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仍有屠刀,依然立地成佛
——回答《南方周末》石岩
2016-11-25沈浩波
◆ 石 岩 沈浩波
手中仍有屠刀,依然立地成佛
——回答《南方周末》石岩
◆ 石 岩 沈浩波
石岩:今天看来,1998年的《谁在拿90年代开涮》对你看来还是一篇重要“文献”吗?
沈浩波:《谁在拿90年代开涮》是我写于1998年的一篇文章,成为1999年中国诗歌界著名的“盘峰论争”的导火索之一。在当代中国诗歌史上,盘峰会议几乎意味着某种巨大的转折点。在最近《诗刊》杂志社召开的中国诗歌理论年会上,与会的学者甚至认为新世纪的中国诗歌应该从1999年算起,以盘峰论争为一个周期的转折和起点。对于我个人来讲,这篇文章当然很重要,它让一个还在大学中文系就读的大三学生瞬间“出道”,成了诗歌界漩涡中的一名受关注的诗人,那是一种很大的压力,要求我必须尽快变成一个更好的诗人。
石岩:你写《一把好乳》是为了挑衅吗?《淋病将至》呢?那似乎是一个群像,时代的仓皇。
沈浩波:我很少刻意去写冒犯和挑衅的诗。灵感来了,就写出了,其实没有什么复杂的写作背景。《一把好乳》一下子就成了争议巨大的诗歌,并且至今还在饱受争议,这不是我能想象的结果。《一把好乳》和《淋病将至》分别写于2000年和2001年,当时正是初试啼音的年龄,也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写诗全无负担和顾忌,视一切禁忌、束缚、惯例于无物,觉得自己正在写作一种新的诗歌,内心很自由。现在很难再写出这样的诗歌了。我自己至今很喜欢《一把好乳》,我喜欢那种生命力和爆破感。
石岩:韩东当年是你的伯乐之一,2000年为什么批评他?
沈浩波: 韩东一直是我欣赏的诗人,但谈不上是我的伯乐。他对我的关注也是来自《谁在拿90年代开涮》,并因此在当年他参与主编的《中国新诗年鉴》上发表了我的一首诗。现在想来,可能对于一个还在大学就读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一种殊荣,意味着某种开始。但我当时没这个感觉,也没觉得我当时的诗歌已经写得很好,更没有把这些认可当成一种重要的开始。当时与韩东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往。1999年,盘峰论争爆发后,我也成为当时被命名为“民间立场”的诗人群体中的一员,参与了后续长达两年的笔战,因此与韩东等诗人也算是同一阵营。对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诗人来说,其实连进入所谓诗歌界的适应期都没有,就直接杀到了核心地带,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情怀。又觉得盘峰之后,“民间立场”的声音如星火燎原,诗歌界的审美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年轻一代的诗人开始破土而出,颇有点大获全胜、与有荣焉、沾沾自喜的感觉。2000年,受邀参加衡山诗会,我就觉得,我们不能只顾着批评那些知识分子和学院派的“论敌”,也应该看到自身的问题,作为一个爱出风头,擅于演讲的诗人,我把原本安排给我的5分钟发言,直接变成了一个小时的个人演讲,挨个批评所谓“民间立场”同阵营的诗人们,其中包括韩东。我的出发点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善意,觉得这是自己人之间的事情,而且我居然压根没有考虑过被批评的诗人会生气,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完全沉浸在某种快乐的、理想化的氛围中。与会的诗人可能也很少听过这样的演讲,掌声进一步激发了我的演讲欲。韩东没有参加这个会议,但有人把我对他的那部分批评传递给了他。很快,在当年的《作家》杂志上,他在一篇文章中非常犀利地批评了我的写作。我也很生气,就在诗江湖论坛隔空喊话。当时还没学会上网的老韩,就在两位年轻诗人的陪伴下,到网吧跟我展开骂战。估计我和他其实都没想到,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双方的亲朋好友全上来了,一场混战,打了7天7夜,至少有50位有名有姓的诗人“参战”了。因为这场论战,从“民间立场”的网络大本营诗江湖论坛分裂出去了橡皮论坛,后来韩东他们又从橡皮论坛再分裂出去,成立了他们论坛。这才形成了中国诗歌在互联网上的论坛时代,不同审美趣味的诗人,活跃于不同的论坛,时而交锋,成为一大景象。现在想起来,当年大家其实都很可爱。
石岩:诗江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强调诗歌的江湖性?诗江湖、橡皮文学网、他们文学网,当年待过的那些文学江湖对你的诗歌创作有何影响?
沈浩波:诗江湖网站是由诗人南人创办的。最早是他展示自己诗歌的一个网站。后来变成展示北师大毕业的诗人群体的网站。再后来,我们发起了下半身诗歌运动,南人是其中重要的一员,他就把诗江湖变成了下半身诗歌运动的大本营。在我和韩东的所谓“沈韩之争”前,“下半身”的这一群年轻诗人,其实是受到了整个“民间立场”诗人群体的集体重视,被这些诗歌前辈们当成自己人,当成传承者,有点其乐融融的意思。但“沈韩论争”之后,大家忽然发现不是这样的,彼此间的各种审美差异还是挺大,再加上年轻诗人们又春风得意,血气方刚,这就开始裂变。杨黎创办了橡皮文学网,韩东创办了他们文学网,伊沙创办了唐论坛。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年轻诗人在互联网上涌现,各逞才华,各自寻找自己的美学同类,这几个网站成为年轻诗人们活跃的阵地。2005年之后,随着“下半身”诗歌群体各自寻求自己独立的写作之路,不再成为一个紧密的诗歌集体,诗江湖也就走过了它的“下半身”时代,但它最初的北师大诗人群体、先锋诗歌、口语化等内在特征仍然非常强烈,伊沙、徐江、于坚、侯马等重要的诗人活跃于此,诗江湖仍然是先锋诗歌和口语诗歌的最重要阵地。诗江湖大概存在了10年,它见证了我的成长。2000年到2008年,我的所有诗歌都首发于这个论坛,大量的写作,泥沙俱下,疯狂的讨论,写作的比拼,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2008年之后,诗江湖论坛越来越公共,很多不入流的写诗的人充斥其中,诗歌交流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低级的东西越来越多,我觉得很厌倦,不再在诗江湖流连,又过了两年,随着互联网媒体的变化,论坛开始式微,诗人们开始将诗歌发表于自己的博客,再接着,论坛就关闭了。那种论坛时代的诗歌交流方式,群体的,集中的,针锋相对的,即时的,现场、天真、透明的方式,再也没有了。
石岩:似乎你一开始就注意搞诗歌活动,还是从北京大场露天诗歌朗诵会开始?所以你认为诗歌还是有公共性的?
沈浩波:2004年之前,我确实参加过不少诗歌活动。北京大场诗歌朗诵会不是我组织的,是诗人胡赳赳组织的。但他拉着我参与了策划。好像“大场”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意思是大的广场,大的现场,然后我当了两年主持人。这跟我是否认为诗歌有公共性其实没什么关系。真相可能会简单到令你发笑,我那时热衷于参加,甚至组织各种诗歌活动,一是因为精力无穷,二是因为渴望交流和认识更多诗人,三是因为我太喜欢朗诵自己的诗歌了,并且这第三点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只要是我可以上去朗诵的活动,不管什么活动,基本上一喊我就去,不管台下是1000人,还是1个人,这个没关系,我上去朗诵就行。2005年之后,我越来越不喜欢参加诗歌的聚会活动了,越来越个人,对交流的渴望也不强烈,更多地意识到诗歌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有一点没变,喊我去朗诵的话,我基本都会去。不为别的,只为朗诵。
石岩:美国“9·11事件”、伊拉克战争爆发、SARS、汶川地震,在你的诗歌写作中有节点意义吗?
沈浩波:这个应该没有,虽然我都留下了诗歌。有两首对我自己来说可能还比较重要。分别是伊拉克战争爆发后写的《致马雅可夫斯基》和汶川地震后写的《川北残篇》。对公共题材,我不排斥,甚至视为挑战,因为这很难写,诗人不是新闻报道者,也不是贩卖良心和公共道德者,如何将公共事件转化为内心的个人化表达,其实挺难的。有这样能力的诗人其实不多。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最能代表这一能力的就是那组《文楼村记事》,我自己都没想到能写出来。
石岩:2004年你开始大面积出国参加诗歌活动,这是因为《文楼村记事》带来的声誉吗?你的诗能一直正常发表、出版吗(像《文楼村纪事》这样的)?
沈浩波:我出国参加的诗歌活动并不多。但确实是从2004年开始的。不是因为《文楼村记事》,是因为“下半身诗歌”。当时欧洲有一些汉学家和大学教授关注到了,很感兴趣,荷兰莱顿大学当时的汉学院院长柯雷还专门写了论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荷兰,可能是在柯雷的推荐下,我和尹丽川被邀请到荷兰和比利时举办了两场专场朗诵会,柯雷主持的。在阿姆斯特丹的剧院里举办专场朗诵会,还收门票,票还卖光了,里面坐满了人,现在想来,还是挺难得的。我朗诵《淋病将至》,柯雷用荷兰语再朗诵一遍,像唱摇滚一样,下面的听众疯狂鼓掌。但那时不觉得难得,觉得没什么,就是高兴。还有一种自己已经杀到欧洲了的感觉。但后来再也没有这种专场朗诵会的机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这样的机会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才觉得真是难得。
我的很多诗歌都是不能公开发表的,包括很多重要的诗歌,比如《一把好乳》。我的第一本诗集《心藏大恶》是当年的禁书。
石岩:2005年突然不会写诗是怎么回事?你博客上面近年诗作似乎比之前明显减少。是写得少了,还是选出来的少了?
沈浩波:2005年,确实是突然不会写诗了。原因很多。有的原因不便公开说。大概就是,青春期被强行终止,嘎嘣一声,就结束了。但我还没有找到新的,更宽阔的诗歌嗓音。那一年很痛苦。诗人写不出诗,是最痛苦的。我觉得我完蛋了。好在,2006年春节,我突然会写了。那是一个转折点。
这几年写得也不少了,每年几十首。但没有都贴在博客里。有些觉得没写好,还需要修改,就先搁着。但也没有最高产的那几年多了。因为不想再随意写任何一首诗。
石岩:你为什么一直强调诗歌和大众应保有一定的距离,你不觉得诗歌其实越来越平易了吗?可是我觉得你今年的很多诗其实有很强的参与社会议题的自觉。
沈浩波:诗歌可以平易,也可以不平易。可以写得谁都能读懂,也可以晦涩难明。这都是诗人自己的美学选择。但无论如何,好的诗人,永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艺术理想,所以注定不是为了成为大众的情人。我并不反对大众更多的阅读诗歌,也不反对诗歌能让普通读者读懂。我强调的是写作的初衷。诗人的初衷不是为了取悦和迎合。诗歌遇到他的读者,当然是美好的事情,但诗歌不是为读者写的。
诗歌可以参与社会议题,也可以不参与。当诗歌面对社会议题时,它首先仍然应该忠实于诗歌的内在律令,忠实于个人化的内心。是个人内心与公共议题的碰撞。诗人不是公共知识分子,诗歌不能公共化,诗歌没有普世价值。即使我作为一个公民,大众中的一员,我接受普世价值,认可普世价值的社会意义,但当我写作时,我必须更个人化。我们的内心不能公共。“公共”会让诗人和诗歌丧失个人的独特和自由。
我的诗歌写作,从不回避与社会议题碰撞。但只是不回避而已。我可以写吃饭、睡觉、爱情,也可以写战争、暴力、贫穷、专政。都可以写。用我的方式,写我的内心。
诗歌,以及其他文学艺术,不回避公共议题,也不害怕冒犯公共。我早已不想刻意冒犯、故作冒犯和挑衅状,但该冒犯时就冒犯,冒犯就冒犯了。
石岩:师力斌说你完成了“从下半身向上半身的转变”,说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自己觉得呢?这个转变存在吗?它是如何实现的?
沈浩波:这真是一个误会。我强调的是,有心灵的身体,有身体的心灵。手上从无屠刀,何需立地成佛?又或者,屠刀仍在手中,依然立地成佛。
我只是在不断让自己变得丰富,变得复杂。我不想一种写法写到黑。我希望自己是一个难以被界定的诗人。我不喜欢被人界定清楚。诗歌有一种微妙,人性自有其复杂,我怎能被简单描述?你怎能将我说清?你说我是A,转眼我就B了,你以为我在B,我让你看到了C,一转身,我又A了。我是我自己,我既不是A,也不是B,也不是C。最后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写一辈子,答案自然都在里头,但谁能说清?谁都说不清,那“我”就是拥有无限可能的“我”。
石岩:你办“诗歌是一束光”这个微信公众账号是为了诗歌教育吗?
沈浩波:也不是。谈不上。“诗歌是一束光”不是我办的。我的朋友、诗人亢霖,以前参与“睡前读首诗”这个微信公众号比较多,但后来他觉得“睡前读首诗”的粉丝太多了,以至于编辑们对诗歌的选择越来越迎合那种整体的趣味。他就想做一个更单纯的,只从诗歌本身出发的诗歌公众号。约我一起做,我没那么多时间,就答应每周值班一天。我每周一推荐诗歌和诗人,写推荐文章。写着写着,觉得挺过瘾,越写越长,写了很多诗人的专论。我就很想再写下去,准备结集出版,书名我都想好了,叫《诗歌的秘密》。我的这一系列评论还是站在诗歌的美学内部,试图更专业地呈现中国当代诗歌在秘密中成长的那些部分。我自己觉得,这会是研究当代中国诗歌的非常重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