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一场
2016-11-22伊北
伊北
1手紧握方向盘,大灯打到最亮,两只铜铃眼似的,在黑暗里劈开条光路,一侧偶尔有车超过去,程思凡就浑身一紧。妈,开慢点。儿子小非说。没问题。程思凡嘴上答着,心却揪紧了。下坡,刹车!小非又喊。程思凡恍然,连忙调整方向,是个小坡,少说有三四十度角,不爬到坡顶,看不到对面来车。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学车学得糊里糊涂,找了关系,轻松拿证,买车才三个月,过去总是在市里转悠,真上高速,又是晚上,她考虑再三,加上儿子的鼓励,才终于踩足油门。爬上坡了,程思凡一头汗,她嚷着,小非,导航呢?就在车冒头的刹那,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灯照得黄亮,程思凡慌了手脚,松油门、踩刹车、方向盘胡乱打,车像中了邪,直朝国道旁的护栏冲去。程思凡不敢看,索性闭眼。妈!小非猛拽方向盘,车子来了个九十度飘移,车轮摩擦地面,一阵涩响,车停住了。程思凡头发披散着,盖住半个脸,女鬼似的,眼还没睁,她不敢。做檢察工作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人让她学车,她一直不肯,现在好了,为了魏东——她那个成功人士的丈夫,她深夜驱车,要开八十公里!见鬼!额头一烫,程思凡这才睁开眼,小非摸着她的额头,说,妈你没事吧,要不我开。程思凡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魏东要能有小非三分之一懂事,她这辈子就知足了。没事,继续走,导航架上,快到了。程思凡故作坚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妈,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倒下。程思凡和小非又上路了,前途又黑又长,她开得更慢,白色大众像只刺猬走夜路,悄无声息,一点一点挪。快十点了,路上车渐少。
小非说,妈,真不该让你来。程思凡没接话,多少年来,大约从小非六七岁开始,有关魏东的事,他就懂,所以她跟儿子,多半心照不宣。程思凡一踩油门,车子哧溜窜出去,认了,今天就是出车祸她也认了!儿子要高考,魏东还他妈整这一出,娘俩要都死了,他也别好过!程思凡终于哭了,好在黑暗中,小非看不到,她拼命调匀气息,吸气,吐气,按下车窗,风灌进来,好了,眼泪被风吹干了。车冲破黑暗,向前奔去。前面是个小集镇,半夜还有灯火,丁字路口,车竟然被堵住了,七八辆摩托斜在路中间。程思凡不耐烦,叭,汽车鸣叫,叭,又叫!无效,摩托车依旧盘踞,都是出来打网游的附近农民。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迅速地拍着喇叭,机关枪似的,声浪在夜空一下一下,特别响亮。妈——小非望着妈妈,他从小话不多,一句话,已是万语千言。程思凡当然明白儿子这一声叫喊意味着什么,她告诉自己,稳住,必须稳住,不能失态,抓稳方向盘,调头,旁边有条小路,抄过去。实在不行就离婚吧,我没关系。小非又说,轻描淡写。程思凡脑中轰地一炸。你说什么?她下意识问。小非坐在副驾驶座上,眼望远方。
母子连心,程思凡相信如果一旦离婚,小非一定会站在她这边。二十年了,除了小非刚出生的那段日子,魏东在家待过几天?更别提带小非。不是单亲,但父母长期两地分居,小非等于是被妈妈、姥姥带大的。可她和魏东不是没感情。程思凡过去那么优秀,在工厂做工,硬是考上政法系统公务员。魏东隔壁住,青梅竹马,他在木材公司做到中层,顺风顺水。小非出生,家庭完美得不像话。可谁想到魏东会下岗呢。改革,改革,国有企业哗啦啦倒了,魏东没了饭碗,不出去做点事,怎么行?两地分居都是被逼的!魏东在大商超做,十几年,从小职员做到店长,不可谓不能耐。总部有规矩,做商超,三年就要换一个城市,所以魏东这些年,一会儿上海,一会儿南京,一会儿武汉,一会儿济南,基本不到任满就会有调动。如今,集团要开发中小城市,连县城都不放过,蚌埠下属的县里开新店,魏东被派来做一把手。程思凡明白,男人成功是危险的,她做检察工作,听多了,见多了,可数年前,在济南,她带着孩子去魏东租住的房子搞突击,门口的一双红色塑料拖鞋还是震撼了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找上门了呢,她躲不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非要高考了,本来说好,周末魏东回家,可临了,人家一个电话打来,说要陪客户,不回了。程思凡坐不住了,蚌埠店有她的眼线,朱江是她建议魏东提拔起来的,这小子还懂感恩。他告诉程思凡,店总周末没有安排。妈,要不我们晚上过去?小非推开高考物理冲刺题,说道。去!当即拍板,程思凡穿衣服都是小跑着的,摸黑上高速都不怕,她要一探究竟,魏东跑不了。
魏东也没打算跑。灯亮了,客厅茶几上一套茶具凌乱,六安瓜片的纸筒,盖子没盖,魏东附庸风雅,但程思凡知道,他根本喝不明白茶,但还要喝。沙发上是脏衣服——裤子,夹克,内衣, 程思凡稍稍放心,偷情偷的是浪漫,是激情,哪个女人能忍受这些。小非去洗手间了,程思凡一个人推开卧室门。魏东在床上躺成大字形,发出轻微鼾声,店里的衣服还没脱,床头柜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摆着,是去海边,脚踩在沙滩上,海水笑皱了。程思凡突然有些羞愧,是自己多心?直觉雷达失灵?她没叫醒魏东,只在床脚坐着。小非推门进来,说妈,要不要喊他起来?程思凡忙说不用,让他睡。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转脸对儿子说,快去睡吧,作业带没带?小非笑笑,做了个鬼脸,说带了,啰嗦。小非对程思凡说得最多的口头禅就是——啰嗦,程思凡刚开始不接受,但次数多了,她也欣然笑纳。没错,从上小学开始,程思凡就开始念叨,孩子是她一个人带大的,其中甘苦,都在这啰嗦里了。上初中,初二吧,小非成绩突然下降,程思凡的啰嗦达到了顶峰,她索性跟小非一起学,生活方面更不用说了——小非,牛奶要喝,喝光;小非,吃素菜;小非,大便了吗?小非,背要坐直;小非,不许跟女同学聊那么多……魏东不在家的日子,除了工作需要应付,小非就是程思凡生活的全部。
一年一年,程思凡硬是被拖老了。想当初,在工厂做工,她是厂花,去了检察系统,也是数一数二,为了照顾小非,她放弃了晋升的机会,混了那么多年,一个正科还没混上,但她觉得是值得的。小非懂事,学习优秀,只要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她的人生又是一番新风景。偏偏魏东不争气!老的还不如小的。程思凡合上被子,侧身而卧,夜里,还有点冷,关了灯,她闻得到魏东的呼吸,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年纪不小了,四十好几,有肚子,过去他踢足球,身材很棒。魏东咕哝着,像是说梦话。说的什么?程思凡侧耳。魏东又咕哝了一句,是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魏东翻了个身,胯骨压在程思凡胳膊上,那么寸,就压一点肉。一声大叫,程思凡的脚掌顶在魏东屁股上,再一使力,一百七八十斤,轰然落地。魏东醒了,彻底的。你怎么来了?这是魏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2欢迎宴第二天准时开,朱江牵头,也是给老大面子,为程思凡接风。老魏有事,程思凡先到。都是土产,江淮风味,嫩豆腐做皮包的饺子,牛肉汤,淝河龙虾等。程思凡看得出朱江的用心,她感到满意,知恩图报,是为天道人伦,她没帮错人。一会儿,服务员又端上来一道菜,是鱼,尾巴和鳍略出汤面,汤色乳白,浓香扑鼻。朱江笑说嫂子,看看这道菜。程思凡看小非,她这样的眼神通常就是考验了。小非懂他妈的意思,便说,鲶鱼汤。程思凡一笑,朱江摇摇头。小非又说,戈雅鱼,朱江微笑不说话。程思凡到底见过世面,也有年岁,她放下筷子,说,怎么找来的,这现在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朱江说,少量的,进贡嫂子呗。小非问到底是什么。程思凡说,你刚才说戈雅鱼,鲶鱼,都有点影子了,但它不是普通鲶鱼,戈雅鱼汤色是黄的,这汤色乳白,头尖,吻肥,再有这个香,是淮王鱼八九不离十。程思凡看朱江,朱江连忙道,嫂子到底是做检察工作的,服了!程思凡哼然,我是做什么的,江淮一帶,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这淮王鱼生活在淮河,而且只有淮河寿县正阳关到凤台县黑龙潭一段才有。但实际上它真正的家,只在凤台硖山口,性格极其刚烈,寻常看,这鱼的身子是青灰色的,但到了危急时刻,缺氧,它就会全身充血,鱼身慢慢变成红色,缺氧程度越高,红色的面积越大,到最后,鲜血甚至能从鱼鳍流出来。淮王鱼也代表了我们淮河这一片人的性格,性子烈。程思凡望着朱江,道,我眼睛里也是揉不得沙子的。她停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以朱江的聪明,不会不懂借代。果然,朱江说,明白明白,最近风平浪静,台风来了,我会及时汇报的。
吃到八点二十,魏东才笑呵呵进来,一边入坐程思凡旁边,一边连赔不是,说真不想当这个领导,我给我的领导请罪。在座哄然一笑,气氛轻松很多。程思凡绷着脸,心下思忖,还是那个老魏,社交手段一流,到哪儿,都能搞气氛,还让人觉得不突兀。谁知,老魏身后,跟着三个人,两个男的她脸熟,电器部新进来的,后面跟着个女的,老魏坐,她也坐,直到她坐下,程思凡才认清楚那张脸,她当时肺就气炸了。刘燕,过去淮南店食品部的专员,对老魏有意思,程思凡一清二楚,她甚至找人给她传过话,大致意思三个字——你没戏。程思凡在公检法,淮南当地,没有她办不明白的事情。刘燕知趣,暧昧了一阵,主动退了,没想到今日打上门来。老魏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程思凡在左,刘燕在右,这女人也端庄,拿着筷子,鱼夹一点,肉夹一点,送入樱桃小口。程思凡隔着魏东,用眼的余光观察这女人,恨得牙根痒痒。装,你就装吧,程思凡心里嘀咕。看着老魏也没什么不自然,难怪,他在商场上,逢场作戏,早是影帝级了。
服务员上酒,口子窖,供席上男人们喝,程思凡却一把夺过来,先给自己满上,平平一盅。老魏一见,连忙也满上。众人见店总如此,也都要了酒。程思凡见一干人等杯中已是清亮,便率先站起来,右手端着杯子,左手四指扶着杯底,大拇指轻敲着杯身,如兰似菊的。她笑吟吟说,各位,今天我来,是不请自来,打扰大家工作了,大家肯给面子来吃个饭,我程某人莫大荣幸。众人笑。程思凡身体微侧,目光穿过老魏半举的臂弯,目光和刘燕对上了。程思凡恨不得眼里射出刀子,可还是微笑着,刘燕身体一抖,没人知道,除了程思凡,她是女人,她也是,她知道刘燕能接收到她的“电波”。程思凡接着说,多谢各位支持老魏的工作,我们这个家,孩子是第一位,老魏是第二位,我,只能算第三位,各位,有劳了,不肯帮忙的,也别帮倒忙就成。老魏哈哈截话,说这叫什么话,哪有什么帮倒忙的。朱江跟着起哄。小非一言不发,他不喝酒,只顾吃自己的,吃完到一边去玩手机。程思凡说你吃完就先回去,快考试了,不能太放松。小非没应,推门出去了。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考试如此,工作如此,婚姻如此——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就是个竞争的时代。程思凡恨老魏,一次受伤,一生都有伤疤,可程思凡怎么舍得放弃二十年婚姻?洗手间的镜子,黄,亮,程思凡一个人站在前头,从皮包里掏出个指甲油瓶子。多少年她都不化妆,检察系统,国家工作人员,化妆像什么样子,可如今出来,她也学着弄一点儿,大涂大抹不至于,但小处得有修补。生小非生出来的斑,熬夜审犯人审出来的黑眼圈,还有眉毛,寸得很,老魏出事那年开始掉,就打一天掉一根,还能有多少?有人出主意,纹,植,绣,程思凡都没同意,她喜欢自然的,平时就按照老母亲给的老法子,用蓖麻子油搽,日积月累,竟保住不少,她大喜过望,就用指甲油瓶子装着,随身带。
镜中恍然一个人影,程思凡心惊,手抖了一下,再仔细辨认,那人已将脸抵近镜子,拿着粉扑子压脸颊。是刘燕。程思凡稳住心神,该来的总会来,她收起眉笔,打开水阀,水哗啦啦响,配合着抽风机,消减了几分尴尬。你别误会,是刘燕先开口,最近台风,一批货发不过来,我才来蚌埠借货,到店里刚好遇到老魏,叫着一起过来的。程思凡侧转身子,与刘燕四目相对,静默,刘燕的一张脸舒展平静,多年的检察工作经验告诉程思凡,这个女人没有撒谎,可程思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只能不说话,微笑着。刘燕接着说,老魏这人心活,又爱玩,你能管住他,是你的本事,你比我长几岁,我不妨叫你一声姐。程思凡心防放下了。优秀的男人,招蜂引蝶,自然不过,刘燕喜欢老魏是刘燕的事,而且已是过去式,何必纠结?程思凡反应快,刘燕话还没落,她就截话说,是你多想了,回淮南多找我玩。
再出现在包间,两个女人神经已然松弛,都喝得不少。一喝多就不能动了。入夜,出租车都少,朱江干脆给开了个房,留给老魏和程思凡休息,小非那边,他再找人过去看看,安全就好。程思凡洗了个澡,清醒些,她酒喝了不少。老魏还能自己洗澡,浴室里传出口哨声,程思凡就大概知道,老魏的量还没到,再年轻一点儿,他一斤白酒没问题。程思凡吹干头发,披散着,她就这一头头发好,四十好几,没一根白的。她半躺在床上,该穿的穿,不该穿的不穿,两腿像两条蛇,绞缠在一起。她侧耳聆听,喷头没声,老魏大概洗完了。她如临大敌,像海边的美人鱼雕塑,务必从头发根到脚指头都是美的。老魏出来了,拿着酒店白毛巾擦头发,朝五十迈的人,有点肚子了也正常,程思凡看丈夫还是英武无比,倒退二十年,他在厂里是体育健将。屋子里灯光亮得刚好,它不是朗照,而是在曲里拐弯的地方,悄悄地透出光来,生怕打扰了这对夫妻。程思凡轻声喊,喂。她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老魏嗯了一声,重重的喉音,他甚至没看她一眼,闷头倒在床上,背对她。程思凡头皮发麻,火蹿上来,堵在胸口,刚想发作,老魏又说话了,钱还够用吧,妈的病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就住院。程思凡愣住,一腔怒火遇甘霖,到底是夫妻。你还知道关心这个家?程思凡用反问句。老魏轻微的鼾声打断了她。她推了他一下。鼾声没断。真睡?假睡?谁知道。程思凡深呼吸,反手,啪,灯灭了,整个房间陷入黑寂。
3魏小非“一模”成绩不理想,“二模”跌得更厉害,程思凡被班主任请到学校去,耳提面命。回来后,她没向小非发火,却结结实实跟魏东吵了一架,理由无外乎,和谐的家庭对小非的考前心态影响巨大,十几年苦读,关键就在这小半年。魏东知道轻重,就决定勤回家。刚好思平老公老陆请客,找老魏办事——老陆在六安搞了点茶叶,想找老魏寻路子。程思凡牵线,几个人聚餐。吃到近晚上十点,老魏说他没路子,但他可以介绍刘燕做,说她在本地人头熟。回家路上,程思凡开车,她没喝酒,老魏坐在副驾驶座上。程思凡单刀直入,问老魏,你跟刘燕怎么回事?老魏笑说,能有什么事儿,就是做生意而已,你也看到了,回头这回扣,你拿着,不用给我了。程思凡本就是故布疑阵,老魏这么一说,她多少心安,两次遇刘燕,她对这女人已经从防备到接纳,现在干脆做起生意来,她跟老魏应该已经悬崖勒马。程思凡踩一脚油门,车子哧溜朝前一跃。小城,到了这个点儿,路上几乎没车,她可以放胆一行。他们今晚回山南,小非快下晚自习了。过隧道,扑面灯光都在顶上,好似银河,程思凡按下车窗,风灌进来。老魏动了动。这隧道又细又长,穿山而过,当初打隧道,据说死了人,可市里坚持要做,开发山南,可真开发出来,是好是不好,难说,照目前看,弊大于利。程思凡说,小非你晚上盯著点儿。老魏嘿嘿一笑,点烟,黑暗里一点艳红。程思凡道,这点随你。老魏没接话。
一整天,小非的时间是被严格控制的,备战高考,备得是一种节奏。早上六点起床,如厕洗漱吃饭十五分钟,六点二十必须出门,六点四十就必须坐在教室里早读。过去小非爱洗澡,每天一次,可进入高三,蠲免,一周一次,甚至两周一次。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小非鏖战校园,十点下了晚自习,回到出租房,程思凡心疼孩子,总会奉上些补品。今儿个,是从饭店打包的老鸭汤,热好了,装在搪瓷盆子里。小非坐在桌前灯下,一边听英语一边喝汤。程思凡退出去,带上门,留个缝儿,一线灯光,她就猫在门边。老魏坐在小非身后,跷着腿,父子俩连背影都像,程思凡望着,竟突然有点感动。手中鸭汤有余温,这才是日常,程思凡是那种在饭店总吃不饱的人,可端回来吃,就不同。小非摘下耳机,端起碗,一饮而尽。小非说老魏,爸,你还不去睡觉?程思凡见老魏的肩膀轻抖了一下。你小子最近不干好事吧?老魏的开场白有点底气不足。程思凡忍住笑,侧耳听。小非反问,不干好事的是你吧?老魏有点不自在,屁股挪了挪,伸手拍了一下小非脑袋,骂道,以后不许干那事儿,你才多大。小非瞪着两眼,不明就里,说我怎么了,你别不讲理。他内向,但向来据理力争。老魏说你晚上睡觉干什么呢?小非憋红脸。程思凡有些担心,这个魏东,让他好好说的。老魏乘胜追击,说你小子现在才多大,饱暖思淫欲,不干正事,马上就要高考了,心思不在学习上能行吗?现在是你想那些事儿的时候吗?小非耳朵根子都红了。程思凡知道不妙。老魏还在念叨,连珠炮似的。小非鼓着嘴,喷出句话,你呢,你就不想?魏东转过脸,程思凡看到他仿佛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儿子,而后冷笑,说你小子还说老子是吧,老子多大你多大,你毛长齐了没有?真他妈反了。失控,眼看失控,程思凡想冲进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忍。小非反击道,你难道就没跟别的女人睡过?!灯光柔和,万籁俱寂,程思凡却只觉得脑中被十万个铁锤砸了一遍,两耳轰鸣,跟着才传来魏东的叫骂,他还要打!儿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一拳,一掌,一脚,魏东过去踢足球,也打篮球,他打算跟儿子不客气,小非现在就是球,可是球就会反弹,越打越弹。程思凡红着眼,顾不上手上那碗汤,咿咿呀呀冲了进去,阻拦,必须阻拦,这个时候,她要扮演一个慈母。程思凡必须是慈母,尽管魏东这个严父扮演得很不是时候。
一夜昏沉,第二天,程思凡反倒觉得是自己不对,青春期,发泄发泄,有什么不对?老男人尚且需要发泄,何况小年轻血气方刚——小非已经不是孩子了。魏东嚷嚷了一天,第三天,礼拜日,他非要拉着程思凡去见老师。多少年不问事儿,一问起来,却特别上心,程思凡看得出,他多少有些演戏的成分,可既然他愿意演,为这家,她就愿意配合。老师家她知道,拿上商超的购物卡,两口子开着车就去。班主任自然笑纳,说了一些场面话,又说,小非没问题,脑袋瓜子聪明,“一本”没问题,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情绪稳定住,正常发挥。魏东一个劲儿点头,还喃喃自语,说这孩子脑袋聪明,像我。程思凡听了好笑,懒得戳破,都说儿子智商随母亲好不。见完走人,还是程思凡开车,魏东屁颠屁颠,坐不住,程思凡冷不丁说,昨天儿子也没说错吧?魏东笑容顿少,皱眉,说要不你们搬到我那县城去住吧,一家人一起,反正现在也有车,早出晚归,油钱我付。程思凡盯着魏东,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可笑,老婆孩子,一个每天要上班,一个眼看要高考,为了他,大老远搬去蚌埠下面的县城,每天长途开车往返,现实吗?他是金山银山,还是西天极乐,值得她娘俩这么日日取经跋涉?开车,认真开车,程思凡偏过脸,正对前方,道路漫漫。一个声音耳边飘,说可不是我不让你们去啊,别整天疑神疑鬼。程思凡深呼吸,她要压住火气,现在能不发火,尽量不发火。手机响了,程思凡对魏东说,扶着。魏东连忙伸手抓住方向盘。是院里有事儿。魏东说,直接开过去吧,我等你。程思凡看了丈夫一眼,猛打方向盘,车子转了个弯儿,朝山南开过去。
进去是晌午,出来天已黑透,程思凡看到魏东还窝在车里,心里暖了一下。他还在等她,半闭着眼,就好像多年之前,在厂门口,她下班迟了,他硬等,等完了两个人就去轧马路,东逛西逛,无目的的。程思凡拉开车门,魏东醒了,他问她怎么样?她没多说,只说,又一个案子,经济犯罪。谁?!魏东直起身子。程思凡没吱声,组织纪律,她懂,这么多年,她和魏东之间已有默契,她的工作,她不多说,他也很少问。魏东又松弛下来。程思凡说,不该拿的不能拿,不该要的不能要。魏东说,晚上还要继续?程思凡说,不用继续了,算重大事故。事故?魏东皱眉。嫌疑人自杀了,程思凡说得很平淡。自杀,怎么死的?魏东追问。程思凡冷笑,不归我们组管,审讯过程中,冲出去,跳楼死的,他没交代,他的几个情妇实名举报的,不死也是死,可这样害苦了我们同事了。那今天还要加班?魏东问。程思凡没接话茬儿,只说,情妇都是定时炸弹。她这话是故意说给魏东听的,其实院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财务让她来领上次出差垫付的钱,急着做账。她说了那么一大套故事,点睛之处在最后。程思凡用眼的余光观察着魏东,脸,胳膊,腿,身子……一根汗毛,魏东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他只叹,人,还是活简单点比较好。这是他的一贯论调,可在程思凡看来,他活得一点也不简单,他表面上豪爽仗义追求自由,其实事业心比谁都重,事业要进步,没有城府?鬼信!这城府一旦用到两性关系上,不出问题,可能吗?程思凡胡思乱想,迎面一辆大货车冲来,程思凡没注意,还是魏东先吼,你干吗!程思凡连忙朝旁边避让。魏东嗔道,你被跳楼吓着了,没魂了吧,我开,我来开。程思凡乖乖坐到副驾驶座上,她扭开音乐,头靠后,闭眼,吸气,吐气……坐车还是比开车舒服,这些年,这个家都是她在掌舵,她累了。车厢里都是音乐,是汪峰在唱,扯开嗓子嘶喊,唱什么“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魏东说,去吃烧烤吧。荷兰烧烤,龙王沟路十字路口那家?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有,现在还没倒闭?
岂止没倒闭,到了地方才知道,人家越做越大,吞并旁边几个店面,成荷兰烧烤城了。菜单来了,服务员小姐拿着笔和小纸本,魏东好像铆足了劲儿要追忆过去,死命点,光肉串杂七杂八就要了几十支,更别说什么这蛤蜊那生蚝,这韭菜那蘑菇的。程思凡嘴上说不要,可魏东如此,她究竟受用,已不是省吃俭用的二十年前了,难得浪漫,胡来就胡来,山珍海味吃过,这样野吃也好。魏东问程思凡,喝不喝啤酒?程思凡第一反应,你喝什么啤酒,肚子多大了,瞬间又觉不妥,改口,你想喝就喝一点儿,我不喝。魏东向服务员说道,两瓶啤酒,冻的,又说,来罐椰汁。服务员说没椰汁。魏东横鼻竖眼地说,我太太喜欢喝椰汁。服务员说我们这没有椰汁。魏东吵吵嚷嚷,程思凡看着发怔,胸腔里升起莫名感动,他总记得她吃烧烤爱喝椰汁,可她不能不讲理,忙说,算了算了。服务员奔逃,魏东站起身,说我出去给你买。程思凡道,算了算了,多大了,在外头还那么失态,也不是什么仙丹妙药非喝不可。魏东执拗,说你喜欢喝椰汁的。说罢,起身,胖墩墩一个背影出门去。没多大会儿,回来了,果然两听椰汁在手,像手榴弹。各色肉串在铁网上嗞嗞响,出油了,偶尔一点小火苗上冒,烟,雾,挡在程思凡和魏东中间,程思凡时不时朝后靠,熏得慌。两个人自顾自翻烤着,吃着,喝着,一句话都懒得说。这便是夫妻,二十年,该说的话早已说完,只剩相对无言,心知肚明。但程思凡多少有些不甘心,为自己的付出不甘,为逝去的青春不甘。隔着烟隔着雾,她看魏东,许是胖,皮绷肉紧,能吃能喝,正当年,而她呢,吃一点就饱了,烟熏得难受,想追念过去,有心无力。
岁月谋杀了浪漫,她只想过细水长流的日子。程思凡叫了一声魏东,她很少叫他大名,他却不在意,拿着一串烤好的猪腰子,吃得欢快。她说魏东你回来吧。他喔了一声,说,再过两年,快了。她不再问,再问也是多余,这些年,因为这个事儿,念了多少回,吵了多少回,没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工作性质如此,又或许是他不想回来?程思凡吃不准。手机在桌面震动,是个陌生号码。程思凡和魏东四只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是蚌埠打来的。魏东不动,程思凡警觉,说接啊。魏东哦一声,说是店里的人,拿起来,划了一下,贴在右耳。第一句话是:我在淮南。第二句话是:我在吃烧烤。两句话下来,程思凡的职业敏感和女人特有的直觉又来了,她犯嘀咕,不对,绝对不对,他堂堂一个店总,店里他最大,用得着向别人汇报他的行踪?有事说事不就得了?除非是向对方释放信号,在淮南,在吃烧烤,意味着,我跟老婆、家人在一起,你别多说了。程思凡铁着脸,问,是谁?魏东嬉皮笑脸,说,店里人汇报情况。一嬉皮笑脸就更不对了,不做亏心事,何必嬉皮笑脸讨好?程思凡的火气涨满了胸腔。手机又在桌台上震动,这次是程思凡的,她接起来,听了几秒钟,迅速起身,说,大姐出事了。
4思念心脏病复发,幸亏抢救得及时。老魏人脉广,联系了好几个医院,最后选中人民医院治疗。程思凡一家千恩万谢,程思凡觉得有面子极了。关于婚姻,程思凡妈一直给女儿灌输一个观念:能过还是过。五个字,掷地有声。程思凡不信,可真到了同学会上,她发现老娘说得不是没道理。抛去那些旁人看不见的纠结,和这些个水深火热的同学比,她的确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别人的羡慕嫉妒恨,让程思凡自我感觉良好,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更加清晰地知道,魏东和小非,对她来说,是如此重要。一个成功的丈夫,一个上进优秀的儿子,当真是一个成功女人的标配。饭桌上,程思凡客套着,可那些中年女同学半真半假奉承,还是犹魔音传耳:哎呀,还是你们家老魏能干,数来数去,哪个都不如他,怎么就你那么好运——哎呀,小非走“一本”没问题,太棒了,棒,棒,棒——說这话的女的干过记者,说话一向夸张,她竖起两个大拇指,狠劲地比,比到脸上。程思凡知道她在演戏,可不得不说,这戏演得让看戏的人舒服。
一场饭吃下来,程思凡有点想魏东了。去看看?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么晚,算了吧,都多大了,疯什么劲儿,她劝慰自己,可真等坐到汽车驾驶座上,她还是不由自主朝蚌埠方向开。周末,小非回家了,姥爷姥姥带着,她安心。一回生,两回熟,程思凡一路开得顺顺当当,到地方,已近晚上十点。楼上的灯没亮,程思凡没打魏东电话,她打开门,拉开灯,房间一新,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一丝不苟。程思凡心里有些毛,她开始翻东西,用那种极其专业的手法——从厕所到床底到储物间,大到冰箱,小到一根头发丝,有形如各类物品,无形如百样味道,程思凡全部亲身体察,而且最关键是,翻了跟没翻似的。一切检查好,程思凡的心,这才稍微落定。
程思凡坐在沙发上,拨通了朱江的电话,装作没事问,喂,哦,小朱,老魏在吧?听筒里朱江说,哦,店总在,我去叫他。程思凡做着假声问,哦不用了不用了,刚他手机打不通,你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都忙吧。朱江知趣,哦了两声,挂了。朱是她的人,懂得感恩,她还放心。程思凡一个人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又看看手机,行为利落得好像个女杀手。她拨了个电话给小非,跟他说,我晚回去点儿,同学还在聚。电话一挂,程思凡反手啪一声把灯关了,整套房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屏幕一小块光,程思凡一按锁屏,光块也没了。她跷起腿,稳扎稳打,不急不躁,像一只猫头鹰,在等待猎物。程思凡觉得自己的心静极了,二十年婚姻,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爱上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小城晚上灯光稀落,这地方偏,连车声都无,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等了半小时,楼梯口有脚步声了。程思凡侧着耳朵听,数那步子数,听不真切。再是开门声,脱鞋,开灯,在灯亮的刹那,公文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魏东那滚圆的身子差点儿没和地板亲吻。你搞什么?!魏东吼程思凡。看他发怒,程思凡反倒冷静,她喜欢激怒他,而且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点开心,因为老魏是一个人回家的。灯坏了,程思凡微笑。魏东哭笑不得,说你骗鬼!亏得混了多少年公检法,说谎都不会。没出去喝两杯?程思凡问。魏东绷着脸,当真生气了,他拖着调子,有点像唱黄梅戏——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就住过来,天天来,小非让妈带!你这闹鬼吗?!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国家工作人员、知识分子,搞成这样,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我这血压,可受不了这惊吓!魏东一拳头砸在墙壁上。他硬,她索性软了,反正目的达到,她愿意做贤妻良母。她说,还没吃吧,我去给你煮面。魏东说,气都气饱了!程思凡假装要哭,说我是担心你才来的,你这样,那我走了,说着她真收拾起来。魏东被逼得无法,只好说,你到底要干吗?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正常点儿。程思凡扑到他身上,抓住他下身,恨道,我怎么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你。面对如狼似虎的妻子,魏东只好顺从。程思凡铁了心,今晚要硬碰硬,可魏东却没打算配合。程思凡一夜不痛快,非要问出个所以然,魏东被逼得没法,第二天提前走,第二个礼拜也没回来。第三周,程思凡催了好几次。
你的注意力,应该多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你就不会疑神疑鬼了。魏东在脱衣服,他刚回来,准备洗澡。我都是有凭有据,没有凭据不办案,我这没有冤案。我不是你的犯人。魏东脱光了,一个肉墩墩的背影。转身刹那,程思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的黑曜石手串呢?她问。这手串是她去云南出差给他买的,他一直戴着。魏东没转身,继续朝洗手间走,断了。断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断在哪儿了?她又问。都在车上,魏东进去了,太阳灯打得炽热,不见人影。程思凡追进去,她还有疑问,她恨。门被撞开,她指着魏东的脖子,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一个红色的血痕趴在魏东脖子上。我不跟你说,你脑子有问题。他扭开淋浴器,水洒下来。怎么回事儿,哪个女人吸的?!程思凡开始撒泼了,水喷到她衣服上,一片地图,鞋湿了,头发湿了,程思凡冲进水里雾里,扭打,她流着泪,泪也不是泪。魏东怒吼如狮,他把程思凡推到墙上,吼着,是部门搬电器压的,信不信随你!说完,转身,出去,赤身裸体一个雨人。程思凡瘫在淋浴间,一个小格子,水还在流,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真的是搬东西压的?她不知道,她只是哭,为自己多年的付出流泪。
5整个下午,程思凡都坐在咖啡厅,魏东回蚌埠了,小非晚上在学校吃食堂,她有大把时间消遣。打心眼里,她承认自己失态了,可她不愿承认自己判断失误,不是第一次了,魏东绝对有问题。可她能怎么办呢?一杯热巧克力摆在眼前,到了三点五十,又一杯上来,是茶,准时准点,刘燕来了。
一见面,刘燕就掏出一个信封,推到程思凡面前,说这是思平生意的感谢费。这算贿赂?程思凡说。刘燕道,一码归一码,这是给老魏的,老魏不在,给你也一样。大战过后,程思凡竟突然感觉刘燕这个女人不是没有亲切感,她懂礼数,知进退,讲义气,而且现在她跟老魏也没什么了。程思凡收下信封。刘燕说,怎么,又闹了一场?程思凡惊诧,她怎么知道?刘燕好像读懂了她的心,笑着说,看你的眼睛。程思凡也被逗笑了,她笑自己,荒唐,愚蠢,女人遇到感情,就失去了理性。老魏这个人,对人太实在了点儿。刘燕喝了口茶,说。什么叫实在?程思凡问。刘燕笑呵呵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认真,老魏说到底是生意人,生意场上,逢场作戏不是正常的吗?何必那么分毫毕现,要记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程思凡气闷,恨道,你的意思,让我纵容他出去乱搞?刘燕说,你有能力陪在他身边?十八年了,如果能,早就去了,而且即便陪在他身边,又怎么样?程思凡把杯子一放,你别给我洗脑,到什么时候,做人都得有基本道德。刘燕说,忍忍吧,再过几年,他归根到底还是回到你身边。程思凡道,过几年,什么意思?他身边现在有人?刘燕低头,不语。程思凡追问,你知道你就说,过去的既往不咎,我只问现在。刘燕起身,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家事,今天只是来送钱,怎么扯出那么多老婆舌头。程思凡隔着桌子,拉住刘燕,你告诉我,照实说。刘燕不动。程思凡又摇了摇她的胳膊,是哀求了。听说,最近跟一个叫周婷婷的下属走得挺近的。说完,刘燕快速走出咖啡厅。
周婷婷,这三个字在程思凡脑袋里盘旋好几天,千刀万剐,千锤百打。就连给市里公检法系统的新同志做讲座,程思凡一不小心也讲出“周婷婷”三个字,台下懵懂,她连忙改口,说哦,这是化名,是之前我们审过的一个犯人,审讯时差点自杀,但未遂,最后还是移交有关部门,判刑……程思凡的口气轻松,台下笑了。是,如果她真是犯人就好了。程思凡不懂,为什么国家就不能出台一条法律,偷情,就应该判刑,可是,即便是偷情,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判呢?不能声张,回家路上,程思凡气得猛按喇叭,好像一名路怒症患者,叭,叭叭,叭叭叭,一声就是一颗子弹,枪枪毙命那种。直接问魏东?他肯定不会承认,冲到店里,找到周婷婷,当街暴打一顿?她丢不起这个人!这还有七八年才退休,讓她还怎么混下去?
程思凡想来想去,到了家,拨了一通电话给朱江。她先问店里有没有周婷婷这个人,朱江答有。她又问周婷婷的基本情况,朱江一一作答:一九八三年生,已婚,有一个孩子,老公是当地中学的教师,夫妻关系不是特别好。程思凡一听朱江答得那么细,就知道他关注这个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朱江一向有心,如果周婷婷没有问题,他何必细究。程思凡问,她有没有什么情况,和店总?朱江说,周婷婷现在很嚣张,连部门主任都敢骂。嚣张?程思凡不解,她凭什么嚣张?朱江说她在当地有一定社会关系,家里背景深,而且,她跟店总关系也不错。程思凡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朱江委屈,说也没坐实,所以没说……这种事情怎么坐实?有风吹草动就应该及时汇报!程思凡也顾不上什么优雅,对着听筒大喊大叫。朱江说,有新情况会向嫂子报告,我会帮嫂子维护住这个家,另外,因为男女作风问题,上个月已经调走了一名副总,我主管店务,下个礼拜我会敲一敲。程思凡说,有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程思凡好像又回到了工作状态,干练,果决,说一不二,可心里的痛,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十点,山南大道灯火辉煌,刚下过雨,地面反着光,平素跳广场舞的人没了,过去程思凡偶尔也跳,她需要融入,融入到社会生活中去,可即便如此,她同样感到孤独,就好比这事儿,她能向谁诉说,父母?姊妹?同事?同学?还是过去的情敌?谁也不能,这关乎她前半生荣誉!跟小非说?他眼看高考,她怎么能突然乱了孩子的心。程思凡拿着手机,翻来翻去,最终拨通了朱江的电话。喂,电话那头,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是朱江,喂,嫂子,还有什么事儿吗?他连连追问。程思凡这才慌乱地说,哦,没事儿,不小心点错了。误会开释,挂断。没多久,小非推门进来,问,妈,你干吗呢?程思凡慌乱,连忙收拾情绪,说,快,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吧,睡前还是看半个小时英语。随时准备战斗,这就是程思凡的生活。
6小非考上了,去西北科技大学,学生物,天遂人愿。程思凡狠狠请了几顿,先外头,再家里,闹腾了一个礼拜。这晚,二十人的大圆桌,吃到还剩思平、魏东和几个朋友,程思凡非嚷嚷着去唱歌。魏东说算了,喝醉了该回家了,我也喝多了。思平说,三妹难得高兴,就陪着唱一会儿,反正也没事。思平这么一说,大家起哄,魏东就不好意思说不去了。到全城最大的KTV水月洞天,开了一个大包,一群人就扯着嗓子喊。轮到魏东了,魏东抹不过面子,唱了一首《王妃》,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众人都赞他跟得上时代。程思凡半醋道,我们家老魏,干什么都跟得上,不像我们,都人老珠黄了,人家还是年轻人,我来,我唱一首《千年等一回》!众人起哄,气氛炒热。轮到思平了,她多少有些扭捏,家庭妇女,不常出来走场子,她点了一首阿桑的《叶子》。思平一副忧伤的文艺女青年模样,她双手抓话筒,唱着——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这句还没唱完,程思凡霍地弹起,张牙舞爪,俨然中了邪魔,抓狂着要打思平,骂骂咧咧说谁也不许提周婷婷,什么周婷婷……思平委屈,一边躲一边带着哭腔说,我怎么了,我走走停停不行吗?没唱错啊,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程思凡五心似沸,容不得一星半点儿,一伸爪子抓到她二姐脸上,吼,你还婷婷!不许说婷婷!魏东从后面拦腰抱住了程思凡。程思凡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程思凡再醒来已经是天亮,头重,屋子里有烟味。小非一张脸贴到床前,妈,你什么情况,那么讨厌阿桑?程思凡不知所以,阿桑,什么阿桑?小非说,二姨一唱阿桑的歌,你就抓狂了。程思凡脑袋一片空白,喝断片,这是头一次,她问,你爸呢?小非说回蚌埠了。程思凡敲敲头,她怎么都想不起昨晚的闹腾,她套上套头衫,手臂一伸,痛得厉害,一看,青了一大块。思平,对,给思平打电话,程思凡找手机。电话里,思平委屈,说我一唱到走走停停,你就要打人。程思凡一身冷汗,走走停停,约等于周婷婷,她真是疯了,条件反射,她说老二我昨天喝多了,你别介意。
酷暑,热,一起来就是一身汗,程思凡去单位点了个卯。有个经济案子,她参与,区里物资局抓了个小头目,正在审,嫌疑人咬出一大片。出了单位,程思凡就给思平打电话,说你上次那个茶叶生意没什么问题吧?思平说能有什么问题?程思凡说,我不知道那个做公关的刘燕会不会走歪路子。思平道,这才几分钱的生意,至于吗?程思凡叮嘱思平别走歪路。交代完,程思凡一个人开着车,朝新建的环山公路开,蜿蜒,起伏,两侧是市政府花大价钱栽种的银杏林,号称华东最大,等不了从头长,移过来就是大树。周婷婷也是这样的主,不管耕耘,只问收获。程思凡恨得一踩油门,车窜了出去。开到半山腰,程思凡停了下来,锁好车门,一个人沿着山路信步走,时不时有跑山的人从身边经过,大多是情侣。小树林里,冷不防有人在亲吻,程思凡看到就讨厌,铁定不合法,合法能跑这儿亲?
程思凡长舒一口气,案子又来了,“犯罪嫌疑人”周婷婷,如何处理?方法有多种,最笨的,就是去直接闹一通。程思凡没那么傻,整个闹将出来,周某人可能会退却,也可能不,但可以确定的是,硬碰硬一闹,魏东在店里很可能混不下去,降职,辞退,收入受影响,儿子刚上大学,正值用钱之际,一年二十万的进项,少了万万不可,再加上消息传过来,她程思凡在单位怎么混?完美,她要完美,硬撑也得撑。再就是,让人找周婷婷谈谈,她不出面,找朱江?似乎也不合适,这样的女人,一般肆无忌惮。要么找周婷婷老公谈谈?不是说她有老公吗?可风险在于,如果周的老公一旦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发了狂,闹将出来,也不好。投鼠忌器,程思凡痛苦不堪,什么都不做,她不甘心,但其实如果什么都不做,再过一两年,魏东也会调离蚌埠,这是公司的规矩。一旦调离,他和周婷婷是否就结束了呢?這是猜想。程思凡甚至最坏的打算也想过,照魏东这么个生活方式,心脏,血压,血脂,不出几年,很可能会出大事,出了事儿,他不回来也得回来。想到这儿,程思凡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真就那么爱他吗?不知道,也许,她只是赌一口气,她要赢,不论这场马拉松跑多远,她要赢,可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二十年,她再也找不回那二十年。
7小非过几天就要出发了。周末,魏东从蚌埠回来,他本没有周末,为了儿子,凑假,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她和儿子去吃。先吃大饭店,吃够了,第二天改吃小吃。吃完,程思凡单位来电话,有请。她开车把爷儿俩放在小区门口,一个人朝区检察院开。
车快到单位门口,小非来电话了,声音急促,说妈,爸打车去找你去了。程思凡不解,说找我干吗?我这一会儿就回去,没什么大事儿。小非说不是,爸的两部手机都落在你车上了。程思凡脑子一嗡,两部手机,他哪来的两部手机?她只知道一部,另一部是怎么回事儿?前几天单位的小年轻说,现在谁不是几个账号,手机几部,QQ几个号,微信微博都有小号,程思凡还不信。而且,即便手机落在她车上,何必急着来取?说没问题,谁信?!程思凡左手压着胸脯,气涌如山,她眼看憋不住,右手打着方向盘,停在路边。程思凡朝后座看,两部手机仿佛两个手雷,静静地卧在那里。她探着身子抓起,一部新,一部旧,新的是智能手机,锁着屏幕,旧的,是他从前淘汰的翻盖。她轻轻弹开翻盖,看通讯录,看短信,没什么异常。或许是自己多想?魏东做生意,业务多,有两部手机也正常。
程思凡正胡思乱想,手机震动了,程思凡有职业敏感,看号码,蚌埠的手机号,程思凡迅速判断,接,一定要接。她冷静得像一只蝎子,按下了接听键,放在耳边,不说话。时间滴答滴答,听筒里没有声音,但也没有挂断,程思凡这才觉得自己遇到对手了,敌不动,我不动,话筒两端,两个人就那么相对无言,举着电话六七秒钟……嘟,急促的忙音,对方挂了。程思凡迅速扫了一眼那号码,再按删除。
一辆出租车绝尘而来,魏东跳出车舱,左顾右盼,朝检察院大门走。程思凡这才缓缓启动车子,跟上,行至老魏身边,摇下车窗,故作惊诧,说你怎么来了?魏东拉开后车门,跳上车,见两部手机依旧躺在原处。程思凡先发制人,说你怎么比我还快,我刚加了个油。魏东讪讪道,做生意,漏接电话可不行。程思凡没多说什么,进了门,把车停稳,魏东拿着手机,故意走远点儿,在空地上打电话,呜哩哇啦,程思凡明白,这电话是故意打给她听的。
送小非去兰州,一家三口坐火车,小非拿通知书能报一半车费,魏东说干脆坐飞机,可程思凡说,能省还是省。他们提早去,玩一下敦煌,鸣沙山、月牙泉都玩遍,再去学校报到。依依惜别少不了,学校新校区偏,设施不齐全,绿化几乎没有,学校背后一片光秃秃的山,小非不觉得什么,可程思凡一看就哭了。都安排好,临走,又是一哭。可这一趟送子求学,对程思凡来说不是没收获。首先是魏东,换了环境,去大漠,安徽这一摊子事好像与他全无关了,新的环境,一个人特别像这个家里的人。重新做人,他特别像“夫”,她特别像“妻”。她一下火车就崴了脚,他慌得四处找药,走了几里路,才买到云南白药气雾剂,举着她的脚反复揉,上心得好像刚结婚那会儿,揉得程思凡又是感动,又是感慨。
可七天一过,回到自己家,程思凡又仿佛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她失眠了。她一个人待不住,十几年,她跟小非几乎天天在一起。现在魏东不在,小非也不在,她茫然无措,看电视,吃东西,都觉无味,到了一点,她像个鬼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给魏东打电话,魏东接了,这次是惺忪睡意之声,他安慰她几句,说要睡了。程思凡觉得自己好笑,就算偷情,这个点儿,也该睡了。她卧在沙发上,随意翻着手机,蓦地,她停住了,是那天下午的号码,她记忆力好,又有职业癖好,及时存起来。程思凡手痒,她想知道,电话那头的反应,已经过了一次招,十之八九是那个姓周的,她是懒得查,否则,做她这个工作的,查个电话不是难事儿。
程思凡坐正了,几乎是端坐,如临大敌。电视关到静音,人在大屏幕里动,像演哑剧。响了三声,通了,程思凡还是沉默不语,没成想,那边却发声了。是程思凡吧?一个低沉女声,听不出年纪。程思凡心怦怦直跳,她不说话,脊背却立直,气势上,她一下子就处于弱势。是程思凡吗?对方又问一句,冷静,尖锐。现在挂掉?不是她程思凡的风格,她清了清嗓子,努力义正辞严。我是,你是哪位?程思凡没了办案时的霸气。听筒里一阵笑声,她说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你还问我是哪位?你说话真可笑。程思凡咬牙切齿,问道,你是周婷婷?电话那头,毫不停顿,气势汹汹道,我是,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一阵忙音,程思凡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在脑海里,她想过无数次与这个周婷婷过招的景象,可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是这样。到底是两代人!她还想着迂回,顾及这个那个,给他家老魏留着里子面子,可人家呢,单刀直入!还得了?!程思凡气得浑身乱颤,坐不住,在屋子里乱走,角落里,一缸鱼在水族箱里乱游,水中灯照着箱体,蓝蓝的,如鬼似魅。蓦地,程思凡手插进水里,一只金鱼在劫难逃,她大叫一声,猛一抡臂,金鱼蹦都没蹦,瘫死在地板上。
一夜,程思凡没睡,鱼死网破?对她没好处,可人家下了战书,毫无动作,不是她的脾气。第二天一早,程思凡给朱江打了个电话,程思凡还没问,朱江就明白说,周婷婷那边他敲了,店部开会,他当众说了男女问题上,要以此前走的一个副总为诫,管好自己,不能犯错误。程思凡问什么时候,朱江说大概是一周前,程思凡听了,知道朱江的“敲打”大抵对周婷婷无效,而且,很有可能激怒了她。如果在过去,程思凡可能就这么算了,可这一回,她必须有回应。她跟朱江说,多观察,不要轻举妄动。
挂了电话,程思凡去单位打了一头,区里最近案子不少,但大案不多,别的区,甚至邻市偶尔有交流,上头都派程思凡去,她文笔好,业务老练,反贪局青黄不接,她算中坚力量。此前,程思凡推了几回,因为小非要高考,领导表示理解,但现在,她没了理由,下半年只能好好干,在单位能多待会儿就多待会儿,可周婷婷的出现,让她再次有心无力。在局里走道上,副局长喊住了她,说小程,上头派你去做业务交流的事儿,记得吧?程思凡说记得。副局长说,周一到周四,四天,周五你也不用回来了,那离你丈夫那近,你们团聚团聚。程思凡一听,心里热乎乎的。你看,连一向苛刻的副局长,都那么具有人情味,只有魏东!夫妻一场,他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
8小非走后,程思凡不太爱回家,除了一周去一次父母那里,剩下的几天,晚餐她也很少在家做,做给谁吃呢?自做自吃,有甚味道?二十年,付出惯了,突然四大皆空,程思凡不习惯。不习惯就坐咖啡厅,吃的,有什么点什么。这天,程思凡又在咖啡厅了,靠窗,紫色绒布面卡座,她对面坐着刘燕。一回生,二回熟,刘燕跟思平丈夫老陸有业务往来,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两个女人聊了一会儿人生感悟,点了餐,是三明治,大概吃了吃。程思凡突然感慨,说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刘燕笑笑,为了什么?活着就是活着,仅此而已。程思凡说,我付出那么多年,得到什么了?刘燕说,付出就是付出,别想着得到,这样还心安些。程思凡说,我就是不服气。刘燕没接话,端起咖啡杯,停了一会儿,说,你打算怎么办?程思凡问,你有好办法?刘燕说,你做反贪,办法不比我多?程思凡说,这毕竟不是犯罪,而且我不想闹大。刘燕说,不闹大有不闹大的办法。程思凡听到这儿,心想大概有谱了,她找刘燕来,也是为了听听她的办法。刘燕说,你有可靠的人吗?程思凡愣了一下。数来数去,在程思凡心里,可靠的人,除了小非,只有思平了。
中学门口,车趴着,思平对程思凡说,你当真要问?程思凡说,当真。思平说你打电话不就完了,匿名的。程思凡说不行,匿名电话没有真实感,你就直接去问,说明困境,相信他会理解,这是刑侦手段。思平撇撇嘴,说这算什么,老妹,别闹了,真的,老魏人不错,他爱玩,反正也不吃亏,小非也上大学了,你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时候。程思凡说,你房贷赶紧还我吧。思平求饶,说好了好了,我去问,借了点钱就成大爷了。程思凡静静坐着,一刹那,她也有点怀疑刘燕给的法子是否好使,找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说他女人出轨的情形,一旦激怒他,搞不好就玉石俱焚。可刘燕又说她调查清楚了,在他们家,全靠周婷婷挣钱,这男人不会公开怎么样,再一个,周婷婷家族在当地有势力,她丈夫不满,也只可能在私下使力,不会贸然掀开,所以,稍微点一下,他心知肚明,回了家,自然会跟周婷婷闹,这叫围魏救赵,隔山打牛。程思凡办案,一向光明,就是使用一些刑侦手段,也不过是借助高科技取证,窃听,她想过,但始终没打算用在魏东这件事上,更何况她还有公职,不方便抛头露面。程思凡叮嘱思平,简单说说,直击要害。
学校放学了,学生朝门口拥,井喷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是老师出门。程思凡和思平坐在车里,瞅准了,思平下了车,螳螂捕蝉。程思凡就坐在车里,压低鸭舌帽,看着她二姐走向那个男人。程思凡心咚咚跳。哦,站住了,她二姐行,向来混不吝,搞定这点事儿,还不是问题。思平开始手舞足蹈了,程思凡离得几丈远,都能捕捉到思平的唾沫星子,可周婷婷丈夫却似乎不为所动。程思凡仔仔细细观察着周婷婷丈夫,个子不高,头有点秃,有肚子,看久了,引人同情,这样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出了轨,是难免吧?程思凡越想越远,思平却跳上车来。走吧,思平大喘气。怎么样?程思凡急着知道战果。等会儿!思平猛灌矿泉水。车缓缓开动,上了207国道,程思凡踩油门,什么情况?!思平咽了一口水,急赤白脸道,搞什么?!人家早都离婚了,还管前妻跟谁搞!刹车一踩,车轮摩擦地面,思平没系安全带,水差点泼在挡风玻璃上。程思凡圆睁两眼,说什么?已经离婚了?!
程思凡第一次觉得,秋天,竟如此难熬。魏东接连两个周末没回家,小非去兰州读大学,飞鸽入天,程思凡觉得儿子甚至把她忘了,她发信息,他要好久才回,有时,甚至完全不理。院里最近也不平静,接连两个同事出问题,因为执法存在徇私。周婷婷依旧嚣张,根据直觉,程思凡认为她和魏东仍“胶着”。她找刘燕诉苦,刘燕说她也没想到,现在的小女孩,这么肆无忌惮。程思凡冷笑道,也不小了,一九八三年的,是我们老了。刘燕笑笑,说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程思凡说,你呢,离了婚之后就没想着重找?刘燕说我傻啊,重找,再找还能有多好,那么多复杂的关系要处理,孩子也大了,我做点生意,有点事做就行。程思凡说,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没好意思问。刘燕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说你问。程思凡说,你当初看中老魏什么?程思凡说完,盯着刘燕的脸看,她恨不得通过她脸上每一条细纹的变化,来看刘燕内心的变化,可她完全看不出来。刘燕这张多年保养细腻白皙的脸,似乎是没有年纪的,这是岁月雕琢出的一张面具,是池深潭,波澜不惊。刘燕还是笑,说,都是过去式了,但妹妹,我不怕跟你说实话,老魏未必是个好的丈夫,但是一个好的情人。程思凡哦了一声,表示不解。刘燕说,跟老魏在一起,能让你忘却现实的烦恼。程思凡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尽管问之前,她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她苦笑着说,他到底给我不少烦恼。刘燕说,老魏既世故,又天真,这样的男人,既能给女人疼爱,又给女人疼爱他的空间。程思凡恨道,可能射手座都这样,管不住。刘燕笑,你还信这些?程思凡说,不能全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射手座属猴,整个野掉了。刘燕哈哈笑,说你这么一讲还真有点儿意思,射手座是半人半马,再加上个猴,真成马戏团了。
是,马戏团,程思凡觉得自己的家也是个马戏团——大姐是羊,见人就顶,但却拗不过命;二姐是鸡,有食就啄,可终究飞不高;她是牛,辛耕苦作,犟头拧颈,可为谁辛苦为谁忙?夜半,程思凡一个人开车,开着开着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家,没有温度,她不愿意回。车停在路边,路灯普照,没有人,路旁一只野狗,不小,白色,脏兮兮,隔着马路朝她望,程思凡吓得连忙摇上车窗。手机哔哔响了几声,程思凡拿起手机看,是商家发的国庆促销短信。哦,国庆到了。过去,一到国庆,她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挤出来,带领全家去旅游,人多,没关系,照走,旅游不光是看景点,关键是把握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可今年呢?程思凡拨通小非电话,通了,没声音,接着是小声,他说你等一下。程思凡只好挂掉。过了一会儿,魏小非打回来,说什么事儿,我在图书馆呢。程思凡一听,有些愧疚,耽误孩子学习了。小非又问什么事儿?程思凡说,哦,没事,国庆节我打算去你那里一趟。小非说,不是才走的吗?一句话噎得程思凡气短,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试探,说上次不是没玩好嘛,怎么样,国庆一起去张掖玩玩?那里的丹霞地貌不错。小非一口回绝,我没时间。程思凡瞬间石化,她没想到儿子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其实,去哪里倒是其次,她只是害怕孤单。行,他不去,我自己去,程思凡下定决心。可真等坐上火车,程思凡竟有些害怕,同时又有些佩服自己,单程二十几个小时,一来一回,路上就是两个昼夜,还不算旅游时间,这在过去,一个人?不可想象,可这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有无限勇气。哪知上车就吐。先到兰州,看了看儿子,再重新上路,去张掖,大佛寺,平山湖大峡谷……黄,干干的黄,红,赤霞霞的红,天宽地广,却又荒芜寂寞,程思凡对着丹霞群山,蓦地,哭了。她为自己哭。风地里,程思凡给魏东打电话。魏东冷静地说,到了啊?程思凡没说话,风哗啦啦刮,魏东说喂,喂……程思凡一咬牙,说,我们离婚吧。
两份离婚协议放在桌上,“程思凡”三个字签得端端正正,魏东站在窗前,抽烟,程思凡站在他背后,她不得不将他一军,可魏东对于程思凡,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转过头,窗外,他头顶有个月亮,又圆又白,远远看,好像超级赛亚人头上的圈。魏东把烟头摁灭,皱着眉,一脸痛心疾首,说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闹什么,我不顾家吗?我没拿钱回来吗?家里家外,我哪里没照顾到?没给你面子,让你丢了脸?程思凡冷笑,是,你是好演员。魏东说我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话赶话到这份儿上,程思凡不打算藏着掖着,她说周婷婷是谁?魏东反应很快,说你又来了,有完没完,每次回来都闹一场,这还是家吗?程思凡说你别装了,周婷婷都跟我通过电话了。魏东说通电话,什么时候,怎么没跟我说,公司的一个小姑娘,做业务的脾气暴点,你跟她一般见识干吗?你可是国家的人,能不能大度点儿?就是干工作。程思凡说干工作干到床上去了?魏东说你要这样说,我没法跟你说了,闹了一辈子,要不这样吧,我辞职,回来,家里的钱你负责赚吧,我也歇歇。程思凡说魏东,你别模糊焦点,你跟周婷婷,全公司谁不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奸夫淫妇不得好死!魏东蹦起来,说都是逢场作戏,走得近一些,仅此而已,如果这样你都要离婚,到哪儿都说不过去。程思凡说你是过错方,离婚你也是净身出户。魏东说我现在就净身出户好不好,都给你。
两个人刚说的时候是背对背,说着说着就成面对面了。程思凡盯着魏东的脸,愤怒,天真,好像他从未犯过错,委屈得像个孩子。程思凡胸中气涌,可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克制,再克制……她和魏东四目相对,时间好像静止了。还是魏东先发难,不信打电话过去,现在就打,再不行我们约周出来。他一双嘴翻飞着。程思凡早都不信,做生意的,哪个不能说,又有几句真话?可突然间,那张嘴上面,一条血流从鼻孔滑落,滑过嘴唇,滴在地上。程思凡叫,血!快仰头!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捂。魏东仰头,可血还是不停,程思凡嚷嚷,说你自己捂着,头仰着。她慌忙忙跑去卫生间,毛巾,冷水,乱冲,冲了一身,又跑出来,擦血,捂在魏东的鼻子上,好不容易血不流了。夫妻俩并排坐着,魏东头靠后,程思凡低头在前,不知为什么,程思凡突然觉得无比沮丧。闹,十多年都在闹,闹出什么了?她如果有勇气离婚,早都离了,还能等到现在?叹气,长长的。魏东就脸朝天花板说话,他说现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的,到处都严,小县城,零售上不去,上头有指标,必须走团购,在小地方团购,大多是政府部门事业机关,没有人脉怎么行?我初来乍到,也是利用利用小周的关系,就这么简单,你看我这身体,我还能闹吗?退一万步讲,我心里没有你吗?如果我想在外面找,早多少年就找了,何必去小县城找这么一个女人?程思凡,要不你离开我,就让我没有家,将来就是一条流浪的老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人在江湖,你怨我也正常,都是我活该。话说到这份儿上,程思凡百感交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真假,就算是假,也是戏假情真,既然都过了二十年,她还计较什么?他有真心,有真心……程思凡怔怔的,呆坐着。魏东直起身子,环臂抱住她,他甚至唱着摇篮曲,催眠的,恍然如梦。魏东伸手够着离婚协议,轻轻地,一下一下,撕了。
9一冬无雨雪。到过年,江淮之间都干得要命,好多人臉上起皮,可程思凡却容光焕发。院里人都说,程老师年轻,又开玩笑,说不会要生二胎了吧?程思凡啐他们一口,可心里是舒服的。整个冬天,魏东表现不错,按时回家,并且,他们恢复了夫妻生活。到年下,更是放了个大假,小非回来,一家三口四处走亲戚,家又像个家了。不过,程思凡没放松警惕,她跟朱江保持联系,问情况。朱江说,店总和小周,的确走得没那么近了,小周最近业务干得一般。程思凡一听,心放在肚子里,妥妥的。逢场作戏,用完就丢,绝情,得看绝在谁身上,程思凡觉得魏东的绝情是好事。有程思凡力挺,朱江往上走得也很快,元旦提了副总,到年,这小子知恩图报,孝敬二十条淮王鱼,全是活的。魏东休假最后一天,程思凡拎到娘家,亲自下厨,一次全烧了,大家热闹。老大思念病歪歪的,但已经能上桌了,大姐夫过年没回来,据说忙着赚钱,思念儿子在美国,机票贵,洋节圣诞刚回来,中国新年就不回来了。思念负能量大,饭桌上,程思凡给她夹鱼,思念用筷子挡,说不行,我吃不了鱼,过敏。程思凡的鱼在桌子上空转了个九十度,放到她老娘碗里。程思凡妈说,老大,这可是好东西,多少年没吃过了。思念说,吃不惯,有土腥味。思平接过话,说吃的就是这个土腥味,真是沾了三妹的福了。程思凡说,二姐,吃不完你带点儿。老陆和孩子过年还有业务,就思平一个人回娘家。小非一直在玩手机,这时候却突然插嘴,问,二姨,寒寒的微博,是不是“店小二不二”?思平说我不太清楚。寒寒是思平儿子。小非举着手机,就是他,我顺着姨夫的微博找的,他关注了姨夫,姨夫也关注了他,你看他在玩雪呢。思平笑说去了东北就这点儿好,雪多,又说,现在小孩子都搞什么微博,我就不会弄。程思凡说二姐你落伍了。小非说,我爸用。魏东接话道,现在哪还有心思玩这些,工作都忙不过来了。程思凡爸到点要午睡,魏东急着要回蚌埠店里,饭吃到一点多就散了。
桌上残羹冷炙。程思凡妈要留,程思凡说素菜别留,致癌,荤的留就留了。程思凡妈指着大瓷汤盆里的淮王鱼,说那鱼给魏东带点儿。程思凡说算了,魏东不喜欢吃淡的。程思凡妈说,不要紧,魏东爱吃辣,我刚做的剁椒,放点进去。说着,程思凡妈就拿勺,从厨房台子上一只大瓷坛子里,挖出几勺剁椒酱,磕在小碗里,又把那淮王鱼汤,倒了不少进保温桶,再倒入剁椒酱,鱼汤染了色,有红有白,点缀着十分可爱。程思凡嗔道,对他这么好,他能明白吗?程思凡妈说,明不明白,你俩都是两口子,这汤是你做的,他吃在嘴里,总归有几分不同。小非探头进来,说姥姥,搞什么好吃的?程思凡妈说,你不吃的,你爸爱吃辣,你这点不随他。吃完饭说了会儿话,蚌埠有车来接,魏东告辞,临上车,程思凡硬给带上保温桶,魏东不要,程思凡说你带上,到那边吃,辣的,你喜欢。魏东再三说不用,店里什么没有?程思凡说是我做的。魏东嫌麻烦,说下次回来吃。程思凡不依,说你带上,给朱江他们吃也行,就是一个家的念想。魏东拗不过,只好带上了。
一顿饭吃完,就算出了年了。小非日日找同学玩,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高中同学热乎劲儿还没过。这个年,程思凡的心定定的,风平浪静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从未希望得到太多,只希望一切平顺,丈夫像丈夫,孩子像孩子。程思凡甚至约了刘燕出来,坐坐,喝喝茶,说说知心话。她问得很深,甚至于问刘燕,为什么跟丈夫离婚?刘燕答得很虚,说是性格不合。程思凡就没多问。刘燕问程思凡,最近老魏怎么样?程思凡说挺老实的。刘燕神色凝重,说那个周婷婷还在活动,最近到淮南来抢生意。程思凡笑笑,估计在蚌埠混不下去了吧?刘燕说,据说在店里,除了朱江就是她了,店总对她不错。程思凡神经紧张,但嘴还是硬的,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过了今年,老魏就不在蚌埠干了,她有多大能耐能使多大,跟咱无关。刘燕说,我们老了,现在这些小丫头,我们只能守,不能攻。程思凡说,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刘燕说有微博啊,那小蹄子经常在微博炫。程思凡皱眉,说还有这事儿?程思凡不玩微博,干检察工作那么多年,在这方面,她多少有些落后于时代,非但微博,电视剧,广场舞,逛街,美容,她都不喜欢,她的日常,被三件事分割开来——带孩子,工作,盯魏东。
晚上十点,小非进门,程思凡猫在电脑前,抻着脖子叫,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小非说唱歌呢。程思凡说,这微博怎么玩?小非说怎么,你老人家也开始搞社交了?程思凡说去,你妈我就这么落伍?程思凡握着鼠标,乱点着,说要注册,假如我要搜一个人,怎么搜?小非掏出手机,说妈,你怎么还用电脑上,你说,找谁,手机就能看。程思凡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搜,叫“周小可爱不可爱”,看看这人有什么动静。小非说妈,你办案呢?我这光荣!小非握着手机刷着,说有了,我给你念,上了大学,小非已经有点油气,说哟呵,这女挺绿茶啊。程思凡问有没有照片。程思凡不敢直面,小非传达,反倒好些。小非说,哦,没有照片,这人挺爱炫的,老发一些买了什么包,吃了什么饭,最近一条是……小非刷到下面,又刷回去,拇指翻飞,他说,哦,她最近一条是——老公带来的淮王鱼汤,黄脸婆做的,享受哦。小非没反应过来,嘟囔着,说,这女的怎么跟我们吃的一样?说着他一抬头,却见程思凡额头青筋暴起,她一伸手,便将那“爱疯”手机夺了过来。屏幕上一碗鱼汤,乳白得可爱,偏偏那汤面上,漂着橙红的碎剁椒。王八蛋!程思凡大叫,小非这才如梦初醒,说,是她。
10发威,程思凡脑袋里就这两个字。魏东推不动,就整这女的,她不能再在店里待,就算弄不垮,吃点苦头也好。小非义气,说妈,我去帮你骂这个贱人一顿。程思凡感动,眼泛泪花,儿子永远站在她这边,态度有,就够了。她说小非,你也成人了,不过这是上一代的事,你别掺和。小非说,我不掺和,可总不能任由别人欺负我妈。小非握拳头。程思凡说,总有办法,总有办法。小非说,妈,你有没有想过跟爸离婚?程思凡惊讶,说,你希望离?小非说,我希望你快乐。
春深了,程思凡的心却一天天冷。她见了刘燕两面,刘燕也主张给周婷婷一点教训,程思凡想来想去,还是给朱江打了个电话。见面是在上窑,蚌埠和淮南交界的小镇,两个人都开车,见了面,转道去上窑森林公园,边走边聊。程思凡大致说了说,朱江不傻,一点就透,在那个名叫“仙人指路”的桥上,朱江表态。他说嫂子你放心,这件事儿,我来办,上头有走人的先例,作风问题,目前这一段,还是个大问题。程思凡说,我的顾虑你知道吧?朱江说,投鼠忌器,我知道嫂子的意思,我会保全店总的。程思凡说,怎么保全?朱江说,现身说法。程思凡诧异,现身说法?谁现身?朱江说嫂子到时候就知道了。有这话,程思凡放心,朱江一向靠谱,那就等。偶尔,朱江和程思凡会通个电话,程思凡因工作原因去蚌埠,他们偶尔见个面,地下党似的,说完就走。
由春入夏,特别迅猛,程思凡觉得,好像刚脱了棉服,就能穿短袖衫了。程思凡心如火烧,等着周婷婷的坏消息。她恨不得集团立刻下旨,炒了周婷婷的鱿鱼,就算不炒鱿鱼,最少也应该调离蚌埠店,不让她继续兴风作浪。七月,朱江消息传来,说集团开始下来查情况。程思凡问,查谁,查她和老魏?朱江说不,查我和周婷婷。程思凡大惊,问怎么回事儿?朱江说,周婷婷刚来的时候,对我示好,我没理睬,我有老婆孩子呢,但证据我留下了。程思凡又惊又叹,惊的是,周婷婷的无节操,叹的是,朱江这么个人,竟比老魏觉悟高那么多。程思凡说放心,我保你。朱江笑笑,说,我是嫂子扶上来的,为嫂子做点事儿,我心甘情愿。剩下的就是等。公司面上没动静,可底下,早炸了锅,程思凡知道朱江的压力,他这一举,是壮士断腕,扳不倒周婷婷,他自己鐵定出问题,就是扳倒了周,他和老魏的关系,又怎么处?先做再说。程思凡有些兴奋,老魏回家,他不说,她也不提,两个人都在演戏。过了八月,程思凡和朱江联系更频,朱说集团处理结果很快会下来,对周不利。程思凡说,你办事我放心。
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月,八月快过完了,朱江约程思凡见面,还在上窑,还是森林公园。这回朱江先到,在小凉亭等,程思凡走过去,看到他一个背影。朱江穿西装,笔挺,显得很精神。程思凡笑吟吟,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朱江说嫂子坐,程思凡就在凉亭横梁台子上坐下。程思凡不说话,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尽管朱江全程微笑,但她仍觉有股凉意。猛然间没话,尴尬,还是朱江挑头,他说嫂子,我马上要调去宿州了。程思凡心一沉,果不其然,她问,怎么突然走?朱江说,上头的意思,停一下,又说,不过周婷婷也降了半级。程思凡撑不住,不再装淑女,说什么,才半级?怎么回事,是老魏吗?老魏保她?我靠!仪态,还要什么仪态,程思凡一只腿跷在横梁上。朱江倒很平静,他说店总有店总的考虑,周的业务量很大,别人比不了,留着她有用。程思凡泫然,这一役,损兵折将。她说朱江,你放心,老魏的工作,我去做,你不会有损失。朱江抹一把脸,说嫂子,我是平调,没有损失,我老婆本来就没事做,正好跟着一起去,未来的事儿,未来再说,我做这一场,是为嫂子,只是为嫂子。程思凡望着朱江的脸,他的眉眼无限温柔。他跟着说,我觉得嫂子好。程思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一细想,她不免自怜,只说,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落伍的人。程思凡背过身,朱江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手箍紧,程思凡心快跳出来,拼命挣扎,说小朱,你干吗?!这样不行!朱江把头埋在她脖颈,说程思凡,别动,就一会儿。程思凡不动了,脖颈一阵一阵热气袭来,她觉得痒,却静静的,四下虫叫得欢,程思凡终于扳开了朱江的手,转过身,扶住他的肩。她仰着脸,程思凡这才意识到,朱江竟这么高,窄窄的一张脸,很有几分英俊。去吧,程思凡说。朱江说,我永远是你的朋友,程思凡笑笑,她明白,自己只能孤军奋战了。
朱江的手续很快就办完,走了之后,某个周末,魏东回来提了一句,说朱江走了。程思凡故作惊诧,说去哪儿了,没听说过。魏东说去宿州,主持一个店,那边的店长不得力。程思凡笑笑说,那你少了一名得力干将。魏东说,我走也是迟早的事儿。程思凡没搭话,说,你们这个工作,反正是没个固定的地点,早回来早好。魏东说,我争取回淮南店。程思凡笑笑,以你自己的工作为准,这么多年,说回来说多少次了,形势比人强,我不强求。话说完,程思凡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她这么洒脱了?是,洒脱,她仔细想想,这话竟是真心话。回来如何,不回来又如何,现如今,她只是不服气,要斗一斗姓周的那女人。
过了夏天,程思凡去蚌埠更勤,多半是交流,一来二去,跟那边的业务尖子都混熟了。但程思凡从来不去老魏店里,朱江走了,她没了内应,去了等于羊入虎口,她不去丢这个脸。秋天打头,她跟刘燕又聚了几回,刘燕说,我生意不好做,过一阵子,可能出去跑跑。程思凡叹气,说,跑,跑吧,我们都是四海为家的人。刘燕说嗨,是孩子结婚,让我去上海住一阵子,没了丈夫,就随儿女吧。由这话,程思凡想到自己,她苦笑,我以后可能连孩子都靠不上。
11周婷婷停职了,出乎所有人意料,风声传出来,说什么的都有。朱江给程思凡打电话,说听说周婷婷被抓了。程思凡没大惊小怪,只说,她这样的人被抓,正常。朱江说就怕咬出店总。程思凡笑笑,说老魏这方面还在意。正说着,魏东进门,面色凝重。程思凡忙挂了电话,说回来啦。老魏魔魔怔怔,说哦,是。程思凡说,怎么,今天不是周末,店里不忙?老魏说,是,最近生意一般。程思凡问,没事儿吧?老魏顿了一下,说没事儿,没什么事儿。程思凡说有事儿可要跟我说啊,我们夫妻一场,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肯定帮。老魏望着程思凡,像望了一个世纪,许久,才说,凡凡。程思凡微笑,内心却无比震动,他叫她凡凡,多久没这么叫了?十年?二十年?老魏继续说,凡凡,你在蚌埠检察院有熟人吧?程思凡笑意顿减,什么,难不成他想捞她?可笑,不过是正常询问,他就忍不住了?这么怜香惜玉。程思凡冷冷地说,不太熟,没什么交流。老魏说哦,那算了,我可能很快就调回来工作了。程思凡还是很冷,说那是好事儿,我们夫妻终于能团聚了。老魏说,集团最近可能让我去进修。程思凡说进修好,口气淡淡的,她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如此绝情。夫妻俩就坐在饭桌旁,没有话,他不说,她也不问,她是胜利者,终于终于,她扳回一城。魏东咳嗽了一下,程思凡没递纸,要在平时,早一张面纸抽出来了。不过这一回,程思凡倒是帮老魏夹了个菜,说这是你喜欢的回锅肉。
周婷婷的消息没再听到,检察院没查出什么,但她还是去躲风声了。老魏被集团“冷藏”,回淮南休息,准备外派进修。真等老魏回来了,程思凡倒有些不待见他了,过去盼星星盼月亮,可如今是这样的姿态回归,程思凡非得折磨折磨他才过瘾。洗衣服,他洗;做饭,他做;晚上睡觉,一个卧室,一个书房,梁祝都懒得做。程思凡开始投身工作,不过,她做事向来心中有数,她对老魏,只是小小惩罚,敌人打倒了,丈夫还是自己的丈夫,她从来不是敌我不分。
她暗示了老魏好几次,马上要有个重要节日,老魏都答,哦,我知道,知道。程思凡想,行,知道就行,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外加她四十五岁生日,都在九月底,到时候她打算大办,好好请几桌,长长威风。有了盼头,程思凡就有了生活的动力,她开始忙着采买。哦,这个家很长时间没开伙了,油盐酱醋都不全,另外食材一律要最新鲜的。她打电话给朱江,说淮王鱼去哪儿买?朱江爽快,说要多少条?程思凡说就家里请客,给三五条就行。朱江打包票说肯定鲜活送到。临到头三天,鱼果然送到了。一个大白色塑料泡沫盒子,老魏在家收的,没拆开。程思凡到家,老魏问是什么?程思凡说,淮王鱼。老魏登时有些色变。程思凡冷笑,说,怎么,吃够了?还是不喜欢吃?魏东没好气,说要吃你吃。程思凡说,怎么,你不会忘了吧?老魏说我知道。程思凡说知道就好。老魏一闷头,看报纸去了,他现在真有点老干部样。
数着数着,程思凡的大日子到了,是个周末。一大早,程思凡就像所有家庭妇女一样,赶到菜市,买最新鲜的蔬菜。买回来,老魏不在,程思凡没理论,赶紧做菜,人都快来了。十点多,思平第一个上门,带着礼物,一个Hello Kitty的玩偶。她说老三永远是最可爱的,你看你跟它多像。跟着,程思凡爸妈来了,到了就给程思凡红包,说是压岁钱。程思凡笑说,我这岁数,还压什么岁。最后是思念来,她拎了两斤橘子。程思凡知道大姐故意拆台,也不理论,她就是嫉妒,没用,现在该她程思凡风光了。程思凡和老母亲在厨房忙着,程思凡妈问,魏东呢?程思凡说,下去看麻將了吧,老这样,退下来了,有点显老。程思凡妈说,老了好,老了就不折腾了。程思凡说,折腾?孙悟空再厉害,能跳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哔哔,手机响了两下,程思凡正在炒菜,她让她妈代炒,自己空出手,翻看。哦,是朱江发的,一行小字:生日快乐,永远年轻。不知怎的,程思凡竟然眼眶一热,但她赶紧揉了揉,接过铲子,继续炒,一边炒一边说,哎,这油烟机该换了,熏人。
午间十二点,所有菜烧好,饭桌正当中,是一盆淮王鱼汤,乳白乳白。程思凡解了围裙,落座,众人跟着坐了。思念说,咦,妹夫呢?思平说,对啊,姐夫呢?程思凡说我打个电话,真是的,打麻将入迷了。众人看着程思凡一通电话拨出去,回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还是关机。老母亲惊惊乍乍,说不会出什么事吧?老三,你下去看看。程思凡也担心,披了衣服,急忙忙下去,找了一圈,没踪影。上来后,没精打采,但程思凡知道,面子还要顾,她张罗着,说老魏店里有点急事儿,我们先吃。嗨,干这个工作,就是没谱,没准。众人疑惑,但还是先吃。饭桌上冷冷清清,唯独思念神气活现,她站起来,一勺一勺喝淮王鱼汤,喝完了鱼汤吃鱼肉,一个劲儿说,老三真有福气,真有福气。程思凡当然听得出姐姐的讽刺,刚开始忍着,听到最后,程思凡一拍桌子,砰!思念吓得一惊,跟着两手捂住脖子,说卡住了,卡住了,喘不过气了。一家人瞬间乱成一团,这个说,用饭顶,那个说,喝白水,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了一阵子,没用,思念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没办法,只好送医院,思平叫车,二老扶着思念下楼,程思凡忙着去里屋取钱。取钱出来,屋子里已没人了,程思凡望着一桌子菜,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她右手一抹,下楼。
一折腾就是一天。 医院里,思念躺在病床上,嗓子里的鱼刺被取出来了,可嗓子划破了,更糟糕的是,她有点心脏病复发。思平给大姐夫打电话,思念在病床上还不忘阻拦,说不行,他不能请假,请假扣钱很多。程思凡看着姐姐,心想,没救了,都没救了。思平心疼程思凡,好好的一个生日宴会,毁得面目全非。她对程思凡说,回去吧,这里我看着,睡一觉就好了。
程思凡回到家,一桌子菜已经冷了,荤油凝结,一盘白冻,素菜凋谢,发黑,中间一盆子淮王鱼汤,还剩一点底儿,鱼骨头露出来,怪模怪样,满是杀气。突然手机响,是个上海的号,程思凡接了,那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刘燕。她说凡凡,程思凡惊得一身鸡皮疙瘩,可人家不管,继续叫,凡凡,老魏到上海来了,你们没事儿吧?我们在新天地呢,你还别说,老魏舞跳得真不错……话还没说完,啪,程思凡随手把手机按挂了。程思凡有些晕,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在她生日和结婚纪念日这天玩这一招,他狠着呢!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呸!程思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唱了几段小虎队的《庸人自扰》,这是她从前爱听的歌。唱累了,程思凡就扯下沙发上铺着的毛巾被,裹着,躺在地板上,两眼一黑,尽情流泪。天亮了,程思凡洗了个澡,她竟然破天荒化了点妆,左看看,右看看,还不算太老。她四十六了。她给院里打了个电话,说要休个年假。主管副院长二话没说就批了,说小程啊,去吧,好好跟家人团聚团聚。程思凡不置可否。她的确想出去走走,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在过去是她不敢想的。
火车站,售票大厅,售票窗口前,这时候竟排起长龙。轮到程思凡了,售票员是个小姑娘,面无表情,问去哪儿?程思凡递上钞票,轻轻说了声,宿州。
选自《安徽文学》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张 琳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