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上)
2016-11-25孙建伟
◆ 孙建伟
魔都侨影
分道扬镳(上)
◆ 孙建伟
一
西北风。在空气中放肆地打着旋,翻着筋斗,哈哈大笑。这是它们一年一度的节日,长达三个多月的节日。它们从北边千里迢迢赶到南方,在这里展示它们的豪气。豪气很快被这座城市化整为零,变成建筑物外墙的冷峻和硬朗,变成空气中的凛冽和尖利,变成人们嘴里吐出的雾气状的一团一团,那层薄雾刚一出口,就被紧接着赶到的豪气吞噬得无影无踪。
尽管如此,惠罗公司大门前仍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中心是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青年。他们带着小红帽,直至胸际的白色长髯随风飘拂,满头银发,长袍虽然满是皱褶,但围着鲜红底色的白边还算清晰。
这两位是圣诞老人。是扮演的圣诞老人。
他们拿着粉笔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写着祝福的词语,中文,英文,俄文,为公司,也为过路的行人。他们的手簌簌发抖,但他们满脸笑容,和善喜庆,然后转过头来,向围观的众人伸出手去,人们纷纷掏出纸币角子放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不断说着,斯巴西巴(俄语:谢谢),斯巴西巴……这时他们的眼睛里分明藏着一种愁怜。
一停下来,冷风就嗖嗖地往骨头里钻,即便年轻,也挡不住这种钻进骨缝的冷。这才知道这座远东第一国际城市的人们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喜欢冬天。吼叫着的风其实来自他们的家乡西伯利亚,它们以一种汹涌凌厉的姿态集结而来,却被这里的暖湿气流温柔地阉割了雄浑和犷放,那种变了声的呼嚎似乎就是一种证明,它们在这里有点水土不服,就像他俩眼下的样子。
1922年深秋,季捷里赫斯中将的俄罗斯滨海地区临时政府宣布放弃对红军的抵抗,下令撤退。随后,斯塔尔克将军率领的庞大的逃难船队绕道元山港、釜山之后,最终历经艰险驶入长江口。吴淞人一夜醒来突然发现一个壮观的景象,十几艘外国舰船在吴淞炮台边一字排开。在此之前,面对中国海军“永绩号”军舰的阻拦,这位将军拒不降下俄罗斯帝国三色国旗,因此得到强硬的限令,48小时内率部离开上海。无处可去,无可奈何,季捷里赫斯中将最终服软,降下国旗,舰上重兵器均被解除。中将和他的一百余名手下和所有同船平民一样成了难民。
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舰船阵仗。除了军舰和渔船,那个比军舰还高的大家伙是什么?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那叫邮轮。但是另外一艘,戴眼镜的也看不懂,第二天才从报道中知道那叫破冰船。各式各样的船舱里挤满了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的外国人。船舱里乱七八糟的像个杂货铺,锅碗瓢盆应有尽有。一个妇女用一支步枪扛着一个包裹,这个包裹晃荡着,直到发出哭闹的声音,人们才知道里面竟是一个婴儿。有老人捋着白发说:“看起来像是罗宋人。”不明白的人接着问罗宋人是什么人。老人很执拗,也很自尊:“罗宋人,就是罗宋人。”不明白的不识好歹,继续问罗宋人来干什么。老人瞪他一眼,又捋白发:“不知道。”又补充道,“自己问去。”
卡扎科夫和卡乔洛夫斯基兄弟和他们的父亲,一位年近七十的伯爵挤在人潮中,惊魂不定,完全无措。就在几个小时前,距离上海仅有百余海里的时候,“阿历克斯”号扫雷舰和“卡里莫夫中尉”号炮舰遭遇台风正面袭击后沉没,一百三十余人溺毙。这个刚获知的消息让船上所有人浑身发抖,然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才知道刚刚躲过了一场劫难。除了庆幸,还能奢望什么呢?他们也不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最要紧的就是两个字——避难。
上海完全没有准备。一下子这么多俄国逃亡者,上海容得下他们吗?工部局和公董局、华界官方紧急商量半天,也拿不出主意。在没拿出主意之前,当然不允许难民踏上自家的门户。于是船上出现了更壮观的景象,甲板上铺开了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帐篷,这已经算手疾眼快的,动作稍稍慢点的只能在过道、厨房或者炙热的轮机间觅一块小小的栖身之地了。
兄弟俩是最早的甲板帐篷拥有者之一,老男爵的体力透支过大,又没补充,只能一直蜷缩在帐篷里,忽醒忽睡着。两个儿子在船舱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到什么可以充饥的。他们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具皮囊还能呼吸,老父亲的样子实在令人担心。用不了几天,这十几条载着将近两千多个难民的船上就会不断出现饿死的人……
一周之后,难民终于登岸。他们大多囊空如洗。
上海滩的街头,一千多个来自俄罗斯的白种难民开始在这座城市漂浮。租界的外国人和上海人把他们叫作白俄。
卡乔洛夫斯基兄弟搀着老父亲走进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弄堂里的这间小屋时,边上围着几个上海人。上海人知道,其实俄国人很早就来上海做生意了,他们都很有钱。但现在是来避难的,突然来了这么多,一千多个人呀。听说他们是被苏维埃赶出来的,苏维埃是什么?上了年纪的上海人也不太晓得。不是一家人吗?一家人还赶一家人?有人说这些白俄都是犯了罪的。也有人说,苏维埃已经说赦免了他们,但他们不理睬,不管将军和贵族,士兵和平民都不理睬,宁愿呆在上海这么混下去。但是,上海有这么好混的吗?你看这两个年轻人,还有这个气喘吁吁的老头子,衣裳皱皱巴巴,蔫头耷脑,他们混得下去吗?据说租界里的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都反感,就连老俄侨对新来的同胞也不欢迎。嗨,虽然都是白种人,但富人穷人的分界线划得十分清楚。富人一定会想,你这么多穷人到上海,是不是会坏了我们的规矩?是不是会抢了我们的饭碗?麻烦事太多了。
卡乔洛夫斯基兄弟根本没心思想这些事,让父亲在显出破洞的藤椅上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得找到东西吃。这里家徒四壁,跟老家的豪阔完全不能比,但这是避难,避难还能有什么讲究?父亲哆哆嗦嗦地从肮脏皱褶的西装内衣里掏出几张纸币,这是三个人唯一的财富了。更惨的是,他们的俄国国籍都被苏维埃取消了。
哪儿有面包?从下午到晚上,卡扎科夫沿路寻找几小时,才找到一家面包铺。但他手里捏着的这几张卢布,人家不收。问他有没有银元,或者“道勒”(美元),他也听不懂,就举着两张纸币摇头。绕了一圈,最后人家给了他一个面包,挥挥手让他走,那神情有些鄙夷,卡扎科夫很想冲上去给这个满脸不屑的家伙一拳头。说起来,卡扎科夫的曾祖父十九世纪中叶就往来过中国做茶叶贸易,既赢暴利,又是贵族头衔加身。这一切被一纸跨时代的红色法令彻底改变了。所以人们把海外俄罗斯人称为白俄,虽然他们内心并不接受这个称呼。卡扎科夫根本不关心赤俄是怎么回事,却无端来了顶白俄的帽子。英国佬美国佬都这么叫他们,与俄国分分合合的法国佬也这么叫,这层白俄的盔甲卸不下来了。他原希望在这层盔甲里继续保持他的优裕,但现实很快就让他丢盔弃甲了。在这个八方杂处的地方,上天堂下地狱机会均等。没有了沙俄帝国,贵族还值得几个钱呢?在他的故乡叶卡捷琳堡,他们的家族拥有很高的声望,一夜之间,他们的财产被国有化了,声望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耻辱。母亲在登上这艘船之后一直处于剧烈的惊恐之中,整夜整夜地梦魇,没几天就撒手而去了。父亲痛苦地说,她是被恐惧吓死的。父子三人含着泪把她葬在黑夜的大海里,父亲叫着她的名字,卡佳,到那里你就不用怕了,即使海盗也不会比叶卡捷琳堡的新主人更心狠手辣。卡扎科夫清楚地记得,母亲的眼睑似乎动了一下,他差点叫出来,但一切稍纵即逝。这个镜头就被他永久性摄入大脑深层,母亲是听见了父亲说的话吗?眼下父亲的境况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还能撑得下去吗?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栖身已不容易,还是忍了吧。
一个面包,三个男人,卡乔洛夫斯基看着一头汗水的哥哥说:“我不吃了,你和爸爸吃吧。”
卡扎科夫摇头:“不,怎么能不吃呢?我们一起吃。”
父亲轻声说:“都别争了,你们是年轻人,都需要补充。我年纪大了,喝点水就可以了。”
“不,爸爸,您一定要吃。否则我们也不吃。”
父亲低下头,又抬起来,两兄弟看见,他流泪了。
一个年迈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掰着一个大约一千克的面包,充满幸福和哀怜地吞咽着,他们非常努力地让面包在他们的唾液里继续发酵,以期变得更加膨胀,这样在到达食管的时候可以最大程度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这一个面包,他们竟然破天荒地咀嚼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夜色完全把这个小屋覆盖。
二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卡扎科夫发现,弟弟不在屋里了。父亲还睡着,看上去还安详。他站起来,打开门,看见了城市里的第一缕阳光。在这里看到的阳光和在海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海上的阳光是跳跃着的,连着海面上的波纹,好像一个顽童。城市里的阳光就显得呆板,悬在上空,但看上去比海上的要亲切得多。亲切的阳光照下来,他也感到了这座城市的些许暖意。
卡乔洛夫斯基在这个清冷萧瑟的早晨开始了他的寻工之旅。昨天深夜他辗转半天不能入眠,干脆去大街上碰碰运气吧。据说早些年来这里的俄罗斯同胞开了不少餐馆,如果在那里能找到一份工作,那就能维持三个人的基本生活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身体还是嗦嗦抖,饥肠辘辘,没有热量,他无谓地做着吞咽动作,感觉自己的喉结很可怜,光靠唾液,不,就连唾液都将入不敷出了。所以,他看见那家叫作卡夫卡斯餐馆的招牌后,就再也走不动了。
帕舍维奇先生神情怪异地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卡乔洛夫斯基,一个来自祖国的年轻难民,他说:“先生,非常抱歉,我不能给你这份工作,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试试运气吧。”
卡乔洛夫斯基目光恳切地看着这个自称经理的人,说:“尊敬的先生,我们实在是陷于绝境了,请求您先试用我几天,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不瞒你说,先生,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接待了好几个像你一样的年轻人,但我这里并不需要雇员。聘用了你,原先的雇员将会减薪,餐馆的声誉将因此受到影响。你明白吗?”
“经理先生,求您再考虑一下,我还有一个老父亲,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
帕舍维奇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我是真的爱莫能助啊,卡乔洛夫斯基先生,我不能因为你坏了规矩。规矩,你明白吗?这是一个非常讲规矩的城市。什么事都要讲规矩。”
卡乔洛夫斯基慢慢转过身,艰难地向门外走去。帕舍维奇示意一个小伙计装上几个面包送给他。卡乔洛夫斯基停下脚步,接过来,贪婪地嗅着,然后,又放回到桌上,继续向门外走去。帕舍维奇轻轻摇着头,一直凝视着这个年轻同胞的背影。卡乔洛夫斯基暗暗发誓,今天不找到一份工作就不回家了。他拖着灌铅一般的腿,在大街上逶迤,接着他连续被拒绝了三次。他实在无法再走下去了,瞥见那边几个人坐在街沿上乞讨,再一看,是他的同胞。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样,然后无可选择地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他知道,今天不可能兑现自己的誓言了。
两个多小时的乞讨得到了两个面包。他拿着面包嗅着,吞咽功能立即被唤醒,但他只能咽着干涸的唾液。他回到小屋,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捱过去又一个冬日。
兄弟俩把面包泡软送进父亲的嘴里,但父亲的牙齿好像失去了咀嚼的兴趣。这时卡乔洛夫斯基感觉自己的喉结不动了,被刚刚送到口腔里一大块奢华的硬面包噎住了。他凑近父亲:“爸爸,您吃点,吃点吧。您已经两天没进食了。”父亲含糊地嗫喏着,接着沉沉睡去。卡乔洛夫斯基试了试父亲的额头,说:“爸爸发烧了,应该送他去医院啊。”他用一块小毛巾沾水后放在父亲额头上。
卡扎科夫说:“送医院,钱呢?爸爸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昏沉沉的,有时突然清醒一下,我刚想去叫,他又再次睡了过去。我想,也许睡眠可以抵挡饥饿。‘上海俄侨救济会’的人来过,告诉我们从现在起可以得到一份施舍,还给了一点钱。”他把几张纸币拿出来,摊在一个小凳上。
卡乔洛夫斯基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求职遭遇告诉哥哥:“明天还要再去,你不去找,人家永远不会来找你。你在家里照顾爸爸,我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人找到一份工作。我们不能靠施舍过日子。”
“明天还是我去吧,你今天走了一天,太累了。”
“不,还是我去。你不知道你的脾气不好吗?”他笑了一下,“我怕你跟人家发脾气。”
“哎,我现在哪敢有脾气,我们这副样子只有让人家发脾气的份。”
“那,你就去吧,也许你的运气比我好。”
卡扎科夫找的是一家英国人开的咖啡吧。卡扎科夫喜欢喝咖啡,对牙买加蓝山、意大利卡布奇诺、俄罗斯热的摩加佳巴、法国欧蕾等等的熟悉程度可谓信手拈来。他觉得,凭他对咖啡的情有独钟应该不难在一个咖啡吧谋到一个侍应生甚至咖啡调制师的位置。
卡扎科夫谦卑地表示了自己的愿望,他的英文带着浓重的俄罗斯口音,谢顶的老板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的身份。老板摸着下巴,这个动作一定是下意识的,然后他说:“先生,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但是不想邀请你来这里工作。”
这句话在卡扎科夫听来带着轻蔑,他觉得自己的脾气有点上来了,但得忍住,你不是在向人家讨饭吃吗?他继续疙疙瘩瘩地倾诉自己的愿望,顺带抖露了一些关于咖啡的知识,他发现对方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马上恢复如常了,并且打断了他:“先生,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这里并不需要。当然你可以坐下来,如果你想喝一杯咖啡的话。”
卡扎科夫再次感到了难言的羞辱。他靠近老板,突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领带。老板瞪着他,大声说:“嘿,你想干什么?”
卡扎科夫勒着老板的领带,眼里喷着火,大口喘着粗气,终于他的手松了,返身抓起一个咖啡杯往地上摔去,两个伙计上来夹住了他,谢顶老板气哼哼地整理着被拉乱的领带,说要报警。卡扎科夫身高体壮,不过几天没吃饱饭,体力不支,想挣脱也难。他懊悔自己终究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让弟弟说对了。谢顶老板走过来,在他身边徘徊,似乎对刚才仓促中做出的这个决定有些迟疑。最终他挥了挥手,掉头走了。那意思就是放过卡扎科夫了。
转眼就快圣诞了,好运仍未光顾父子三人。那天卡乔洛夫斯基突然问卡扎科夫:“想不想当一次圣诞老人?”
“嗯?”卡扎科夫没听明白。
“我们去扮圣诞老人。”
“扮圣诞老人?”
“对。圣诞老人会给人送礼物,不知道会不会给我们也送一次。我们扮成圣诞老人给人家祝福,人家就会给我们钱,你说对不对?还有,戴上面具,总比直接在街上乞讨好得多。”
“不过,我们哪儿来的圣诞老人服装?”
“我已经去看过,上海人叫大马路的一家惠罗公司外面有落地大玻璃窗和马赛克地坪,我们可以在那里扮圣诞老人。那是个好市口,来往人很多,一定会有生意的。至于圣诞老人的服装嘛,我们去跟惠罗公司谈一笔生意,我们不是为他们公司做了活的广告吗?赚了钱跟他们分成。不过这还得碰碰运气,我也没有把握。”
“好主意啊。你们去试试吧。”虽然声音仍还含糊,但父亲说的这句话兄弟俩听得很真切。这几天父亲渐渐有了起色。两个儿子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我们去试试,等我们有了钱,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父亲画着十字,努力使自己说得清楚些:“你们要记住,主永远不会抛弃我们。”
惠罗公司英国老板简森对卡乔洛夫斯基的想法很感兴趣,这倒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而且这个俄国青年谈吐不俗,那就试试吧。然后双方就签了字据。
从圣诞前夜到圣诞节,这个寒冬里的露天表演给人们带来了温馨,人们对他们的祝福大表赞赏,人挤得越来越多,惠罗公司聘请的印度巡捕(“红头阿三”)都忙不过来了。要知道,这是向外国侨民提供高档商品和高档服务的大型公司,平时大部分华人经过这里也会绕着走,“阿三”柱子一般站在门口,一天都没事,突然涌过来这么多人看这两个俄国人,他们的任务一下子加重了。但简森先生说了,表演要热闹,店门口秩序也要维持好。这是活的广告,是给惠罗公司打牌子的。
三
圣诞老人给兄弟俩带来了一点小财,这让父子三人高兴了好一阵子。终于可以吃几个像样的面包,喝一点咖啡了。父亲为卡乔洛夫斯基骄傲,他的主意帮他们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他坐在床上,激动地挥着手,含糊不清地表示着自己的想法,这是你们到上海的第一次成功,你们还会继续成功的。
卡乔洛夫斯基激动地握着父亲的手,使劲摇着:“爸爸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们记着您的话,主是不会抛弃我们的。”
几天之后,两兄弟又出现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和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交界的街市口,他们依然在表演,不过这次不是圣诞老人,而是哑剧,他们自编自导的哑剧。部分灵感来自于他们登上难民之途一路过来的辛酸,不同的是,他们把辛酸涂上了一层幽怨的甜味,就有了苦中带笑的意味。围观者越来越多,这样就对和他们一样的难民同胞构成了威胁。人家也在表演,比如在咖啡馆卖艺的长着一头黄栗色波浪形鬈发的瓦柳纳斯。他的小提琴声悠扬婉转,来这儿喝咖啡的多半是因为被他的曲子吸引过来的。但是现在,人们的兴趣都被那两个新来的家伙拉过去了,他们的样子引得路人大笑,连咖啡馆里的人都被勾引出来了。瓦柳纳斯有点不平,既然咖啡馆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既然外面有更多的观众,那么我也可以到外面来拉琴。
于是他就坐在咖啡馆门口不远处开始了他的小提琴演奏。他声明,我只要一杯咖啡的钱。如果您不满意,听得不耐烦了,我立刻就停下来,给我半杯咖啡钱就可以。有人就被这种独特的卖艺方式逗乐了,还可以卖半杯咖啡的。瓦柳纳斯的围观者于是又多了起来。这下卡扎科夫不满意了,本来一个里面一个外面井水不犯河水,你偏要出来,分明是跟我们抢观众嘛。他停下了表演,也和别人一起听他拉琴。然后他就接二连三地要求拉半个,瓦柳纳斯明知他是来挑衅的,却也不点破,就按着他的要求来。只是有人看不惯了,就对着卡扎科夫嚷,你干什么,是来捣乱的吗?明显是法国口音。卡扎科夫不予理睬,继续他的搅局游戏。他知道有人会不满,这正是他希望的结果。这时卡乔洛夫斯基走过来,想把他拉出人群,卡扎科夫甩掉了弟弟的手,走近瓦柳纳斯,对他说,请你回到你的咖啡馆去。否则,我会让你的咖啡钱见鬼去的。他掏出几个硬币放在瓦柳纳斯的头上。瓦柳纳斯被这个举动激怒了,他霍地站起身来,推了一把卡扎科夫。卡扎科夫刚想还手,却被卡乔洛夫斯基紧紧抱住了,卡乔洛夫斯基抱着他使劲往外拉。卡扎科夫大声喊着,你放开,我要惩罚这个抢我们地盘的家伙,我要惩罚他。那个法国人笑了,他安抚着瓦柳纳斯:“先生,别理这个狂妄的家伙,我非常喜欢你的音乐。不过,你们还是维持原来的状态吧。”他朝咖啡馆那边扬了扬肥厚的下巴。
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这个场景。
帕舍维奇是偶尔看到这个场景的。
他路过的时候,就发现那个正在演哑剧的同胞青年眼熟,虽然演得不怎么样,但看得出他非常认真非常投入。对俄罗斯人来说,拥有表演才能不算什么,但是,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这样呢。他驻足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意思,还觉得这个曾经谋面的年轻人确有不同之处。他向他们的礼帽里多放了点钱,他放下硬币的时候,感觉那双眼睛盛满谢意。他会认出他吗,一个曾经拒绝过他的人。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正感谢着他。
帕舍维奇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边突然嘈杂起来,年轻人中断了表演,并企图把他的搭档拉出人群。这才明白发生了冲突,冲突的起因也很清楚。帕舍维奇为青年的举动深感欣慰。而那个冲动的家伙喋喋不休。他罢演了。
第二天,帕舍维奇再次走过这个地方,看到演出者只有年轻人独自一个,他的搭档不在。
昨天晚上,卡扎科夫回家后宣布,他不再和弟弟一起演什么哑剧了,他决定另谋生路。
几天后,卡扎科夫就以自己的选择为傲了。他新结识的朋友,从哈尔滨过来的白俄同胞雷斯金,他成了这个满脸青春痘残骸的褐发青年的新搭档,他们的生意是贩卖来自东北的毛毯。在公共租界,毛毯销路很不错,到新年前夕,他们就大赚了一笔。这在两个月前,是卡扎科夫完全无法想象的。那天傍晚两个人在小饭馆里尽情喝酒,他们两眼发光,满脸通红,离上一次喝酒已经相隔好几个月了。为了尽量减少自我折磨,卡扎科夫连想都不敢想。遇到大街上那些广告和橱窗里的诱惑,他只能斜视,然后迅速离开,让空气的加速流动掐灭肚子里泛起的骚乱。现在,总算可以像样地喝上一杯伏特加了,不,是一瓶。一瓶很快就见了底。很快,两瓶,接着第三瓶……对俄国男人来说,这太不算回事了。雷斯金狠劲擦了一把脖子,捋下来竟是油泥一般发黑的积垢,他炫耀地展示给他的新搭档,新搭档笑了,似乎为了回应,卡扎科夫也抹了一把,效果同样不错,两双沾着污垢的手就搭在一起,然后各自拿起酒杯,干,再干。两张年轻的脸被伏特加烧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在通红的皮肤上不安分地弹跳着,蠕动着。然后,他们勾着肩搭着背,哼着不搭边的曲调,踏着摇晃的碎步,下一个方向,赌场。有钱了,干嘛不玩。别看卡扎科夫醉醺醺的,一到赌场,顷刻就抖擞起来,像是回到了叶卡捷琳堡的贵族子弟岁月。雷斯金兴奋地看着卡扎科夫潇洒的动作,几个回合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赌技明显在卡扎科夫之下。
这个晚上,运气真好,赌场里又赢了一把。他们在夜空中发泄一般的大喊大叫引来了印度巡捕的哨子,两个蓄着大胡子的印度巡捕还没走近,混合着食物和酒的发酵气味就已经浓烈地向他们袭来,这对印度巡捕来说是一种可恨的挑逗。他们巡逻了几个小时,目前正进入饥肠辘辘的状态。两个巡捕各自拎住一个酒鬼的领子,把他们推搡到墙上,大声斥责着:“俄国佬,给我站稳了。把你们的臭嘴闭上。”巡捕用枪往他们两个嘴里比画着。卡扎科夫歪斜着身体对着巡捕嘿嘿地笑,雷斯金则一脸傻乎乎的样子,说:“先生,你们辛苦了。我……给你钱。给……你钱。”一个巡捕也嘿嘿笑着,突然踢了雷斯金一脚,雷斯金像一根浸透了水的烂木一样倒了下去,然后发出了呼噜声。可是这个巡捕感觉自己的脸被拧了一下,一张狰狞的脸正对着他,充血的双眼在昏黄的路灯下变得有点怪异,青黑色毛刺刺的短胡须在光影之下显得十分扎眼,卡扎科夫努力仰着头与被他拧了脸的巡捕瞪视着,另一个巡捕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去。卡扎科夫又嘿嘿地笑了,他感觉回到了当年在叶卡捷琳堡街头恣意张扬的那个场景。
他和雷斯金成了哥们。
卡扎科夫整天忙他的生意,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很少跟父亲和弟弟说什么,似乎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沉默寡言闷头赚钱的职业商人。
四
天色暗了下来,卡乔洛夫斯基的表演告罄。看得出他非常疲劳。围观的人群散去后,帕舍维奇没有走。他对卡乔洛夫斯基打了个招呼,卡乔洛夫斯基随意回应着,他没有注意此人,对方却先开口了:“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卡乔洛夫斯基一愣:“先生,您是……”他注意到,对方用的是尊称,但他对他并无印象。
“卡夫卡斯餐馆,还记得吗?”帕舍维奇说。
“哦,是您啊,先生……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卡乔洛夫斯基终于把这个当初拒绝他的人跟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先生关联起来了。
“啊,是您的表演把我带过来的。说实话,我已经看了好几天了,您的表演相当精彩。”帕舍维奇毫不吝啬地赞美着。
卡乔洛夫斯基显得不安了:“先生,您太夸奖了,我只是用这样方式换点钱而已,因为我至今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卡乔洛夫斯基先生,如果我现在向您发出邀请,您会拒绝吗?”帕舍维奇问道。
“您是说,我将成为卡夫卡斯餐馆的雇员吗?哦,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上海,卡夫卡斯是多么受人推崇的一家餐馆,也许是我冒昧了。那天我实在跑不动了,恰好就看到了这家餐馆。”卡乔洛夫斯基觉得太突然了。
“年轻人,也许这就是一种机缘。当时我拒绝了您,但是您看,现在我又被您吸引过来了。事情就是这么奇妙。”
“先生,那我能为您做什么呢?”卡乔洛夫斯基怯怯地问。
“我想,如果我的餐馆在客人用餐时增加一个表演环节,就像您做的那样,是否会让客人感到一种特别的趣味呢?”
“啊,我明白了。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餐馆有这种表演。”
“餐厅里可以唱歌,可以有琴声,为什么不能有哑剧呢?再说,凡事都有开始,从卡夫卡斯开始不就有了吗?”帕舍维奇仍笑着。
“你不觉得我的表演不太……不太……”
“不,卡乔洛夫斯基先生,这么多人围着您,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当然,我最欣赏的还是您的坚持。”
帕舍维奇的算盘不错,卡夫卡斯的生意越来越好。更令他欣喜的是,卡乔洛夫斯基对他的这份工作很敬业,依旧保持着他在大街上的那种热情,这让帕舍维奇更庆幸自己的判断。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已逝。卡乔洛夫斯基的生活渐趋稳定,父亲的身体也渐有起色。卡乔洛夫斯基从心里感激帕舍维奇,这位俄国餐馆老板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份安定的生活,对他来说这太重要了。
遗憾的是,卡扎科夫像失踪了一样,很长时间都没回家来,好像从他们的生活中溜走了。他和父亲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心里却根本无法漠视。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但他没想到,他们兄弟俩的重逢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中。
那天照例是他的表演。虽然对演出的内容已经很熟悉,但一进入状态,他就完全沉浸到他的“剧情”中去了。就在他刚出场的当口,有人上来一把抱住了他。他抬眼一看,喜出望外:“哥哥,真的是你吗?我太高兴了。”他热烈地回应着。卡扎科夫的臂膀力量很大,这是弟弟从小就感受到的力量,现在依然如此。但哥哥接着说出了一句话让他不知所措了:“弟弟,别在这里表演了。”卡扎科夫冷漠地说。
卡乔洛夫斯基没想到卡扎科夫会这么说,他说:“这可是我在这里的工作。”
“哼,这是什么工作,你以为这个能干一辈子吗?”
“不,跟你想的是两回事,既然现在干的就是这份工作,我就得干好。”
“那我要不让你再干呢?”卡扎科夫瞪着他。
“我跟餐馆签的协议还没到期啊,如果提前不干,那就是我违约。”
“什么违约不违约的,你还真守规矩啊。”
有人上来,横在两人中间,然后问卡扎科夫:“先生,请问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卡扎科夫瞄他一眼:“我是谁跟你没关系。”
来人说:“但是,他跟我有关系啊。你似乎在阻止什么,是吗?”
“是的,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在阻止他的愚蠢行为。”
卡乔洛夫斯基对卡扎科夫说:“哥哥,这是餐馆经理帕舍维奇先生,请你注意礼貌。”
“哈,我不讲礼貌了吗?既然是经理先生,那我就跟你说,我要带我的弟弟离开这个地方。”
“请问你的理由呢?”
“理由?很简单,我不想看到他在这里表演什么哑剧,供人取笑。”
“先生,这是供人取笑吗?你别玷污它,这是艺术。”
“哈,这算什么艺术?先生,你别自夸了,你不过是在利用他赚钱罢了。”
“先生,请你注意,这是在我的餐馆,我不允许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对我的餐馆评头论足,否则,我将以妨碍餐馆正常营业的理由要求你离开。”
卡扎科夫对卡乔洛夫斯基说:“我再次要求你离开这里,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这是我的工作。至少现在是。”
卡扎科夫一把拉住卡乔洛夫斯基:“你走不走?走不走?”他大声说着。几个客人围了过来。帕舍维奇环顾四周,对一个伙计果断地说:“报警。”
在巡捕房呆了一天,卡扎科夫心里实在不快。这一年来,他和雷斯金贩卖地毯的生意不错,上海和东北两头跑,运输走货,非常累,所以想拉弟弟一起入伙。晚上回到雷斯金那个租赁的肮脏小屋里照例要喝上几杯,不喝到酩酊大醉似乎就不能驱逐一天的疲劳,然后倒头便睡。小屋逼仄,不断添加的酒瓶、烟蒂和食物残余甚至尿骚沆瀣杂处,发出呕吐物一般的难闻气味,两人浸润其中毫无不适,因为这些本来就和他们的消化器官内容物是同一个格调,并无排斥。然后就在这气味中等待新的一天降临。虽然赚了点钱,但卡扎科夫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时不时地就会冒出潜藏起来的贵族身份,仿佛在提醒着什么。他见过严寒中倒毙街头的同胞,见过向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磕头乞讨的老白俄。他们眼窝深陷,面色青紫暗沉,就像他当时刚踏上上海的大街一样。上海人叫他们“罗宋阿大”,这算是善意的,也有人叫他们“罗宋瘪三”。“瘪三”是上海人骂人的话,就是乞丐的意思。是的,他们就是乞丐,跟中国的乞丐一样,他们流落异乡,比中国的乞丐低声下气得多。一年之前,他不是也在这里乞讨过吗?他总觉得不甘心,他要做些什么。有了点钱,这种不甘心就越来越充盈。他看不起那些自得的同胞,好像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他可不是,他要做更大的事。所以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弟弟竟然在这种场合表演所谓的哑剧,这简直太丢份了。他一定要阻止。没想到弟弟也对现状毫无怨言,乐此不疲。太让他失望了。
这天晚上他终于回了家。
父亲见到他很高兴,他和父亲抱在一起,哭了。
然后,两兄弟再次抱在一起。卡扎科夫拍了拍卡乔洛夫斯基的肩,轻声问:“你明天还去吗?”
卡乔洛夫斯基说:“是的,我必须去。我不想违约。做事总要讲规则的。”
“你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吗?如果它也可以被叫作工作的话。”
“当然这是一份工作,至于是不是满意,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其他的可以比较。”
“这么说来你是不想接受我诚意的规劝了?那么好吧,从现在起,我们互不干涉。你可别怪我不管你。”
卡乔洛夫斯基沉默着。从小至今,这个大他三岁的哥哥的确一直像大鸟一样为他张开着羽翼,但懂事了之后却发现哥哥其实是霸道的,对他的保护其实也是为了使这种霸道变得具体和清晰,让他真切地感受。他并不因此拒绝这种保护,因为他们是亲兄弟,无论如何,血缘可以融化一切。现在,这种霸道再次粉墨登场了,他是拒绝还是接受呢?他真的拿不准。也许哥哥说的是对的,但他想要的是一种稳妥安静的生活,上海人常说的那个词叫缘分,就像他和帕舍维奇先生的相遇,就是两个人的缘分。缘分既然让他做了这件事,那就做下去,再说他在餐馆里做得很好。
父亲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但没表示什么。卡扎科夫提议晚饭去法式餐馆,父亲才说:“现在法租界都是俄式餐馆了,找一家法式的太难了。”卡扎科夫点头称是:“所以我们才要吃法式大餐啊,那些俄式的在我眼里味道都不太正。”父亲又感慨:“真是不敢想象啊,一年多前,我们三个人吃一个面包,我想这辈子,大概永远都吃不饱了。现在竟然吃上法式大餐了。我亲爱的儿子,难道你成了富翁了吗?”卡扎科夫矜持地笑笑:“爸爸取笑我了,跟当年您在老家的荣誉比,我没有半点可以吹嘘的。”卡扎科夫一直对父亲充满着尊敬,作为长子,他非常看重父亲的爵位,如果不是苏维埃,他是可以继承这个伯爵爵位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在上海第一次吃法式大餐。记忆中距离上次在叶卡捷琳堡至少相隔了一年有余。味道十分纯正,三人多有共识,所以就放开了肚子。
五
北河南路距离北火车站不远的主显堂是上海最早的东正教堂。在这里做完晨祷后,卡扎科夫觉得自己的心里踏实多了。这是他第二次到这儿来了。然后他将去参加俄国民族主义全民党的一个重要活动。一个月前,他已成为这个萌发于苏联各流放地而后迅速扩大到全苏境内的政党的成员,也是该党在上海成立的远东分部的第一批成员。
卡扎科夫见到了舍夫丘克少将。同样出身贵族的身份使他很快得到了少将的认同。
舍夫丘克少将开始发表演讲,舍夫丘克很会讲,他充满激情,讲到后来声泪俱下,他说俄罗斯正被赤色蹂躏,无数人正在遭难,连苏维埃自己的人也正受到残酷的清洗。我们有责任把俄罗斯从这种野蛮统治下解救出来……
包括卡扎科夫在内的十几个成员被少将的演讲亢奋着,他们满脸潮红,感到自己的血液加速流动,甚至可以听到血液的喊叫。当卡扎科夫狂跳的心逐渐安定下来的时候,他一下子释然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东西。
所以,当舍夫丘克要求他去筹集经费用于党的活动时,他一刻都没有犹豫,依然潮红着脸,贲张着脖子上绽起了结实的血管。他认定自己开始了一次神圣的旅程。
从此开始,卡扎科夫觉得贩卖毛毯不是单纯的赚钱过程,而是被赋予了一种具有使命感的有目的有意义的行动。而相对于筹集经费这样的事情来讲,又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他和雷斯金又一次喝醉了。不是一般的醉,是烂醉。要把两个酒量绝顶的男人喝得烂醉必须喝多少啊。事实上,卡扎科夫是因为被筹集经费这件事缠绕得无法自拔借酒浇愁,酒后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这件事。当然他不会跟雷斯金讲他加入全民党的事,雷斯金是平民,也不识几个字,完全不懂他的工作的神圣性。他说的是钱,钱的事。但雷斯金的反应让他的酒醒了一半。雷斯金叫着,缺钱嘛,抢啊。卡扎科夫曾经想过很多办法,但接二连三都被他否定了。作为一个贵族后裔,他的想法从没跟“抢”这个字沾过边。但是雷斯金简洁痛快地说了出来,使他恍然一震。毋庸置疑,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当然会有风险,但没有风险哪来捷径。抢?他脑袋发胀,被这个字痛苦地折磨着,沁出一头汗来。真要去干这个可耻的勾当吗?不,不可能。他对自己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为了神圣的理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一摊泥一样的雷斯金鼾声大作,全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第二天,卡扎科夫是被雷斯金推醒的。卡扎科夫感觉自己脑袋沉重,好像停止了思维,在停止了思维的卡扎科夫眼里,雷斯金成了一个陌生人。他烦躁地推开雷斯金,头一转完全不理他了。雷斯金感到奇怪,继续推搡,卡扎科夫突然跳起来,瞪起通红的双眼对雷斯金吼道:“你他妈是谁,敢来骚扰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啊?”雷斯金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回敬了一把,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卡扎科夫,你疯了吗?”卡扎科夫晃着沉重的脑袋,他想起来了,对面这个面露凶光的家伙叫雷斯金,是他的哥们雷斯金。雷斯金揪住了他的衣领,像他刚才一样大声吼着:“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一堆狗屎。”卡扎科夫暴怒:“你说我是狗屎,狗屎,你跟我在一起,不也是狗屎吗?雷斯金,我们都是狗屎,明白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卡扎科夫拍了一下雷斯金的肩,说:“上海人叫我们‘罗宋阿大’,你知道‘阿大’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阿大的意思很复杂。上海人把一家人最大的孩子叫作阿大,阿大在家里是有权威的。但是叫我们阿大,一定不是这个意思。”
雷斯金不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你觉得我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从来不想这些,我只知道有钱赚有饭吃就可以了。”
“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屈辱吗?”
“我不觉得。这个地方对我们很公平,否则我们做生意还能赚钱吗?”
卡扎科夫摇了摇头,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好吧,我们还是想想未来吧。”
“未来会怎么样,我可不愿想。你别忘了!卡扎科夫,我们都是流亡者,我从哈尔滨到上海,有了这样的生活,你还想怎样?”
“我想过更好的生活,你想吗?”
“我当然想,谁不想?但是我们再也别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听我说雷斯金,如果要回到过去的生活,像现在这样贩卖毛毯,哼,我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雷斯金瞪大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你又说了什么吗?”
“你说了什么,我说什么,谁知道。全是酒话。”
“酒话。可中国人说,酒后吐真言,你说了,雷斯金,你说了。”卡扎科夫声音大了起来。
雷斯金一怔:“我说了什么?”
“我说缺钱,你说,抢。”
“就算我说的,那你敢吗?”雷斯金坏笑着。
“你敢吗?”卡扎科夫反问道。
“不瞒你说,我在哈尔滨就干过,抢过当地的中国富翁。”雷斯金大大咧咧地说。
“上海的富翁可比哈尔滨富得多啊。”
“不过,在这儿干太冒险了。上海的巡捕很厉害啊。”
卡扎科夫刺激他:“不敢了吧?”
“你真的想干?”
“我昨天一夜没睡,一直在想你说的这句话。其实就是想让这些富翁拿点钱出来,可是你开口要,他们肯定不会给,那就只有强迫他们给了。这样我们就能成为真正的罗宋阿大了。怎么样,干不干?”
“为什么不干?我们可是搭档。这生意值得干。”
“而且还是一笔大生意。”
他们哈哈大笑着。为了一笔新鲜出炉的生意。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