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小小说二题

安 宁/著

云上之爱

老李在飞机落地的时候，满心里都是父母和女儿，当然还有买房和装修。至于半年前在国外打工时，通过网络认识的女人小温，则暂时地搁置在了虚幻的云层之中，任由她在高处的某个地方飘着。

事实上老李连手机号也没有告诉小温。现实生活如一团乱麻，以两年前出国时的模样，封尘在小县城里。他一脚踏进县城，就知道一切都在尘埃里等着他，女儿的教育问题，父母的身体健康，被父母唠叨着需要在县城购买的房子，一个不知在何处等着他去相亲的女人，还有公司不知能否兑现的两年打工的费用，还有租房、装修，等等等等。他恨不得做一只八爪鱼，将所有的人生烦恼，都瞬间处理掉。至于网上陪伴他半年多国外孤独时光的小温，每天写信给他的小温，不过是一个精神上的爱人，短暂的灵魂的温暖之后，还是要坠落到喧嚣琐碎的人间，处理棘手烦恼的现实生活。

老李在回国之前，答应过小温许多的事情。比如，说要去她所在的城市待一个星期，陪她说许多的话，看很多的风景，要牵着她的手，一家家地逛她喜欢的书店。他还要带许多国外的特产给她，又说，没有哪个男人会忘了带礼物给自己的女人的。是的，老李爱上了小温，距离自己所在的县城千里之遥的小温，而且，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三岁的女儿，和一份破碎的婚姻的小温。

这看起来更像是网恋。在网恋这个词语已经有些落伍的当下，老李曾经信誓旦旦地在QQ聊天时，告诉小温，他要娶她，他还愿意去她所在的陌生的城市安家落户，找一份工作，养活她和她的女儿。可是小温从来不承诺什么，或者，她其实比老李更清楚，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比空间的距离更为遥远。是的，一个打工的四十岁的小县城离婚男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没房没车，怎么能够配得上一个有优越工作，且在省城有三室两厅房子的女人呢？

在国外的时候，老李一心一意地思念着小温，从未觉得这样的差距有多么地大，是一脚踏入小县城，看到迎面走来的说着方言的熟人的时候，老李的一颗心，才忽然间落了地，看清了半空中云朵上飘着的小温，和自己鸡零狗碎的现实人生的距离。

老李一回来就被父母给上了发条一样，先是将女儿从天天悲叹养女太难的前妻那里接回来，陪女儿逛街买东西，弥补两年来她缺失的父爱；然后便是天天跑房产中介，很快定下一个房子，并催了几次老板，将讨要来的工资，换成了一个让父母女儿都很满意的毛坯房。接下来当然是装修的事情，同时他还得去公司处理接下来的工作事宜，并抽空去考驾照。

老李在做这些的时候，感觉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务实的自己。如果老婆没有跟他离婚另嫁，那么小温不过是他偶尔品尝的一杯咖啡，出了咖啡馆安静的玻璃门，他又成为菜市场上每天挑选芹菜或者菠菜的家常男人，会为女儿的功课不好而烦恼，会在老婆一语不合掀翻了桌子时，抽一支烟，而后默默地将地板给收拾干净。如果老婆骂他挣钱少了，他也会烦闷一阵，而后想法子多挣一些钱，回来取悦老小。至于他读书时曾经迷恋的文字，也就是一小片桃花，浮在日常的河流上，无意中看见了，觉得那明艳艳的红，是挺美的，可是美又能怎样呢？他还是要逆河流而上，跟鸡零狗碎的生活交战。所以让他重温了读书时文字梦境的小温，也就顺着那一片红，飘向与他的人生相反的下游。

小温是个矜持内敛的女人，所以起初老李还隔三岔五地给她写一封简短的信，汇报一下自己在家里忙了什么，比如带女儿去买东西时，两个人算了算，买的衣服差不多一样的钱，于是牵手在人群里笑了一路；比如女儿在书店里看闲书的时候，他则翻看数学习题集，为帮她补课之用；或者房子已经开始装修了，他带女儿和父母去看，他们为这个热火朝天装修着的房子，高兴了好多天。小温依然是写比他的文字要长一倍的书信过来，她是个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的女人，所以老李也就习惯了她细细碎碎地说起自己的事情，大到孩子生病，在医院里焦灼，小到坐在窗前，忽然间想起的某个童年的玩伴。老李知道小温是希望他能回复她的这些细腻的心思的，可是老李没有时间，老李也无法静心去想这些无用的事情。在他，挣钱、买房、娶一个靠谱的老婆，永远都是人生的第一要务。

是的，娶一个靠谱的老婆，而不是小温这样的远在天边的云朵一样漂浮不定的爱人。老李需要精神，可是，谁能看到他的精神呢？小城里的女人们，都是一心向前（钱）看的，所以他在花光了两年出国打工的钱后，要迫不及待地返回国外去，再大干一年，而后过他厌倦的，却又是所有人都在过的世俗的婚姻生活。至于他曾经许诺过的去陪伴小温，或者寄礼物给她，寄一封手写的情书给她，而今看来，简直是懵懂的青春期才会说出的不切实际的笑话。

老李就是这样，在小温写来的一封邮件他半个月才想起回复她时，被小温给丢弃掉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先丢弃了小温，和如小温一样温暖的精神生活。他试图挽回，写了一封信解释他有多么忙碌，可是写完后，他并没有发出去，而是删掉了。他想起他们网上相识的最初，不管工作多么忙碌，他都每隔十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手机，小温是否给他留了言。而小温哪怕说她在阳光里坐着发呆，他都觉得是美好的。可是回国以后，他竟然在她埋怨太迟回复邮件后，带着一点怨气说，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哪有时间像她一样发呆想一些没用的心思呢？是的，那些曾经慰藉过他的孤独打工生活的美好过往，而今都成了无用的废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抛弃掉，去过每一个小城人都在追寻的世俗生活。

老李是在房子装修完后的某一天，有媒婆介绍女人给他，那女人坐在他心满意足的新买的沙发上，忽然间蹙眉道：你家房子太小了点，将来结婚生了孩子，根本就不够用的。老李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却忽然间觉得心里难过。不知为何，他想起被自己加速度的落地之后，丢在了半空的小温。他想她一定有了新的可以给她慰藉的男人，就像他也总归会有一个勉强不挑拣他的女人，跟他生儿育女。他与她，一起聊过那么多漫漫长夜，可是却没有一个黎明，挣脱出来，给他和她依偎取暖的灵魂，一丝的光线。

他注定属于喧嚣的白日，将小温留在奢侈的落地之前的时光，也将那个与小城格格不入的精神世界，闭锁在寂静的黑夜之中。

假酒风波

如果不是为了送礼，我这样一个对烟酒毫无兴趣的小女子，是断不会买酒的。送礼当然并不是因为我有求于人，而是一个部门领导旁敲侧击，让我忽然间明白，自己是该送送礼，给这领导表示一下了，否则，将来的升迁，他断不会慷慨无私且公正公平。这次是我的一个创意在省里获了奖，而那领导恰好是其中一个评委，只不过，我事前并不知晓，所以在他带着兴奋和神秘，于评奖现场抢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立刻明白，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能被他想起，其实，是有目的的。在致电我的一个闺蜜兼军师后，我决定买两瓶好酒，“孝敬”这位对酒有特殊偏好的领导。

人不时尚，对酒的了解，也就仅仅限于茅台和五粮液。不过我想既然全国男人们都热衷喝，那领导当然也不例外，所以选择大众都追求的，肯定没错。只是，就在我兴致勃勃地计划着究竟送哪个品牌的酒时，我绝不会想到，接下来带给我的，是一场身心俱疲的买酒风波。

因为工作繁忙，无暇出门逛街，而且作为资深淘宝买家，我最终打算在网上买两瓶五粮液。淘宝搜索之后，我一下子看花了眼，第一次明白原来五粮液有那么多的系列，到底哪个系列更好喝，哪个系列我能够承担得起，也恰好跟领导帮的忙成正比，不至于太寒酸让他瞧不起，或者礼重到让他疑惑我是否有求于他，都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送礼这门学问，我第一次发现，是人际关系中最复杂的一个结扣，送不好，或许对自己的前程都造成影响。所以在浏览了大半天后，我决定购买一款价值五百元的五粮液礼品酒。

在我下单以前，我特地问了卖家，是不是真酒？老板一口咬定，绝对真品！因为他有特殊渠道，从厂家进货，所以才会比别家便宜。至于贵出二三百块的实体店，我凭借淘宝购物经验，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因为添加了房租等费用的原因。在浏览了其他买家的“绝对真品”的好评之后，我果断地下了单。

只是，当收到两瓶酒后，我忽然犹豫起来，总是担心会不会买到了假酒，否则怎么会那么便宜？如果这酒的确是假的，某天被领导炫耀，拿出来请客，结果品出怪味，丢了他的人，岂不是连带地我也跟着遭殃？闺蜜宽慰我说：反正你也是一片诚心，真不真，假不假，又有谁知道呢？况且，他未必那么没出息地拿去检验真假，估计转手就送了人了。说不定，他家里酒多得数也数不清，你送去的酒朝地下室一放，年深月久，根本认不出哪个是你送的了。

但我还是惶恐不安，以至于纠结到夜里做了噩梦，梦见那领导将两瓶五粮液一下子扣在了我的脑袋上！吓醒后，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官方指定的地方验真。查询之后，整个省城只有三家有验真机器，而其中两家，因为我没从他们家买酒，死活不让我验真。好在第三家，在我套近乎说，如果是假的，就买他们家真的酒后，终于同意我检验真假。

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总算到来了。我好像一个等待谜底揭晓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瞅着那机器会响亮地报出这是真品的好消息，这样我也就不会因为接连奔走了三次，而心生恼火，见到任何酒瓶子，都想扣到人脑袋上去。可惜，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叉号，随即便是提醒我举报假酒的电话。

不过很奇怪，我反而平静下来，好像一个故事揭晓了答案，除了按部就班地合上书，出去散步，我无须再为故事里的人焦虑担心了。我平静地联系了信誓旦旦说是真品的卖家，商定好退货。那卖家大概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纠缠不休的买主，纠缠他一定视频验真，验真后还不相信那小小的机器说出的是真话，非要折腾三次，来回打车费花费近百元，才肯善罢甘休。所以被我折磨得也疲惫不堪的他，听到我要退货，只是“哦”了一声，便同意了。

我在提了两瓶真酒和两瓶假酒，打车回来的路上，想，那个收礼的领导，一定想不到两瓶酒的背后，是这样一个纠结不休的故事，所以，他才会在我电话表示送礼之后，用两次淡漠的拒绝和一次无情地挂断电话，才接纳了我的“好意”，并在我真的提了酒送到他的家后，用笑嘻嘻的闲话，让我明白，其实最初他打电话给我，原本就是为了这样两瓶历经折磨才成了真的五粮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