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
2016-11-25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翟 妍/著
那座叫月亮泡的小城因为三面环水,竟有了一种孤岛的感觉,它不热闹,也不寂寥。安安静静的上班族,吵吵嚷嚷的商贩市民和偶尔也会拥堵在马路上的汽车,让这座小城很多时候有了城市的气息。夏天,满大街花红柳绿和大妈们的广场舞,让这种城市的气息更为浓烈;冬天了,冷得人人拿不出手来,那城市的味道就浅了,仿佛睡了,和那些睡着的水一样紧闭着眼睛,毫无声息,把整个小城都冻住了。也有喜庆的时候,那喜庆来了,热闹也就来了,热闹一来,冬天的小城就会忽一下明亮起来,有了声色,有了活力。猫在屋子里躲避寒气的人呼啦一下子拥在街道上,看那一辆辆从冰面上爬过来的汽车。汽车戴着红花,载着对岸的姑娘,她们在跳上汽车那一刻,变成了新娘。
变成了新娘,一夜之间又会旧去,又成了老婆。成了老婆,她们就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新的爸妈,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开始新的生活。而那个养了她们二十几年的家从她们嫁出去的那天开始,就成了她们的一门亲戚,再回去的时候,都成了哥嫂或弟媳的天下。这样的习俗,是跟着几百年前的江水一起流淌过来的,她们谁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是,她们还在那习俗里跟着江水一起流淌着。
玉卓嫁给薛川的时候也是个冬天,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那个冬天仿佛格外冷,江水冻得格外结实,结实得就像她要嫁给薛川的那颗心一样决绝。那时候,她身上放着光芒,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女大学生,唯一一个可以嫁得随心所欲的女人,可她却选择了薛川。薛川不差,但同玉卓的美丽和村里人对她的期望比起来,还是逊色了一些。他们总觉得,像玉卓这样的凤凰既然可以嫁得好,为什么不挑剔一些,让一切看起来更好一点呢?
在他们的眼里,薛川的逊色不是逊色在人品上,而是逊色在他的家境上。他的爸妈那一年刚好从一个将要倒闭的工厂里下岗,因为手头的紧巴,让他们在给自己的儿子操办婚礼的时候有点斤斤计较。但玉卓没有在意那计较,她反倒觉得这样的家境更能衬出他们的门当户对,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如此,她和薛川才能过好后面的小日子。
但是建成不那么认为,建成总是抱怨着说,爸妈算是白养了你一回。玉卓明白弟弟话里的意思,但那话在她这里却没有发挥半点作用,她的婚礼和那个冬天照样一起来了。那天,玉卓也是光芒万丈,她穿着红色的礼服,挽着薛川的手,踩着那结实的冰面嫁到了那个叫月亮泡的小城。从此,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新的爸妈,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在小日子里一点一点褪去颜色,封了尘埃,变得暗淡平常。不知不觉消磨,十五年就过去了。十五年说起来很长,回头再望时,却又很短,短得好像她和薛川只顾着埋头奔日子,还没有好好爱一场,他们就老了,老到了四十岁的当口,仿佛立在一架梯子的中间,上也不来,下也不去了。
玉卓过日子,却像日子在过她。她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竟成了这日子里的主角,唱戏似的,苦乐哀怨全都演遍了。她在一家图书馆上班,清闲得要命,无聊的时候,她总对着那些很少有人翻阅的图书发呆,这一待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这样的工作总让她觉得生命已经慢慢地淡去了色彩,人生的光泽将渐渐消失,曾经泼洒在头顶上的万丈光芒早已隐匿在岁月的年轮里,但是,工作之外那些小日子,总是给足了面子,让她找到缺失的存在感。
薛川病了,住进了医院里,这一整天玉卓都因他躺在医院里而不能像以往那样把什么都忘了似的发上一阵呆。她总觉得,薛川这辈子都不会生病的,像他这样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日子,他们只能好好活着,好好料理日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可现在薛川病了,玉卓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把这闹腾起来的生活归于平常。
下班后,她从图书馆直接去看薛川。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隔着一块玻璃,她看见婆婆就坐在薛川的对面,她做了一个笑脸准备推门进去的,却听见婆婆在数落薛川。这种数落已经重复千万遍了,但婆婆每次提起来时,仍然附上新的注解,让人听上去这个老人会是那么有道理又是那么让人心疼。她又在数落薛川的婚姻。薛川和自己的结合,仿佛是婆婆活在这世界上的最大心病,这反复地提及反复地提及又成了她生命里最大的乐趣。时间久了,玉卓摸索出一条规律来,婆婆总是先骂上一阵薛川,再揪出玉卓来,接着又顺藤摸瓜,牵扯出她的娘家来。娘家这个话题是个重点,可以让婆婆一唠叨就唠叨半天,还会句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婆婆说,她这样的背景,简直就是个拖油瓶!
她立在门外,隔着玻璃望着婆婆,想起薛川入院时母亲打来的那个电话,倒觉得她的数落和唠叨并不是全无道理的。她甚至想,自己当初的决绝是不是错了,如果当初在嫁人这件事儿上真的挑剔那么一下子,今天会不会完全就是另一副样子了。如果真的换了一副模样,婆婆也不必这般气恼,娘家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失望了吧?
从婆婆的数落里,玉卓明显感觉到,母亲打来的那个电话,是被她听到了。婆婆对玉卓的手机铃声一向敏感,一旦她的手机响起来,不管多低的分贝,婆婆总是能把内容理顺得一清二楚,这让她对婆婆的耳朵肃然起敬,似乎还有点近乎畏惧的崇拜。她接母亲的电话时声音很小,小到母亲在电话里不停地大声对她吼着,你干吗呢,说一句话跟没吃饱的耗子一样?她本来想说,薛川病了,正躺在医院里,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能分担半点,倒是平添了她的烦恼。也许母亲连烦恼也不会有了吧?她总觉得母亲变了,从她嫁出门那天开始,就把曾经给她的爱一点一点抽丝一样抽了回去,没有像泼出去的水那般干净,却又像一门亲戚那样客气着,生分着,不得不纠缠着。
母亲在电话里提到了建成。这是玉卓最不愿听到的一个名字。她总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所有的生分都是由建成而引起的,甚至,这个名字仿佛是埋在薛家的一颗深水炸弹,随时随地都会把她这个经营了十几年的家炸成一片废墟。尤其是在薛川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固执地认为,薛川这一病也是因建成而得的。
建成只比玉卓小两岁,他们不应该仅仅是姐弟,还应该在童年时就是一对很好的玩伴,可现在回头去想,玉卓的整个童年和青春好像都在建成的世界之外。她一直就那么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打了别人,又看着他被别人打;看着他偷家里的钱,也看着他一次次被母亲原谅。
母亲能原谅建成的一切,并希望他的一切都得到所有人的谅解。这一次,母亲在电话里提到了建成,是建成把刀子插进了一个人的肚子里,但结果还不算让人绝望,至少那个人没有死。当然,这种还不算让人绝望的欣慰是母亲的感觉,她以为,只要人还活着,总是有法子解决那些所谓的伤害的。
母亲在电话里说得很直接,很干脆,打点钱过来吧,建成的事儿需要花点钱摆平。钱对母亲的意义是万能的,玉卓觉得母亲可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凡是和建成有关的她都笑不出来;凡是和建成有关母亲又牵扯在内的,她就更笑不出来。她冷着脸把电话挂了,声音也是冷冷的。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婆婆正靠在医院走廊的一张椅子上,离她有几步的距离,眯着眼睛,像是累了,也像是睡了,但手里捏着的一串念珠却还在拇指的推动下轻轻地转着,转着……
有护士来给薛川换药,玉卓一起跟进来,婆婆的絮叨随着开门声响起而落下去。她看了玉卓一眼,抓起自己的衣服和保温饭盒便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晚上她不过来了。玉卓说好,她便走了。护士给薛川扎吊针,玉卓放下包问他吃过了没有。薛川说吃过了。玉卓笑了笑,看着婆婆拎走的保温饭盒时就应该猜到他是吃过了的。薛川说你也吃点什么吧。玉卓说算了,就那样瘪着肚子坐到了刚才婆婆坐过的位置。直到护士走了,他们就那么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地坐着。
玉卓知道,自己想开口的,是不知如何开口,或许,是在等薛川先说一句什么,哪怕责骂。但薛川什么也不肯说,他盯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去的药水,眼睛都不愿眨一下。这样的沉默把整个天黑之前这段时光拉得格外长,走廊里偶尔走过的一串脚步声格外响。
后来,黑色就穿透玻璃漫进来了, 整个世界掉进了一个沉闷的染缸里。玉卓在那染缸里有点透不过气,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抗议着这沉闷和沉默。玉卓想她该吃点东西了,也许吃饱了东西,就有力气在薛川的面前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亮出来。想想,过了这么多年,要在薛川倒在病床上这一刻才袒露自己,是多么地让人难过。她自己难过,薛川也许更难过。可是薛川在倒下去的那一刻说了,他们之间,他什么都可以容忍,唯有欺骗!欺骗是夫妻之间的大忌。玉卓的那些欺骗,让她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羞于启齿,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偷了街角一位摆地摊的老奶奶的塑料盒子里的糖。
玉卓想吃点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这一刻吃了东西可以壮胆儿,她坚信可以壮胆儿。她起身摁了电灯的开关,忽地洒下一片白光,灼疼了她和薛川的眼睛。她看见薛川用手遮了一下,过了好久才缓缓把手臂移开。就在这时,玉卓听见薛川说,我们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听到他的声音,心冷不丁就缩成一团,饥饿感没了,倒觉出一阵冷意来。外面下雪了,刚才还是一小片一小片雪花轻飘飘地往下落,这一刻,突然大了,有了风声,夹杂着雪粒,稀里哗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地响着,和薛川入院那天那么相似。
薛川入院那天,也是个雪天,那天是玉卓的生日,冬月十一。没出嫁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总说,四个一好,娘娘命。可是在生日蜡烛点着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不过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罢了。
生日蛋糕是薛川买的,玉卓看见那蛋糕心里该是一喜的,却只是一道悲凉。他给她的好,无论如何也不似从前了。她知道这怪不得薛川,要怪的只能是自己。薛川在她生日那天说的不是生日快乐,而就是这句我们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那一天她的心就是像现在这样冷下去的,一圈一圈往回缩着,仿佛把自己也缩到了骨头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薛川,那天不知道,今天还是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薛川厌倦她了,更是厌倦和她有关的一切了,因为厌倦她的一切,所以在建成和母亲一遍一遍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才大怒得像一头要疯掉的狮子,才会在她的生日里和她吵得蛋糕都碎掉了。接着薛川带着怨气睡过去了,把玉卓一个人丢在碎掉的蛋糕面前。玉卓把碎掉的蛋糕捡起来吃了,吃的时候没有吃出甜意,倒是现在溢出一些美好来。时间会磨平很多往事,也包括爱一个人的心境,如今她和薛川的心境全都变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说离婚这句话。薛川在病床上冷笑了一下,明显地带出声音来。这样的笑让玉卓觉得外面的雪全都落在了她的心上,把她的整个人都冻住了。薛川说,我做手术的钱够吗?玉卓的身子哆嗦起来,她想坦白的终究没有说出口。
母亲的电话又打来了,是在催问玉卓的钱怎么还没到账。今天,玉卓的火气不对,听到母亲的声音突然就发起脾气来,声音不大,却还是让母亲吓了一跳。她说,都说养儿防老,你养那个儿子是干什么的?都说儿子是家里的顶门杠,你养那个儿子是顶什么的?他处处不争气,你还要处处牵扯我!玉卓从来没有这样过,她说完这些自己也愣住了。她以为她会因此而痛快,可是眼泪却淌下来,手机的屏幕全都湿了。她知道这一怒,她和母亲的距离就更远了。她听见母亲细小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你忘了吗?你小的时候,脚被耗子夹子夹坏了,还是建成天天用自行车推着你去上学呢。玉卓说,妈,就为了这个我要偿还他一辈子吗?
电话就那么没头没脑地被挂掉了,是谁先挂的,玉卓不记得了。她记得的只是她对着母亲发火了,这样的怒怨让她总能恍惚看到一张不安的脸,张望着她,又躲避着她。她开始后悔自己发出去的那通火气了,想弥补一下,趁着薛川睡觉,和婆婆撒了一个谎,说单位里突然有了事情,她要下乡一趟。婆婆一向是怀疑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的,尤其是跟乡下沾了边儿。“乡下”这两个字,自从玉卓嫁过来之后,成了婆婆最厌恶的字眼。这一次依然是玉卓刚一说出“乡下”这两个字来,婆婆立马递来转了又转的眼光。玉卓总会在那眼光里怯懦下来。仔细想想,婆婆的眼光,最初也是带着几分温顺的,说到底还是因为建成,因为父亲那场车祸,才使婆婆的眼光彻底如麦芒一般日日尖锐起来。那尖锐每一次都会把玉卓的心扎出血来。
她硬着头皮踩着她嫁过来时曾走过的那条冰路回了娘家一趟,这一路仿佛格外遥远。她不知道推开母亲家门的那一刻该使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境,她在笑也不能哭也不是之间摇摆不定。如果可以笑笑该有多好,用笑的方式安慰一下母亲,或者跟母亲痛快哭一下也不错,可以把她们的心跳安放在一个频率上,让母亲知道,她这个做女儿的还爱着这个家,爱着这个生她养她的母亲。但是母亲不接受她这样的爱了,母亲要的总是玉卓无力给予的。
玉卓推门进来的时候,母亲不在,她竟然有点庆幸这样的结果,慢慢朝空旷的卧室里面走去。灯光浑弱的角落里,她看见一个黑黑的影子僵直横在一张床上,见人进来,尽力喘息,示意进来的人,他的存在。
玉卓有泪水溢出来,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儿子,唯有这个横在床上的黑影还会让她哭出声音来。她轻轻叫了一声爸,那黑影动动嘴唇,在玉卓靠近那一刻才喘着粗气说出一句,孩子,你回来了?玉卓在父亲那声孩子里慢慢跪下去,跪在父亲床边,双手抓着父亲的手,小心翼翼端详着。父亲比她上一次回来的时候更瘦了,脸上却挂着笑,那笑容也很僵直,和他的身体一样。他努力想抬起一只手来,但举了又举,终于也没有抬起到一个足够的高度就无力地垂下去了,砸在玉卓的手上。父亲问她,怎么突然跑回来了?玉卓说路过就回来看看。这样说的时候,虽然轻松,声音却有些打战。她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对母亲的那些怨怼,到了父亲面前就不由自主地偃旗息鼓。她把父亲的手掖进被子里,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腿有些麻了,她坐在另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捶打着,感觉自己也渐渐老了,四十以后的所有日子,所有的人,都渐渐珍惜。她不知道还能和父亲说点什么。努力想找一个话题,就问,大便还干燥吗?我给你买的蜂蜜要记得天天喝。父亲没有回答。只说了那两句话,他就睡过去了。这一刻,她又仔细端详起父亲的脸来。眉棱骨高耸着,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里能立住一个鸡蛋;颧骨突兀,脸颊消瘦,下巴不由分说地尖刻下去。父亲鼻息微动,嘴唇微启,从那微启的缝隙间,她看见父亲暗黄稀松的牙齿。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向前探了探身子,朝那唇齿的缝隙向更深处望去,黑洞洞的,仿佛无底深渊,有一丝微暖的气息,从那深渊里升腾出来。
她坚信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帅气的男人,而且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魅力。现在的形销骨立显得异常不真实。她脑子里闪过那年父亲骑着摩托车去月亮泡看她,因为去的时候和建成吵了架,父亲多喝了一点酒,于是他在冰面上摔倒,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全都粘在冰面上。玉卓知道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医院了。那时候自己就是这样守在父亲的病床边,一把一把地往医院里砸钱,用了三十天的时间,换回了父亲一条命。一晃十年过去了,她依然固执地以为,如果不是建成和父亲吵了架,父亲一定还是原来那个父亲,父亲也就不会在入院的时候失去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像建成那样一个可以在父亲重病期间变卖家产而独自逍遥的人,玉卓真想不明白,母亲对他的好为什么还会像绵绵细水一样源源不绝,即便她是母亲,她依然无法体会那种心情。
玉卓是恨建成的,因为他让她承受更多。她像男人一样挑着一副担子,她觉得自己的肩膀终究会在那重压下坍塌。她想,父亲也许是理解她的,因为她能感觉到父亲对建成也是揣着恨意的。父亲说,你要是为了张罗建成的事跑回来的,就免了吧,他让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毫无希望,也不准备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了。你把自己过好吧,这个家真是纠缠你太多。
这样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母亲站在她的身后。她没有转身,看不见母亲的脸,但还是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呼吸都是愉悦的。她对母亲这种不加掩饰的愉悦厌恶极了,仿佛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正好砸在母亲的脚面上。
母亲张罗着要给她做饭,小的时候她最爱母亲的手艺,觉得母亲的菜肴样样都是绝技,可现在她一口都不想吃,吃了就会有一种受贿的感觉,会欠了母亲无休无止的情分,再也无法偿还。她说天不早了,她该走了。她走的时候心里在想,母亲还是很坚强的,她可以放下心来了。
薛川的手术日期定下来了。玉卓一个人欢喜着只要花上一笔钱薛川就可以继续他的生命,她也一个人苦恼着这笔钱她将如何筹备出来。母亲总是觉得一个上班族的钱来得轻松容易,不像庄稼汉子一样土里刨食,粒粒辛苦,分分算计。可玉卓自己心里清楚,她被这一个钱字累着了。她希望时间能在某一刻静止下来,一切都不要再向前迈进一步,那样她可以把奔波的脚步停下来,喘息一下,也好抚慰一下过往,也好再焕发点生命的青春。可如今她却像一匹被驱赶的老马,她的屁股后面总有人举着鞭子,随时都会落下来。她感觉病了的不是薛川而是自己,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人正如一座大厦一样倾倒下来,而她的倾倒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承载。她要在自己破碎之前和薛川坦白,坦白她一直不敢说出口的,她不知道这样对薛川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可是她处在了绝地,她也不指望重生了。
还是那个病房里,玉卓还是那样坐在了薛川的对面。这一次因为关系到自己的安危,薛川彻底急了,见她坐好,便问了一句,手术费齐了?玉卓把头垂下去,她要坦白的怎么那么让她难以启齿?薛川说,我真不知道这些年你都瞒着我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所有的事从做下的那天开始,玉卓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就像纸包不住火,就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整了整衣角,终于说,川,家里的存款空了。
玉卓以为薛川会惊诧,可是他没有。他缓缓合上眼帘,嘴角轻轻朝上挑了挑,说,我料到了。他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房本来,丢在玉卓面前。那本子暗红的颜色,吓了玉卓一跳,她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哪一抹红能如这本子这样扎眼,她全身的血液都因这抹红而往头顶上涌撞着,使她的脑袋一阵一阵针扎一样疼起来。玉卓猛然意识到在她生日那天一向保持沉默的薛川为何怒得像一头发狂的狮子,然后带着怨气出了门。结果,他在那样的雪天里醉得一塌糊涂,又在那样的雪天里住进了医院。医生在很多年前就提醒过玉卓了,薛川的肝受不了酒受不得刺激。她现在可以肯定,就是因为受了这暗红色本子的刺激,薛川才不得不接受手术治疗。也正是因为这抹暗红,玉卓的心被两只手揪扯着,一手向左,一手向右。
关于这个本子,要从父亲摔倒在冰面上说起了。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玉卓守了一个月,等她从那一个月里解脱出来的时候,她发现父亲僵直的身子已经无处安放了,父亲的房子不在了,土地不在了,家不在了。玉卓和建成大吵一架,把整个村子的狗都吵得狂吠起来,把整个村子的天都吵得阴沉下来。但建成坚持自己是对的,他说他在卖掉家产的那一刻坚信父亲是不会活过来的了,而他,需要钱,需要用钱换取一个女人的陪伴,一日也好。他终于把那钱挥霍一空然后不知所终,再出现的时候,带着千丝万缕的麻烦。
父亲那一次医院住下来,玉卓的元气彻底被泄掉了,她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像刚吹起的气球那样鼓胀身子在图书馆里要命地清闲着,什么也不想地只顾着发呆。她泄了自己的元气,在所有人面前一点一点瘪下身子。那个让她瘪下去的,在她身上扎了一个针眼儿的,不是父亲,是建成。
为了保住父亲这条只能用僵直来形容的生命,玉卓宁愿让自己在薛川面前,在薛家面前低到尘埃里去。可是建成这一手,让她连尘埃也做不得了。她得安顿父亲那僵直的身子,她不得不在那个叫月亮泡的小城给父亲找一个安置身体的地方。她想,等房子买下了,再和薛川解释她做的一切,虽然会为时过晚,但薛川会原谅她,理解她。不是吗?一次一次与娘家的纠葛,不都是被薛川那么原谅了吗?只不过这一次也许要费些周折。为了父亲,多少弯路她都是愿意走的。她知道自己当年能从那个小村子里走出来,如果没有父亲的执意在里面,她早已和村里无数的姑娘一样,为一个粗劣的男人生儿育女,节衣缩食。
玉卓知道薛川能将就她的一切,却唯独忘了,除了欺骗。而那房子的事儿,玉卓欺骗的又何止薛川一个人呢?她欺骗了整个薛家,老老少少,都被蒙蔽在她的谎言里,他们从谎言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对玉卓这个人已经全然不认得了。
薛川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爸住院那一个月就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薛川这句话就像一把锥子,一针见血。玉卓明白他是想问买房子的钱从哪儿来的。但玉卓也明白,薛川已经知道这房子买了,这钱的出处了。他这样逼问她,只不过是让她难堪得更彻底一些。他是想听她怎么把那句话说出口,看她还会不会脸红,会不会心跳,会不会保留一点于尘埃之上的尊严。玉卓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可她真的是不会哭了,咬了咬嘴唇,竟笑了一下,挺甜美的样子,漾着羞涩,接着脸就红了。她说,他们都知道了吧?薛川说,你以为呢?那是我妈的养老钱!你用我妈的养老钱去给你爸买房子,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荒谬?玉卓觉得这不是最荒谬的,最荒谬的是她把那房子买了,母亲却住也不住就把建成安顿在了里面。自己拖着僵直的父亲借居在乡下,仿佛那样就能老守田园。玉卓驱赶过建成无数次,她失败了无数次,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那房子里住着父亲和母亲,那么她在家人面前埋下的欺骗她还能有解释的机会和理由。但那房子里住了建成,那欺骗就成了连环扣,她想解也解不开了。薛川说,收拾行李吧,我要出院。玉卓不肯,她说手术还没做。薛川瞪着眼睛,一分钱也没有人家会给我做手术吗?这样的话,让玉卓立刻闭上嘴巴。病房外头,有人和医生争吵了起来,他们只能听见乱哄哄的一片,他们的心跟那外头一样乱哄哄的,谁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夜了,玉卓一个人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这里活了十几年,她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这样认真地看过这个城市。那灯火把整个夜空都照得昏黄,那汽车比白天还要繁忙,那行人比白天更欢悦,那整个小城比白天都像一座城。仿佛在白天里失去的,总会在夜晚重新燃起希望,而夜晚也总是比白天更不那么让人绝望,尤其是城市的夜晚,乱糟糟的,全都活了,就像永远都不会有结尾的生活。
玉卓路过自己给父亲买的那所房子,玻璃窗上映着别人家的灯光,她知道建成不在,每一个生命在这世间行走,都会有他自己该去的地方。她知道建成也有。关于建成的事,母亲再不曾打电话来了,也许母亲是和她一起相信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归宿;也或许母亲对她失去了所有的念头,一个人承受着不能再为自己的儿子牺牲点什么的苦痛。
一切于玉卓来说都不重要了,她拐进一家复印店,打印出一张纸来,又回身贴到那房子的窗户上。做完这些,她从楼上跑下来,又去仰望那窗子,她发现那打印出来的“卖房”两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格外扎眼,不管走过去多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却突然溢出一缕文采来。她在心里说,生命里,总会无暇顾忌太多,而心里的呼唤会指向未来,所以再也不必回头,再也不必在意过去的种种,我要向前走……
她就这样往前走着,走在灯火昏黄的夜里,乱糟糟的,永远都不会有结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