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羔羊”之启蒙、堕落与重生
——从《田园交响曲》看安德烈 · 纪德作品中的基督教内涵
2016-11-25宋琳
宋 琳
“迷途羔羊”之启蒙、堕落与重生
——从《田园交响曲》看安德烈 · 纪德作品中的基督教内涵
宋 琳
内容提要:本文从《圣经》“迷途羔羊”典故与基督教出发,论述了安德烈·纪德《田园交响曲》中盲女的四个发展轨迹,概括了盲女从混沌到启蒙、堕落再到重生的过程,从而解析纪德的作品中深刻而复杂的基督教内涵:不仅虔诚地信仰上帝,他的观念中还有关于“真正的道德”的思辨,他终其一生都在认识、反思和重塑自己,纪德超越了宗教教义和世俗道德的统一规条,实现了突破与融合。
纪德 《圣经》 基督教 堕落 重生
安德烈·纪德①是法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独特的作家,他以其作品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人格的复杂性、所处的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而在文学史上留下光彩熠熠的一页,无疑可以被称作20世纪初法国文坛的精神领袖。纪德的一生中基督教问题几乎贯串始终。纪德的第一部作品《安德烈·瓦尔德的记事本》就探讨了“灵魂与肉体的分离、精神至上、对上帝的虔诚信仰等一系列问题”[1];再如《窄门》、《人间食粮》题目的命名均出自《圣经》,作品中随处可见对宗教信仰的思考和辩证。基督教内涵在纪德的作品中体现了其广阔性和丰富性,可以说纪德始终背负着“根深蒂固的宗教背景和节制严肃的宗教情愫”[2]。
《田园交响曲》写作于纪德由沮丧转向成功的过渡时期,[3]小说中,“迷途羔羊”——盲女吉特吕德共经历了四个阶段:遇到牧师之前,最初处于被叫作 “白痴”、“东西”的愚昧、混沌状态;在牧师对基督教义的选择性授予过程中,盲女受到启蒙,第一次成为了真正的“人”;而在被动的接受牧师的教育后盲女有了思想,思想的开始就是堕落的开始,盲女对牧师产生了爱的幻觉;盲女复明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她意识到自己“恶”与“罪”,在自由意志驱使下,她悔过,并选择以肉身死亡的忏悔方式使灵魂获得永生。
一、原初混沌
何为“迷途羔羊”?
《田园交响曲》中,主人公作为牧师,不可避免地与基督教产生了关联,他曾引用圣典(《新约·马太福音》):
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②
在牧师眼中,盲女便是一只“迷途羔羊”。牧师第一次见到吉特吕德是在她去世的老妇家,她只是“炉壁前”“蹲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失明孤女的出现,令牧师领悟到这就是“上帝放在我的道路上的一项义务”,他将盲女带回家中,并把圣典作为他拯救迷途羔羊的最好的证明和鼓励。
初到牧师家的盲女被牧师的小女儿命名为“吉特吕德”,于是这便成了她的名字。《创世纪》中的“地是空虚混沌;深渊上一片黑暗”恰当地表述了吉特吕德此时的状态,她像一个未经开化的“人”,甚至还不能称作完整的“人”,她常常瘫坐在地上,五官呆滞,毫无表情可言,牧师认为这个盲女的灵魂处于那无尽的黑暗中,无法得到拯救。吉特吕德的肉体和灵魂都处于盲的状态,她像一个客观存在物一样“活着”,实际上却是没有“生命”的、自我封闭的。
二、启蒙之初
牧师决心吉特吕德这只“迷途羔羊”被找到,赋予她新的“生命”。在某一天,盲女终于有了反应:
这不止是微笑,而是脱胎换骨。她的五官一下子活跃了……我在她美丽的前额印上一吻,像是我奉献给上帝的。(23)
牧师的教育在盲女身上开始起了反应,这之后吉特吕德进步飞速。正如在伊甸园中,亚当被上帝赋予了自由意志,直到撒旦出现,乐园“凝固的完善和不变的静态美”[4]才被打破。同样的,牧师(撒旦)出现,衣食无忧处于乐园的盲女的自由意志被迫开始使用,知识的获得注定了善、恶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受启蒙的盲女获得自由选择机会的同时也催生了牧师的爱欲,可是牧师这时在日记中却隐晦不提。牧师的爱欲是直接导致自我“分裂”以及盲女的“堕落”的罪魁祸首。尼·別尔嘉耶夫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爱”的分析恰好能十分默契地表述牧师对盲女的爱,这种爱并不是“真正使人联结与融合的崇高的爱情”[5],它在谎言中远离上帝,是与基督的爱相反的爱,这不是真正的爱,它是自由意志的产物,这种爱是导致悲剧命运的一个因素。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时“进行的是人性的试验,研究人的深度”[6],这与纪德的创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牧师作为“个性分裂”的代表之一,注定了他的爱无法战胜分裂反而加剧分裂。在盲女的幻想中,爱人是基督的善和世俗道德的完美结合。受启蒙的盲女第一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灵魂深处似乎逐渐被光芒照耀。
三、堕 落
启蒙与堕落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启蒙的开始就意味着走向堕落。亚当和夏娃在偷食禁果后被上帝驱逐,人类的堕落始于原罪。吉特吕德在不断认识世界、感知周围时发现的幸福既是真实的,又是虚无的。
谈到“幸福”,不可避免地要与善、恶发生关系。牧师和马尔丁医生在争论时,医生关于“幸福”与“善”、“恶”关系的表述极其贴切:
“……人的灵魂更容易、更愿意去想象美、舒适与和谐,而不是无序与罪恶……因而我更愿意追随维吉尔这句名言:‘不知其恶,何等幸福’,而不是人们教我们的‘自知其善,何等幸福’;人若不知道恶,有多么幸福啊!”(20)
吉特吕德就是“不知其恶”的典型,她一脚踩进罪恶的深渊却不自知,她拒绝雅克纯洁的爱情,成为牧师和妻子阿梅莉婚姻的阻碍,伤害了阿梅莉也伤害了雅克。而直接造成她“幸”与“不幸”的都是上帝与人的中介:牧师。
吉特吕德在接受启蒙后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风光景色的美令她着迷,交响乐令她心驰,色彩令她神往,纪德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展现盲女想象中世界的美好,盲女拥有周围人给她带来的善意温暖的氛围,还有来自于牧师和雅克的帮助和爱。美的事物似乎都包围着盲女,她也不时地流露出“我真幸福啊!”的感叹,眼睛看不到尘世中恶的盲女是充满善的,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在基督的照耀下显得纯粹而真实。
但是,牧师又在日记中坦言:
“……吉特吕德全身洋溢的美满,来自她不知道什么是罪……”(70)
只有牧师知道,盲女所谓的“幸福”不过是用谎言编造出来的乐园,这种“幸福”是虚无的,甚至是“不幸”的,盲女在牧师的引导下已经踏入“罪”的深渊。牧师曲解圣典以达到欺骗自己又欺骗盲女的目的,牧师对圣典功利化的利用出于自身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实则反映了纪德本人对基督和基督教的思考。纪德认为“基督只教给人们爱和快乐, 而基督教作为宗教, 却向人们灌输了罪恶、等级、戒律和法则的观念”[7]。也就是说,盲女的自由意志导致恶,她在看不见的世界里犯下了罪,却没有认识到罪,直到她复明并“知其恶”,她便不再幸福。盲女失明时,尚可借用《圣经》中的基督圣训寻求解脱;一旦恢复了光明,她 看到了“牧师和妻子的痛苦,看到了她真爱的放弃”[8],这些都成了她背负的罪,就连牧师也难以挽回先前那些哪怕是虚无的幸福。
“我记得圣保罗的一段话,我整天反复念:‘我以前没有律法是活着的,但是诫命来到,罪又活了,我就死了。 ’”(101)
于是,吉特吕德彻底堕落了、死亡了,肉眼复明的吉特吕德却被“罪”在自己的灵魂蒙上了一罩厚厚的面纱。
四、重 生
从启蒙阶段开始,吉特吕德的轨迹看似是上升的,其实是正在加速背离上帝,直到跌落地狱,才有了真正的上升。吉特吕德无法接受自己充满罪恶的存在,溺水自杀却没成功,但是被救上岸回到牧师家时,牧师发现了盲女身上的变化,她选择用肉身的死亡换取精神的永在,这一次自我意志的天平倒向了“善”而非“恶”的一边,吉特吕德虔诚的忏悔洗涤了“罪”的过去,新的生命在她身上诞生了。
最终,吉特吕德的自我意志选择了善,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但牧师却在永远的黑暗中离上帝越来越远。
纪德的作品总在反思人性与道德,宗教也始终处于不可忽略的地位,在他的其他几部重要的小说中,他也在不断地挖掘人性深处的秘密:道德的“窄门”即基督教《福音书》对世人的道德衡量尺度,而“背德者”则是一个违背世俗道德的无神论者。盛澄华在《试论纪德》中评价道:“这场戏(《田园交响曲》)的精彩处正是牧师自身那种崇高的虚伪。”纪德对基督上帝有着坚定的信仰这点毋庸置疑,但纵观他的一生,新教和天主教这两大派别的针锋相对并没有使他倾向于某一方。对于新教,他有着隐讳的批评,而对天主教的讽刺则格外激烈,纪德本人对宗教的理解之独特性就在于,他不仅仅虔诚地信仰上帝,他的观念中还有关于“真正的道德”的思辨,他终其一生都在认识、反思和重塑自己,他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无限发展可能的个体,而他也允许和鼓励这种多样性的存在,因而纪德超越了宗教教义和世俗道德的统一规条,使自身每一种“苞芽”都自由成长,真正地实现了道德观与艺术特性的融合,这也许就是他的独特魅力所在。
注解【Notes】
①德烈·纪德(1869年11月22日—1951年2月19日),法国作家,以下简称“纪德”。
②[法]安德烈·纪德:《田园交响曲》,傅雷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6月版,第23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刘珂:《从〈窄门〉到〈梵蒂冈地窖〉看纪德对基督教问题的批判性思考》,载《国外文学》2006 年3月版。
[2]潘淑娴:《论安德烈·纪德的纳喀索斯主义美学观》,暨南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9页。
[3]李莹:《为纪德带来殊荣的故事体小说——略论〈背德者〉、〈窄门〉和〈田园交响曲〉》,载《文学研究》2005年11月版。
[4]肖明翰:《〈失乐园〉中的自由意志与人的堕落和再生》,载《外国文学评论》1999年01期
[5][俄]尼·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71页。
[6][俄]尼·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73页
[7]刘珂:《从〈窄门〉到〈梵蒂冈地窖〉看纪德对基督教问题的批判性思考》,载《国外文学》2006 年3月版。
[8]姚达兑:《基督之挚爱和爱神之爱欲间的冲突——解读纪德的〈田园交响乐〉》,载《法国研究》2009年版。
From the "Lost Sheep" of Bible and christianity,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four trajectory of the blind girl in Pastoral Symphony, which summarizes the process from chaos to enlightenment, to degradation and then to rebirth of the blind girl. This analyzes the profound and complex christian connotations of Gide's work: not only devoted himself to God, including the "real moral" of his perception, he also devoted all his life to the understanding, refl ection and the remolding of himself. Gide goes beyond religious doctrine and the secular moral ordinances, which achieved both breakthrough and integration.
Gide Bible christianity degradation rebirth
Song Lin is from Art Department in Shanghai University, majoring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宋琳,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Title: The Enlightenment, Degenerate and Rebirth of the "Lost Sheep" —The christian connotation from the Pastoral Symphony of Andre Gide's 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