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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荡在“失去”的路上
——盛可以小说论

2016-11-25佘爱春朱晓晴

新文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乡土婚姻道德

◆ 佘爱春 朱晓晴



飘荡在“失去”的路上
——盛可以小说论

◆ 佘爱春 朱晓晴

盛可以,上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高中还未毕业的她南下打工,辗转多地,从事过街道宣传员、证券交易员等多种职业,丰富的底层生活形成她猛烈冷酷的文风和野蛮泼辣的叙事姿态。李敬泽曾评价道:“盛可以的小说有一种粗暴的力量。她几乎是凶猛地扑向事物的本质,在这个动作中,她省略了一切华丽的细致的表现性的因素,省略了一切使事物变得柔软的因素,她由此与同时代的写作划清了界限,但她也在界限之外获得了新的力量,那就是,她更直接地、不抱任何幻想地呈现了我们混乱的经验和黑暗的灵魂。”①这种以泼辣暴烈的文风对“混乱的经验和黑暗的灵魂”的执着表达,以“锐利如刀的语言”对情感之虚、人性之丑、道德之伪和灵魂之萎的痛切批判,使得盛可以在“70后”作家中显得与众不同,成为当下文坛的一个独特存在。在盛可以笔下,人物常处在“在路上”的无根游离的飘荡状态;他们一直是“在路上”,一直在追寻,一直在抗争,又一直在失去。

一、 失落的乡土文明

乡土,曾是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的世外桃源;是沈从文《边城》里虽然闭塞,但是美丽、恬静、民风淳朴的湘西小镇;也是莫言《红高粱》中充满野性的生命力和淳朴自然的“高密东北乡”。中国是一个以乡村(乡土)社会为主体的国家,乡土性是中国社会的基本特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就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②可以说,乡土是扎在我们心田的根,乡土文明也以其特有的自然生态的和谐美、淳朴温厚的人性美被很多乡土小说所盛赞,被视为对现代物质文明物欲泛滥的有力批判。

然而,在当今现代文明侵蚀下的乡土文明,还能如处子般纯净朴质吗?或许在盛可以的小说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异象。不同于以往乡土小说中田园牧歌般的乡村描写,盛可以笔下的乡村故事没有一丝粉饰太平的意思,大部分从开头就能感受到一股肃杀感,有的甚至带着浓浓的杀气。似乎乡土的温情和谐、人性人情在她的小说里都是浮于表面,轻轻一揭就能看见表层下暗涌的黑流。正如盛可以在访谈中所说:“残缺、悲观、幽暗、稍纵即逝的欢乐,痛苦中隐约的温情,这些是我表达的,童话般的美好,大团圆,对生活虚伪的赞歌,不是我的习惯。”③因而,在盛可以笔下,乡村处处隐现的是残缺与幽暗,麻木与苦痛;“乡村里的人们只关心两件事,生存和乱搞,这两者都是生活的本质,他们只是为这样的本质而活着”④。

著名宗教理论家保罗·蒂里希指出:“恶魔性是连上帝也可能具有的一种因素。”⑤盛可以对乡村恶瘤和幽暗的揭露主要通过描写乡村儿女们的生活情状来表现。女性,尤其是乡村女性,由于物质的贫乏和受教育程度低下,往往不能在物质和精神上实现独立,在乡村社会的社会分工中也往往是男人的依附。所以这些女性往往是处在底层的受压迫者和悲剧的承担者,而女性的悲剧却往往是那些男人造成的,像《致命隐情》中鱼场厂长刘文化的妻子桂贞。刘文化一直以文化人、夹公文包的体面人自居,却与前厂长儿子二杆子的老婆胡丽偷情,结果被二杆子发现。仓皇逃跑的他再也顾不上文化人的体面,藏在猪粪池里,结果染上了一身红斑。染病的他还是碍于面子,没有积极治疗,不久便暴毙身亡。故事表面上看是一场偷情引发的命案,刘文化也为此付出了性命。但是这场悲剧的承担者难道只是刘文化吗?他死后,桂贞瘦小的身躯跟在担架后面,她也只能边哭丧边在心里骂道:“猪日的骚堂客,发情的母狗,你害死我的男人,你这一世又何得安乐啊!我高处有老的,脚下有小的,带哒四个崽何得清白何解活哦!”⑥因为刘文化的自负和淫欲,桂贞守寡,还要面临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窘境。即使这个男人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桂贞最终诅咒的还是勾引他男人的“骚堂客”,并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刘文化。由此可见,乡村妇女的地位是何等的低下,她们的婚姻被包办,婚后也没有得到丈夫应有的尊重,像刘文化抱怨桂贞多管闲事,对她吼道:“你栽你的菜喂你的猪煮你的饭!”⑦似乎在他心中,妻子只是这些劳作的代言人,不具备其他的属性。所以桂贞只能通过努力耕种劳作、与“土地相亲”来得到心理的慰藉。在这种不对等的婚姻关系中,女性被无形地夺去话语权,成了无声的劳作机器,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苦难。

村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不仅在精神上,更表现在对女性肉体的蹂躏上。在男权盛行的乡村社会里,女性的身体在男权的重压和性的双重打击下极易被侵占和沦陷。而被侵占的肉体带给女性的是进一步的精神禁锢,造成乡村女性的又一生活悲剧。《淡黄柳》中的桑桑和《归妹卦》中的采西就是其中的代表。桑桑本是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却因为青春的懵懂被新婚不久的鲁一同骗去了贞操。她一直喜欢同村高大帅气的乌获君,却因为乌获君高考落榜,无缘军校遭到了母亲严厉的反对。母亲也帮桑桑张罗了一个小法官李阔朗,心系乌获君的桑桑自然看不上矮小的李阔朗。但在母亲的提醒下,她明白了自己是个“不完整”的女人,她只是母亲“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制造的一个生活赝品”⑧,而母亲又以成年人的智慧一语将这个赝品击碎。桑桑自觉已配不上乌获君,心灰意冷地嫁给了李阔朗,然后桑桑“关闭了对乌获君的热情,也熄灭了对生活的幻想,她想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日复一日”⑨。直到多年以后,桑桑终于与乌获君重逢,才知道爱情的味道、男人的味道。毁灭桑桑爱情的不仅是被侵占的身子,更是女性被腐化的贞操观。传统含蓄的贞操观在男权社会和现代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似乎已经变成了女性婚姻中等价交换的筹码。一旦女性的贞洁受到怀疑,她就会被自动归为“差货”,《青桔子》中的桔子因为被怀疑婚前不洁,备受婆婆的唾弃,连回娘家时也被父亲训为“差货”,最后她自己也深陷“差货”的诅咒中,用身体实行了对全家人的报复。《归妹卦》中的采西被倒插门的姐夫阿良强奸,而后被姐夫处理给又穷又有萝卜花眼的张角,张角知道采西之前有过男人以后“感觉自己被坑了,耿耿于怀”⑩,之后还把妓女带回家。一场水灾过后,采西一无所有地回娘家,不仅没有得到一丝温情,还被姐夫当作泼出去的脏水极力排斥,最后姐妹俩一起动手杀了这个祸害了她们一辈子的男人。这么多女性的悲剧赤裸裸地展现出乡村残忍的面影:女性被物品化,身体沦陷,物质匮乏,精神虚无,生活陷入恶性循环。

故乡,已然退化成另一个异乡。盛可以作品中的许多进城返乡人员,在故乡中感受到的只是不适和疏离。记忆里鸟语花香的小镇已然消失,就像《道德颂》里描述的那样:“经济似乎好起来,部分旧木楼消失了,代之以洋楼小景。河里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饮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把它包给个体户养鱼(一年到头往里撒肥料),改变了全镇人的生活趣味。年轻人都在吸毒,和抽烟一样普遍,毒瘾上来,趁黑到乡下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弄得村民们天黑闭户,每家养好几条狗。派出所的伙计们是认钱不认人的,行贿者能拿出上百万的人民币上下疏通。一个纯朴的小镇都变成了这样,其他自不待说。”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带来的却是民风的凋敝和生态环境的破坏。乡村抛弃了它最珍贵的特质,已然异化成城市糟粕的腹地和游子们的噩梦;淳朴的乡里情也沾满了世俗的功利和势利。在盛可以的小说里,有很多刻薄泼辣、爱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的乡村妇女。她们一般生活不幸,更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一旦别人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便会恶言相向。像《北妹》里的春树嫂子一边想让钱小红帮她女儿在深圳找工作,一边宣传钱小红在深圳卖淫。当钱小红没能帮上忙,“她说钱小红尾巴翅得像猴子,撅起红屁股挺起奶子到处发情,哪有闲心帮她二妮子找工作”。乡土女性的沦陷,民风的凋敝以及生态环境的破坏代表的是乡土社会文明的整体失落。在城市里身心疲惫的游子回归故里,不仅得不到丝毫慰藉,还被伤得体无完肤。哪个人不会心灰意冷?只能在城乡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走,寻找那遗失的美好,寻找那失落的乡土文明。

二、 失衡的两性关系

腐朽的乡村制度剥夺了许多乡村女性自由婚恋的权利,造成了不少婚恋悲剧。然而在繁华的都市里,两性关系失衡导致的婚恋悲剧更是屡见不鲜。盛可以在她的多部都市婚恋题材小说中对两性关系失衡及其原因进行了有力的揭示和深入的思考。

正如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存在阴阳两面,人也一样存在男女两性。两性关系正如这阴阳两极,互相平衡,阴阳调和。理想的两性关系应是爱情关系、婚姻关系、性关系三者的和谐统一。然而,在盛可以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很多有性无爱、有婚姻无爱情、灵与肉分离的两性悲剧。似乎在物质化和消费主义的荼毒下,人们已经进入了“炮礼时代”,沉迷于享乐主义,爱情无处依附,婚姻苟延残喘,两性关系已经严重失衡。

爱情本是美好、甜蜜、依恋的化身,是人类歌颂的最纯粹最神圣的情感。无论是宝黛的纯真之爱还是柏拉图的精神之爱,爱情的产生不仅仅是刹那的悸动,更是精神上的契合。爱情也是情感和情欲的结合,是灵与肉的统一。然而,在盛可以的小说里,爱与性被狠狠地撕裂开来,似乎要让我们看清爱情血淋淋的真相。《取暖运动》中巫小倩一人在北方的寒冬里备受煎熬,产生了找人肉体取暖的冲动。“爱情不是东西,可是没有爱情,人活着就不是个东西。”巫小倩肉体的饥渴把原本属于精神范畴的爱情转移到了肉体领域,她认识了还未工作的刘夜并与他迅速建立了“肉体取暖关系”,但这种关系建立的根基原本就是无爱的、畸形的。处于甜蜜期的小倩曾幻想过与刘夜的未来,但她后来发现刘夜除了帅气和青春的外表,几乎没有她欣赏的东西。身体的取暖终抵不过灵魂的燥热,当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就像两只机械取暖的动物,为了欲望而抱团,因为厌倦而离散。因性而起的所谓爱情终究是抵不过现实的生活,欲望越是强烈,消逝得就越快。取暖运动最后带来的心灵虚妄反映出人性的自私和冷漠,以及现代社会人人都难以逃避的深层焦虑与慌乱。

在“炮礼时代”的影响下,人们肆意地生活,获得了漂浮在半空中的快感,“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吗?”正如米兰·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医生在离婚以后与众多女性保持所谓的纯洁“性友谊”一样,女性似乎获得了身体的解放和自由,其实却陷入了更深的情感危机。在与男性的速食爱情游戏里,女性的身体被消费,感情被欺骗。而男人的审美似乎总是在水性杨花与贤妻良母之间摇摆。在男性的眼里,女性的性自由无疑增添了不少无负担的魅力。但当要论及归宿和婚嫁时,女性的自由反而成为她们致命的枷锁,是她们浪荡不忠的印记,成为她们不可摆脱的精神之重。《无爱一身轻》中30岁的朱妙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建筑设计师和小说家,虽然在经济上可以独立,但是依然不能摆脱对男人精神上的依靠。但是对婚姻的不信任使她在国土局局长方东树、海归男程小奇、摄影师许知元之间周旋,自以为掌控全局,却不知早已跌入男权的性游戏之中。当肉体的新鲜被消耗殆尽时,女人寻爱的归属感开始作祟。此时,三个号称唯她马首是瞻的男人也开始显现出他们的别有居心,方东树为了摆脱她不惜欺骗她;自诩纯情的程小奇也仅是为了得到她的身体;说要娶她的许知远也在知道她复杂的情感关系以后离他而去。因为她肆意的“自由”,她成了理所应当被爱情抛弃的人,掩不住内心空虚恐慌的她只能匆忙嫁给闺蜜的前夫。“无爱一身轻”,这种浮于生命表象的轻和自由,不过是一场空虚。完全失去责任和精神之爱的爱情就像披着狼皮的羊,只有欲望褪去的涩,没有真情滋养的甜。缺乏精神寄托的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在商品经济的社会里,爱情似乎也少不了被物质化。盛可以的很多作品都让人不禁怀疑,爱情是否已经成为一种赤裸裸的物质交易?《惜红衣》里的外来务工少女董葡萄,为了帮父亲落实工作的问题,把自己的爱情和身体当作了交易筹码。《水乳》中的左依娜因为对原本没有尊严的婚姻生活不满,邂逅了律师庄严,即使后来两人的关系陷入僵局,左伊娜还因为“庄严在市政府大院和机关单位进进出出,办起来事来,顺溜得很,左依娜的工作问题,还得指望庄严。嫁不嫁庄严,左依娜自己做不了主”,以至于后来二人的关系像是“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也许遇到更得力的人,这种表面和谐的关系就会土崩瓦解。

盛可以对两性关系失衡原因的探索并没有被传统的道德框架所局限。她不仅书写了围城外女性的婚姻恐慌,更是深入窥探了围城内男女貌合神离的两性关系。婚姻本该是爱情的延续和升华,但在盛可以这里,婚姻不仅成了爱情的坟墓,更成了禁锢人性的壁垒。《无爱一身轻》里的方东树和林芳菲的婚姻,两者的结合本就不是因为爱,而是男方为了获得更好的社会地位的一种利益联姻。所以婚后两者的关系自然寡淡如水,直接导致了两人的婚内出轨。但妻子的出轨成了方东树“摘不掉的绿帽”,他借此由头对妻子展开婚内冷暴力,自己却心安理得在外寻花问柳。当身心俱疲的妻子想要解脱要求离婚时,一直对妻子心有芥蒂的他却突然想通了,因为“外面再怎么乱,家中的红旗不能倒”。这样的婚姻不仅是无爱的,更是自私、虚伪、势力的结合。也许爱情和婚姻在精神内核的本质区别才是两者失衡的原因所在。就像盛可以在《道德颂》中想要表达的一样,一场婚外恋牵出的道德混战,我们很难在既定婚姻道德的框架下用道德去评价他们。就像我们可以说爱上“伪君子”的“小三”旨邑是不符合婚姻道德的,但我们很难说残忍抛弃她去维持与原配名存实亡婚姻的水荆秋就是道德的。盛可以并没有站在普世婚恋价值观的立场上对“小三”旨邑进行道德批判,反而讽刺了丈夫水荆秋的自私和虚假,以及他和妻子梅卡玛那看似被伦理道德赞颂其实充满人性污点的“模范婚姻”。从她对“小三”旨邑所受痛苦的同情以及对她真实爱情的赞美,我们可以看出盛可以隐没的“道德观”:道德不应该是维护世俗伦理的卫道士,而是基于人性的弱点和优点,对生命价值和真实情感的礼赞。正如写在《道德颂》扉页上尼采的那句话:“没有道德现象这个东西,只有对现象的道德解释。”而尼采所推崇的道德,其实就是一种“以肯定生命价值为基础内容的道德的自然主义”,是“力图祛除灵魂对肉体的桎梏,释放人的本能欲望,放弃彼岸的虚假幸福,立足此案,立足现实生活”的新道德。

在对两性关系的探索中,盛可以塑造了一个个分崩离析的爱情婚姻悲剧。她曾说过:“我对人世间各种情感都持怀疑和悲观态度。”也因为这份怀疑和悲观,她不惧去冒犯固有的道德体系、社会观念和制度,肆无忌惮地揭露人性的丑恶面。她看见了爱情的脆弱、婚姻的虚伪,以及婚恋道德体系的腐朽。通过解剖对抗的两性关系让人们反思其中暴露出的社会、文化、制度问题,究竟是无爱时代造成了婚恋的虚妄,还是我们应该学会控制无限膨胀的欲望,还责任于爱情,还爱情于爱情,还爱情于婚姻。但这一切都没有既定的答案,失衡的两性关系还在寻觅和谐的路上。

三、 失守的精神家园

盛可以通过对故乡温情的失落和城市婚恋的失衡的描写,展现出“在路上”人们的焦虑和虚妄,此岸彼岸皆不是家,这种无家的漂浮感在游子之间蔓延开来,带来的是进一步精神家园的失守。

为了进一步表现失去精神寄托的人的生存状态,盛可以不禁将人物打出常规,进入第二环境,以此暴露出他们的“第二心态”。其中以《中间手》的李大柱和《白草地》里的武仲永最具代表性。《中间手》里的李大柱是一名下岗工人,失业后的他在巨大的经济和精神压力下突然长出了一只中间手,这只手影响了他正常的生活,他只能穿雨衣上街,会忍不住在大街上调戏女性,与女朋友的关系也日渐紧张。终于在中间手兽性般的催化下,李大柱退化成了为了肉可以撕人的野兽,也为了满足肉欲,他变成了关在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异物。《白草地》中的武仲永是一个看似衣冠楚楚的外企销售员,结婚多年的他却买不起房、给不了妻子钻戒,甚至连拍婚纱照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只有打不完的电话,陪不完的应酬,为了一张订单磨破嘴皮,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左右逢迎。工作无比辛苦,月底的业绩却如被打晕的水蛇一般,毫无起色。为了获得可怜的一点业绩,不被公司裁员,他谄媚地勾引年逾四十的大公司采购多丽,在情人玛雅那获得唯一一点男人的心理慰藉。自以为在三个女人之间自由游走的他其实已自身难保,在情人和妻子的苦心设计下,每天被灌以雌激素的他已经被异化成了一只活生生的“狗”了。细细思考,这看似夸张的异化其实随处可见,纷繁的社会里人的灵魂不断被物质化、异化甚至虚无化。生存的压力、婚恋的困扰、都会导致精神的焦虑和荒芜。像《中间手》的李大柱因为下岗,经济上不得不依靠女友,传统男权观念的失落带来的精神的变异和身体的萎缩,连避孕套的码数都从大号缩到小号。他变得愤世嫉俗,连在路边上看到的风干的狗屎都要发出“狗吃的比我好,再看路边狗屎的多少,我明白这个城市有许多狗过着上等人的生活”之类人不如狗的感慨。所以,他惧怕与女友的婚姻,也是在这种精神无依的状态下他变成了为一块肉而放弃自由和尊严的异物。《白草地》中的武仲永从踏入工作之后就抛弃了这个土气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所谓洋气的Jason。这样抛弃类的接轨似乎使他从开始就偏离了幸福的轨道。为了金钱利益,即使多丽是条“残缺的肥鱼”,他也要囫囵吞下。当得知多丽离职以后他两眼昏黑——“假如你留在福斯公司,哪怕你是条卑鄙淫贱的母狗,我也能和你保持融洽的友谊”。他冷漠虚伪的同时,也是那么的胆小懦弱,他艰难维持着与妻子蓝图表面平静却无爱的婚姻,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在忙着经营欺骗和被欺骗的虚假圆满里迷失了自己的灵魂,异化成了在黑白世界里虚无的存在。

盛可以笔下这类真实的荒诞作品,还有《快感》中疯狂热爱刀具的过气歌手,《鱼刺》中可有可无却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鱼刺,《惟愿中年丧妻》中迷恋蛙神却有着“丧妻情节”的中年男人等。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人在现代节奏中已渐渐蜕化为“非人”。盛可以用这种悲哀的审视,奏出了精神荒原中一首首奇异的哀歌。

乡村在乡土文明的失落和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已沦为精神的失乐园,无家的状态从城市扩展到了乡村。《兰溪河桥的一次事件》中守寡又无子女的老太太,对身边的一切活物都有喂养的冲动,精神的空虚使她把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迅速当成了亲人,当最后被其所骗时,她无处寄托的母性成了她最悔恨的错误。《苦枣树上的巢》描绘了进城务工的“打工潮”给乡村带来的“空巢感”。老实巴交的村里男人麦根和刁钻泼辣的三表婶都是被留下的人,他们在进城和返乡、留守和婚姻之间来回游荡。面临婚姻的破裂,亲人的离散,只能守着这空巢咀嚼“无家”的苦味。

结语

盛可以曾说:“我作品的每一个人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我,或者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是我化身为人物,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用分裂出形形色色的人物来剖析人生,直面“人性中的原欲、疯狂和变态,折射的就是种种社会性问题”。对恶的探究,“不讨好、冒犯性的文学创作”也使盛可以成为独特的上帝与艺术的“不孝子”。或许是作家本人的精神也无处安放,她作品中的人物总是呈现出一种“在路上”的游离状态,越是奋力向前,就越是在失去。她通过对失落的乡土文明、失衡的两性关系以及失守的精神家园的剖析,书写了这个时代人们的爱与痛,追求与失落,生存与流亡。既然失去如此惨痛,我们为何还要一直向前?也许正如沈浩波等人评论盛可以“已经变得太像一个职业化的很会写小说的小说家了”,虽然盛可以的文风逐渐失去冷酷和疼痛感,但我们看到了像《墙》这样用温情理性化解矛盾的作品。“其实,我内心这一片柔软,远远比我的尖酸刻薄、冷硬凌厉更丰盛,更强大。”就像她自己说的“就像揭露丑恶,是为了赞颂心中的美好”。盛可以通过这种撕裂心灵的疼痛来唤醒人们日益麻木的心灵,并试图告诉人们只有懂得失去的痛,才能真正学会珍惜美好。然而这一切的答案还是“在路上”,人们只能揣着回家的念想,继续飘荡,继续找寻,继续失去……

注释:

①洪治纲:《主持人语》,《当代文坛》2007年第2期。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③曹淑贤:《盛可以访谈录》,《时代文学》2013年第11期。

④沈浩波:《像北妹一样奔跑》,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1-19/41369.html。

⑤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海天出版社2012年版,第211页。

⑥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海天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

⑦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海天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页。

⑧盛可以:《可以书》,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第76页。

⑨盛可以:《可以书》,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第85页。

⑩盛可以:《可以书》,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第192页。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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