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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脚步声(外一章)

2016-11-23碧小家

回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土屋足音脚步声

碧小家

在许多年月里,我都喜欢多睡一会儿。我觉得,睡觉是一件多么美好而难得的事。于是,我总能找到种种理由,睡了一觉又一觉。其实,即便我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你也会答应让我睡觉的。这样一来,本该我做的家事,却由你一人承揽起来;本该早早做完的家事,却让你做了一辈子,也没见个头绪!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实现着我的理想时,你已经改变了摆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件又一件的琐事。在无数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我在梦中听到你走出屋门时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还在梦中,又听到你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许多年都是这样,每当我从梦中醒来,看到被岁月的尘埃弄污的一块地已被你擦亮,一件被穿脏的衣服已被你洗得干干净净,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已摆在餐桌上……可你的一串脚步声又悄然消失在了家门之外的一段被寒风吹彻的路上。

于是,在我的梦中,永远回荡着一种橐橐走出又橐橐走进家门的脚步声。这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脚步声,在清晨、在黄昏、在无尽的岁月里,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在无数个时光里,这双脚混杂隐匿在人群中,在人头攒动中左冲右突,为了日子疲于奔命;这串橐橐击响的脚步声,将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充满。于是,操劳和繁忙变成了走远又走近的足音。这种足音,来来去去,不断地充满我的心间,在我的心灵深处踏响着、叩击着。

足音,隐含着对生命的生生不息。

足音,隐含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日子的渴盼。

你一次又一次地从这个家门走出去。你人虽已走远,可脚步声却悄悄地留了下来,留在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留在我一场又一场没有睡醒的梦中。我知道,你每次走出去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回到这个家,回到我还没有睡醒的一场梦中,把最后一串脚步声留在家中,留在我的梦里。

有时,从夜里传来的脚步声,更显得空寂、虚无和荒凉。夜已很深,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深夜中的敲门声,更像是从梦幻中传来的声音。

我想,敲门的人一定是辛苦晚归的你。

我听到你非但在敲门,似乎还在高喊着我的名字。难道日子中出现了什么紧迫的事情?致使你如此之晚才归家来,致使你叫我的声音如此惊慌而急促。

如果你没有高喊我的名字,我是难以从梦中醒来的。我醒来后,披衣下床,推门出屋,穿过院落,向院门走去。

我打开院门,率先拥进的是寒风,其次是空茫和沉寂。然而,没有你。

我呆望夜空。

我看到雪原大地一片空寂,一片惨白。我看到清冷瑟缩的月牙儿,我看到了天空的浩茫无际。

哎,那些拥进院内的,都不是我所期待的。而我所期待的人呢?明明听到了敲门声和急促的喊叫声,可你为什么就没有一同随风而回到这个家呢?

或许,我在梦中时,你已敲过无数遍的门,只是我一直都在沉睡中,耽误了开门的时间。当我打开院门时,你已经走远了!

或许,你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路上,回头又去寻找?

或许,你压根就没有敲过门,只是我在梦中梦到你在敲门,你在高叫……

夜这么深了,如果你依然没有回来,这让我多么担忧。如果,你已回来过,只是因为没有敲开家门而又走远了,那我将追悔莫及。

夜已深,风又大。这样的夜晚,一个人走在路上,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你会不会是因为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如果,你是走失的,那么你又去了哪里?我上哪里去找你?

我在寒夜中默立着。

冬夜好冷啊!我瑟缩着。

然后,我只好掩上门,穿过小院,回到屋中。屋里的炉火早已熄灭,屋中空空而又冷寂。我回到床上,拥进被中,再一次进入梦中……

我的梦,如一场浩大的雪,纷纷扬扬,从迷茫的天空落下……我梦见自己走在雪原上,我看到一行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扭扭,隐隐约约地伸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听到有橐橐的脚步声在雪夜的高空回荡。我寻着脚印和声音走啊走,仿佛走了一百年。

最后,脚印消失,声音也随之消失。我看到了一座又一座的荒冢默立于苍穹下、雪原上……

你曾经走过的所有道路,依然保留着你的脚印,依然回荡着你橐橐踏响的脚步声。这双脚,支撑着家的苦难和艰辛,传递着生命的乐观和勇敢精神;这双脚,负载着家的锅碗瓢勺、衣食住行,负载着家的喜悦与悲伤,还有生老病死,一路走得疲惫而迟重……一直穿过岁月的腹地,穿过漫长而荒凉的人生沼泽,最终抵达生命的彼岸。

于是,你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经历,多时都是走出家门、走在路上日积月累的。

……你的心灵和爱情、苦难和艰辛,曾经抵达过的那些地方,我不知道;你拥挤于市井,满头大汗,曾与谁红过脸、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我不知道;你曾经穿过马路时,被一辆车撞倒于地,差点丢了性命,我不知道;你的头发在奔波的路上,何时一缕缕由青变白,我不知道;你在寒风吹彻的路上,何时得了寒腿病,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在奔走的路上,在跌跌绊绊的日子里,都经历了哪些磨折,我不知道……

你的这双不懈的脚,始终走在家的前头,走在我生命的前方——当我饥饿之时,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前方;当我困顿疲倦之时,有一张温暖的床摆在前方;当我寒冷之时,有一围火炉呼呼燃烧在前方;当我迷途之时,有一晕灯光闪烁在前方……

你的生命,是从这双脚的奔驰而开始,也是从这双脚的停止而终结。

当我还在梦中时,你已奔向另一个要去的地方。你一直在寒风吹彻的路上奔走,你不时地在雪路上滑倒,膝盖磕出血印。有时,你会迷路,突然不知去向。当你迷路时,你的脚步凌乱,目光茫然。这时,你不知道该走在人生的哪条岔道上?

那时,我在梦中似乎提醒过你,不要老是这样急匆匆地走下去,前方不一定都是曙光,有时也许是墓碑。可是你却坚持说:“其实我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

冬天到了,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有时,你顶着满头的雪回到了家。你用力一抖,抖落了寒冷,抖出一脸璀璨的笑容。

每次回到这个家,你总是大包小包拎满双手,挂满肩头。你带回的是一包又一包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东西。

天正冷,雪还在下。你又出门了。

你踏响在雪地的脚步声,咯咯吱吱地响着,显得格外坚实有力,我在梦中听到那串回荡于天际雪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在空茫之夜,在寒风吹彻的路上,在市井与小巷,在茫茫人海间,那串脚步声回响成一片孤独与荒凉……

你总是这样一直向前,脚步匆匆,目光坚定,永不回头。总是留给我匆匆的背影,留给我安逸而深深的睡眠……

一个女人,经年累月,奔走在来去匆匆的劳作之路上,是一件极其荒凉的事情。岁月在不经意间,会让你很快变得苍老起来。我知道,你独自一人,在无数次奔波的生存之路上积淀起来的足音,最终会变成荒凉岁月的一部分,如同沙漠一般永久空在了你的一生里。

你孤身一人,匆忙奔波于劳动之路上的背影是孤独的。

你循环往复,在生存之路上踏出的足音是沉重的。

你形单影只,呈现在无尽岁月之中的表情是荒凉的。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去。你的那一串沉重又匆匆的足音,在路上、在院落、在我生命的空谷中不停地橐橐回响着!尤其是在傍晚,你迟迟归家而带回的那一串由远及近的足音,仿佛踏响的不是院落,而是整个天宇和夜空。那一串永不停歇的脚步,顺着劳动之路走下去,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我的梦中。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你的步履变得迟重而缓慢起来。你把轻盈迅捷的步态一点一点丢弃在了自己曾经走过的一段岁月之路上。

岁月,总是让喜爱走动、疲于奔波的一双脚先老掉,让勤于劳动的一双手先变得粗糙起来,让一张常常被风雨击打的脸膛先布满皱纹……于是,你在不知不觉中,被日子弄得粗糙不堪;你在不断地奔波之路上,渐渐变得银发飘拂;你的双腿在不断地走出走进中,变得僵硬而迟缓……

日子总是这样,它将一个人弄老,便扔下不管!苍老是不可挽回的,荒凉是发生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事,它像一场秋风一般,刮过天空又刮过大地!

当我从梦中醒来,炉火在呼呼作响。然而,添煤块的人早已离去。屋子默默地空在寂静中,四面荒寒。我孤独一人安睡在屋子里。许多岁月过去后,我开始担忧你。你每次从这院门里走出去,当脚步声渐行渐远时,我的心灵深处便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担心。我怕你在路途上走得心力交瘁,把剩余不多的一点心血耗尽,从此再也无力回到这个家!

这种场景,已在我梦中多次出现……

总有一天,你会和这世上的女人一样,为了日子,渐渐走远了。可被你清扫干净的一块院落却依然明朗地呈现在阳光下;被你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件衣服还在晾绳上滴答着水珠;被你燃起的一缕炊烟还在天空中袅袅地升腾着;被你做熟的一顿饭菜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在生活中,弥漫在岁月里,同时也弥漫在我的梦中……

回不去的村庄

二十多年前,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我和家人闹翻,觉得在村子里再待下去也没啥意思了,便放弃了上辈人经营不易的几亩薄地,离家而去。

之后,父母也从村里搬走了。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村里时,它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村庄了。我看到土地荒芜,长满野草,农舍一个个变得破败不堪,并有很多屋舍已经坍塌,变成废墟。

我来到了自家那几间土屋前。

我打开院门,看到屋顶上长着一尺来高的蒿草,烟囱孤零零地立在房顶,如一门沉默的大炮,无声地瞄准着天空,却冒不出一丝的烟火气息。院中落满枯枝败叶,门窗被秋风吹得啪啪作响。

我急切地走到院内,打开破门,伸进脑袋朝里张望。屋中光线暗淡,什么也看不清楚。朦胧中,我看到屋中空空,土坑已经塌陷,炉火变成了冰冷的死灰,曾经有过的温馨已随风飘散。仅仅几十年时间,这间土屋变得如此荒凉不堪!

我从土屋中退出来,看到院落空空。

曾经充满小院的鸡鸣狗吠声、人欢马叫声消失了。我看到草棚坍塌下一角,垛在棚上的草捆已霉烂成灰。棚下曾经拴过的大灰驴不知去向,它的笼头缰绳却依然挂在墙壁的木钉上。我伸手一摸,它便断成几截。屋檐下,挂着两把锈迹斑驳的镰刀,墙角立着的锄头把也已腐朽。还有我从前穿过的一双球鞋,竟然还架在梁头的椽缝里。有一些架在或挂在榆树丫杈的农具什么的,随着树的一天天长高,逐渐告别大地,升至半空,最终在那里做了风和岁月的祭品。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但雨却不知滋润的只有蒿草了;雪落了一场又一场,但雪也不知,它落在了一块不需要自己的地方了。唯有树在茫然地、默默地成长着,树的成长由一天天渐趋升高的挂在树上的农具和鸟巢做证。

凛冽的寒风从村西刮到村东,又从村东刮到村西,收掠着荒凉院落的残枝败叶,满院的凄凉残片随风飘落,让我目不忍睹。

我像逃一般地离开了小院,脚步急切而凌乱地向村里一家冒着炊烟的土屋走去。我敲开屋门,看到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面对着我。我问,哪间屋子是吴老大家的?

那人不动声色地说:“我就是,你找我有啥事?”

啊,难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位神情呆痴的老人就是吴老大?可我的童年好友不是这个样子啊!那时,他生龙活虎,性情活泼而又热情好动……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苍老木讷、面目全非了呢?人啊,原来就这么不经岁月的击打!

既然吴老大老了,比他小不了几岁的我还会年轻吗?

我告诉吴老大,我是他童年要好的伙伴桩娃。他听到我的乳名后仍无动于衷,没有表示出一点惊喜的神色来。我进一步说,儿时,我们一起放羊、打柴、割草……玩得多么开心。他神色恍惚,满脸疑色,仿佛在辨别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杜撰出那么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来?

吴老大也不邀请我进他家的老土屋。他只是用一双冷漠、混浊又狐疑的目光望着我。我问他父母身体还好吗?他淡淡地回答我,他们早已下世了。我又问到村子里几位老人,他说都不在了……

我感到内心有一阵荒凉的寒风吹过。

几十年,在人生的长河中也算不上太久的岁月,可村庄已变得面目全非,曾经那么熟悉而亲切的人都已离世而去,荒芜的田地中长满蒿草,剩下的老榆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连自己童年最要好的朋友都变成了陌路人!

我被吴老大拒之门外。

这是他的家。他有资格拒绝一个半途丢弃村庄而逃跑的人。

问到许多人,他说有的已经死了,有的下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吴老大,在这个村庄待了一辈子。除了本村的人能叫出他的名字,山外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活在世上。

吴老大到中年时(那时我还在村里),性子逐渐变得慢悠悠的,他干起活来不急不慢。有一年春天,村里人看到墒情好时,匆匆忙忙地把麦种播进了土地。可他没有急于去种。别人播种时,他在拾掇自己家的犁头,编自己家的耱。结果,那些早播的麦种被一场春寒给冻死了。待别人二次再播种时,他的犁头也修好了,耱也编好了。这时,他正赶上别人家第二次播种,他也跟着把种子播进了土地。秋天,他和别人家的庄稼一样有了好收成。

……

一辈子,吴老大默默地、安静地活着。他没有大悲大喜的事。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事似乎与他无关。他种了一辈子庄稼,吃的喝的都是自己种的,睡的是踏实觉。

吴老大最有资格代表中国古代的农人那样作击壤之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样的人,他虽然在村庄活得不富有,甚至有点贫苦,可他会安静地活着,然后安静地死去。

……

我开始在村中茫然地游荡着。

我穿过荒野,越过废墟时,没有听到一声牛哞,一声驴叫,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没有听到曾经回荡在山间沟谷间的牧歌和人欢马叫声……

我知道,这个曾经养育过我的村庄已不再属于我了。我和那些不安分的村里人一样,随意丢掉了自己的村庄。我很早就失去了这个村庄,村庄的一些土地因为我的离去而变得荒芜不堪,村庄的那几间土屋因为我们一家人的离去几乎变成了废墟!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也捡拾不回来了!

如果我想恢复家园的繁荣,硬是赖在村里,像吴老大这样的老友也许会给我让出一块地、一头牛、一把铁锨和一些麦种来,但这有意义吗?虽然,我家的祖坟还孤零零地伫立地村中的地湾里,我家的老土屋还没有完全坍塌,眼下拾掇一下还能凑合着住,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不能怪村庄无情,也不能怪吴老大无情,这是我的错。

我用自己的错误筑成了一道通向村庄、通向村人的鸿沟,被我遗落的村庄在几十年间足以结成冰块似的隔膜,而这么多年冻结起来的情感冰块也许得花费一辈子工夫去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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