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
2016-11-24赵践
赵 践
一九五三
赵践
1953,怎样特殊的一个年份?我出生稍晚,对1953年基本没印象。
在《苏州市志》所载的新中国成立后苏州历年大事记中,1953年令人瞩目。所载十六件大事,首件大事便发生在2月17日——农历正月初七。时任苏州市委书记刘中,市长李其华,那一天在南京登上了毛泽东主席的专列,专门汇报苏州的手工业生产恢复情况和人民生活情况。这一路汇报交谈,据载长达3个多小时,直至专列到达徐州。
专列,是毛主席巡视新生的共和国的方式。列车穿越广袤国土时的情景,想来也跟我们入学后便会唱的“社会主义好”“我们走在大路上”歌曲一样,激越酣畅,深远辽阔。
“毛泽东主席就苏州商业、服务业、交通运输业的发展,园林、古迹、文物的保护,街道工作、爱国卫生运动、储蓄等工作作了重要指示。”
——“大事记”中如是说。
细数一下,毛主席所关心的苏州民生大事十余项,园林保护赫然在列。
素谓盛世修园,1953,苏州已经到了那个时刻么?
可是苏州真的开始修园了。
此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进入了第三年,苏州派出了医务工作者101名、汽车驾驶员49名。至1953年初战争阴云还在疯狂扩展。虽说停战协议当年7月最终签订,但就在2月份,美国还在计划对朝鲜使用核武器。
可是苏州还是修园了,据老园林说最早还不是1953,1951年就开始了,当然那只是少数几个,1953年就多了,拙政园、留园、狮子林、网师园等十二处。可称是一次大规模整修,旧中国留下的欠账不用说太多,而苏州人修园的心结憋了又憋,早已急不可待。多年以后——该说是六十年以后了,如此悠长的岁月,当年所有的故事,要说的似乎应该早就说完了,当年所有的那些兴奋激动也应当平息已久,但当我2013年年底走进园林局采访时,就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的那次大规模修复居然还有我从未听过的新故事,还有我从未知晓的新人物。这回说的不是我听了又听却总是有新故事的谢孝思,而是一个旧社会开过营造厂(工程队)的名叫王汉平的苏州人。王汉平跟随谢孝思修复留园,留园里有一只名叫可亭的亭子。可亭其时破烂得如何?王汉平花了多少心血?一概略过不说,只说修到最后亭子顶上还缺一只帽子(亭尖),大家正商议时,王汉平不见了,待再出现时,手里已经有了一只。
“一只什么?”我追问。
“家里一只大花瓶。”园林局的沈良先生回答我。
都不再说话,可是应该都在想同样的问题:放到现在每天流水般泛滥视频的鉴宝节目上那花瓶会是什么?一堆大大的金钱,而决不是一只什么帽子。
此时我才明白,何以人们总是不能忘记1953,爱谈论1953,何以总是那么激动,那么神往。1953,新中国成立后由时任苏州市人民代表协商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的谢孝思主持带领的团队对园林的首次修复,他们敢为天下先的的毅力勇气,他们的聪明睿智,更有他们的献身精神,在苏州园林史上早已成了一个经典,一座宝库,后人永远能从中得到启示和教益的神圣殿堂。
岁月流逝,人们对1953年园林修复时的情景、包括种种细节却越来越清楚,是在记忆的浪花中互相叙述互相印证而磨砺清楚的。
可是这年的苏州还结集着、活动着另一支队伍,不可小觑的队伍,由南京工学院刘敦桢教授带领的,新创立的中国建筑研究室工作人员张步骞、朱鸣泉、傅高杰、曹见宾等组成的专家级队伍;以及后来越来越多地加入进来的南工建筑系教师学生组成的队伍,一件事,就是对时存的所有苏州园林作调查研究。
这是建国以来对园林的第一次调查,同样地,也是自有园林这种事物以来人类有组织的第一次调查,史无前例。
为什么不是苏州人自己做这件事呢?自我看到这段文字后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个,是因为有太多的苏州人想做这种事。并且似乎做个苏州人生来就是做这种事的。自我做了苏州人后我也认为我该做这事。
不是吗?这么多园志园记古人写来干什么的?不就是让你去找吗!路边草丛中时而会绊住你脚的湖石残块是干什么的?它都自动跑到你脚边来了,好吧你就赶快去找吧!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明白所有的老园志老园纪其实一说到园址,语句便开始含混游移不知所云。并且那些神秘地出现、似急着要显示什么的残石,也会神秘消失,快得你眼睛都来不及眨。
充其量你,以及与你一样的人,都只是古城中的梦游者。
1897年出身在湖南新宁县一个清代官阀之家的刘敦桢,很早就不是苏州的陌生人。
1923年初创立的苏州工业专门学校,我国第一所中等建筑技术专业学校,便是他以官费留学日本归来后,与留日同学柳士英、朱士圭、黄祖淼共同创建的。那年他27岁。
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留着短短的西式头,昂首、瘦削、神情严峻。在调查古建筑时留下的黑白照片中,穿着的似乎都是白色(或许是浅色)西式衣裤,即俗称的短打,鲜有那年代读书人的儒雅长衫,当是勘察那些高大深邃的古殿以及更高大的古塔需要爬高落低的缘故。
攀爬,是考察的基本功。在当年苏州工业学校的学生记忆中,“刘敦桢课余调研姑苏古建筑,事必躬亲,或冒屋塌之险,或登脊梁查始建之年,或攀腐木探构造之精奇。寒暑无阻,惜时如金。”第一年执教之余他已经遍访京、沪、杭一带的古建筑胜迹,进行了实地勘察。到1926年他结识了学校请来为学生授课的苏州工师首领姚承祖,由此开始了一段忘年交,竟至维系终身。
是从一本名为《营造法原》的书开始的。最早还称不上书,只是姚承祖为工校学生授课的自编教材。以他祖上灿亭先生所著《梓业遗书》为本,加上自己多年的经验编绘而成。其中还杂有他带徒弟所用的简便易记的吴语歌诀。
1959年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首版。全书二十四章,图版五十二幅,插图七十一张,典雅精美,隽永厚重。
从带徒歌诀到传世宝典,有着怎样的整理过程?民国二十年刘敦桢参加中国营造学社,带了姚承祖这本书北上。社长朱启钤十分重视,亲自整理。“穷数月之力,躬自整比”,最终因为南北方术语相差太大,“图式无复缩尺、形象比例无法悬拟”,“卒废然中辍”。直至后来刘敦桢找到了自己当年苏州工专的学生,其时正服务于中央大学的苏州人张镛森,才算对了路。但是时机却不对了,卢沟桥事变,战争爆发,种种不测种种不遇种种失此交彼,致使因积劳成疾、伤病缠身而即将离开中国营造社的刘敦桢心情黯然。姚承祖在75岁时已经病逝于苏州。在“营造法原跋”中刘敦桢写下了心中的沉重“拖沓之罪,无以见亡友于地下。”
一个是梓匠世家出身的梓匠首领,童年时便以烛油捏亭台楼阁为戏;一个是立志报国的海归青年才俊,这对看似迥异的一老一少,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设于可园的苏州工业学校里,有过一段快乐时光。
“旋以同声气求,余与先生过从渐密,春秋假日,相与放怀山水,周访古迹,旁及宅第、园林,析奇辩难,遂成忘年之交。”
可以想见,刘敦桢首见园林包括木渎严园当在那时,因为严园正是姚承祖修复过的。
1936年夏,又是暑假,刘敦桢又来到苏州。“余因暑期休假之便,南游新都,盘桓旬日,意尤未阑,忽忆金阊名迹,相距宻迩,复为苏州之游。”但“草草二日,涉猎所及,不啻万一。然双塔与玄妙观三清殿,未获详细测绘,萦系胸中,无时或已”。
这才有了当年9月的第二次苏州之行。是与同在中国营造社的梁思成一起来的,梁思成看了他摄的照片,与他一样惊奇,“以为大江之南,一城之内,聚若许古物,舍杭州外,当以推此为巨擘。”两人商议决定先从园林调查着手。
9月8日“调查怡园、拙政园、狮子林、汪园四处”。
9月9日“抵木渎镇,游严家花园”。
与前四园不同,前者明确为调查,严园却是轻松愉快的一个“游”字,这就使我们想起刘敦桢二十年代的游历来。姚承祖病故于1938年,此时应该还在,如身体许可他会很乐意为新老朋友作导游。即便自己已不能游,他也会把一切安排好。
“记游”是当年9月刘敦桢刊载在《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上的关于此次苏州之行的文章。在他所有大篇章的调查报告中唯这篇以轻快的标题出现,可见其心情。文末说道,“故人为之美,清幽之趣,并行而不悖,而严氏之园又其翘楚也。”
“翘楚”,高出树丛的荆树,意喻严园的杰出。我想这也该是同行者梁思成先生的评语。
又回到开首那句老话:1953,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幸运年份?为什么修了留园又要修拙政园?修了狮子林又要修网师园?是因着留园修复的成功喜悦而一发不可收拾,以至接踵而来把所有的园林都修个遍修个够?!
所有园林,当然只是已知园林,数量约十余个。1953年的说整修当然只是说它们,从来都只能对它们。除了这个数字,我们当然还知道有那个大数字,那个令现代苏州人骄傲的明代园林271处、清代130处,出典为《苏州府志》,堂堂官方。我们当然相信这个数字,尽管依旧不太清楚当年的官府是采用什么方法来的。但想来应该不是明清时代的居委会那类基层组织发表格统计而来,更不是官方派人实地踏勘而来,而是别一种途径,文人墨客途径。
哪个时代的文人墨客都好园林,好写园志好写园纪好说园林典故,当然更好收集园志园纪,掰手指头,为别人家的园林计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辛辛苦苦地逐代累计。如此天罗地网,哪个隐秘的园林也逃不出他们欣喜的眼睛,逃不出他们的缜密计数。所谓纸上园林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哪是走街穿巷指着门第实地数来的?上哪儿去指?数哪个?
当然也就是已显示于世的十余个园林之外的那些才是大多数,当然也就是深藏于世的未知园林才是最要紧的,它们什么模样?又怎么了?经历了那么多岁月年轮、风雨沧桑它们还在吗?受破坏了没有?坏得怎样?能不让人牵肠挂肚?!
所以1953年的苏州园林才有那么两支队伍,一个修一个找。修的是已暴露于世的,找的则依旧悄无声息地沉埋在民宅中。
这才要找刘敦桢吗?或者说刘敦桢这才来到苏州搞园林调查研究吗?
翻开刘敦桢全集,《河南、陕西两省古建筑调查笔记》《昆明附近古建筑调查记》《云南西北部古建筑调查日记》……比比皆是。二十年代要调查,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更要调查,因为日寇打进来了!
如此地调查调查再调查,当然是因着他那代人所属的时代,数千年封建帝制崩溃的时代,半封建半殖民的时代,弱肉强食的时代。新的还没能成气候,旧的却分崩离析、无可挽回地逝去。调查正是为了数千年中华命脉的保护传承、延续光大。那样的时代才有那样的梁思成刘敦桢们。“骑劣驴行山”“坐滑杆渡河”,正是那时代他们用尽一切原始的拙劣的交通工具爬山涉水搞调查研究的写照。
1953的调查研究不需要爬山涉水,摹山拟水的城市山林当然应该就在城市之中。说得更确切一点就在苏州城其时的一千六百三十四条街巷之中。
一千六百三十四条苏州街巷与刘敦桢们当年曾经的西南云贵高原十万大山比,谁更深邃谁更神秘?苏州街巷似乎更甚。这样说并不是夸张。不说未暴露于世的,只说现在街巷里那些已经开放的,开放了数十年的园林,对游客仍造成困扰。尽管现在已经有卫星导航还有路牌指路。
说起那些路牌,紫红色的路牌,所有风景名胜都具有的国家特定的标牌,在所有高速公路上延伸,也在所有的交叉路口所有的拐角弯处显现,尽心尽职地一路导你,导你一路,决不会让你错过——天晓得为何你还是找不到,即便你已经站在门口。
不止一次地看见游客站在园林门口向人问门,尽管门上挂牌。
为什么?是因为它绝对普通绝对家常,就跟巷里人家一样,让你站在门口都陡生疑窦:怎么会是这儿?能不能进去?
早已公之于世的园林都这么难找,与此相比1953年的绝大多数园林既没有路牌更没有园牌,自己的家么,难道家门口还该挂个什么牌子招惹是非?
好吧,就算你找不着门,难道你就不能问吗?我这个路盲从前的住处距离艺圃不过两三条街巷的路,去的次数不计其数,却每次去总要问一两次路,似乎已经成了什么习惯——不问不行,反正一路行去你不可能向同一个人问两次路,所以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做白痴。
刘敦桢当然也可以问……问题是那时候的苏州有没有人来回答他。回答哪家有园林这种问题是不是就跟回答哪家有铜钱一样?窥人私密,惹厌!苏州人知书识礼,有教养得很,会很好地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同样的他们也会堵住别人的好奇心。一般他们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事实是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当年刘敦桢他们是如何找到园林的。
到现存的老街巷中去走走,到处是高耸的蔓延的围墙以及鳞次栉比的乌黑屋面,严密整齐,当年这样的街巷苏州有一千六百三十四条之多,史称的二百来个园林固然多,然而跟如此稠密如此深邃的街巷相比,无论怎么藏掖,都绰绰有余。
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这句诗不是白白来的。
幸亏有人跟我一样对刘敦桢如何寻找发现苏州园林有兴趣,且还不是别人,是园林局的詹永伟工程师,刘敦桢先生当年的高足。他的大名就印在《苏州古典园林》一书扉页的“说明”中,是当年调查活动的主要成员之一。如此可贵,不用说我多么想依仗他,他却告诉我他是后期才来搞测绘的,最早的调查没有参加。正在我竭力掩饰失望时,他却告诉我刘敦桢当年怎么找园林的:
“看围墙上有没有树!”
我真是白看明人王世贞的《太仓诸园记》了!
白知道王世贞有“园以乔木胜”的名言了!
想想这位大文人在建造园林第宅时竟至痴得反其道而行之:先造园后造宅以让乔木有时间长得更高大。树是园林最重要的物体之一,且还是不断生长着的生命体,它们超过园墙是必然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们,也没有什么想阻止它们。
詹永伟工程师当年17岁,他的年龄和他正在展开的事业都注定他要关心这件事情。
好吧,每个园林都有树,也即是说每个隐园都不可避免地会被发现。这一道大关闯过,我终于能够开问当年最重要的一着了。
——该敲门了吧?!
詹工说:“刘先生带了一个助手,拿着地图,先在地图上标下来。”
还不能进去?!我真是有些着急,太想进去了。后来想明白了:在一定时候,门是一定会敲的,但进得去进不去仍得看运气——看碰上什么样的园主。
园主不让你进,那才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并不直接敲门,而是先在地图上标下位置,显示出谨慎,显示出郑重,更显示出决心。
这一次前所未有的调查,可称作是苏州园林的破空之旅。谁去破?刘敦桢教授带领的团队去破。他们有那么多的古建筑调查经验,又常是在那么严峻复杂的情况下。而那座已被发现的私家园林,祖祖辈辈拱若珍宝,连给外人看一眼都会肉痛、舍不得的私家园林,突然间就要面临这么多外人进入,且还不是在园中看一看就走,还要搞什么调查研究,摄影、测绘、保护,听上去似乎不坏,可叫人如何受得了?就这点来说,那阶段的园主也颇为不易。
《苏州的园林》这本书是刘敦桢先生调查研究苏州古典园林的阶段性成果,1956年在南京工学院第一次科学讨论会上宣读。《苏州古典园林》则是在其基础上的修改充实提高。就我个人喜好,还是偏好《苏州的园林》,因为其中一些段落,为后来正规的《苏州古典园林》所没有。
比如“绪言”结尾的这一段,在遍述了江南无锡、扬州等地园林五十年代的状况后,有这么一段:“独苏州一处,大自规模宏丽的留园、拙政园,小至一丘一壑的小庭院,不仅数量很多,而且约有半数尚保存完好。但必须指出的,当地许多中小型园林,平时紧锢密藏,不为外人所知,或为所知但又不容调查测绘,如果不是解放后提倡保护文物古迹,以及群众和各级领导的关怀和热心协助,这些宝贵的中国艺术遗产,是不可能作为学术资料在这里提供大家研究与讨论的。”
“紧锢密藏”,我记住了这个鲜见的词语,它便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乃至之前更漫长的时空中,苏州绝大多数园林所处的真实状态。
如何“芝麻开门”?没有秘咒。有的只是诚心,再加上水滴石穿的恒心。
不管是各级领导亲自做园主工作也好,还是亲友邻居反复劝说也好,我相信最终让园主与调查者涣然冰释的乃是他们对园林共同的热爱,以及对园林的深知深惜。
如此热爱,调查者进了园林,有时是舍不得睡觉的,怕因睡觉错过美景。在刘叙杰先生追述父亲刘敦桢当年工作的文章中有这么一段话:
“随着工作的不断扩大和深入,学校建筑系更多的教师和学生都被吸纳了进来,从而成为大家一致协力的共同任务。为了深入了解园林中景物的种种变化,一些人员常年驻守园中,在不同的季节和气候条件下,仔细观察晴阴雨雪时的园景,以及阳光、月色下的粉墙树影、清澈水面中的天光云幻……为了守候这最美妙瞬间的来临,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和人力。”
而刘敦桢自己也在《苏州的园林》一书中,津津有味地描述花木在阳光的不同光线中不同的美,形成的“许多变幻与奇妙的景色”。并引证唐人诗“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感叹“在古时已知欣赏树影的优美”。又提醒大家不单是阳光,“在月光皎洁时,亦可产生同样效果”。
他与他的团队是怎样日夜相继地沉迷于园林调查研究的,可见一斑。
当然还有那些摄影。我们现今还希罕别人拍的照片吗——所有的入园者都虔诚地举着相机或手机,所有的相机、手机都飞速更新换代,以求拍出更好的照片。但上世纪那些老相机、老技术摄出的这些园林照片仍然是最美的,比一比就知道。那些照片中园林之静谧、深邃,有古希腊神殿之美,显然不是对一下镜头按一下快门就了事的。所有这些照片据记载有2万余张,现今出现在《苏州古典园林》中的有600余张。
还有那些测绘,那些测绘图纸有2000余张。我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看测绘图,从来以为它只是给做工程的人看的,因为它似乎没有艺术性的要求。现在看了才明白,一定要看测绘图,纯以线条叙述的园林,美丽得令人惊奇,因为绘的是园林,因为绘者的心态此时也愉悦舒畅。这样的测绘图不仅可以真实地用在建筑上,同样也能挂在墙上,夹在画册里,欣赏。不仅如此,我还了解到,在苏州古典园林申报世界遗产时,向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递交的文本使用的都是《苏州古典园林》中的测绘图。
尽善尽美,是苏州园林的建造标准,同样也是《苏州古典园林》一书的标准。
时间呢,当然该说一下时间了,任何提及这次调查研究的文章都只有一个时间,开始的时间,1953年,而没有结束时间,致使不少人包括我最早误以为结束也就是1953了,其实哪里!自1953年起延续了八九年,“文化大革命”前中断。1968年受尽文革冲击和迫害的刘敦桢先生不幸去世。直至1978年,遗稿才由他的助手与后人整理出版。而让詹永伟先生格外于心不忍的是,在那版的序言中,还夹杂有文革式的批判语言……
前所未有的一次调查研究出现的一本前所未有的著作,其重要性毋庸赘述。
我们该看到由她开启的时代,一个前无古人却来者纷纭的时代——
作为刘敦桢当年的学生,并且随后毕生尽力于苏州园林的詹永伟先生感受尤深:
他是先驱者,不仅身先士卒调查园林,还把从来无人重视的传统造园艺术搜集整理研究总结,刘敦桢先生的研究成果一段时间还没有人能超越。
詹先生如是说。
而今我们回望那个时代,新旧中国交替时的巨人耸立的时代,不但可以看到刘敦桢,还可以看到童嶲,这位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孜孜不倦地搜集整理撰写江南园林志的老教授;当然还有梁思成、林徽因……接古通今的一代,承前启后的一代,怎么评价他们都不会过分。我们今日如此之高,我们今日如此丰厚,正是因为站立在这些跨越时代的巨人的肩膀上。
那些有幸藏掖在1953年起始调查的历史年轮中的园林,可容我们一窥真容了。以此来作为对刘敦桢先生深长的纪念吧!
壶园,在《苏州传统园林、庭院调查目录》中,序号为“庭48”。
它是苏州园林中最小的园林吗?不管它是不是,谁听到这个园名,谁就想把它像壶一样温热地捧在手心里。能够捧在手心里的园林,大概也就是世界上最值得珍爱的园林了。然而,当你见到它的照片时又会大大吃惊——你能想像“壶”竟然波溢浪翻地满池生气吗?你在哪个园林见识过如此生气勃勃的水流?似乎找不到个例。只在野河回流处,在山瀑激溅处……
它能被你捧在手心里吗?显然不能,只能在心中膜拜。而这似乎并没完,“壶”上方相向斜伸池心、枝叶交柯的两棵大树中有一棵树身竟在神秘发光,是被水波照亮的?似乎又不是——是奇异的珍贵的白皮松……
我相信像我一样想爱它、想知道它更多的人为数不少。
关于壶园,刘敦桢有300余字的介绍:仅300多平方米,但池水曲折多姿,池上小桥及两岸树木湖石错落布置。白皮松斜出池面,空间富有层次变化,无论从南望北或从北望南,都有竹树深邃的风景构图。小园用水池为主景者以此为佳例。
我们能忍心说壶园已经毁了吗?“一厂毁三园”,上世纪六十年代某厂的扩建中,它是三园之一……
然而我们仍然有望重见壶园——精魂尚在!它的翩然来归,或许就在现在!或许不远的将来——我们坚信。
因为另一个同样遭受厄运的中型园林,序号为“中20”的畅园确确实实地修复了。不仅修复,它还有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姐妹,这姐妹远渡重洋,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