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议之前契丹、女真对宋政策对比研究*
2016-11-24李志勇
李志勇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和议之前契丹、女真对宋政策对比研究*
李志勇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契丹、女真所建立的辽、金王朝是先后与宋王朝并立于中国的北方民族政权,两个王朝都与宋王朝爆发过大规模战争。一般观点认为宋辽、宋金战争都是契丹、女真贵族对中原王朝发动的侵略、掠夺战争,等而视之;杨继业、岳飞也都被视为抗辽、抗金战争的民族英雄。然而宋辽、宋金战争的性质果真一致吗?笔者认为并非如此,本文就辽之对宋政策与金之对宋政策做一番对比研究,以证明两者的不同之处。
宋辽关系;宋金关系;和战
契丹建立的辽国、女真建立的金国是先后与宋王朝并立的两个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在涉及宋与辽、金关系的传统史料、小说乃至戏剧中,契丹人与女真人的形象是没有多大差别的,辽国君主、金兀术在话本小说都被称为“狼主”,两国都是野蛮落后且垂涎于宋的土地、财富和人民,辽军、金军更都是烧杀、掳掠的代名词。其实这些看法往往是两宋至元末明初尖锐的民族矛盾所造成的扭曲观点。在与两宋王朝和议之前,契丹与女真对宋王朝和中原的政策与态度,从历史事实来看有很大不同。
一、契丹贵族对中原王朝的政策与态度
纵观契丹与中原王朝军事对抗的历史,一方面,从汉族政权的角度来看大致可以划分为两大时期,即契丹与五代王朝梁、唐、晋、汉、周对立时期,“澶渊之盟”前契丹与宋王朝对立时期;另一方面,当从契丹对中原王朝的政策与态度来看,辽太祖、辽太宗、辽世宗在位时是第一个时期,自辽穆宗即位到辽景宗后期宋太宗第一次伐辽为止,是第二个时期,辽景宗后期到“澶渊议和”,是第三个时期。这两种划分方法前期的时间基本重叠,揭示出辽对中原王朝的政策、态度的变化不是一成不变,是随着中原王朝的态度、实力的强弱而进行调整的。
(一)辽太祖、太宗、世宗时期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时,刚刚建国的契丹扩张主要是东西向的,向东攻灭了“海东盛国”渤海,向西则征服了室韦诸部,那么辽太祖有没有南下吞并中原的野心?当时契丹与南方汉人统治地区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利益冲突的幽云地区,即与汉族幽州刘氏集团冲突不断,双方互相攻伐、掳掠。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其他地区,辽太祖“遣袍笏梅老之梁通好”,与“晋王李存勖……约为兄弟”,①与后梁朱温、河东李存勖等中原军阀先后建立了友好关系。当然,由于南方汉族军阀的强弱易势这种友好关系也是不稳固的,例如朱温称帝后,辽太祖就背弃了他的义兄第晋王李存勖,因而导致了沙陀军事集团与契丹长期的敌对与战争,其最严重的后果就是造成了契丹扶植的后晋政权代替沙陀李氏的后唐,且中原王朝从此丧失了阻挡契丹铁骑的天然屏障——背靠燕山山脉及长城一线的幽云重镇。
然而就整个太祖时期来看,契丹对于南方汉人地区采取的基本是一种远交近攻的策略,对南方的扩张野心主要是针对幽州地区,即使是对这一地区有限的野心,也招致了契丹保守贵族的强烈抵制。
辽太宗耶律德光时期,利用河东军阀与后唐中央政权的矛盾,契丹贵族积极南下,扶植了“儿皇帝”石敬瑭的后晋政权。对于这次出兵灭后唐的军事行动,契丹保守势力的代表述律太后是坚决反对的,因此事母至孝的德光不得不编造谎言来欺骗述律氏。后晋出帝驱逐契丹商人、称孙不称臣的举动触怒了德光,契丹军队再次南下,双方经过几次军事较量,军阀杜重威的倒戈最终导致了后晋政权的覆亡。这次出兵之前,述律太后曾教训德光,契丹人得汉地亦不能居,临汉民亦不能王,认为后晋出帝如能主动修好,“我亦何惜与和”。由于契丹军队的给养是“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之”②为主的军事掠夺,因而遭到了汉族军民的反抗,占据汴梁的德光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得不退兵,北撤途中又病死在杀胡林,印证了述律太后“万一蹉跌,悔何所及”的告诫。
德光死后,让国出走的耶律倍之子耶律阮在混乱中被推举继承皇位,原因之一就是急于北撤的契丹贵族要借耶律阮来对抗汉族军阀燕王赵延寿,赵延寿要中止北撤计划而继续进据中原称帝,这是契丹贵族不能答应的。后来辽世宗接受北汉政权的建议,强迫契丹各部贵族南征,被弑杀在火神淀。
综上,太祖、太宗、世宗三朝可谓辽国初兴,契丹大规模扩张时期。尽管三位君主对于中原之地多少有一定野心,尤其是太宗德光改契丹国号为“辽”,俨然有混一天下的气势,但述律太后先后劝谏太祖、太宗南下,辽世宗又被弑于南伐的路上,可见契丹贵族内部对于南下的阻挠也是从未间断的,契丹贵族对于中原显然是没有太大野心的。
(二)辽穆宗、景宗时期
代替辽世宗的辽穆宗是一位比较昏聩的君主,这位“睡王”在位期间辽国不但无意大举南牧,且连太宗时代取得的幽云地区都无意维持。面对周世宗收取关南之地,幽州告急的奏报,穆宗的态度是“三关本汉地,今以还汉,何失之有”。③宋朝陆续削平割据政权,立国气象与五代大不相同,宋开宝七年(974)十月,宋朝发动攻取江南大国南唐的战役,这使得辽国统治者不得不进一步调整对中原政权的政策。十一月,辽景宗授意之下,通过涿州刺史耶律琮致书宋知雄州孙全兴,借此两国高层取得联系,结束了敌对关系,迎来短暂的和平时期。④穆宗、景宗时代与中原王朝的分歧主要在于河东,辽国以确保作为对宋缓冲与牵制之北汉的生存为底线,即使因保全北汉而与宋发生冲突,也尽量将战争控制在河东一隅这种局部战争的程度,即曾瑞龙先生指出的“:宋辽围绕着北汉来展开角逐……合乎所谓有限度战争的定义。”⑤这种态势在开宝议和后尤其明显,一方面,宋太祖进攻北汉,辽对北汉仍然援以马匹、粮食,甚至出兵;另一方面,辽国总体上则采取了与宋修好的政策,两国开放榷场贸易,逢正旦、君主诞辰、丧亡等互派使节,这种和平状况维持到宋太宗败盟攻打辽国南京幽州时止。
这一时期中原的后周、宋朝政权先后建立,两个政权的君主都积极开拓,大有作为,有统一中国的气象,辽国统治者顺应形势因之调整了对待中原的政策,辽景宗主动建议修好议和,可谓审时度势的明智之举。但是这种政策并不是辽景宗的创造,究辽国契丹贵族内部一向反对南下、主张与汉人和平的主张才是这种政策出台的历史渊源。
(三)辽景宗后期到“澶渊议和”
这一时期,宋辽之间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以高粱河之战、雍熙北伐、君子馆之战为著,前两次大规模战事均是宋朝先挑起。宋太宗于太平兴国四年灭北汉后撕毁开宝和议、不宣而战,率军长途奔袭辽国南京,于城外高粱河遭遇辽国增援南京的耶律休哥大军,惨败逃归。宋朝的败盟之举出乎辽景宗意料之外,辽国朝野上下对宋朝如此卑劣的行径所能抱以的态度和回应可想而知。所以景宗、圣宗发动了对宋报复的战争。从辽景宗保宁十一年到辽圣宗统和二十二年(979~1004),辽国以连年的南下骚扰、掳掠来报复宋朝。应该说这种冲突与对抗关系,是辽国统治者不愿意看到的,澶渊之盟前宋辽和与战的走向,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宋朝统治者的态度的。
二、女真贵族对宋的政策与态度
12世纪初,为了反抗辽王朝的压迫,女真族在杰出首领完颜阿骨打领导下起兵,于1115年建金国,其后短短十年,曾经称雄北方两个世纪的辽王朝就在金国打击之下土崩瓦解。女真人的金国取代契丹人的辽国与南方赵宋政权并立,金与宋的矛盾冲突随之成了时代的主题。金国从小到大、势力由弱变强的历史现实,成为其处理与宋关系的主要考量因素。观其大概,由两个时期构成,即以“海上之盟”为基础的联宋攻辽时期,“张觉事件”后的南下灭宋时期。
(一)“海上之盟”与联宋攻辽
1118年金国与自登、莱泛渤海而至的宋朝使者马政接触,至1120年,双方商定两国共同出兵伐辽,金取辽上京、中京,宋攻辽西京、南京;宋朝输辽岁币转送与金国云云。就后来的历史发展来看,宋朝主动寻求订立这个盟约是相当不明智的,但就当时的形势来看,宋徽宗联合新兴的女真族势力灭辽,一可以洗刷百年以来的屈辱,二可顺势收回燕云地区,这种考虑也不无可取之处。因为这一时期金国的建立者完颜阿骨打很大程度上是倾向于采取与宋和平相处的策略,当宋军未能如约攻下辽朝南京时,金军取得南京,宋与之商谈“赎燕”,金国朝野反对将燕地让给外强中干的宋朝,史载:“金太祖既定燕,从初约,以与宋人。企弓献诗,略曰:‘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太祖不听。”燕京交割之时,“金用事者及契丹旧臣犹持不可,金主旻独许之”。⑥“沾罕犹欲止割涿、易,国主曰‘海上之盟不可忘也,我死汝则为之。’”⑦可见阿骨打是很注重与宋朝的誓约的,但也只能是凭借个人的威信压制女真贵族的反对力量,力排众议,所以金朝这种和好政策的脆弱性可想而知了。
(二)“张觉事件”后的南下灭宋
金太祖死后,金国内部的形势是“是时大功臣如粘罕、斡离不、兀术、蒲路虎、兀室、挞懒之徒,国人谓之‘郎君’,皆有大功。既灭辽,骎骎气焰,虎视中原”。⑧即位之前的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和这些人可谓同殿称臣,自然无法压服这些骄兵悍将,加上金太宗本人“性特果决残忍”,与宋朝的关系也就“自张觉平州之叛,南北之衅启矣”。⑨张觉本是辽朝降金的将领,后又降宋,宋朝接纳后迫于金人压力又杀之“函首以献”,金人以此为借口兴兵,声称“我以南朝天子失德,故来吊伐”。先遣使通问宋朝:“其实窥觇道路,使之不疑。”⑩金人之狡诈可见一斑。在宋金战争中,掳走在汴所有宋帝宗室。中兴以后,女真仍不放弃灭宋政策。兀术为了“搜山检海”⑪捉赵构,不惜孤军深入河汊纵横、不利骑兵的江浙一带,充分暴露了女真贵族欲彻底灭亡宋朝的野心和贪婪。
三、契丹、女真对宋政策迥异之原因
综合上述史实来看,契丹贵族是不愿同中原王朝尤其是宋王朝爆发大规模冲突的,他们对幽云以南的广大汉地的认识基本上是“炎热”、“水土难居”,⑫对宋朝的政策、态度制定也以此为基调。契丹王朝建立初期的三位君主,尤以耶律德光对中原的政策最为激进,但他失败的尝试反而使得契丹贵族内部的保守势力愈加成为主流,此后的契丹最高统治者也因内部、外部种种原因采取了相对保守的策略,主动与宋修好,和平共处。
女真贵族则不一样,自“海上之盟”始就不断有人建言献计鼓动金太祖阿骨打败盟,联合灭辽的过程中富庶的宋朝所暴露出的腐败、软弱的一面,又极大地刺激了女真贵族的掠夺欲望,宋金之间脆弱的同盟关系可以说是系于金太祖一身而已。故而当金太祖死后,新即位的金太宗立刻借口“张觉事件”撕毁盟约,对宋开战。
造成契丹、女真两者对宋之政策、态度迥异的原因,试析之有以下两点。
(一)二者社会组织结构、生产及生活习性的迥异
契丹族本是游牧民族,在太祖阿保机时代,契丹设立“四楼”,分别在上京、木叶山、龙化州和唐州,阿保机和契丹贵族根据季节变化而“岁时游猎,常在四楼间”。辽代五京的设置也是为适应契丹贵族的这种习俗,“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牧猎,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辽太宗退出汴京时曾说,“非汴京炎热,水土难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⑬水土不服虽是辽太宗退兵的借口,但于南方暑热之地定都执政也确实不符合契丹贵族的习惯。再看辽国每年南牧的时间,“出兵不过九月,还师不过十二月”。⑭其用意明显,一则秋草黄胡马壮,二则可避暑热之苦。在制度上,辽朝实行南北面官制,对汉文化只是有限的接受。可以说,水草丰美的松漠草原和神圣的木叶神山才是契丹贵族心中的“福地”,无论从气候、自然状况,还是文化制度来看,南方汉地对大多数契丹贵族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正是述律太后所谓“虽得汉地,不能居也”。
女真人则不同,其生产和生活以渔猎、农耕、畜牧混杂,这种生活习性使得女真贵族对汉地的气候与自然条件不但不会排斥,反而因其所处白山黑水之间的自然条件极为恶劣,所以对于掠夺土地来改善生存条件的要求是十分迫切的。在攻取辽、宋大片土地后,金国统治者“采取迁徙的办法促使生活条件的改善”,“把猛安谋克组织迁往土地肥沃,适于农耕渔猎之地驻守、生活”。⑮
(二)二者自身所处的历史发展阶段不同
辽朝立国要早于宋半个世纪,辽国的制度文化到辽太宗时代已经是“彻底奠定了契丹为中国北方‘泱泱大国’现实的人文基础,塑造了自10世纪以来中国南北方文化既有独立又有兼容、既有冲突又有融合的发展趋势”。⑯而到南方的宋朝初创之时,北方的辽已经立国近百年。辽景宗、辽世宗在位时代已经是封建化程度比较深的时期了,辽朝政权经过长期内乱业已进入稳定期,这种情况下辽朝统治者对于繁荣发达的宋朝文化是会存在一定的仰慕,但对于付诸于武力的开拓疆土、野蛮掠夺自然不会十分热衷。
而宋金战争之时,勃兴的金朝刚刚进入落后的奴隶制阶段,其对于高度发达的辽、宋封建文明十分渴望,要快速完成过渡,就只有军事掠夺一途了。
辽破灭渤海、灭后晋,对这两个高度发达的封建政权的掳掠早已满足了其对封建文明的渴求,刚刚建国、势头正盛的宋朝对其自然没有过多吸引力。而百年后的宋朝虽然繁荣到了极致,但政治腐朽、黑暗,其遭遇的女真又是刚刚崛起的野蛮、落后的奴隶制部落,“女真族发动侵宋战争时,把当时士大夫在内的俘虏都变成奴隶”,“女真奴隶占有制受到保家卫国的以汉族人民为首的各族人民的抵制”,⑰金对宋的政策、金对宋战争的性质亦可想而知。
四、结语
辽对宋政策一直以和为主,这种政策符合契丹、汉族人民的利益,只是因为宋太宗罔顾人民利益及宋太祖、辽景宗创立的开宝和议,发动侵辽战争才导致了宋辽间几十年的厮杀。而刚刚进入奴隶社会的女真贵族所发动的对宋战争,其性质完全是妄图奴役汉、契丹以及女真各民族的侵略掠夺战争,宋辽、宋金战争性质是有所不同的。当然,现在谈这个问题并不是要撇清孰是孰非,毕竟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都早已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正是有鉴于此,我们更应抛开以中原王朝为正统思想的传统史学观去评价宋、辽、金和西夏对峙的这段历史。
[注释]
①③叶隆礼:《契丹国志》,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2页、第45页。
②⑫⑬⑭脱脱:《辽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97页、第60页、第60页、第398页。
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20~328页。
⑤曾瑞龙:《经略幽燕: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香港中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页。
⑥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8页。
⑦⑧⑨⑩宇文懋昭:《大金国志校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页、第38页、第38页、第47页。
⑪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08页。
⑮何俊哲:《金朝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8页。
⑯任爱君:《辽朝史稿》,甘肃民族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页。
⑰乔幼梅:《女真奴隶制的演变》,《文史哲》,199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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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3115(2016)20-0044-03
*西北民族大学2015年中央高校科研专项资金资助研究生项目“澶渊之盟前契丹经略中原政策研究”,项目编号:Yxm2015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