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桥
2016-11-22王祥夫
王祥夫
怎么说呢,这座桥叫“帽子桥”。为什么叫“帽子桥”呢?因为它像顶帽子,英国兵戴的那种前后两头尖的帽子,就那个样儿。人们站在桥上不难看到桥下。桥下会有什么呢?下面有巨大的水泥桥墩。还会有什么呢?这座桥既然坐落在这个城市的中央,所以在桥的中间部位还有供人们上上下下楼梯样的斜道,从这斜道下去就可以走到下边那狭长的一片说花园不是花园说绿地又不是绿地的地方,而其实它更应该像是古人说的洲,只不过被绿化过了,到了夏天会开出各色的碎碎的花,虽然是各色的花,其实却只是一种,这种花在早上和晚上都会轰轰烈烈地开一阵子,到了中午它又不开了,所以早上和晚上这桥下就显得特别的热闹,有认识这种花的,知道它叫“晚饭花”。为什么叫“晚饭花”?因为它总是在人们吃晚饭的时候才开,所以就叫晚饭花。而有人愿意抬杠,说这花早上吃饭的时候还开呢,怎么就不能叫“早饭花”?这话是真的,吃早饭的时候它也轰轰烈烈地开,所以人们又叫它“早饭花”。这花虽不那么惊天动地的好看,花名却让人觉着亲切,与饭有关系,有饭吃和到时候就可以吃到饭总是一件好事,人活着还不就是为了吃口饭?这是花,然后就是河水。这条河,怎么说呢,既在城市的中心,便像是有了某种装饰的意味,河水总是在流动,而这桥下的河水却像是静止的,是平平的一个面,早上或晚上都会有人在河两边垂钓,趴在齐胸高的水泥台子上。那水泥台子其实就是河堤,来这里垂钓的人多是下岗或退休的,戴着草帽或别的什么帽子,还备有干粮和水或别的什么,比如一个尼龙条儿编的篮子或者是一个别的什么袋子,钓鱼的人特别能熬时间,静静地一待就是一天。太阳厉害的时候他们就会躺到水泥堤坝的阴影里去睡一会儿,直睡得满头大汗。竖在那里的钓鱼竿上有一个小铃,鱼上钩的时候小铃就会乱响一气,躺在那里的人便会一个翻身跳起来,而往往又是空钩,有时有鱼给钓上来了,远远看去只有一个小小的银闪闪跳动的光点,不用问,那鱼小极了,是小得不能再小。有人过来问了,这河里有大鱼吗?答话的人必定会说前几天有人钓了这么老大的一条,大小怕有十多斤,答话的人还张开双臂。这么一来呢,问话的人就更不會相信了,就这样的河,那么大的鱼?会吗?
这座桥,是东西向,桥的东边,沿河是条南北向的路,叫广曲路,路边是一个一个的小区,都紧挨着,再下去,还是小区,小区的外边是一家一家的商店,但饭店像是更多一些,一家饭店,过去,又是一家,再过去呢,又是一家。而这地方的一家陕西人开的饭店生意像是特别好,人们也像是特别爱来这地方吃碗浆水面,或者是油泼面,是陕北的那种辣,浮在油的香气之上,感觉这辣就特别的厚实,特别的香。所以一到了晚上,饭店非要把桌子摆到饭店外边来才可以应付局面,人们也乐于坐在外边吃,一是凉快,二是可以看看来来往往的人,坐在饭店外边的桌上,还可以看到河那边的动静,其实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有什么动静呢,谈恋爱的,在堤坝上,搂在一起,不能再紧,虽然天热,不谈恋爱的蹲在这边看那边谈恋爱的,也同样地激动,希望他们最好能够再深入再激情一点儿,但因为靠近路边,他们的想法往往落空,谈恋爱的还是比较节制。这边的陕西馆子的南边还有一条路,一直往东走,就是一大片的小区,因为天气热,到了晚上,人们都坐到外边来,打扑克的,下棋的,说话的,吵架的,劝架的,拉胡琴的,吹笛子的,什么人都有,还有放风筝的,大多是老头儿,到了晚上,这些放风筝的老头儿就都一齐上了桥,在桥上放,他们放风筝,头仰得老高,也顺带着卖风筝,如果有人买的话。还有打太极拳的,打太极拳那些人要下到桥下边去,在桥下边打,但他们都会走远一点儿,离那一箱一箱的蜜蜂远一些,他们都觉得那些蜜蜂有些讨厌,他们怕被蜜蜂不小心蜇了。打太极拳的人比较固定,他们是每天早上打一回,晚上再打一回,还放着音乐,是广东音乐。这是桥上和桥下。桥东桥西呢,桥东就是那个小区,小区口上那个卖各种小食品的小铺,一年四季都不关门,什么时候去都有人,小铺门口立着一个很大的红颜色的冰箱,那么大的一个冰箱,总是立在那里,永远没见过谁把它搬进过铺子里,冰箱里照例是各种的冰镇饮料。开小铺的是一对安徽那边来的年轻夫妻,为人特别的和气,人也像是特别的勤快。这小铺的门口还摆着老北京的酸奶,那种小瓷缸酸奶,用一张纸蒙着,橡皮筋箍着,喝的时候只需把一根吸管往上边“噗”地一插。人们特别爱喝这种酸奶,为了不再回来退那个笨瓷缸,人们一般就站在那儿喝,喝完了走人,一边喝一边和开小铺的安徽人说话,吃什么了?晚上准备吃什么?“茄子,”开小铺的安徽小伙儿说晚上要吃个火烧茄子,“加大蒜。”小伙儿又说,说这样的火烧茄子最好吃了,就什么都行,馒头,面条,就它都行。人们都知道开小铺的安徽两口子做饭就用那个小蜂窝煤铁皮炉子,那炉子就摆在外边,总不得闲,一会儿水开了,一会儿上边又在蒸老玉米了,一会儿那炉子上又在炒菜,想必那茄子也要在那上边烧。那女的,真是年轻,模样就像是还在上学的中学生,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手脚像是特别的麻利,到了晚上,别人在那里打扑克下棋,她会烧一壶水给人们喝,这壶水喝完了她会再给人们烧一壶。没事的时候她又在那里择菜了,都是卖剩下的各种菜,豆角和茄子都切了,晾在那里好冬天吃。她还腌泡菜,那个大个儿的玻璃泡菜坛子也放在门口。他们的小铺很小,两口子在货架后放了一张床,很窄很窄的一张床,简直是一个窄条儿,因为窄,也许都不能算是床了,这就是他们歇息的地方,但这两口子怎么歇?简直就是个秘密。再比如,人们说,这两口子总要做夫妻的那种事吧?但他们怎么做?什么时候做?谁都想象不来,人们忽然都很同情这年轻的两口子,如果是一般的人,整天像他们那么忙来忙去,身体肯定会受不了,但这小两口,身体总是那么好,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一会儿也停不下来,因为他们的小铺紧挨着路口,又总是亮着灯,后半夜,乃至凌晨,时不时都会有人过来买东西,大多是跑夜车的司机。那个老王,也就是对面小区看门的,对这小两口说,“要是换上我,让我这么忙,我早玩儿完了。”这小两口,男的比较爱说话,女的也只是笑,总是在笑,小伙儿说了,“我们总比桥下那家人好。”他这么一说,老王就朝那边看,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那边有树,有花池子,花池子里是晚饭花,除此,别的他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桥下那家人。
老王说,“昨天又看到那孩子了。”
“不像是捡破烂儿的。”老王又说,说那孩子穿得挺干净。
开铺子的小伙儿停下手,想了想,其实他也是白想,他也不知道桥下边养蜂的那家人家的孩子做什么。那孩子不小了吧?像是十七八了,十七八还能叫孩子吗?但不叫孩子叫什么?管他叫什么。其实谁也没时间去看那孩子做什么,这当然也包括开小铺的安徽小伙儿,他只是想自己现在的情况要比桥下边那家人好多了。那家人,应该是一家人吧,就住在桥下,连堵墙都没有,只有一排一排的蜂箱。因为在桥下,好处就是他们淋不到雨,如果雨下大了,雨水会直接流到了河里,所以,他们选择了住在桥下,在那地方放养他们的蜜蜂,如果蜜蜂可以说放养的话,但他们其实也不能说是放蜂,他们几乎整年都在那里待着,让人们知道放蜂和放羊毕竟不一样。这个城市,有开不完的花。怎么说呢,他们住在桥下真是要比在别处好。白天,他们不知都去了什么地方,只有蜂箱在那里,还有飞来飞去的蜜蜂。有时候,人们吃早饭的时候,可以站在桥上看到他们还在睡觉。两只光脚在外面露着,身子给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被子盖着。这是夏天。到了冬天,这家人怎么还会在桥下?蜂箱也在桥下,只不过给盖上了东西。有几回,老王看到桥下边的人在打衣服,是那个女的,衣服上有许多白粉,啪啪啪,打好一气。有时候,人们还可以看到桥下边的人在吃饭,也不知道他们在吃什么,反正是埋头在那里吃,谁都不抬头。这天早上,开铺子的安徽小伙儿看到一个中年女人,轻手轻脚下了那座斜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走到桥下边那家人的旁边,那家人都还睡着,这个女的把塑料袋轻轻放下了,安徽小伙儿当然猜不出那塑料袋里放的会是什么,但可以肯定那是吃的东西。是吃剩下的还是专门买来给桥下的那家人的?这让安徽小伙儿想了半天,这让他只觉得有些温暖,只觉得那女的心真好,心真软。
“问题是,他们连个电视都没有。”安徽小伙儿突然说。
“连灯都没有,还看什么电视。”老王说。
“养蜜蜂麻烦事。”小伙儿说自己最怕蜜蜂。
“也有好处。”老王说。
小伙儿看着老王,想知道他说的也有好处是什么好处。
“住在那下边不用交房钱。”老王说。
小伙儿就呵呵呵呵笑了起来。
在桥下养蜂的这一家人,已经在桥下住了快一年多了,一年四季,风风雨雨,这不由得让人想他们的家会在什么地方,河北呢还是在河南?或者是山西,也许又会是山东?如果他们只是在桥下短暂地待那么几天,人们就不会有太多的想象,因为他们待的时间真是太久了,和他们的蜜蜂在一起,春天过了,夏天还在,夏天过了,秋天还在,秋天过了,冬天还在。这不能不让人们在心里,怎么说呢,有那么点儿难受!怎么回事?他们的家呢?他们难道就没个家?他们的家在什么地方?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连冬天都待在这個地方?甚至有人想他们会不会是逃犯,犯了事,有家难归,但想想又不可能,他们毕竟有那么多蜜蜂,人们还看到他们在桥上卖蜂蜜,还卖蜂王浆,还有黄黄的花粉。附近人们对桥下这家人的态度,怎么说呢,是心里有,而又不便过去搭讪。有时候,有人把一双穿过的鞋子放在那里了,意思就全在里边了,就是送给这家的人穿。有时有人把几件穿过的衣服也放在那里,也是放下就走,衣服的大小,能不能穿,谁也不知道,但是有这个心思。天冷下雪的时候,走在桥上的人会不由得停下脚步朝下边看,下边的人用被子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还没起来,一动不动,这时候河里都已经结了冰,到处是白茫茫的,西北风刮得很紧,人们担心了,人们怎么能不担心?桥下这一家人露天睡在那里,他们会不会冻坏?会不会出什么事?这么大个城市,那么多的房子怎么就没他们的一间呢?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去?他们的家在什么地方?人们站在那里朝下边看老半天,但不用担心,到了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桥下边又有动静了,是那个女的回来了,那个女的白天的时候总是不在,只有那个男的在弄他的蜜蜂,人们总是看到一团一团的蜜蜂围着他。有时候人们看见他蹲在河边洗手,人们就想他那手上该有多少蜜啊,都洗到河里了。附近的人们天天要从这桥上过,不是从桥西边过来就是从桥东边过去,所以能天天看到这一家人,还有他们的蜜蜂。桥的西边有两个学校,还有一个花园,早上去西边送孩子上学的人就要从这个桥上过,晚上再去一次,这次是去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过了桥,桥头那地方还有一个门脸朝东的小饭店,那种在北京到处都可以见到的炒肝儿小店,顺带着卖小笼包子,还有稀粥。过了炒肝儿店,紧挨着是一家新疆人开的“马克西姆”饭店,里边有馕包肉,很好吃,还有烤肉串。夏天的时候,比如这几天,天是特别的热,人们就爱坐在外边吃烤串儿喝啤酒,一边吃一边看河里的人在游泳,这在白天不可能,谁也不能下河,到了晚上就没人管了,桥下的水又不深,站起来,水才齐人腰。天气太热了,不少人都下水了。而开小铺的那个安徽女人也往往在这条河里洗她的菜,只不过她是在河这边洗,下河游泳的人都在河那边。她要把第二天卖的菜都在河里泡一泡,洗一洗,到第二天菜才不会发蔫。桥下的这条河,总是那么平静,但碰上下大雨的时候水会猛涨,据说有一年水都淹了桥栏,但人们谁都不相信会有这种事,那要有多么大的水?人们在桥上说这话的时候,会忍不住要往桥下看,下边的河水,真是沉得住气,慢慢流着,不细看简直就看不出它在流动。人们看到了,桥下那家养蜜蜂的人正在吃饭。有一只风筝忽然栽下来了。放风筝的人都知道,收风筝的时候,风筝有时候会猛地一下子栽下来。这时就有一个风筝栽下来了,下边的那个养蜂的马上把风筝举着送上来了,这人什么模样,说话什么口音,没人留意,就像没这个人。
“妈的,让你栽!”
放风筝的把风筝接过来了,朝风筝吹了口气。
那个看门的老王这天来了,手里拿着个很大的搪瓷茶缸,说是要一点儿开水,倒了开水他又不走了,像是有话对开店的安徽小伙儿说。小伙儿能看出老王的兴奋,这时候有人来买烟了,小伙儿把烟和要找的零钱递给买烟的,这时候那个岁数都一百多岁的老太太又出现在垃圾箱旁边了,拄着一根拐杖,她一天到晚总是在垃圾箱里翻垃圾,孩子们谁都管不了,人们说,都一百多了,她爱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吧!要是不让她做,也许她就活不成了,人们说就当是她的一种爱好吧。人们都不知道这老太太怎么就活到了一百多,而且还能听见人们说话,还能把捡到手的垃圾弄回家。这个小区,原来是一个村子,后来地被征了,就有了现在的小区,但许多的村民还住在这里,不同的是他们的平房和院子都没有了,他们都住在小区的楼房里了,没地种了,他们熟悉的老玉米啦,高粱啦,谷子啦,或者是白菜啊,菠菜啊,萝卜啊,都一下子离他们老远了,他们过上了全新的生活,但他们未必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们争着抢着又在院子里种东西,丝瓜、玉米、老倭瓜,还有向日葵,这样一来呢,让这个小区有了别样的景致,那几棵香椿树,到了春天刚刚来到的时候可真是受了大罪,才长几簇嫩芽就给人们打了,再长,马上又给人们打了,打来打去,人们都觉得今年这香椿怕是活不成了,但天大热起来,吃香椿的季节一过,这香椿树又蓬蓬勃勃起来,人们有时候会抬头看看它,说一句:“这香椿还真能长!”不知是夸奖呢还是在说这棵香椿的不是。住在这里的人们,现在也都习惯了这里的日子,楼虽高,老太太老头儿们上来下来也没觉得不方便,因为有电梯,那个已经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太太,过惯了拾拾捡捡的日子,谁能不让她来捡垃圾呢?她还有一个邻居,也快一百岁了,也是个老太太,而这个老太太岁数太大的结果就是总是记不住自己的家门,到时候就会到处敲门,敲得很响,人们一听到这敲门声,不用问,是老太太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就会有人把老太太慢慢送回去。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四十多岁了,但还没结婚,邻居们说这孩子可孝顺呢,他不但有这么个老妈,还有那么个老爸,老爸白痴了,大冷天也不穿什么,穿条秋裤就出去了,到处走,在屋里的时候呢,会到处撒尿。这样一对老夫妻,这样的老爸老妈,再孝顺的孩子也受不了,他们那四十岁还结不了婚的孩子有时候会大声地骂人,骂得声音很大,连楼下院子里的人们都能听到,但他骂谁呢?下边的人谁也听不出他在骂谁,人们知道这只是一种发泄,一个这样的妈,一个那样的老爸,够他受的。老王往那边看看,说,像这样,我可不愿活一百岁。开小铺的安徽小伙儿说,活多大可不由人。老王不看那边了,那老太太也没什么好看,老王把话一转,说,你说我看到谁了?小伙儿看着老王,说是不是老刘?出院了?老王说,什么老刘,是那个桥下的。桥下的有什么好说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老王说他看到那个女的了,就在卖杂粮面的那个店里头。
“哪个店?”小伙儿说。
“还能有哪个店?”老王说,过了花园北门往西超市门口的那一家。
安徽小伙儿想起来了,顺着河往南走,再往西,再朝南,就是那个老花园了,那个老花园里边的大湖当地人叫“龙潭湖”,也不知有多少年了,人们叫那个花园也是“龙潭湖”,开店的安徽小伙儿喜欢那地方,早上那地方可真是热闹。
“那女的在那里卖杂粮。”老王说。
“就这事?”小伙儿笑了一下,他以为老王有什么大事要说呢。
老王看着小伙儿,说,“他生活也许一点儿都不比你差。”
“为什么非要比我差呢?”小伙儿在心里说。
“你别看住在桥下,他一年到头什么都省下了。”老王又说。
“换个人也不会住那地方去。”小伙儿说。
“这种人可奸呢,可有心机呢。”老王说。
开店的安徽小伙儿忽然觉得心里有那么点儿难过,他不想说话了。
“要下大雨了。”老王说没见过天这么热的。
“就是热,真热。”小伙儿说。
“天黑就好了。”老王说。
小伙儿知道天天天黑以后老王都要下河游泳。
“多好,顺便连澡都洗了。”小伙儿对自己老婆说,小伙儿也很想下河去凉快凉快,但他不会游泳,所以他也不敢下去。
“我要是会游泳就好了。”小伙儿说。
“瞎扑腾,扑腾扑腾就会了。”老王说。
“别下去。”小伙儿的媳妇马上在一边说话了。
“旱鸭子还想戏水。”又来一句。
“晚上可真要下了。”老王说这天儿热得可真是有点不像样。
老王看了看天,天上没多少云彩。
开店的安徽小伙儿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
“老天爷的事谁也说不准。”小伙儿说。
天真是太热了,闷热闷热的,小伙儿提了桶水到里边冲凉去了,也就是用毛巾这里擦擦那里擦擦,但一会儿汗就又出来了。
“妈的,这么热。”小伙儿说。
“下场雨就好了。”他媳妇说。
雨是后半夜才下起来的,这雨可真是下得大,因为是后半夜,人们都睡了,雷声、雨声、风声一下子就都来了,雷声肯定是在天上,从天上往下劈,一下子就劈下来,而风声和雨声却一时没了方向,从什么地方轰隆隆轰隆隆地刮了过来,刮倒了什么,又刮倒了什么,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又朝什么地方轰隆隆轰隆隆地刮了过去,又刮倒了什么,又刮倒了什么,又发出了怕人的声响。许多人都给猛的一个又猛的一个的焦雷炸醒了,他们从睡梦中惊坐起来,很快又躺下去,很快又睡了过去,但马上又给下一个焦雷吓醒。晚上的这场雨有多大,人们大多都不知道,但人们都知道夜里这场暴雨肯定是小不了。天亮了,雨几乎停了,但还零零星星地下着,有人出去了,惊叫了,又有人出去了,又惊叫了,到处都是一片惊呼尖叫。有人看到了自家的车给倒下的树压坏了,车窗玻璃已经粉粉碎了,已经变了形,但还在汽车车窗上挂着,有人看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子,广告牌子上的美人的脸给撕成了三角裤衩的模样,美人的半张嘴和一只眼还在上边盈盈地笑着。开店的安徽小伙儿先出去,他一眼就看到了横躺在路上的那棵树,再往外走,他又马上跑了回来,因为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脚脖子。他把鞋脱了,又从小铺西边出去,眼前是白晃晃的一片,都是水,他看不到路了,到处都是水,还有被风吹倒的树,它们是枕藉相卧。再往外走,安徽小伙儿看不到河了,因为那河水早已经和路上的水平了,是一大片的水,有一辆小汽车在水面上漂着,过来了,又过去了,河面上,又有一辆小汽车漂下来了,很快就又过去了。小伙儿张大了嘴,这太让他吃惊了,他看到了帽子桥,帽子桥现在可真像是一顶浮在水面上的帽子。许多水面上的漂浮物漂到帽子桥那地方就漂不动了,都在桥那地方聚集起来,因为水已经几乎漫到了桥上。
这时候安徽小伙儿听到了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是老王。
“完了!完了!”
安徽小伙儿掉过了脸。
“完了!完了!”老王大叫着,指着帽子桥,“那家人完了!”
小伙儿朝那边看,那边有什么呢,还是白花花的水,水一直漫到了桥上,和桥平了,那家人,还有他们的蜂箱,到底是在水底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时候水面上又漂来了东西,是一棵大树,在水里沉沉浮浮地漂过来了。又一棵树,又漂过来了。这些水面上的漂浮物都聚在了帽子桥那里,是帽子桥拦住了它们的去路,这样一来呢,它们怎么能不愤怒起来?它们挤在一起,你挤我我挤你地在水面上堆了起来,它们的意思也不难看出来,它们想反身回去,但它们的想法不能实现,河里的水推着它们,它们只能越堆越高,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帽子桥就怕保不住了,有人说这场雨可真够吓人,昨天晚上那雷打得可真够厉害的。
不管人们怎么担心,不管人们怎么害怕,到了这天下午,水还是慢慢慢慢小了下去,帽子桥的桥身、桥墩子慢慢慢慢又从水里显露了出来。又过了一天,河水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位置。开店的安徽小伙儿和那个老王最关心的是桥下边的那家人,还有那些个蜂箱,但那下边现在是什么也都没有了,水把那地方冲得干干净净。老王把这两天的报纸看了又看,这天他终于觉得自己有点傻,他觉得自己应该去那个杂粮店看看。
“那女的好几天都没去那地方上班了。”
老王还专门过来告诉小伙儿,说那个女的好几天没去那个店里上班了。
这时候有人来了,要买盒烟,小伙去招呼了,他听见老王还在那里说:“那家人呢?那些个蜂箱呢?”
“你说他们,你说他们,你说他们,晚上那么大的雨。”老王又对小伙儿说。
小伙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候又有人来了,要两瓶酸奶。
“你说他们会不会?”老王又说。
小伙把酸奶递给顾客,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天下午天又阴了,而且阴得很厉害,到了晚上却没有雨从天上落下来,天又很热,许多人又都下了河。老王当然也下了河,他下了河,却没像往常那样沿着河沿儿游,而是朝河对岸,朝桥那边游,他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到了帽子桥那边,他趴在水泥墩子上往那边看了一下,桥下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层厚厚的淤泥。
选自《小說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刘升盈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