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楼日记》中的怡园
2016-11-24黄恽
黄 恽
《过云楼日记》中的怡园
黄恽
苏州怡园,是顾文彬在宁绍道台任上决定为自己和家人修建的私家园林。
这一年是同治十三年,顾文彬到任宁绍道台的第三年,也是他归隐回苏(光绪元年)的前一年,因此,怡园的修建与他退归林下有着隐性的关联。
这一年,顾文彬虚岁65,他有点百无聊赖。他在日记中感慨道:“余自履任以来,精神尚好,腰脚亦健,惟兴致则日减一日,平昔博弈饮酒,无所不好,今一概置之,独书画癖如故。暇则手一编,或作书或翻阅书画,否则萧然枯坐如在家僧。人生如白驹过隙,今年已六十有五,桑榆晚景,知有几何?徒以索寞销磨之,岂不可惜?今秋当决计归家,之后或可冀少增兴致耳。”这段感慨,系于一大段对清皇室同治、光绪兄终弟及继承不满的议论之下,预示着顾文彬对国事的不满和对前途的忧虑,所以他的修建园林,不但与身体状况,还与他对国事的失望有脱不开的关系。
怡园的修建,缘于顾文彬偶然的一个念头。
适园:园未有形先有赞
顾文彬在同治十三年八月廿四日的日记中说:
余拟一园,名之曰适园。先成一赞:
不山而岩,不壑而泉。不林薮而松杉,不陂塘而茭荷。携袖中之东海,纵归棹兮江南。或谓文与可之筼筜谷,或谓柳柳州之钴鉧潭。问谁与主斯园者,乃自适其适之艮庵。
顾文彬号艮庵,这段自拟的赞语,不但说了想象中适园的景象:有岩有泉,地上有松、杉、竹;池中有茭、荷、鱼,还说了园名的命意:自适其适,故名适园。所谓自适其适,即不计工拙,不计妍媸,只要自己舒服就行的意思。
这是顾文彬的纸上园林,也是他心灵的寄托。
日记中没说适园具体在什么时候建造,在头脑中成型之后,顾文彬应该是即刻修信一封,让自己在苏州的儿孙们开始准备了。
苏州的大户人家,往往都有一个后花园,顾文彬的适园也是个后花园,在铁瓶巷过云楼的后面,即北边,今怡园的所在。
园未成,题壁诗先有
同治十三年,是同治皇帝的最后一年,这年的阴历年底,同治皇帝驾崩,来年就是光绪元年了。这年腊月初十,顾文彬得悉适园已经开始动工兴筑,他很高兴,在日记中“口占一律,俟他(年)归田,留题于壁”,诗是这样写的:
数椽老屋乱余存,更辟荒榛筑小园。竹笋抽时樊曲径,藕花多处敞层轩。
砚留宿墨呼童涤,瓶汲新泉待客温。燕子未归帘未下,夕阳红到柳西垣。
乱是指太平天国之乱,乱后不仅有余屋,且还有力量兴筑园林,对于顾文彬而言,自然心中得意的,这得意的心情体现在想象中的园林生活里,写字泼墨,烹茶话旧,不觉已是夕阳在山,而燕子未归,故而竹帘未下,等待燕子归来。园子里有竹子,池塘里有藕花,分明是春季夏初的景象,主人在园子里盼燕归来看夕阳西下很是满足。他身虽然在宁波,心却已经在苏州的后花园,一副自适其适的状态。
园林的修建,都在顾文彬的遥控之中,他和在苏州的子孙们靠家信联络。光绪元年二月初七,他在日记上有个眉批:“园中须再造一楼。”
顾承患病,园林停工
光绪元年二月十八日,顾文彬的爱子顾承患病,园林的施工暂停。
二十日,顾文彬收到四孙的家信,知道:承儿于十七日夜复发肝气,血未净,肠红少而未止,请停后园工程。
顾承之病因,顾文彬曾在致吴平斋的信中谈及,乃是:为了父亲归隐林下而准备憩息之所,即兴筑园林,而被议论和侮辱,从而郁结致病。由此可见,怡园的建造,在苏州当地,曾有过不少阻力和不利舆论。
顾承患病后,顾文彬不久也大吐其血,终于在这年三月决定辞官归隐。他先是向顶头上司浙江巡抚辞官:
自起告病禀稿。(三月初八)
令张诚赍病禀进省。(三月初九)
张诚自省中回,知病禀中丞已批准矣。(三月二十)
告病开缺折,中丞于是日发。(三月廿七)
至此,顾文彬因病致仕基本落实,而在苏州,顾承则待病痊愈,即继续开工。
顾文彬监造怡园
《过云楼日记》中,顾文彬对造园的指导,可以看出他园林审美的造诣和对花木的重视:
园中之屋如柱太细,皆包方,便可藏拙。(四月初三眉批)
天久不雨,园庭花木须勤于浇灌。(四月十六眉批)
光绪元年四月廿八,顾文彬离开宁波,登舟归吴,于五月初二薄暮到家,开始了他的退归林下的生活。
是年八月,后园进入花木布置阶段——
光福山中黄晓云善种花树,在管春花圃作伙,承儿书识之。从山中载出桂花树五十本,皆如碗口粗。连日在园中观其种植,亦一乐也。假山石新立,嫌其骨出如飞龙,今以花树环植,如裸体人得衣,一望郁葱,大有生色。(八月初八)
怡园原有金粟亭景点,据1930年徐沄秋《吴中名园记——怡园》一文载:“亭居藕香榭东北,绕亭皆桂树,中悬勒方琦书主人集辛幼安词一联云:‘芳桂散余香,亭上笙歌,记相逢金粟如来,芷宫仙子;天峰飞堕地,眼前突兀,最好是蜂房万点,石髓千年。’”八十多年前,徐沄秋所见的这些桂花树当就是黄晓云从光福移栽而来的,金粟即桂花的异称,金粟亭即因桂花多而命名。时移世易,如今的怡园,金粟亭已经不存,该处已改名为云外筑婆娑,四面方亭。四周桂树不多,勒方琦书也不存。
园中之石皆取给于赵园,近又得山塘杨铁蕉家园中石,大小数百块,内有一峰,皱、瘦、透三美皆备,为诸石之冠。自幸何缘得此异物,前代米颠下拜之石,未知视此如何也。价洋二百元,运立之费加二三倍然。内有一峰名东安中峰,据云当年杨氏得此,出五百金,则其价远过于此时矣。(八月初十)
这是《过云楼日记》对园中峰石情况的记载:主要得自赵园和山塘杨铁蕉家园。其中从后者所得之石,一块是顾文彬极得意的,三美皆备,可以媲美米芾下拜之石;另一块则是东安中峰,今在拜石轩北的庭园中。徐沄秋《吴中名园记——怡园》篇载:
岁寒草庐东有葡萄架,绕架北行,转至庐后,即拜石轩。轩前怪石嶙峋,芳草如积。峰窍嵌空,玉骨玲珑,或如古树倒垂,或如云霞横出,窲窱峇呀,幻为奇观。痴老性情,奇章意趣,可于此中得之。
岁寒草庐和拜石轩是一座建筑的两面,岁寒草庐是南面部分,拜石轩是北面部分。其东已无葡萄架,今为廊,轩前太湖石均在。东安中峰是三块峰石中一块,镌刻苍谷题名字样,当是在杨园中原先就有的题刻。
到此年十月,花园粗具规模,二十日,顾文彬导李鸿裔“游后园”,可见当时还没取名怡园。
适园正式定名怡园,最早见于次日的日记:光绪元年十月廿一日:
手辟荒园只自怡,几间茅屋与疏篱。输君邻近沧浪水,不愧烟波旧网师。
这首诗原是为李鸿裔购得网师园,大兴土木进行整修而作,共四绝,这里引其第三首。该诗首句有一夹注:余自名新辟之园曰怡园。
至此,怡园凭空出世,且沿用至今。
怡园的不断完善
怡园建成后,《过云楼日记》还有许多关于怡园的记载,顾文彬正使之不断完善。除了向光福黄晓云买桂花树外,顾文彬还请了个树木掮客王跷仙专门为他到处物色古树名木。
岁寒草庐之南墙下立石笋十九株,是日植二柏一松于石笋之中,另植五松于小沧浪之西,皆王跷仙经手。(光绪元年十一月廿三)
小仓口有一尼庵,庵中有罗汉松一株,长二丈许,大合抱。三儿欲移入园中,令王跷仙与尼相商。尼卜之于佛,得大吉签,遂允移。廿七日掘起,廿八日用两舟并载至言子庙河,于夜深人静用塌车拽至园门,今晨拆墙而进,植于岁寒草庐之东阶下,根蟠于地,枝耸干霄,园中大树,此为巨擘。(十一月廿九)
王跷仙在木渎觅得罗汉松、玉兰各一树,植于岁寒草庐之南院。松之围与前得尼庵之松相仿而较嫩,盖年代不及前松之古。前松一干直上,枝叶皆紧,此松由一干而分两歧,枝叶较散而茂。……(光绪二年二月初九)
复种玉兰于梅厅之前,种大垂柳三株于池上。(二月初十)
王跷仙又觅得大白皮松一株,种在岁寒草庐紫薇穴内,其紫薇移植于石听琴室之南,老柏穴内,老柏移在小沧浪亭之右。(二月廿八)
自廿四日小病以来,不到怡园者五日矣。因惦记新植之白皮松,遂戴风帽往观,亭亭独立,干虽粗而尚嫩,似较胜于先种两株,移往石听琴室前之紫薇,位置亦甚合适。(二月廿九)
王跷仙从光福觅得古柏一株,数百年物也,植于岁寒草庐。庭中之东南隅掘去已枯罗汉松一株。此柏古干离奇,枝如虬凤,为庭中群树之冠。(十一月廿五)
种黄杨一株于舫垒之北,亦百余年物。(十一月廿六)
王跷仙从穹窿山坞人家购得大白皮松一株,载入城中,泊舟草桥堍,须数十人牵挽,因雇轿役二十人助之,用塌车拉之至尚书巷口,难于转弯,大费周折,拉至园中梅林过夜。(十二月十八)
令匠役数人先树鹰架于拜石轩,然后将松树种入,松稍高过小楼屋檐,但愿经春荣茂,乃为万幸。(十二月十九)
种罗汉松于岁寒草庐,五色山茶于牡丹厅,从古庵中移来。(光绪四年二月三十)
由王跷仙觅得的各种名贵树木,如今在怡园中或存或亡,或已更易新树,很难一一指认,如拜石轩的白皮松和古柏,石舫东北的黄杨,似乎应该是当年原物。顾文彬为了怡园,可谓不惜工本。
除了罗致花木,顾文彬还到处物色太湖石和石笋:
辰刻,携三儿至梵门桥弄王氏宅观楠木厅三大间,前有石栏三面,湖石甚多,连余房约廿间,索价千元,顾万全经手。余还价六百元,此交易若成,园中石不必再添矣。(十月廿八)
园中山上主起三峰,颇极嶙峋突兀之观。(十一月初七)
更夫老许醉后误将丈许石笋碰断,恨甚,撵之。(十一月十四)
是日,怡园梅花馆前立一竖峰,颇玲珑,与东首一峰并峙。(光绪二年九月十二)
顾文彬本人是书画家、书画鉴赏家和收藏家,他对怡园的匾对也甚经心,还预备扩大怡园的规模:
晤杜小舫,嘱将所书南雪匾添跋。(光绪元年十二月十六)
怡园之东张氏屋,拟购之改造祠堂,亦何友云经手,还价一千四百元,大约可成。(光绪元年十二月廿七)
顾文彬为了突出怡园景观,还拆借家宅里的湖石。《过云楼日记》光绪五年九月二十:
怡园梅花厅之前有两峰屹立,极嵌空玲珑,惜为竹篱遮其下半。余于承儿相商,将竹篱移绕于两峰之后,另用湖石砌成花台,预备明年种牡丹、芍药,而湖石已无处可购,不得已将宅内东西两书房旧石拆动罗挖,共得石数十块,勉强凑齐,居然可观,而两高峰之全体毕现。此举甚为快心,明岁花时必烂漫可观,时届余七十正寿,当于花前浮大白也。
怡园池塘中除了蓄鱼外,园子里还养过耦园主人送来的鹿,还有麋、鹤等动物,动物的蓄养为园林增添自然的生气,然而由于动物寿命有限,只能给园林带来一时的亮色,毕竟不是园林的根本,此不赘述。
怡园是苏州园林中的后起之秀,建成迄今不过一百四十年。怡园的兴筑凝聚了顾文彬父子的无数心血,所幸这么多年来除了拆毁祠堂等附属建筑外,园林的风貌得以保持,依稀还能看到当年的景象,遨游其中,足以遥想顾氏当年《过云楼日记》笔下点点滴滴的心路历程,为我们后人怀想那过眼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