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郑振铎、徐铸成和宋云彬
2016-11-24朱子南
朱子南
叶圣陶、郑振铎、徐铸成和宋云彬
朱子南
宋云彬(1897——1979)是我国著名的文史大家,爱国民主人士。他于1924年8月参加中国共产党,1926年去黄埔军校任编纂股股长,编辑《黄埔日报》,与萧楚女、恽代英共事。后去汉口任《民国日报》编辑,并任武汉政府劳工部秘书,这是仅次于正副部长的职务。1927年7月,因蒋、汪合流而被列入黑名单,与茅盾一起潜离汉口到上海,因党组织被破坏未接上组织关系。后进入开明书店任编辑。抗日军兴,与沈钧儒等创建中国人民救国会,后去桂林,经郭沫若力邀进入军委会政治部桂林办事处任中校工作员。其时,与夏衍、孟超、聂绀弩、秦似一起创办了以刊发杂文为主的《野草》杂志;又兼任桂林师院教授。1949年初,与郑振铎、叶圣陶、柳亚子、徐铸成等同船自香港北上,出席了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参与了开国大典。建国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1951年去杭州任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员、文委主任、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等职。1957年被打入另册,经周总理关注,调入中华书局任编辑。1959年3月,又任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他的右派帽子是在1960年被摘去的。几十年来,他留下了《中国近百年史》《明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简编》《康有为》等著作,以及《破戒集》《骨鲠集》等杂文集,也留下了自1938年12月至1966年8月的25册日记。这日记,其内容之丰富,是可以作为中国现代史的补充与旁证的。
在宋云彬的日记中,可以深切地感知到他的人脉之广。交游广阔,这是要有条件的。首要的,是要让对方认可你的为人与处世的基调、品性、志趣、爱好、学养、风度、友爱,对宋云彬来说,与他相处几十年的友人郑振铎在1951年对唐弢说起,“我最喜与云彬小饮清谈,他风度潇洒,数十年如一日,不若一般自命先进者,一脸正气,满口教条,令人不可向迩。”这也是的评。在当时,一些以往的友人在进入政府工作、担当一定的职务后,待人处世就有所变化,再不像过去一起从事民主运动时那样的可亲近了。
徐铸成也曾回忆,在1957年反右已开始之后,他到北京出席人大会议时,中央统战部的李维汉、上海市委统战部的刘述周找他谈话,要他尽量作好检查,“想想你的上下左右,和什么人接触过?有意无意受到什么影响?”再三逼问,徐只得说,“我平素最钦佩的是傅雷、宋云彬两位”,“有时向他们请教,主意还是我自己定的。”在李维汉、刘述周来说,是要徐交代“幕后指使人”,或受其思想影响者,但在徐来说,却是对宋云彬景仰之情的真实流露。还在1949年一届政协会议前的9月13日,徐铸成的日记中就有对宋云彬以及叶圣陶、郑振铎、傅彬然等人的评论:“此数兄气质极相似,正直不阿,洁身自爱,殆知识分子中接受优良传统,甚有修养者。”(《徐铸成回忆录》,三联书店1998年4月版)这与郑振铎对宋云彬的评论何其相似。而正因他们“气质相似”,也使他们的友情伴随始终。
巴金自桂返沪,嘱人照料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有盛名的人士,宋云彬大都有所交往,或亲密无间,或尊崇嘉许,或有所非议,但都是出于他正直的人品,率真的性格,或当面坦言,或书信直陈,这些,也大都留在他的日记中,现在读来,仍感到他观察的犀利,无畏的脾性,而不虑及直言惹祸,留下的是一位知识分子的风骨,还有,他所接触的那些人士的形象与活动。
对云彬先生的处世待人,与他有数十年交谊的傅彬然是看得很清楚的。早在1940年4月26日宋云彬客居桂林时,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录下了傅彬然给他的信,“深切觉得最近对你‘半真半假’的开玩笑的态度不行,并且深感不安”,虽说“这种态度发生的根源,却是为想给好友一种劝告”,但是,“你一无城府,自己并不知道,可是却自此得罪了不少人”。“还有你看人,有时候,往往以别人对你个人的态度而别好恶,而且必见之于辞色,也是很吃亏的。”“这一态度,若在太平年代,也许不但无损反而是可爱的,然而现在却不行,而且是危险的。”这对云彬先生来说,可谓是极中肯的批评,宋云彬也是心悦诚服的,在日记中特意写下了,“读了三四遍,使我非常感动。平生就缺少这样的诤友”。这样的诤友,其实是不少的,如叶圣陶、夏衍、陈叔通等。但信中提及的宋云彬的“态度”,在“现在”还算无恙,在“太平年代”的特定时期却是被作为“贱民”看待了。
云彬先生的日记始于在桂林时的1938年12月18日,次日,写有:“午与鲁彦、舒群、巴金、杨朔、张铁弦、丽尼在桂南酒家午餐,商讨出版文艺综合半月刊,定名为《一九三九》,拟于明年一月五日出创刊号。”如此,则筹备出刊的时间仅为16天。在用餐时商讨有关问题,或是报社、杂志邀约聚宴,是当时文人的一种习气,也可借此机会交流文化人的信息,在战时,这是在紧张生活之余的一种调剂了。如1939年1月25日,“晚,《国民公论》社宴客,座有夏衍、巴金,谈甚欢。”在这次聚宴中,夏衍说了“雁冰已赴新疆”一事,“其眷属则留居云南”。平时,一些知交亦常来常往串门。1939年1月29日,“夜,在味腴酒家宴子恺、彬然,座有舒群。子恺将于下月赴宜山,任浙大教授。”这是为丰子恺践行。1939年2月11日,“彬然自两江来,晚,与舒群、彬然在天南酒家吃饭”,这是为傅彬然接风,然谈兴未尽,“彬然偕余回家,巴金、鲁彦亦相继来,谈至十时始散。”1939年2月13日,“巴金亦将去上海,特为介绍信一封,致伯涛。”所以特为巴金写介绍信,在同日的日记写有:“鲁彦得讯,其眷属过温州,仗伯涛之助,得安然乘轮赴沪”也。宋云彬也是热心人,予人方便,尽力协助,是他交友的信条。同日:“夏衍来,云将赴四战区,并由海道赴三战区,请领军用证明书,四组已拟照发,而丘代副主任拒之。丘本为第二厅处长,过去专以压迫思想前进之知识分子为事,今犹未改其旧作风也。”其时,宋云彬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驻桂林办事处第三组任职。事虽未办成,亦可见云彬先生对友人所托事之热忱。1939年2月2日,“夜与夏衍等闲谈,睡甚晚。”可惜的是,这“闲谈”的内容未能写下,否则,必将为现代史增添可供研究的资料。在桂林,也时有谈论文艺方面的座谈会,1939年3月19,“舒群邀开座谈会,在小迦南咖啡馆,到者有艾芜、杨朔、林林、艾青、杨晦、丽尼,讲题为‘文艺上的取消主义与公式主义’,各人颇多发挥。”这些日记,记录了宋云彬在桂林时与文化人的交往,从中可以见到,他与这些文化人的关系是相当亲密的,也反映出他心地的坦诚与乐于助人的品格。在他的日记中,还多次提及司马文森、欧阳凡海、沈同衡等人。移居昆明后,1945年3月6日,见李公朴,“与李公朴别已七年”,邂逅时是相见甚欢的。后又见罗隆基,时在1945年5月17日,也是“谈甚欢”,也有轶闻,“罗隆基谈徐志摩与林徽音、陆小曼恋爱经过甚详。又谈此次昆明文化界对时局宣言起草经过,云已四易稿矣。余告以重庆文化界人宣言起草及签名经过,谈至华林最初自告奋勇,列名宣言,后忽翻悔,致函中央日报否认事,罗谓此与写悔过书何异,相与大笑。”那真是一语中的,也可见他们对这种政治上的反复无常者的不齿。
1945年4月7日,“茅盾、巴金、金兆梓等联名来函,谓‘拟乘此湘桂文艺作家内徙,同志群集之机会,成立一种机构,为同仁之写作及出版谋便利’,邀请参加。并谓‘弟等所邀请共同发起此事者共十一人’”,计有:老舍、宋云彬、洪深、柳无忌、孙伏园、章靳以、叶圣陶、郑振铎、吕叔湘、朱自清、闻一多。这大概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准备成立为文艺作家之“写作及出版谋便利”的组织了。云彬先生的这一记载,为我国的文学史、出版史、作家权益保障史保存了一段史实。也可见当时宋云彬在文艺界中之信誉与声名。但是,在检查了《抗战文学纪程》(西南师大出版社1986年版)等相关资料之后,并未见有这一组织正式成立的记载,或许只是在拟议中的。即使如此,也反映出当时有识之士对文艺作家在写作与出版上所存在的困境拟作援手的一种思考了。
郑振铎:“吃不得的”
1930年,宋云彬先生进入开明书店,与夏丏尊、叶圣陶、丰子恺等共事。自此,开始了与叶圣陶长达四十余年的友谊。他们两人的性格、脾性相投,都是鲠直、直率,不伪饰,不装扮自己的。
叶圣陶不伪饰、鲠直的脾性,宋云彬曾写有一则轶闻:“某次宴饮,主人强客酒,圣陶恶之,再四拒绝。伯翁(按,为王伯祥)从旁解劝,谓圣陶故不善饮,请勿强。圣陶正色曰,否否,余故善饮,独今夕不饮耳。”这是在叶圣陶卧室与吴大锟、潘介泉等饮酒时谈及的故事,可见确是事实。一则故事,叶圣陶的脾性便呼之欲出了。
宋云彬先生有所作,有时会交与叶圣陶过目。1949年4月18日,“续写《读<闻一多全集>》,下午写毕,交圣陶。圣陶评阅一过,谓文句有小疵,如‘有着特别的意义’,多一‘着’字。并谓近人犯此病者甚多。”就是多这一个字,看似无关宏旨,叶圣陶也是不放过的,可见其大家风范。
宋云彬与叶圣陶的交往是不拘形迹的。这是一则趣事:1949年7月10日下午三时,宋云彬与叶圣陶夫妇一起出游,在上林春小饮,“余与圣陶共尽十二两”后,“经过一西瓜摊,余邀圣陶伉俪同吃西瓜,圣陶谓这样吃不雅观,余谓反正没有熟人,吃几块何妨。在立吃之际,忽有人拍余肩,曰:‘吃不得的。’回头视之,则振铎也,相与大笑。”看来,叶圣陶的生活习惯与他的文字一样严谨,居然也被宋云彬“说服”了,这是少有的一例,而郑振铎拍肩的动作,与玩笑话,也是不拘形迹的。这也都反映出那时的名士风度。
对叶圣陶,宋云彬是由衷敬佩的。在1951年6月8日,更是直抒胸臆,写下了这么一件事:“《新观察》二卷第十一期出版,发表余致编者信一件。圣陶阅后,指出某几点语带讽刺,易使读者反感。余细加思考,顿悟‘文如其人’,实为至理。卖小聪明,说俏皮话,为余一生大病。写文章态度不严肃,不诚恳,即余为人不严肃,不诚恳之表现,今后当痛改之。”云彬先生感叹:“平生益友,首推圣陶,特记之,以资警惕,以志不忘。”这也确实是叶圣陶出于友情而说的极为中肯的指摘,也是宋云彬发自内心的极好的反省。但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云彬先生即使在被打入另册之后,仍然是难改本性,这就有了叶圣陶又一次相当婉转的批评。1959年4月20日,宋云彬出席政协小组会议,有一15分钟的发言。“休息时,周瘦鹃谓余发言勇敢,甚可钦佩云。”5月8日,叶圣陶在见到宋云彬时,说已看过他的这一发言稿:“里面有骨头。”云彬先生也是心领神会的,“其意谓余未心服也。”与宋云彬同在政协小组的他的熟人有方光焘、沈志远、余纪一等人,都是可以体察到宋云彬发言的含义的,周瘦鹃说是“勇敢”,叶圣陶说是“有骨头”,理解同一,而评价不同,在周瘦鹤是“钦佩”,在叶圣陶则是从保护的角度作委婉的规劝了。须知,那时宋云彬虽为全国政协委员,而右派是尚未摘帽的。
郑振铎:“热酒热酒”
宋云彬先生嗜酒,每日必饮,即使在火车上也不例外。饮酒既多,也就有友人规劝止酒。1949年6月9日晚,云彬先生在尽白干五两之后,酒兴大作,复返远东饭店,与孙赵孟等剧谈,至10时方雇车返。其时,云彬先生想起了夏衍对他的讽喻:“夏衍尝谓余饮酒有三阶段,一说话渐多,二声音渐高,三伦次渐少。”这映出夏衍的性格,在规劝中有形象的介绍,这是让宋云彬自省失态了。陈叔通作为长者,也对宋云彬的饮酒有过规劝。1950年2月18日,为庚寅正月初二,云彬先生家大大热闹了一番,来宾络绎,有柳亚子夫妇、陈叔通、陈劭先夫妇等,又邀了郑振铎、余心清、赵斐云、曹禺夫妇共用晚餐。“共饮酒七斤,振铎犹呼‘热酒热酒’。酒后剧谈,至10时方兴尽而散。”于此可见他们的豪兴。好友相聚而谋一醉,又“剧谈”,是在建国初期相对较为宽松的环境,在若干年后就难得一见了。也在这天,“陈叔老婉言讽余止酒,盛情可感”。但宋云彬却未能听取长者的婉讽,酒,伴随了他的一生。陈劭先,也是长者,年长宋云彬12岁,建国后曾任第一届、二届、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早年参加同盟会,参与了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抗战时,他与沈钧儒、杜重远、邹韬奋、胡愈之等人在桂林创办了文化供应社,任社长,并邀请宋云彬加盟,担任出版部主任。他们的友谊,自那时就已很深厚了。
宋云彬嗜酒,徐铸成也曾说过。1957年夏,徐铸成去北京出席人大四次会议,“初到京时,我曾与叶圣陶、郑振铎、宋云彬三位先生一起共酌(我们这四位‘酒仙’,照例每入京必聚饮一次的)。”说起这“四位酒仙”,盖典出于1949年2月他们自香港北上途中的轮船上。叶圣陶、郑振铎、宋云彬每餐必酌,他们是预购了一打白兰地的。徐铸成无准备,算是“陪饮揩油”。同船的柳亚子见之,称为“四大酒仙”,也有人附和,于是这“名号”就流传开来了。这次,虽饮,却不醉而清醒。宋云彬在杭州已被批判多次,在饮酒时叹气,“恐怕此次在劫难逃了!”徐铸成却宽慰宋云彬:“可能有人真正想反党,你是人所共知的党的老朋友,如果我们也被打成右派,岂不令人寒心?万一有事,谁还敢挺身而出拥护党?”宋云彬听后,是“惨然一笑”:“天下已定,以后不会有什么万一了。”这认识,是何等清醒!叶圣陶、郑振铎则说:“时局真有些看不透,究竟要发展到什么地步?”这“地步”,是为历史证明了的。宋云彬的见解,也是为历史证明了的。
家父朱宇苍与宋云彬自1920年结识后,友情伴随始终。1958年,云彬先生感叹:“自遭颠簸以来,友朋通信者惟朱宇苍、叶圣陶、王伯群、傅彬然四人而已。”这友情,是不因宋云彬为“右派”而有所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