挣扎与斗争、妥协。她们同时用“小”字来构筑自己的作品。在梁贵子那里是“小而大的世界”;池莉这里则是“泛小市民化”。二者就是想通过这种平凡的小市民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理念来瓦解崇高与卑微、英雄与凡人、精英与大众的区别,告诉读者“小”才是我们生活中最常见的,最普遍的,也是最真实的。

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承载了她们对整个时代,整个人生,以及爱情、婚姻的诸多探寻、迷茫、冲突与理解。她们带着女性作家特有的女性意识,审视着男女两性的关系,她们关注女性的悲剧命运,质疑两性的不平等,呼吁男女两性的和谐共处。她们曾经憧憬浪漫、美好、永久的爱情,也因为骨子里带有的根深蒂固的传统的道德标准以及对于社会大框架下既定的男女关系的妥协态势,她们同时又要求女性的“母性”存在与不消失,包容与理解男性,提供给读者的,事实上是一种智慧的妥协,这种智慧的妥协是从对浪漫爱情的幻想到婚姻的现实这一残酷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从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爱情浪漫期的那种渴望以及被爱情蒙蔽的双眼已经忽略掉对方的缺点,对方在各自眼中是一个无限被放大了的完美个体。当爱情进入现实的婚姻中时,那种柴米油盐、芝麻绿豆般琐碎的日常生活把男女双方的浪漫情节彻底打碎了,犹如从漂浮的云端跌落到了冰冷的地面,这种痛和悲以及失落是真实的。在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里,总会发现身体上有缺陷的男性、背信弃义的男性、容貌上丑陋的女人、有心机的女人等。从中可以体味到男女主人公内心的焦虑不安、畸形苦闷,甚至是残忍的暴力与无穷的贪欲。

小说作为它传统的、固有的形式,特别是作为一种经典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就是有相对固定的结构形态、表达模式和语言方式,甚至批评尺度。作家们在生活的感动和感召下经过理性、意识的加工,把自然情感转化为审美情感、审美选择之后进一步形成小说文本⑦。梁贵子与池莉所倾注的心力往往是现实生活原生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她们让文本以独特的艺术魅力俘获了读者的心,除了独特的叙事视角外,文本结构的构制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所写的事件比较琐碎,繁细,但作者把它们往往都设置到一个生活图景之下,使事件相互之间前后相继,因果相承,甚至把时间当成现成联系线索,作者只需在时间的链条上加上能够表现其意图的事件,人物活动就可以了,这本身就是一种既使得作品井然有序又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去构思的捷径。两位作家的小说善于遵循生活的逻辑,使读者读来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梁贵子与池莉的作品,如《千年的爱情》、《矛盾》、《看麦娘》、《云破处》等在时间和空间上看似不断地发生变化,杂乱无章,但究其细里,就可寻到与人物的心理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千年的爱情》中,一条主线就是男主人公成河相与女主人仁姬千年的情缘,男主人在山里修行期间开了天眼,看到了千年以前自己的爱人和那一段凄美缠绵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他与女主人公偶然相见了,于是他经常默默地关心她、帮助她,直到女主人公怀孕、被男友抛弃,他毅然地接她回来,继续着他们千年以前未尽的情缘。在这条线索当中,以男主人公成河相的英雄主义形象反衬出仁姬男友振宇的自私、猜忌、狭隘与薄情寡义。在《矛盾》中,梁贵子把女主人公安真真的感情设为两条主线,一条是与男友金庄友,一条是与男友罗永奎,期间虽然穿插着母亲与姨母婚姻的来由与婚后生活,但贯穿全文的主线依旧是女主人公安真真的情感变化。小说中设置了离家出走多年,拖着病体回家的真真父亲与四平八稳、安居乐业的真真姨父,也设置了枯槁、穷苦的真真母亲与优雅华贵的真真姨母,还有真真内心的算计、权衡、自我矛盾与挣扎。

池莉小说《看麦娘》表面上看在时间与空间上来回跨越,但究其全篇的线索其实是寻找女儿容容,在这条线索之上,发展了许多故事情节,通过“我”的情感变化贯穿起来。小说中“我”与父亲、上官瑞芳对于道德的守护同容容的道德沦丧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寻找女儿容容的行为被丈夫、乔万红、郝运分别给出了同一个结论:“养女不是亲生女儿”,“你不是郑容容的妈妈”,“养母不是亲妈”。小说还向读者描绘了上官瑞芳赤身裸体给容容一勺一勺喂大便的情景,还有容容小小年纪就独自闯荡北京以年轻貌美的资本大肆网络钱财的情节。《云破处》也是如此,小说设置了参加黄麻起义、打过土豪劣绅的金祥的父亲,九岁时金祥犯下的罪行,曾善美曾经受到的屈辱和现在金祥与曾善美貌似幸福的夫妻生活,这些情节在现实与过去中穿梭游走,看似凌乱,实则是以女主人公曾善美的个人情感变化为主线的。小说中,由于丈夫金祥儿时的投毒导致曾善美的父母双亡,曾善美又遭遇了小弟夭折,无奈寄人篱下,惨遭姨父与表弟的奸污,最终导致不孕,然而表面上曾善美却有着一个气质优雅、小鸟依人的美好形象,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手刃了亲夫。整个故事充满了惊悚与悬疑,彻底颠覆了女性的美好形象,毫无保留地展示出人性的阴险与丑恶。

梁贵子与池莉在小说文本的编织中,在巧妙地运用了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时,还把本身对于女性人生的悲悯、女性意识与男权主义的抗争以及婚姻与爱情的复杂进行了有机的融合,审美意蕴中隐喻着审丑意味和潜在的对于生存问题的探讨。

细细品味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作品,新写实的艺术手法得到了成功的运用,在她们的小说里,价值立场得到了淡化,好与坏、对与错并不是婚姻爱情生活中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通过真实或接近真实的生活场景来刻画,来反映人们的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状态,男女两性如何建立和谐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梁贵子与池莉注重选择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时刻,常常截取其中的特殊时段去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婚姻、爱情、抗争与妥协。如梁贵子小说《1980年的爱情》就是以一对情侣一次约会所发生的事情为主。小说通过一对恋人一天的相会,如实地描述了两个人见面的场景、心理活动及受压抑的性冲动,向读者展现出一个1980年代艰涩的爱情故事。小说中的“男人木然地看着鼓鼓囊囊的口袋”。在女人的眼里“像影子一样躺在那的男人就像草芥,同荒凉的城市一样,像一块不发一点光亮的黄土疙瘩”。“在黑暗里,抱着的男人很温暖,但现在,这个如同干稻草一样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可怜。”小说中描写女人心理时,多次用到“酸酸的”、“伤感”、“越来越伤感”等词汇,表达出现实生活中男人女人悲怜的爱情、章程式机械的缠绵以及女人内心对情事的渴望。在梁贵子小说《最后的土地》中对姜万成老人的一段写实描写,更是出神入化:“现在人多起来了,收集粪便也容易多了,老姜头年轻时挨家挨户倒粪桶可是最重要的事。早上天一亮,就拎着粪兜大街小巷地窜,无论多远,只要感到有大便的意思,必须坚持着回到家里解决。”梁贵子用短短的几句话,就将粪便展示得如此重要,本该是丑陋粗鄙的事物,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里感受到主人公老姜头对于土地的重视,进而实现了一种审美的价值。

池莉小说《烦恼人生》也是以男主人公印家厚一天的生活为主,写了从早上排队上厕所,到跑月票,到送孩子去幼儿园,到去单位,到再回到家一天的琐碎生活,这样一来,一个本应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物质和精神上已经被打击得一无是处。主人公印家厚面对爱发脾气、面容憔悴的老婆与热情奔放的徒弟雅丽,他选择了留在老婆、孩子身边,而远离了雅丽的爱情。他也曾想过逃离婚姻:“印家厚忍无可忍了,正要恶声恶气地回敬她一下,却想起灯绳让自己扯断了。他大大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在电灯黑灭的一刹那,印家厚看见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闪,一个念头稍纵即逝。他再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⑧当想到妻子的表弟第二天要来武汉玩并与他们同处一室时,他夜里粗鲁地叫醒老婆,老婆“异常顺从地”,“连连打呵欠,扭动四肢,神情漠然地去解衣扣”。这不仅在写一对庸常夫妇乏味的性生活,也是在写无可奈何的现实婚姻的烦恼。《太阳出世》里也是如此,讲了一对青年男女从不懂事到孩子出世逐渐成熟的过程,告诉读者生活的美在于生活本身,甚至在于生活的烦恼。小说中从结婚当天新娘子李小兰的破口大骂“赵胜天!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混蛋马大哈!”到丈夫赵胜天被打掉一颗门牙,从李小兰的学习成绩不好,在图书馆工作却没看过一本书到赵胜天张口闭口脏话连篇——“狗杂种们”、“幼师婊子”、“狗日的们”、“闭上你他妈的臭嘴”,从赵胜天的父亲“往家里揣公家的东西:抹布、扫帚、肥皂、草纸、水杯、算盘……他对五个大孩子对付一个小孩子的丑恶行径睁只眼闭只眼。有口烟抽有口酒咪,他就赛神仙了”到“母亲是怨恨的化身。儿子们的名字全叫小杂种,女儿叫臭丫头。孩子们的生日她全弄混淆了。张口闭口说不如早点儿死了好,腰又疼了”,还有李小兰怀孕想吃婆婆做的臭腐乳,赵胜天回家让母亲做,可母亲正在麻将桌酣战,根本不动,还气得拍桌子:“看啦,这就是养儿子的下场!小杂种,厨房里有刀,去,拿来架在老娘颈子上,看老娘做不做?”……池莉运用了新写实的手法,暴露出主人公在物质困顿、烦恼对抗时内心隐藏的“恶”,鲁迅曾指出:“即一切人,若去取面具,诚心以思。有纯禀也,所谓善性而无恶分者,果几何人?遍观众生,必几无有。”⑨陀思妥耶夫斯基评价《安娜·卡列尼娜》也曾指出:“恶隐藏在人性深处,比我们那些社会主义医师们所想象的要深刻得多;没有一种社会状态能够消除恶;人的思想永远原封不动,反常和罪恶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末了,人的心灵的规律,人们还远远不知道,科学还远远不能设想,非常捉摸不定,神秘莫测,因而还没有也不可能有治疗它的医生或做出最后裁决的法官,只有他,那说过‘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上帝。”⑩揭示出“恶”即为人性的本源。池莉从琐事、小事入手,一一向读者展露出小市民的生存悲哀,塑造出鲜明、真切而且非常深刻的人物形象,为读者带来了独特的审丑意蕴。

梁贵子与池莉的小说在真实地描写生活的同时,往往对于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设定局限在了一个模式,用一种概念去诠释,如梁贵子的小说里把不负责的男人几乎都设定为喝大酒、耍酒疯,甚至离家出走。像《对禁忌的渴望》中姜敏周的父亲、《矛盾》中安真真的父亲、《熊的故事》里男人等都是这个模式,这也许与梁贵子本身的经历有关。梁贵子在《想念的片段》里写道:“母亲18岁嫁给了父亲,那是一场轻率决定的婚姻,原因是外公喝醉了,借着酒劲酒胡乱地答应了这门亲事。结果父亲是一个游手好闲,对农活一窍不通的懒汉,每天只知道喝酒……父亲的死没有给家里带来任何打击。”也许正因为如此,梁贵子把这一类男人都塑造成了这样的模式。

池莉的小说《所以》使读者看到了与之前作品很多相似的地方,如应付具有处女情结的鸡心,来双扬简直就是陆武桥的翻版,遭遇丈夫出轨的女主人公,对于男女两性关系的解读等都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重现。这与池莉的经历是否有关无从考证,但从池莉自己的话中可以看出,这都源于对生活的真实态度,她坚信:“众多的读者愿意读的是与自己生活相近的‘镜子’式的现实作品。”她强调:“小说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生活本身……要想小说好看,就要从根本上逐步弄懂生活的常识、细节、原由和从骨头缝里发生的起承转合。”

在经济突飞猛进的当代社会,传统小说提倡的大喜大悲、生离死别等场景尽管依然存在,但似乎远离人们的生活。相对稳定、平凡的生活中人们所面临的种种烦恼,种种因个体生存艰难导致的心理压力、感情纠纷及男女意识的改变更贴近真实与需要。“梁贵子的小说虽然都是从日常的小事出发,但对于我们来讲,这些都是非常深刻的小事。尽管描写的是普通人的生活,但却揭示出来许多内在的本质问题。”“池莉关注和表现的是当代都市普通人最庸常不过的现实生活,她用自然、逼真的文字展示他们活着的最真实的方式、境况、心态和情绪。”这种写实的艺术手法使文本变得通俗易懂,让读者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世界,看到了自己“既被生活所累, 又为生活所乐”,作家与读者在情感上产生共鸣,价值上得到认同;使读者为小说中也为自己的奋斗人生而感动。这种真实、顺其自然的写作手法尽管为读者呈现的一大部分是庸俗、丑陋、肮脏、污秽、病态、堕落、冷漠、荒诞、拜金甚至残暴,却从反面挖掘出人性的本源,不再一味地以理想主义的角度来排斥丑,而是以感性的眼光来审视丑。两位作家在小说中,不再刻意地回避丑,而是美丑并存,善恶相依,正如“天下任何事物都是对立面的统一:没有黑夜,就不可能有白天;没有地狱,就不可能有天堂;没有丑,也就不可能有美”一样,从而使读者获得一种质朴纯真的美感经验,引发了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进而使读者看清现实,反观自身,肯定生命本身的价值。

法国象征派大师瓦雷里认为,文学作为一种不及物的、间接的活动,不是由思想构成的,而是由语言创造出来的。而在语言学的研究中,语境又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在比较梁贵子与池莉两位作家的作品时,本文试图围绕语言及其情景语境进行剖析,来体味二者深层次的审丑意蕴。

古人云:“言为心声。”人物语言是文学作品的一个部分,也是塑造形象的一个重要手段,小说中人物语言的生动描写,可使各色人物暴露出内心深处掩藏的秘密,是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工具,是展示人物性格的镜子,是袒露人物内心世界的窗户,使小说中的人物在读者的心中产生一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强烈的艺术效果。

梁贵子与池莉的写作语言具有明显的地域性,从梁贵子的小说《远美洞的人们》来看,她的小说语言具有浓郁的京畿道风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京畿道方言特色。但随着后期梁贵子搬到首尔后,她的作品几乎就全部使用正规的首尔语言了。而池莉的小说语言被划成具有武汉地方风味的汉味小说,池莉也成了汉味小说的代表作家。《远美洞的人们》里的人物常常说的“你小子”、“那家伙”、“那娘们”和《你以为你是谁》里陆武桥的“卵子”、《生活秀》中来双扬的口头禅“崩溃”等展现出人们的一种实用的文化,这是一种形而下的文化。这些语言虽然不是唯美的、神圣的、崇高的,而是低俗的、调侃的,甚至是色情的,但却生动贴切地表现出小市民的市侩文化,突出了文学作品的表现力与地域色彩,使读者感同身受,从审丑的意蕴中深化了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

梁贵子与池莉的写作语言还具有鲜明的丑化性。“我们认为,各种美的事物都蕴含着和谐自由的理想关系,换句话说,美的形式就是理想化的形式,就是蕴含着和谐自由的理想关系的形式。它泛指所有具有审美价值的客观事物的感性形式。与它对立的则是形式丑,这种丑的形式只能让人感到压抑、恐怖、恶心、憎恶。”审丑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主要的艺术特征,作为审美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当代作家深化作品主题、增强语言张力的重要创作手法。梁贵子与池莉两位作家通过语言的审丑,揭示出小市民生活的困顿、无奈与人性的卑劣、险恶,进而令读者以丑为美,化丑为美,心灵深处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梁贵子小说《重新开始的早晨》通篇充满着淫欲、放纵的意味,把岩石的样子比作“女子的阴部”,里面的打糕菩萨“花钱阔绰,浓妆艳抹”,村里人将打糕菩萨到这儿来的目的解释为“寡妇的寂寞”。而寡妇之所以能来是因为“像圣山那样的老家伙凭什么吸引寡妇?上次在巫堂时,那寡妇就看中了正韵。那时正韵不是在那呆了两天吗?那寡妇迷上了正韵,这才到弥勒堂来的。谁不知道寡妇喜欢年轻的小伙儿?”(注:圣山是正韵的父亲)梁贵子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父亲为了赚取巨额香火钱,不顾儿子已经有了相爱的女孩,不惜让儿子与香客苟且的荒诞之举。在《熊的故事》里,作家在描写男主人公内心想法的时候,充斥着颓废与哀怨:“我不想像虫子一样生活,我也想对明天充满梦想,像白雪一样纯洁,别人能够重新爱我。但是现实像虫子,梦也是噩梦,像被排斥的乌鸦。因此,留在我内心里的那个千年蜈蚣的故事就像是一个巫咒。”男主人公的忧郁孤独与怅然恐惧显露无遗。在《义齿》里,更是通篇丑陋而狰狞的语言:“他像刚跑完长距离马拉松似的,被风吹得蓬乱的头发,冻得僵硬的脸,带着冷风的外衣。一进门就要一杯热的大麦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直耷拉到胸前。”“之后,他终于精疲力竭了,毫无滋味地吃完晚饭……对于他来说,外面的世界除了凶险的阴谋外,什么都没有。”“女人去了后阳台,关上了与室内相通的门,蜷着身子点着了烟……”“从阳台回到屋子,窗帘拉着,就像一个潮湿阴暗的实验室一样。那女人重新坐回到餐桌椅上。水龙头一滴滴地往下漏着水,液化气中间的阀门也开着,盖子已经松动的坐便里一直淌着水。”写出了一个遭遇车祸的男人一蹶不振,对前途感到渺茫,最后与妻子不辞而别的故事。在《再见,夜》里,在我“确定父亲的情人是这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后,我对父亲的敌意明显减少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一点,就是化妆品店老板绝对不是母亲的对手。如果母亲下决心,不用吹灰之力就让那女人发昏,那巨大的身躯掀起的大风,突袭着化妆品柜台的样子,想想都那么可怕。这种局面常常使父亲如履薄冰,化妆品柜台一片狼藉,站在玻璃碎片中的母亲,抓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情人的场景,不让它成为现实的方法似乎没有。”梁贵子用“天啊,这女人看起来就像一只疯狗似的,见谁咬谁”来评价小说中的母亲。小说以极度夸张和变态的语言表现出父亲母亲不幸的婚姻,描写出了在家庭生活中女性的变异,女性在痛诉男权社会的罪恶,指责男性的唯我独尊造成了女性完全从属的附庸地位的同时,却忽略了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建立。

池莉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猫子走到流水沟递体温表给顾客,顷刻间两人都晒得汗滚油流。突然,他们被吓了一大跳,接着他们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婊子养的!’”“我真是要劝燕华别嫁你。个巴妈一点都不男子汉。”“这个婊子养的!好热啊!”《烦恼人生》里描写印家厚的老婆:“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她披了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描写食堂情景:“食堂里人头济济,热气腾腾,没买上可意菜的人边吃边骂骂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声。印家厚蹲在地上,捧着饭盒,和人们一样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一个三等奖弄得饭都不香了。吃了一半,白菜里出现了半条肥胖的、软而碧绿的青虫。他噎住了,看着青虫,恶心的清涎一阵阵往上涌。”《预谋杀人》中的王腊狗在安素小姐成亲那天,“喜酒吃到一半王腊狗装醉,摔碎了酒杯,跑回家,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就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王腊狗将自己的血抹进酒碗里,一口气喝了。”当王腊狗看到娶来的老婆是个麻皮脸,“王腊狗双拳捏得咕咕响,怒目喷火气血翻涌。丁家欺骗了他!丁家塞给了他一个麻皮!丁宗望一副蠢相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王腊狗仪表堂堂却要和一个麻皮女人过一生!丁宗望丁宗望,我要杀了你!”《来来往往》中的段丽娜“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弛,呈环状折叠”,“没有曲线的体型”、“臃肿的腰和膨鼓的腹部”,这些语言描写,读后无一不令阅者作呕,不仅呈现出愚昧和贫穷带来的人性丑陋,也表达出作者对现实的强烈批判意识和对婚姻生活的深刻感悟。小说在丑陋的语言衬托下,令读者感到一种独特的趣味,甚至能使读者感受到一种狞丽的美感。

结语

“美的概念具有两面性、模糊性,它既可能受到相对主义的影响又会受到独断论的影响,这是从哲学上揭示审美历史起源的严重障碍。”“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陋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黑暗与光明与共。”小说中的审丑打破了传统的美学观念,在梁贵子与池莉两位作家的作品当中,运用了较多的笔墨来描写丑的人或物,从生理描写、环境描写、心理描写直到细节描写,全方位全角度地进行写丑。不仅刺激了读者的视觉和感官,还深深地触动了读者的灵魂禁地。两位作家的小说中对于丑的描绘,多数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或为突出渲染环境而设置的。无论是小说中对于女性形体的丑陋描绘,还是对于男性内心的黑暗空虚,甚或是对语言的粗鄙、下流的书写,都旨在关注与探求小市民生存的真实和琐碎,揭示婚姻的现实和无奈,呈现婚姻关系当中男女两性的矛盾与冲突,试图以丑的客体促使读者产生审美热情,从而满足读者审美陌生化的需求。通过对两位作家小说创作的审丑剖析,我们不难看到两位作家关注婚姻中男女两性面对经济飞速发展的诱惑从而产生的各种焦灼与困惑,也感受到两位作家对于信仰沦丧、传统价值观失落的现状那种深深的忧虑与抗争。两位作家正是通过审丑表达来凸显人性之恶,来展示爱情之伪,进而从更深层次来表现两位作家独特的审美理想与审美体验,深刻地诠释出文学审丑的巨大力量,引起读者的心灵共鸣,使人反思生存的真正意义和人性的真切内涵。

注释:

①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60页。②莱辛:《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4页。

③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77页。

④《川边风景》是韩国世态小说代表作。

⑤世态小说是朝鲜后期小说的一种类型,以写实主义的手法反映社会现实。

⑥洪真善:《深深的感动,热烈的反思》,《粉刷地球的油漆工》,生活出版社1990年版,封底。

⑦李丽芳:《九十年代小说——具象写作的回归》,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

⑧池莉:《烦恼人生》,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第14页。

⑨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8页。

⑩陀思妥耶夫斯基:《论〈安娜·卡列尼娜〉》,陈燊编:《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214页。

吉林省延吉市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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