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
2016-11-24陈鹏
一
他说两个家伙劫了他的狗,在他家里留了纸条,大摇大摆走了。他说,他们约他上东陆桥头见。
“他们不怕我找帮手?”武钢说。
“他们料定你会找帮手。他们故意这么干。”本杰说。
“吃了豹子胆啦。鸡巴重庆人!——不好意思武钢,我没说你。”小蒋说。
重庆人武钢并不介意他的队友骂他,瞧不起他。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溜了,他碰上麻烦的时候又巴巴溜回来找我们。你见过这号男人吗?
“说实话,你一定要说实话。我想听你一句实话。”本杰说。
武钢撑住下巴,目光扫来扫去。他从来不是个痛快人。他是个孬种,裤裆里少了二两货的孬种。
“是实话。”他说,“一直都是实话。哥哥们,请相信我。你们要不信我,这世上就没得人信我咯。”
“我们就是太信你咯。”桂子操着重庆腔说。
武钢说,那两个重庆老乡只为一点赌债——从前他在重庆的麻将桌上欠下的。你听,不像实话吧,哪有人为了几千块钱连追一年多从重庆追到昆明?
拿主意的是球队老板张勇。他把支气管里的痰一口一口吐出来,一面说要戒烟,一面点上中华。
“行,去。都去。”他终于表态,“不想去的可以不去。这种事情,不勉强。”
我松口气。为一个不讲义气的小子再尽点力是应该的。好了,又到喝酒时间。现在是星期三下午三点,球队经常聚会的西门酒吧没什么客人。扎堆喝酒的大学生都放假了。西门老板遣散了五个人手,留下两个跑堂的,连个美女都没有。
“上酒上酒,四扎生啤,四扎!”小蒋吆喝着。跑堂小子屁颠颠去了。
二
他说,当年他踢球的地方是块低地——就在重庆沙坪坝,一片榆树林子围着,每到夏天就会积雨,没多少草皮的场地泥泞不堪,他和他的球队都喜欢上这儿撒野。他说他一直是主力后腰,你可以想见那支球队有多烂。天气好的时候低地开始长草——近似河沙的泥土呈米白色,细细的草茎不到三天就蹿得拇指一样粗、比脚丫子还高。过去木头做的球门摇摇欲坠,连球网也没有。他来昆明之前,四五支球队凑钱换了球门挂了球网,还给场地划了线。如果你爬上对面草芽山向下眺望,你会发现低地漂亮得像个梦;就算不见绿色,可它多平整啊,边线直苗苗的,长宽相当标准;每到秋天,细细的河沙踩上去像地毯一样。他说,他为它掏了三千块钱,是全队最多的。他舍不得它,舍不得他的球队。
可还是舍下了。他跳上夜班火车,哐当哐当来到昆明。
他说,他下了火车直奔海埂。从前在电视上见识过的海埂基地出现的时候,他的心怦怦跳。青翠绵延的足球场似乎比天空还大。他下了车,在7号场外停下,手指划过带着暖意的铁栅栏,胸口被浓烈的青草气息呛得生疼。场内是我们惠恩服饰对阵一支名不见经传的球队。中场休息,他走向场边那个黑乎乎的大胖子——惠恩的挂名教头本杰。
他说他想入伙,“你们踢得牛逼哟!”
武钢就这样来到惠恩。那天他上场十分钟,我们发现重庆小子顶多打个后防替补。赛后,武钢搭段凡的车进城,段凡建议他在红莲街一带落脚,也好每周六搭他的车前往海埂。武钢说昆明真是个好地方。段凡说当然,一年四季有球踢,我操!段凡问他几岁,他说,二十七。段凡说你才二十七?我们最年轻的杀手李都三十五啦。之后,段凡请他吃饭,带他深入红联街,找到一幢出租楼,三楼有个小套间,面朝大观河,每月租金四百。武钢说行,就它了。段凡说,你还缺个工作。武钢说我见楼下熊猫皮鞋城招人哩。段凡摇摇头说,你在重庆呆得好好的,为哪样来昆明?武钢说重庆呆烦咯,昆明有球踢嘛。段凡说记着下周六,上午九点,十字路口见。我们每周六上午十点海埂7号场,雷打不动。
“要得!”
他送走段凡回来就发现它了——毛色花白,像一团掉色的地毯,一缕缕耷拉下来遮住眼睛。他走到哪,它跟到哪。就连他去熊猫皮鞋城找浙江老板商量工钱,它也赖着不走。浙江老板问他,你的?不是。他说。老板说,肯定是流浪狗。你留着算啦。这一带,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流浪狗。他们谈妥了。这条灰不溜秋的家伙仍然跟着他,一路追到三楼。看来,它是昆明送他的见面礼。他把它洗干净,露出青白色卷毛,像《丁丁历险记》里的白雪,干脆叫它白雪。它汪汪叫了两声,同意了。
三
喝得真多。其实四扎啤酒刚够小蒋、桂子、段凡漱漱口。三点刚过,又要五扎。
坐在西门的兄弟一共九个,三点半的时候罗坤、王盛和许立走了。他们和张勇说过了——武钢的事情,他们不想插手。剩下的人接着喝,把小碟子里的油炸石头鱼吃得干干净净,又让跑堂的去隔壁小店买麻辣土豆片和五香花生米。桂子和小宝为了加林查和贝利嚷起来,段凡插话说,小儿麻痹患者加林查速度奇快,没人防得住他。边路,仅限于右边路,他比贝利牛叉。
“听见了?”小宝瞪着桂子,咧嘴傻笑。
“他说了不算。我操,贝利能踢任何一个位置。包括守门员,包括右边路。”
他们争执不下。我看见重庆小子武钢心不在焉,连跑几趟厕所,回来就待在张勇下首闷头喝酒。他似乎需要酒精壮胆。但这点啤酒太少了,他能一气撂下五瓶小青。
“马拉多纳,你们忘了马拉多纳。”我说。
“对对对,”武钢说,“老马才是地球上最牛逼的足球运动员。贝利差远咯。”
大伙安静下来。
“你闭嘴。”小宝说。
“听见了?”桂子说,“宝哥让你闭嘴。”
“重庆软蛋。”小宝说。
“听见了?宝哥说你是重庆软蛋。”桂子说。
武钢喝干杯里的酒,抹抹嘴,看看我,又看看他们,最终望向张勇。后者一声不吭,继续从喉咙深处咳痰,啐到身后的花坛里。那儿有一簇血红的鸡冠花,迎着太阳闪闪发亮。
“行啦小宝。”我说。
“武钢,你是不是软蛋?”小宝说。
他一声不吭。
“算逑,老板都点头了,我就帮一回重庆软蛋。”小宝望着我说,“只此一回。”
“……行啦,都四个月啦。”我说。
“谁先动的手?”桂子明知故问。
“听着,听着,我再讲一遍——”小宝举起酒杯,今天他喝得最多,“当时杀手李(他指着我)先下一城,狗日的银河融资追着王盛、金恒猛踢;杀手李再进一个——我传的球,我传的。对方5号被我们小孙按地上了。就这么干起来。小孙为哪样把他按地上?我操,他想把杀手李的小腿废掉(他又指着我)。记得吗?都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们护住小孙。对方场上场下的人扑上来。场面混乱,伴随恶狠狠的咒骂。我瞥见重庆人武钢的狗夹着尾巴蹿到场外,武钢抱起它,旁边站着穿一条白裙的郑晶。
全队当天来了十三个,十二个在场地上抡膀子,除了武钢。
我操你妈!我暗暗大骂。
对方十八个对付我们十二个。本杰捂着冒血的鼻子冲武钢大喊:“让惠恩服饰店里一百个伙计赶过来。快!”武钢说了声“好”,像从梦里惊醒一样抱着他的狗拽上郑晶向外飞奔。
混战很久才罢手。我们吃了亏,小孙最惨,两颗门牙加一根鼻梁(一个多月才勉强恢复)。银河融资撤得飞快,他们忌惮惠恩的一百来号救兵。7号场就剩下我们。浓烈的草腥味和血味、汗味混合起来,像小刀子戳你的脸。我们坐在场边喘气、发呆,像等待奇迹。
重庆人武钢没有露面。他整整四个月没有露面。
四
他说,是白雪发现郑晶的。
一天傍晚,白雪追着一个穿红色漆皮鞋的姑娘疯跑。武钢大声唤它:“你给老子回来!”红莲街上的人都以为他冲姑娘喊话呢。红色漆皮鞋蹲下来抱住白雪,说:“这是你的?”“是。”“它叫什么?”“白雪。”“啊,白雪。要不让给我?我就喜欢毛茸茸的猎狐犬。”“猎狐犬?它这点个头能追狐狸?”“那是”,姑娘说,“没准咬死老虎呢。”他们笑了。四周是拆毁的墙、塑料垃圾袋和刚出动的妓女。姑娘的手指梳理犬毛。白雪,这只被称作猎狐犬的小狗,正用一种淡定而享受的目光望着武钢。他说不能卖,姑娘说要不这样,我养半个月,你养半个月?武钢说哪有这种事情哟。姑娘说你四川人?武钢纠正说,重庆。姑娘说对嘛,重庆人还婆婆妈妈?就这么定啦。
真就这么定了。狗一人一半,房子干脆也一人一半——姑娘搬来同住(不同房间),彼此省了一半房钱。姑娘叫郑晶,湖北黄石人,打工的服装店离这儿三条街。
七天后的夜里,郑晶窜进他的房间,一件紫色吊带睡衣拖在地上,梦游一般呼唤白雪——它哼哼唧唧溜到他床下了。郑晶挠着长发说,你睡你的,我找我的。她蹲下来,武钢发现她膝盖托起的乳房,像两只透亮的钢盔。郑晶抬起头:“你看什么?”他转过身。郑晶拖出白雪,窸窸窣出去了。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夜里,郑晶钻进他的被窝,说我才养了八天,咋老往你屋里跑?她呼唤白雪,果然在床下哼哼呢。郑晶说你听见了?干脆,从今晚开始,都归你啦。郑晶抱住他,突破短暂的违抗和小小的障碍,迅速搞定一切。她说,她一向觉得昆明男人不靠谱,重庆男人,还算巴适。
“但是,你,不像个爷们哟。”
他抚摸郑晶软绵绵的小腹,眼前出现奶浆色的低地。从草芽山上鸟瞰,比马拉多纳撒野的阿兹台克球场大多了。
她问他:“咋从重庆跑来昆明?”
他说:“为了足球。”
她说:“你哄鬼哟。”
他说他打麻将欠了赌债,连夜跑路。从前他在一家火锅店干得好好的,每月三千六呢,远比现在挣得多。
她很欣慰——认识他以来,他再没赌过。
“你睁着眼睛瞅什么?”
“重庆,沙坪坝,低地球场。”
“说说看,你说说看。”
“雪白雪白的,沙子软软的,像普吉岛的沙滩。”
“又哄我,哪有雪白的足球场哟。”
他不说话了。风掠过低地,夏天的积水发出沙沙声。
五
四点正,我们各自上车,开往东陆桥。
武钢竟然上了我的车而不是段凡或张勇的——在我看来,也就他们还算照顾他。窗外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发黑,前方的小宝拐上西昌路,照直开下去就是大观河,与大观街交口位置就是东陆桥——一座没什么特点的石头桥,像钢板一样平直地架在大观河上。左右各有一排花岗岩桥墩。冬天的时候,大批红嘴鸥从西伯利亚飞来,暗绿的河面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只要领头的一声呼哨,成千上万只红嘴鸥立即腾空而起,像整齐的军队绕着红枫树兜一个大圈子又重新返回,以眼花缭乱的速度落下来,掀起一阵白茫茫的风暴。
武钢坐后排,脑袋顶住车窗,行道木影子划过他的脸。
“抽烟?”我说。
“不抽。”他说。
“郑晶呢?”
“我不让她来。”
“你害怕?”
他摇摇头。
“你们不担心警察?”
“警察?”
“酒驾。我是说,不担心交警检查?”
“我操,三四公里就到。这一带没人查。再说,大白天的,查个逑。”
我对这小子说不出的反感,他哪像个爷们?
“说句实话,李哥,我还真想回重庆了。”
“那就回去。”
“都秋天咯。秋天的重庆沙坪坝,真心漂亮。”
我知道,他又想说他的低地球场。
他说,惠恩去一趟沙坪坝低地该多好,也让那边的球队见识见识昆明的强队。“秋天的低地绝对好,没有雨水,沙子很细,很软,跑起来——”
“这辈子也没可能咯。”我打断他,“我们就喜欢昆明,就喜欢海埂7号场。全世界的球场也不如海埂7号场。”
他半天没吭声。
“你说句实话,咋要离开重庆,跑昆明来?”
“待太久咯。再说,你换个地方,就把你自己也换了。我想老老实实呆昆明,跟着惠恩踢一辈子。”
“你他妈满嘴跑火车。”
武钢轻轻叹气:“还真想回去咯……带着白雪。”
“郑晶呢?”
“只要她想去。”
“她不想去?”
他没吭声。我从后视镜瞥他的脸——沉浸于昆明下午虚幻的光影之中,大概再也不想从我车上下去了。东陆桥在正前方,白色花岗岩桥墩黑乎乎的。大观河的臭气扑过来,像打翻了成百上千只垃圾桶。
六
郑晶每场球必到,从来不像本杰老婆或者我老婆那样出工不出力,她随时放开喉咙嘶吼。武钢渐渐站稳右后卫位置,将光头佬金恒挤到冷板凳上。后来郑晶也去了熊猫皮鞋城,很快升到总管,工资涨了两千,他们给白雪买了漂亮狗舍。和郑晶相比,武钢还是熊猫鞋城走到底那个女鞋专柜的售货员,业绩不好不坏。
不到半年,他被浙江老板开了。
他说起因是郑晶。一个昭通人花三小时试了九双鞋,开始说九双全要,最后一双不要。郑晶嘟囔了一句,对方破口大骂。浙江老板拽上武钢赶过来。武钢直直站着,不帮忙,也不搭腔。
他说当时乱哄哄的。他闭上眼睛,低地就在面前——沙子雪白透亮,耳边有呼呼风声。
后来郑晶嚎啕大哭。老板指着武钢的鼻子说你他妈孬种。他一声不吭。老板说你走吧,走。他走向他的女鞋专柜。老板说,我让你走人,滚!
在这件事情上,要不是他好说歹说,郑晶早走了(据说他给她跪下啦。女人走就走吧,男人岂能下跪?)。她原谅了他,还让他吃了很长时间软饭。此后武钢干过保险,卖过报纸,当过司机。我们说他像本杰一样尝尽人间冷暖,干脆当鸭算逑,挣得多,还爽得很,何必在这世上苦熬?后来他去郑晶一个朋友的性保健品小店打工,整天和硅胶做的阴部打交道,一些光鲜的姑娘都来买电动的。他凌晨五点才回家,贴着郑晶耳根说,现在的女人都用电动的了,哪个还要男人哟。郑晶还在梦中,搂住他说你要再不像个爷们,我也不要你啦。
爷们。爷们。他不像个爷们?
低地在梦中出现。积水踩上去噼里啪啦响,软软的白沙黏着脚;射门的感觉很棒,不像海埂7号场那么结实,更像在柔软的斗牛场上跳舞。所有人都能听见你正脚背抽射的声音,啪——!
那家性保健小店也把他开了。据说一个醉醺醺的老头要买一堆东西,武钢打了两大包,老头背上就走。他追着要钱,老头掏出钱包,只有一百。这一百买走五六千的货。你打听打听,昆明顺城街老表哥哪个时候花钱超过一百?老表哥?他从未听说。老头大步往前走。他叫他站住,老头站住了,冷冷盯着他。
他将老头搡出去了。老头爬起来擦掉手上的血,笑着说你他妈真该谢谢我,还敢要钱?顺城街老表哥立马躺地上,你信不信?
他的心怦怦跳。他不是孬种。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些说辞又回来了。这里不是重庆,是昆明。低地边的榆树枝繁叶茂,沙子又白又软,你能听见灰头斑鸠的啼鸣。老头钻进出租车扬长而去。由他承担全部损失——他那点工资哪够?
郑晶掏了大部分钱,然后收拾东西要走。他苦苦哀求才把她留下来。
“你走了,我啥子都没得咯。”他说。
“你还有狗。你跟它过。”她说,“你这种男人,只配跟狗过。”
“我要跟你过。跟你,跟我们的狗,好好过。”
他不止一次想象自己返回低地球场。撒丫子跑啊,让细软的雪末似的白沙黏住脚踝,让整个人微微下陷,像被无数的小嘴巴吸吮着。抬脚射门,球网颤动。就连这点要求也越来越远了,远得让他想不明白为何如此遥远。
七
才四点二十。我们把车撂在对面天元茶楼,进店要了十年的普洱熟茶,一边醒酒一边观望桥上动静。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他带着郑晶回到海埂7号场。本杰说他还有脸来?小蒋冷笑,桂子摇摇头。四个月不见,他白了,胖了,冲我们使劲打招呼,掏出烟来散了一圈;郑晶一直在笑,嘴都笑僵啦。大伙有一搭没一搭接他的话,他身上那种软绵绵的亲切感让人无法拒绝。四个月了,迈出海埂大门,不都各过各的日子?哪个的日子比别人的更好过些?
那天郑晶坚持请大伙去小蒋的牛菜馆喝酒,她央求我们给她个面子,让武钢归队吧,他真心爱着惠恩呢。
本杰带头鼓掌,接着是我和段凡。何必难为一个热爱足球的异乡小子?
他在小蒋的牛菜馆喝高了,将七瓶小青撂个底掉,被很少喝酒的水杨开车送回去。郑晶也喝了不少,他们钻进后座,郑晶大喊:“要吐赶紧,别吐水哥车上。”她的白长裙下面露出直苗苗的小腿,我无法理解这么一个小子怎么能找上这么一个能喝能侃的漂亮女人。他上车不到五分钟就吐了,差点灌了水杨的后脖颈。他说他回到住处想立马做爱的,可老二怎么也直不起来。他呵呵傻笑,跪在地上,使劲招呼白雪,白雪。
毫无动静。
酒醒了一半。他们下楼分头找。红莲街灯影密集,烧烤摊烟雾弥漫,三五个妓女戳在音像店、一元店的喇叭声中张罗生意。街角,店铺,垃圾堆,烂尾楼,哪都没有。那么大个红莲街,那么大个昆明,那么多的流浪狗,上哪找?
“你没想过它又跑了?跟别的人跑了?”桂子说。
“我和郑晶就这么想的。狗和人一样,随便找个主子,随便找个新家,照样巴适。”
“你没想过,是我们偷了你的狗,宰了吃肉?”
“想过,恨屋及乌嘛。”
桂子笑了。武钢的视线穿出大门,落在光线强烈的东路桥头。红枫树洒下阴影,河堤脏兮兮的。从这里你没法看见河水,但能看见河里的反光洒在桥墩上,臭味似有似无。一伙老头聚在河边小公园下棋。距离大妈的广场舞时间还早得很。
“这几个月,你小子跑哪去了?”张勇懒洋洋开了口。他不再啐痰。抽烟引发的支气管炎似乎神奇康复了。
武钢挠挠头:“德钦,红河……绕着云南跑一圈。”
“咋去这些鬼地方?”
他没吭声。
“我操,都以为你回重庆了。”
他仍不说话。
其实无人真正关心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件事情之后,在他彻底暴露了他是个软蛋之后,没人知道他的确切去向。有人说他收拾东西回重庆了——还不如回去,长点血性;有人说他下地州练摊去了,还有人说他投奔了银河融资。
那天夜里,他们从红莲街返回,郑晶在茶几花盆底下找到了它——用撕下的烟盒纸片写的,字迹丑陋:我们来过了,借你的狗玩两天。后天下午五点,东陆桥头见。
他眼前迷离恍惚。沙坪坝低地,白得像洒过一层糖霜,绿油油的小叶草戳出来,星星点点。
“今晚这顿酒你他妈的跑不掉咯。”小宝说。
“必须的。”武钢说。
“让郑晶来。你叫她来。”
“就是下刀子,她也来。”
“对啦,这就对啦。”
金恒大口灌着普洱茶:“听说你投靠了银河融资?”
他没说话。
“我操,我说嘛!”
一片死寂。空气重得像铁。
“就玩过两场,我发誓。要保持状态嘛,哥哥。”
武钢差不多快哭了。
八
说了帮他,就一定帮他。
天元茶楼距东陆桥顶多六十米,就算横穿大观街也不用二十秒。何况,按照武钢的说法,他们区区两个人。
真是好天,昆明的初秋深邃湛蓝,像巨大的足球场;大观河带着垃圾和粪便流向滇池;公交车驶过桥头的时候大地都在颤抖。高高低低的灰色楼群守在河边,臭味被穿堂风吹进来,河底似乎藏着无数的死尸。
“臭,真他妈臭。”桂子说。
“全世界最臭的河是大观河。”小宝说。
“比阿Q射门的臭脚还臭。”本杰说。
“比本杰的黑脸还黑。”阿Q说。
我们嘻嘻哈哈。
五点正,桥头空空荡荡。五点一刻,两个男人牵着白雪出现了。武钢端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是他们?”
他张张嘴巴,没吐出一个字。
金恒有些着急:“白雪,就是白雪!”
两个男人用一根细麻绳拴住它,一路拖拽。白雪嗷嗷叫着,你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准备出门,惊人的一幕发生了:穿白裙子的郑晶远远跑来,一边跑一边呼喊白雪。她的狗,被绳子拴牢的狗不停挣扎,压得低低的嗓门慌乱而凄惨。
我们跨过大观街,冲上桥头才发现对方手里有刀。
刀锋闪烁,似乎是超然之物,它和它的主人不过是黑色水面上的幻觉,是刺鼻臭气衍生的怪影,与我们与武钢都没什么关系。短短数秒,拎刀的家伙笑了,我还记得他那一口黑黄的烂牙。你看不出他是冲他面前的郑晶还是冲她身后的我们发笑。
“小武呢?他是你男人?”他冲郑晶说话。
“还我的狗!”
“冤有头债有主。你让他来。”
“你还我的狗!”
“我们找的是你男人武向荣。”
“他叫武钢!”
“哟,名字都换咯!我告诉你,妹子,他不叫武钢,叫武向荣。我们在重庆沙坪坝低地干架,他用钢筋捅了我兄弟,然后消失一年零七个月。他没跟你讲过?”
我们呆住了。
“我兄弟差点没得命,破伤风感染。”
“放了我的狗!”
武钢,或者他口中的武向荣此时才磨蹭到天元门口,呆呆傻傻的模样犹如一条轻飘飘的影子。
“你放了我的狗!”
“行。你让你男人过来,”此人望着街对面的武钢。
另一个家伙大声招呼我们说:“各位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天经地义吧?这点要求不过分吧?还请各位大哥做个见证,高抬贵手。”
“一刀,就一刀,一了百了。”
武钢一动不动。
“武向荣,你过来!再不过来,我就给你女人来一刀。听见没得?”男人大喊。
“武钢就是武向荣?”
男人笑了:“化成灰,我也认得。”
本杰、张勇让他过来:“是个男人,就他妈过来。”
他来了。跨过大观街,来到我们中间。他眼神凄惶,脸色比花岗岩桥墩还苍白。
“小武,长胖咯,耍朋友咯?恭喜恭喜。”
我知道,今天无论如何帮不了他啦。
“给你来一刀,还是给你女人来一刀?就一刀。”
白雪呜呜惨叫。
“先放了我的狗。”郑晶说。
武钢摇摇头,走向男人:“算了嘛,东哥。算逑了嘛。一年多咯,你们咋就不放过我哩?我差不多忘咯。我在昆明过得好好的……”
“忘咯?你忘咯?你忘咯我们咋敢忘?你一辈子能记住些啥子?连这个都忘咯,我裤裆里的屌就白长咯噻。”叫东哥的家伙满脸堆笑,看起来比武钢还紧张。他手里有刀。他随时能捅了他,或者她。看他心情了。我喘不过气来。
武钢一声不吭。
“你,还是你女朋友?”
“兄弟,莫激动,有话好好说噻——”桂子说。
武钢突然弯腰,冲两人缓缓跪下去——当着那么多兄弟和他女人的面,跪下去。他央求他们放过他,他可以给他们钱。他不想再惹事,永远也不想啦。求求你们,东哥。郑晶转过身,捂着脸。我们不约而同转过身。风打在脸上,大观河比先前臭了无数倍,河边涌动着白花花的浮沫,把什么东西卷走了。
本杰替他求情,说:“两位兄弟算了吧,算啦,如果钱能解决问题——”
东哥沮丧得快哭了:“我日你妈哟小武哥!你横行低地的虎胆被狗吃咯?”
“对不起。东哥,我在昆明过得好好的。你给我个机会。我重新开始嘛……”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我们呆站着。白雪的狂吠凄惨无比。东哥使劲摇头,仿佛这一切让他绝望透顶。他往武钢脸上啐唾沫:“捅你女人?你让我捅你女人?你有种。”
武钢一声不吭。
“兄弟,千万千万莫冲动!”本杰说。
东哥左手拎起白雪,右手抡刀。我们来不及开口,刀已扎进白雪咽喉。鲜血四溅。
我们傻了。白雪挣扎嚎叫的惨象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鲜血洒东哥一身,郑晶的白裙子也未能幸免,像红艳艳的鸡冠花。阳光泼下来。我听见郑晶一声哀嚎。东哥举起白雪,稍作停顿之后松开。噗通,它落入大观河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它顺着河流一路漂去。
男人大步走下东陆桥。
郑晶跑起来,她跃下桥头直奔河堤,追着白雪狂奔。河里有血。淡淡的被墨绿的河水稀释的血。她在几十米外才截住它,用一根树枝将它划拉上来,摊在岸边泥地上。它湿哒哒的身体蜷缩着。我们转身,武钢仍跪在原地,低垂的脑袋一动不动,直面臭烘烘的大观河。
九
“兄弟们,散了吧。”张勇说。
我们撇下武钢,跨过大观街返回天元。武钢还跪在那里,像东路桥头的一部分,镶嵌在星期三下午五点四十四分。我难过得要命。我突然恨这小子。他应该像个爷们一样让人扎个窟窿,再像个英雄一样重返沙坪坝的。可他光知道对着一条臭水河长跪不起。孬种。就算把钢筋插进对手屁眼,他还是个孬种。
一路上我浑身颤抖,一面开车一面骂娘。但愿重庆人武钢,或者武向荣,永远别回海埂7号场。
十
他说他早忘了。早忘了揍他的光头将他压在胯下逼他吞下半截狗屎,对方放了他然后他找到称手的东西。他不是孬种。他在低地上打过不少架让对手吓得尿裤子连连求饶。他狠起来像条狼。他早忘了。能记住的只有米白色低地,只有粉尘味榆树味青草味雨水味。社区比赛他们拿了亚军。他在决赛中完成一次助攻:准确地直塞撕开对手后防线,前锋接球后起脚破门。他还记得对手最后三分钟扳平比分。点球决战意外输了,因为他和中后卫罚丢点球。可亚军不也挺好的?后来他光着脚丫子站在十二码外漂漂亮亮将球罚进,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的低地微风拂动,吹着沾满细细沙土的脚趾,像白雪轻轻舔他。他记得在这块场地上的飞奔、冲刺、防守、进球。他的球队比不了惠恩但一场玩命的球赛和世界杯决战有什么区别?决赛为什么罚丢点球?皮球连门框都没沾轻轻划过门柱溜出底线,他抬手遮住脸,猛烈的心跳声像被全世界遗弃了。那天他爬上草芽山往下俯瞰——小时候就这么待在山顶往下看的,幻想有一天加入成年人的足球队左冲右突,让沙子打在脸上。规规矩矩的长方形球场像微微颤动的白旗,漂亮,宽阔,伸向远处,将踢球者和他们的余生包扎起来,向世人宣告失败——足球不过是失败者的游戏。从来如此。世界冠军也没法保证四年后还能夺冠,一个业余选手岂能奢望下一场下下一场还能进球?
十一
周六,他来了。我们相当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脚边跑着一条毛色花白的小狗,和死去的白雪一模一样。我们差点以为白雪又活了,或者从没挨过那一刀。
白雪。白雪。我听见他这么唤它。
再仔细瞧,你能发现它和白雪的差别:毛色更深,眼睛也不及白雪的漆黑透亮。他唤它的嗓音压得很低,看它的表情让人想起刚当上爹的刘磊。
我们在场边热身,他带着狗满地跑。我们摇头,叹气,多多少少感到羞愧。
他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晚上就走。
“走?”
“回重庆。”
没人说话。
“我带着白雪,回重庆。”他说。
“想好了?”本杰说。
“想好了。”
“还回得去?”
“总要回去的嘛。”
“郑晶呢?”
“走咯。”
他说,那天夜里郑晶收拾东西回湖北,他再也拦不住她。他说:“看在我们快两年的份上,看在白雪——”“行了。行了。你还有脸提它?”郑晶擦着眼泪说:“没有希望。没他妈的任何希望。你到底是武向荣还是武钢?你连一条狗都——”
她拽着箱子走了。他说他想追出去,可就算把她追回来又怎么样呢?再也没有白雪了。他不明白她最后的话什么意思:怨他连一条狗都看不住还是他不如一条狗?他知道,这一回,郑晶铁定要走了。十分钟后他上了街,哪还有郑晶的影子?他走到东陆桥,河面月光摇曳,有人噗通落水,很快挣扎上岸。他回到住处。屋里空荡荡的。他说他想起初来昆明的上午,天空蓝得像洗过的帆布球鞋。那种初恋般的新生之感再也没了。事实证明,要做另一个人有多难。半空中飘着甜腻腻的类似过期糖浆的焦臭。
这只也叫白雪的狗怯生生地不敢靠近。
他招呼它:“白雪,过来,你过来——”
“白雪死了。”桂子说。
他望着他的新狗。
“不好意思,兄弟。”张勇说。
“张哥哪里话哟。谢谢各位大哥,谢谢。”
本杰摇了摇头。
那条白雪凑到脚边又跑开,正好撞上加速返回的金恒,吓得又往武钢脚下窜。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如果你细想一下——这小子居然把人捅了,你又觉得他还算有种。只不过,我从来不觉得他是惠恩的一份子。他只是偶然跑来海埂7号场的重庆小子。
“要上场?”
“本杰哥,我——”
“上吧。上。”
就这样,武钢的最后一战获得首发,他在右后卫位置接连放倒对手。裁判掏出黄牌。我们吓一跳。我暗暗警告他:“收着点,我操!”
他眼圈通红。
那只狗老老实实趴在场下。他就这么轻易为白雪找了替身?就这么轻易把过去抹掉了?它轻轻松松拿到一个新名字,不用操心这名字是谁的,也不用操心他叫了多久,只管吃饭睡觉拉屎。它操心这些就够啦。
上半场还没结束,武钢像屠夫一样铲倒前锋,裁判掏出红牌。
接下来的事情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武钢抓过红牌摔在地上。好在群殴爆发时谁也没针对裁判。我们酣畅淋漓却又懒懒散散地投入战斗——鬼知道对方前锋断没断腿,反正他迟迟没起来。武钢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扑向对手,出拳疯狂而颇有章法,嘴里呜呜吼叫,喊出一长串没头没脑的重庆话。我们这才发现自己对重庆话的理解太片面也太肤浅。这是另一个武钢,对,是武向荣。我们加入进去,挥拳,狠踹。诡异的是对方突然退开了,我们也退开了,就剩武钢一人在辽阔的7号场上拳打脚踢。
然后,本杰模仿相扑运动员将他扑倒。
对方前锋还没起来。
“武钢,武钢。”本杰说。
那条狗汪汪冲向主人,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武钢被本杰、段凡压在身下,胳膊扭到背后。他瞪着自己的狗,突然厉声骂它:“滚,滚!”
它跑开了,委屈地呜呜叫唤。武钢喉咙里的嘶嘶声像牲口发出来的。
无人说话。
“断了!断了!”对方前锋抬起右手,大声说。
陈鹏,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中篇小说集《绝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