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麟:重建与故乡的关系
2016-11-23沈嘉禄
沈嘉禄
香江岸边,他抖开了一块“红台布”
三十多年前,王达麟的名字震烁于海上画坛。1983年他从交通大学文学艺术系西画班出来后,扛着自己的作品参加上海美术馆新馆落成后的第一个大型展览。那幅《红台布上的静物》在一片喧哗中,冷静地坚持艺术的纯粹与初心,还稍稍流露出一点拒绝潮流的偏执,反而让每一个走过这幅作品的观众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多看一眼。就是这一眼,整个上海美术界记住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1987年,上海有一个中青年画家代表团赴香港举办画展,组织者在上海画家中选了14位画家的作品,7位国画家,7位西画家,他们中有陈家泠、韩天衡、杨正新、张桂铭、李山、洪基杰、夏葆元、张健君,王达麟是这批精心挑选出来的画家中,唯一一位在登记表“职业”一栏中填写“工人”两字的画家,而且也是出访香港亲临现场的6位画家之一。开幕当天,王达麟的作品《红台布上的静物》就被人买走了。几天后,他带去的四幅作品都花落香江。
香港回来,王达麟又策划并参加了上海展览中心的《五人画展》,呼应了知识界、文艺界的思想解放运动,在美术界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后来这位很是被人看好的油画家突然“失踪”,让人未免恍惚。其实他没像那一拨画家那样出国深造,而是选择去了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作为引进人才在深圳美术馆担任陈列部主任、艺术形象设计主持及策展人。
1989年冬天,作为中国改革开放试验田的深圳再次处在世界关注的焦点。王达麟在深圳博物馆举办了第一个个人作品展《王达麟油画展》,他将近些年来创作的一批共50件油画搬到深圳,题材基本体现了他的专攻方向与擅长,还有少量的抽象画。这个时候,中国确实需要冷却一阵,但又要从冷却中思考,或者通过更广泛的话题来获取思想资源。王达麟的作品色彩非常大胆,对比也很强烈,笔触所到之处,洋溢着热情与追问,苹果、瓶子、鲜花、窗帘、桌子、青花大罐……从构图到色彩再到细部处理都极具现代感,每个对象仿佛处于矛盾纠结、低回沉吟、跃跃欲试、激情酝酿的状态,与当时人们的心理活动几乎同步。
金太是他的“贵人”
《王达麟油画展》开幕前一小时,已有一个闻讯赶来的观众买走了一幅画。王达麟来不及消化这份惊喜,又看到一位仪态万方的女士款款朝他走来,她就是被向香港艺术界尊为“金太”的董建平女士,艺倡画廊的主持人。
在这之前王达麟已经与金太结识,这次听说他办画展,金太就从香港赶来祝贺。她用犀利而精准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展厅,并与王达麟匆匆地交谈几句之后,就果断地对他说:艺倡画廊可以给你在香港再办一个画展,不知你是否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王达麟听了这句话差点跳起来。
金太思维敏捷,雷厉风行,等深圳的画展一结束,这批展品全部移至香港艺倡画廊。在香港的画展开幕之前,金太又把王达麟叫到跟前,递给他一份协议。金太决定代理王达麟的作品,为期两年。王达麟望着金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匆匆浏览一过,当场拔笔签名。这次画展果然不出金太的判断,获得了超过预期的效果,展览期间就出售了二十几幅展品。
后来王达麟又知道,艺倡画廊创建于亚洲四小龙快速崛起的1981年,又很快聚集起了一批杰出的艺术家,由她代理的画家遍及世界各地,在华人艺术家中有赵无极、朱德群、丁雄泉、朱铭、赵春翔等,后来又有张桂铭、陈家泠、陈钧德、李山等上海画家。
不久,王达麟经由深圳市长亲自批示,作为特殊人才被破格引进,在深圳美术馆担任陈列部主任、艺术形象设计主持及策展人。一到新岗位,他就给深圳美术馆设计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外立面,广受业内外人士的好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几乎就是深圳的文化地标。让他欣慰的是金太主持画廊的职业精神,以及通过对画家作品的精准判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天赋,让王达麟深深折服。他觉得金太之于他的事业,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贵人”。
王达麟说:“金太生活在香港这块土地上,中西方文化在此交融、碰撞、互相欣赏,这里得风气之先,香港人视域开阔,艺术圈的人士尤其如此,金太就是这个领域里的佼佼者。她身上有一种文明优雅的气质。比如包容,她从不轻易臧否一个人,对竞争对手也多从积极方面来揣测,对合作者总是以鼓励、肯定、协商、引导为主。再比如从容,她拒绝市场炒作,厌恶泡沫,故而从不滥用定价权,对画家作品的定价都经过反复斟酌,然后给出与香港市场相对应的合理价位,更深入的功课是在她对市场的培育,与收藏家建立充分信任的关系。她总是说:画价要‘一块一块地涨,收藏家、画家、艺术市场都要统盘考虑,照顾到彼此的利益。一夜暴富的传奇在香港很多,但更多的是转瞬之间倾家荡产、灰飞烟灭的实例。”
金太让王达麟感到踏实和温暖,这是制度、环境、秩序、职业道德、人个修养等因素让他收获的真实感觉,并让他在远离故土时不再孤独和飘零。
1993年,金太为王达麟举办了第二个展览《温馨诗情——王达麟》,画家欣然呈现最近数年对艺术本体的思考,而且市场反应也相当积极,虽然画价定得有些偏高,不少买家却容不得自己的犹豫,果断下单。金太却在一片喝彩声中悄悄提醒他:“我有些忧虑,你是不是走得太快了点?”
还有一次,王达麟发现自己的画价与他所尊敬的几位老前辈相差无几,未免有些惶恐,他对金太嗫嚅:“我的画……能不能卖得便宜点?”金太用上海话大声拒绝:“瞎三话四!你不要干涉我,我会控制成本的。我去过世界上许多博物馆、美术馆,我知道国内外艺术市场的现状和走势,我心里有数。”
金太说:“只要你觉得自己地真诚地表达,加上精湛的技巧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就会打动买家的心,他觉得值得收藏。这不单单是一件画,而是一位知心朋友。你要努力做到这一点,永远也不要愧对买家!”
王达麟向我由衷感叹:“现在我真正体会到赚钱不是金太的唯一目的,更不是终极目标,她是在营造香港的文化环境。金太教我如何遵守现代社会的规矩,如何做一个可以行走在全世界的文明人。”
必须坦承“我没有把握”
世纪之交,在世纪末情绪的笼罩下,中国艺术界也处于一种焦灼不安的情态。尤其是当代艺术,像一群疯狂的野马,奔腾在世界各个角落,雨点般的马蹄搅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各种主张,各种样式,各种举止,各种传说,令人头昏眼花,牛马莫辨。他们一次次在拍卖会惊天动地的槌声中书写传奇,一次次在出其不意的出镜时令大众出现间歇性休克,一次次在与主流话语的博弈中收获预料之中的浮名,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形成一个掷地有声的诘问:中国艺术,你的出路在哪里?
在这样的气氛中,王达麟考入了中央美术学院第十一届硕士研究生班。到了北京之后,他发现在所有的学员中他的年龄最大,而更令他“亚力山大”的是这帮学弟个个身手不凡,要么出自艺苑名门,要么在学校里已积累了一定的教学经验。在王达麟眼前,只有山重水复,烟霞满天。
画人体,王达麟如饥似渴地画着。为了“两年内解决素描问题”,他甚至自掏腰包请模特儿加班加点,给自己开小灶。这些模特儿后来都成了他的朋友,在他面前轻松地摆出最优美的姿态,使他能够准确地把握人体中最微妙的动作与表情。就这样,一年后王达麟的人体素描能力大大提升,并且能够融合自己的阅历与经验,画出比描摹对象丰富十倍、二十倍的内涵来。
比如他在这一时期撰写的《我对素描艺术的思考》一文中就表达了如下见解:“当代艺术中,素描完全可以自由地创作和变化,这是一种艺术形态在特定时代理应产生的进化。”“在我看来,素描永远是绘画艺术的一个本体,一个永远的主题。”“艺术的力量在于一种不可知的暗示,素描就是如此。”
这就与过往许多人认为素描是基础,是必修课,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必由之路的陈旧观点很是不同,他的观点予人登高远望、奔腾入海的感觉。而且他的种种认识或者说创造性的观点,为后来的素描创作注入了一种自由精神,获得了艺术本体论的理论支撑。
也在同时,王达麟开始在整开的牛皮纸上用丙烯颜料尝试画出不一样的人体素描来。“这是我的第一次试验,如此大的纸本上怎样去表现立于我面前的人体对象?在试验之初,我必须坦承‘我没有把握。然而我的敏感和审美直觉告诉我,由此产生的画面它会很美。”
结果给出了意外的惊喜。他拿到香港给金太看,这位目光犀利、沉着镇定的艺术经纪人差点惊呼,后来她在文章里是这样说的:“……在全牛皮纸上几乎等大的人体素描,造型精确,‘骨法用笔,力透纸背,充满了阳刚之美,每张都是力与美的赞歌,实属见所未见,给人巨大的震撼。
我个人觉得他在人体素描的成就更在他的油画作品之上。”
现在,经过十三年的创作,王达麟已经积累了近千幅素描和油画人体原创作品。除了女人体还有别人画得很少的男人体。他认为男人体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有种陌生感,更在于“这两者是不可缺一的,只有画过男人体,对人体画的创作才算完美。亚当与夏娃在一起才能成就伊甸园的美丽故事。画人体也是这个道理”。
在学院里,王达麟的另一份收获就是与靳尚谊先生建立了师生般的情谊。靳尚谊当时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院长,并不承担教学任务,但他还是对这个勤奋的学生给予了热情指导。
还有一位油画界老前辈对王达麟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他就是孔柏基先生。王达麟早在80年代初就拜见了孔先生,对孔先生的人品艺品是由衷敬佩的。1979年孔柏基来到当时各方面条件还相当差的莫高窟,钻进尚未整理的洞窟中,在昏暗的光线中临摹了三百多张画。这次敦煌之行对孔柏基的艺术人生影响极大。到了1984年,王达麟也去敦煌写生,在莫高窟呆了半个月,克服了重重困难,画了四百多张。这次敦煌之行,对王达麟的影响同样深远,受益至今。
再回到央美的语境。毕业前,每个学员都要交一份毕业作品,而且“一定要有自己的符号,没有符号就不给分数”。经过一番苦苦思考,王达麟就拿出了一件具有个人鲜明标志意义的雕塑作品《方苹果》。
界碑的美,存在于告别的时刻
这件雕塑作品是一个偶然。他先在写生纸上画了一只苹果,然后将它从已经获得经典意义的静物素材中剥离出来,再将苹果与生俱来的轮廓线拉直。被人们司空见惯的饱满而甜蜜的苹果就以简单而墩实的四方体物象呈现在我们面前。它被抽离了审美经验中的味觉和质感,还有轮廓线所强调的性别柔性,所以显现出一种超自然的冷峻意味,在获得超稳定结构的同时无情地重组了人们对苹果的永恒记忆。
纵观世界艺术史,许多伟大作品的产生都产生于偶然,犹如一枚果实,被一只鸟儿啄食后带到远方,夹在粪便中遗落在沃土,然后发芽,慢慢长成一棵大树,风霜雪雨,满枝芬芳。
王达麟的“方苹果”是从草稿到油画,最终以雕塑震动京华的。在这一过程中,他尝试过用多种材质来实现哲学层面的演变,经验中的甜蜜果肉被慢慢抽离,生物层面的异化使文化层面的内涵越来越充盈,外延不断扩展。诚如他所言:“总的来说,我与极少主义相对应的地方在于表面形式的简单和内在含量的广泛与复杂。”
王达麟似乎在潜意识中解开了苹果的密码,于是赋予它足够的锐度、硬度和荒诞性。王达麟在毕业论文里这样写道:“它肯定的造型,坚挺的线条,大面积的色块相互交融,所呈现的一种理性、力度和规则,犹如凝固的音乐,那般超然地平静,其当代性也洋溢其中。”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从这只突兀的方苹果中发掘出丰富的话题。就我的感受来说,方苹果的形态具备了丰富的启示性。比如,它变得不可把握,变得外强中干,它与人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从源头怀疑人类与自然、与历史的关系……
王达麟还在后来将单只的方苹果装置化,消解了方苹果初始形态的确定性和稳定性。世纪之交的这只《方苹果》不仅以油画、雕塑、综合材料及装置等姿态参加多个展览,还被画家冠以种种名目,比如“拥抱满含激情而又冷漠”、“过分熟悉而又陌生”等等,但观众在公共空间一眼就认出并深深记住了这个具有后工业时代符号的硬朗形状,在它面前映射自身的困惑与恍惚,并将这种世纪末情绪进行一番过滤、沉淀后,带入了21世纪。现在,《方苹果》仍置放在北京君悦大酒店的大堂,向所有注视者及行色匆匆的旅行者致以真诚问候。
在一片赞叹声中,只有一个人刻意回避这只“方苹果”——是的,就是王达麟。
他是这样向我解释的:我本质上是一位画家而非雕塑家,我致力于油画和素描创作,这是我的彼岸。方苹果只是一个偶然,我爱它但始终保持警惕,不愿意让这次偶然成为我艺术旅程的终结者。如果非要追究它的价值的话,顶多就是我个人艺术历程上的一块界碑。
界碑的美,存在于告别的时刻。
游子归来,重建与故乡的关系
地球转得太快,岁月恰如奔腾不息的河流,浪花飞溅之间,彼此的脸上又增添了几条皱纹。金太退居二线了,画廊业务全盘交给她的女儿姚金昌玲女士打理。新一代掌门人将重设棋局,开拓属于她的疆土,花开花落即为美丽的轮回,枕流漱石,坐看云起,就让金色的阳光刺穿我们的胸膛吧。
现在,游子王达麟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上海,黄浦江上的风依然温暖而湿润。吃过大饼油条,吃过葱油拌面,吃过小笼馒头,逛了城隍庙,在淮海路上喝过咖啡,欣赏过马路对面从未见过但又仿佛邻家小妹风韵犹存的女人,最后像个隐身人那样悄悄地走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熟悉的街景似乎没有太大的挪移和切割,但眼前的一切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后来他才想明白:变化最大的是迎面走来的那些陌生人的眼神,写满了焦虑、盘算、恍惚,被抹去的可能是昔日上海人一贯从容淡定,还有智慧、自信和知足。
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吧,当别的画家都在追风逐雨地描绘城市建筑和街景的时候,都在试图从熟悉的景观中发掘一些富有世俗趣味的细节的时候,王达麟选择了避让。他觉得画好了这个城市的人物,就等于画好了这座城市。城市的一切历史与变故,其实都在人物的眼睛、嘴角、鼻梁上表现得非常充分了。
游子还乡,是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母题,也是美术创作的灵感源泉。王达麟则在沉思:我将以怎样的作品重建与故乡的关系?他经常在窗前托着下巴沉思,以至暮色四合也浑然不觉。
有朋友感觉到了他的渴望与迷茫:也许为他举办一次画展,可以消解那份沉重的乡愁?
在外面飞翔了一圈,倦鸟归林的王达麟,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苹果是圆的”而不是有坚硬的锐角和棱边的。是可以咬一口就留下清晰齿痕的,有值得期待的味觉的,而不是让人一不小心就碰个头破血流的。
现在,王达麟为画展准备的展品徐徐展开在我们面前:《一对水果》《酒杯与一对红石榴》《苹果与香蕉》《萨克斯与黑色转椅》《中提琴与白色转椅》《木马与贝尔电话》《绿色中花的静物》《白色爱马》《草原上的中提琴与白色画架》《玩具小火车与水果》……王达麟的静物,不是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也不是积满灰尘的教具,画面中有自己的故事,有他者的表情,有城市的记忆,有虚拟的历史。也因为,人们在他重新架构的物象前驻足,久久思考,寻找自己与字迹漫漶的日记本。
他的马在喘息,他的人体在水乳交融,他的怪兽像人一样行走着,他的机器人在思考,他的积木在爬升……我最为倾心的是小尺幅的人体,粗线条,没有浓黑重彩的张扬,有时还呈现黑白灰三色的低调,但一律的硬扎、肯定、毫不犹豫、随心所欲,性别特征夸张而令人信服,非如此不能功德圆满。画家似有神助地在油画布上惊雷滚过,仿佛短短几秒钟就从艺术本体上获得了纯粹的人在色彩与行为上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这就是艺术的真谛,就是艺术的力量,就是艺术的必然。
王达麟的个人符号,已经与“方苹果”决绝,而将在这些梦呓般的绚烂图像中寻找,或者是这个符号要寻找他。在一个日常的早晨或者黄昏,有人敲门,轻轻地,若有若无地……王达麟拉开房门,看到了一位身穿长袍的蒙面人,那人有着宽厚而坚实的肩膀,但根据袍子下端露出来的鞋子,又可以猜想是一位美貌的女性。
画家内心一阵狂喜,这位不速之客就是他朝思暮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