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东市与西市

朱鸿，陕西长安人，散文作家。有多种著作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和《长安是中国的心》。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西部心情》一书是中国青少年素质发展论坛工作委员会推荐读物和读写大赛指定读本。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和首届陕西图书奖。近年致力于长安与丝绸之路的叙述与研究，乐在其中。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散文专业委员会主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汉长安城的东市与西市

市是交易的地方，古之市井就是今之市场，任何人都会到这里来的。汉长安城设置九市，凡是需要物品购销的区域，都开了市。

九市的东市、西市、南市、北市，皆设城里。九市的柳市，在昆明池以南；直市和交门市，在渭桥以北；孝里市，在雍门以东；交道市，在便桥以东，悉置城外。

所居长安城的皇帝、皇后、太子、嫔妃、百官、庶民，无不以市提供衣食及春秋之用。无市难以生活，有市而不繁荣，繁荣而货不真、价不实，尽是社会问题。

拘于经验，让我想象汉长安城的九市必有偏差。好在班固和张衡的文章还在，可以借以想象九市之景，只是班张二兄的赋多有夸张，也不敢全信。班固形容九市之盛之密曰：“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张衡注意到了对九市的管理，曰：“旗亭五重，俯察百隧。”

凡物品入市，会以种类排成行列，行列之间留有的空隙，供人来往，谓之隧。旗亭就是旗亭楼，就是市楼，就是市亭，是隆起于市的建筑，高高在上，管理者在此举旗启市，落旗闭市，并观市之动静。当然，也有认为市之开关是以击鼓指挥的。实际上启闭开关的方式是变化的，市所在的区域不同，启闭开关的方式便不同。

市之管理者大约有市长、市令、市丞，又有市吏、市掾、市啬夫，各有分工，各司其职。凡铺面的注册，违禁物品的检查，度量衡器械的标准，价格的评估及市租收取，咸在管理者的掌握之中。不过总负责是三辅都尉。

东市和西市是汉长安城最重要最热闹的交易之处。不过东市与西市各在何址，意见不一。或曰杜门大道以东的三市为东市，杜门大道以西的六市为西市，或曰横门大街以东为东市，横门大街以西为西市。

横门大街南自横门，北至横桥。东市与西市之划分，以横门大街为界的意见，现在似乎占了上风。考古发现，东市位于横门大街以东90米之处，东西780米，南北650米到700米，面积52.65平方千米。西市位于横门大街以西120米之处，东西550米，南北420米到480米，面积24.75平方千米。东市与西市悉有市墙，其宽在5米到6米之间。长安人谓市墙曰阛，市门曰阓。

东市与西市所提供的物品颇为丰富。姜呀，韭呀，各种蔬菜都是有的。杏呀，桃呀，橘呀，枣呀，各种水果也都是有的。还有从西域过来的葡萄。实际上葡萄的故乡在地中海沿岸，其先传大宛，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又传长安。肉类有猪，有羊，有牛，也有鱼。凡饮品，酒类和浆类皆售。还有经营食品的，什么杨豚韭卵，什么狗朒马朘，什么煎鱼切肝，什么羊淹鸡寒，什么粱飰肉羹，比较复杂，不知道怎么烹饪，怎么吃，是何味道。胡饼也属于食品，当然也是从西域过来的。皮类有猪皮、羊皮和牛皮。貂皮昂贵，不过也是有的。丝绸类有帛，有絮，也有以丝绸所制之衣。器具类有木器、漆器、铜器、铁器，还有匡床和旃席。建筑材料不过是原木和竹竿，玻璃和瓷片当然是没有的，甚至也没有砖和瓦。当年的奢侈品无非是玳瑁、珠玑和旄羽。君子佩玉，显然不可随便交易。

东市比西市大，容纳杂而影响大，是因为东市的功能多。东市有卜肆，就是通过一定的程序预测命运的铺面，卜官鱼龙相混，然而也必有高士。东市更是刑场，弃市便会發生。

贾谊是无所不通的，遂有汉文帝半夜召他以问鬼神。李商隐针砭汉文帝不问苍生，情发李商隐自己的窘况。汉文帝可以问苍生，也可以问鬼神，可以向贾谊问苍生，也可以向贾谊问鬼神。贾谊既懂苍生，又懂鬼神，为什么不能半夜受召以答鬼神呢？关键是贾谊对渺渺之事有兴趣，也有琢磨。

有一天，长安细雨，霏霏绵绵，街道空旷且安静。贾谊和宋忠相约，乘车抵东市。贾是博士，宋任中大夫，皆为汉官。他们博闻饱学，好考世变。会休假之日，经贾谊提议，到卜肆来，想试一试卜官之业。

司马季主执掌其卜肆，有弟子陪侍。见贾谊和宋忠是智者，便以礼待之。司马自楚游学长安，精易，也精黄帝老子之术，属于贤者，是不慕功名的。请贾、宋坐定，司马就继续刚才对弟子的教诲，无非是天地之始之终、星辰之纪、仁义之际、吉凶之符。他的课程告一段落，弟子便沉思默想，以消化理解。贾谊和宋忠瞿然有悟，挺身正襟曰：“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于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汙？”甚至妄言操弄甲骨和蓍草的卜官是为世所轻贱的。司马捧腹大笑，谴责他们何以侮辱长者。稍有停顿，遂从容推演祸福枯荣之理，结语是：“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凰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长者之道乎？”贾谊和宋忠茫然失色，怅然噤口，慌乱之中摄衣而起，作拜而去，样子颇为狼狈。

几年以后，贾、宋皆有灾难。贾谊为太傅，以梁怀王刘揖坠马丧命，他也忧愤而死。宋忠出使匈奴，由于不能完成任务，遂受惩罚。司马迁评议贾、宋二人曰：“此务华绝根者也。”

尝有数人在东市被腰斩，这显然是要广而告之，惊怵四方。

晁错任御史大夫，建议汉景帝削诸侯之地，以减诸侯之势。上知道此是为了天子尊、宗庙安，政策是对的。不料吴楚七国起兵，轰然向长安骏奔。爰盎一度任吴相，多受吴王刘濞之财，难免包庇吴王。一旦吴王串通诸侯造反，爰盎遂大隐吴王之恶，极怕晁错治他的罪。不仅如此，爰盎还先下手，向汉景帝诬告吴楚七国之乱责在晁错，只要灭了他，恢复诸侯之故地，血刃乃止。恰恰吴楚七国起兵的借口是诛晁错、清君侧，汉景帝便转念要牺牲晁错。他任爰盎为太常，交涉吴王退兵之事。十天以后，丞相庄青翟一伙蓦然上奏晁错大逆不道，应该腰斩。汉景帝制曰：可。有中尉陈嘉通知晁错上朝议事，晁错误以为情况紧急，换上朝服，匆匆赶路。一切都按固有的剧本演出：晁错经过东市，中尉宣读了诏书，立即遭腰斩。他死了，朝服还在身上。

汉武帝时，刘屈氂为丞相，其私欲深重，竟作巫蛊诅咒上亡。汉武帝发现此勾当，便令用装饭的车拉刘屈氂往东市去腰斩之。

汉昭帝时，一个夏阳人成方遂在长安做卜官，风闻自己貌似已经自缢的卫太子刘据，便以此诈骗。拙劣至极，遂受腰斩于东市。

王莽以汉平帝幼稚，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篡权。其儿子王宇恐汉平帝长大以后报复，便联络吴章趁夜以黑血涂王莽宅门，以示鬼神之威，希望王莽悬崖勒马。此案一破，王莽怒杀王宇，腰斩吴章，并裂吴尸于东市之门。

我猜，腰斩之日，东市一定人山人海，构成了长安的狂欢。

唐长安城的东市与西市

在唐长安城，集中买卖货物的地方谓之市。市设朱雀门街以东的，谓之东市，设朱雀门街以西的，谓之西市。

买卖货物，必往东市或西市去，久而久之，遂呼买东西、卖东西，于是货物就演化为东西了。

长安人骂：他不是东西！他是什么东西！责其德缺，性恶，当归之货物一类，甚至猪狗不如。此乃货物演化为东西的一种延伸。

市固然是买卖货物的地方，不过它并非一个随便敞开的场所，可以随便占位摆摊，叫买叫卖。实际上东市与西市皆有围墙，是封闭的。如何出入呢？凿墙装门。东市四面各置二门，西市四面各置二门，足够畅通了。然而开门定时，关门定时，夜禁其经营。我注意到唐政府的文件规定：“凡市，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而散。”

東市与西市，其中各有横道两条，纵街两条，彼此是平行的。以道之横，街之纵，东市与西市遂划分成了九个长方形。九个长方形，其中各有数巷，或一，或二，或三，遗憾早就尽为土埋，不可辨识矣。凡店铺都临道而设，临街而设，临巷而设。左右相邻，或大或小，是十分的密集。有业主在正铺之前加偏铺，在正店之后加偏店，虽是私造，也会成之以盈利。

有权贵发现建店铺于市，很容易赚钱，便在东市或西市寻机营造，以租赁的形式得酬。唐玄宗意识到争利于民是糟糕的，遂下诏规定一个店铺在一月的租赁费不得超过500文。几年以后，又下诏禁官置店铺或馆舍。唐玄宗显然知道，唐政府之官从事经营活动会损害社会的公平正义。

唐帝国自唐太宗开始还要求其官不得入市，甚至不得过市，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官。久存一种认识，商为贱，官为贵，官怎么可以混迹于商呢？官是统治者，统治者只有保持一种高雅的风度才能有效进行统治。不然，威信是会消除的。有大臣张衡，已经位至四品，将入三品，可惜一天退朝，过市见蒸饼新熟，热气腾腾，遂买之骑马而食。以此遭御史上奏，遂敕其不许入三品，因为张衡之举是流外之举。

东西二市各置常平仓，王溥曰：“夫常平者使谷价如一，大丰不为之减，大俭不为之加。”显然，常平仓是唐政府所建，用以储粮。粮之足够，若有商囤积居奇，逢灾逼民接受其高价买米，便能得到抑制。粮之足够，还能备荒救命，防止出现饿殍。

唐肃宗乾元三年（760年），长安米贵，唐政府便煮粥于市，以济饥民。唐宪宗元和六年（811年），长安及周边地区青黄不接，上便令先借民常平仓所存粟2000万石，等小麦收获之后再征于民。唐帝国在此便展露了其仁慈，可敬而可念！

不过唐毕竟是6世纪至10世纪的社会，市有奴婢，律比畜产，是自由买卖的。

为保证交易公平，杜绝捣鬼，东市与西市各设市署。刀呀，矢呀，这些器物必须按标准生产，并题有作者之名，否则不许出售。度量衡应该统一，不当私造，更不当买盐用一把秤，卖盐用一把秤，买谷用一口斗，卖谷用一口斗，否则惩罚。

平准局的职责是根据物价之涨落进行调节。油价有涨，便平卖其油，布价有落，便平买其布，以稳定于市。平准局也承担百司衙门之物的采买，百司衙门之物不用了，它也出售。东市与西市，各设平准局。

东市设于万年县。隋就有了，当时谓之都会市。其西接平康坊和宣阳坊，东连道政坊和常乐坊，北邻胜业坊和兴庆宫，南通安邑坊，大约占两坊之地。经测，南北长1000米，东西长924米。在这里考古发现有唐砖和唐瓦，还发现有开元通宝钱币。放生池在东市东北隅，其水源于龙首渠，经兴庆池注之。

东市处唐皇城东南一带，遗址范围大约是：东线在今之西安交通大学西侧，西线在今之安西街东侧，南线平今之友谊东路，北线平今之咸宁西路。一年之中我数过这一带，楼高楼低，车来车往，树下常聚闲散之徒，或是待价而沽之劳力，难以想象此间曾经是唐长安城的东市。

东市周边广居权贵，包括国子监、进奏院，就是诸州、诸藩镇驻京师机构的寓所，都居这一片。进士考生难免活动，也居这一片。东市不乏奢侈品，更是百货陈列，计有220行，凡肉行、鞦辔行、秤行、铁行、药行、绢行、金银行，无不兴旺。店铺多，生意盛，也怕火。日本有僧圆仁在长安求法，遇东市失火，印象极为深刻，其记曰：“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24行4000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总烧尽。”

陈子昂宅在宣阳坊，苦于无以成名。一天逛东市，见有胡琴兜售。其标价百金，有富豪接二连三传视，只是不能判断它的优劣。陈子昂走过去，慨然以千缗得之，并对众杰说：“余善此乐。”众杰好奇，也想欣赏，陈子昂便邀众杰往自己的房子去赏乐。斟酒饮客之间，他手捧胡琴，客遂无不正视，侧耳以听。不料陈子昂忽然峻色，欲摔胡琴，尽情诉愿：“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胡琴投地，遂毁为万片。俄取其稿，手呈之以遍赠众杰。一日之内，陈子昂名震长安。

回纥以助唐平“安史之乱”享功，至唐代宗大历年间，居长安的成百上千，颇为恶劣。一天，有回纥在东市刺了人，遂不得不捆绑嫌犯送万年县牢房关起来。回纥竟结伙而至，打伤看守，劫其徒逃之，真是猖狂至极。

2015年，公布了对东市遗址中部偏东处的考古发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介绍，凡街道、沟渠和作坊遗迹，皆有所发现。井有水井、渗井和窑井。水井甚浅，以砖砌壁且砌底。坑有灰坑、活土坑和陶瓮坑，还有一个卧泥池。从玉器残片和骨器残片分析，也许这里存在工艺品制造点。砖、瓦、三彩器、石器、铜器和玻璃器，悉有出土。玻璃器的镀膜尚在，应该是西域某国所产。

西市设于长安县。隋也有的，当时谓之利人市。其西接群贤坊和怀德坊，东连延寿坊和光德坊，北接醴泉坊，南连怀远坊，大约尽两坊之地。经测，南北1050米，东西1050米。在此考古发现有唐瓷器，还有石臼、石杵和铁块，钱币不仅有开元通宝，而且有乾元重宝。放生池在西市西北隅，其水以永安渠注之。唐政府把刑场置于西市的东北隅，这里有独柳，凡命案要犯，会押送于斯腰斩。

西市处唐皇城西南一带，遗址大约在今之西安市糜家桥与东桃园村之间。建筑耸天，以玻璃幕墙反光百里，华灯列空，洒辉万点，这里确实是焕然一新。其农业文明痕迹除男女腿脚在一迈一迈的动作上尚存以外，别的荡然悉灭。环顾四野，我总是觉得这里是以北京或上海为榜樣，一像深圳，二还像深圳，已经没有一点皇都的韵味了。

西市比东市繁荣一些，凡东市所有的肉行、鞦辔行、秤行、铁行、药行、绢行、金银行，西市尽有，也许东市所缺的客舍，西市也有，而且还有麸行、坟典肆、酒肆、帛肆、衣肆、凶肆、饼子团店、窦家法烛店、张家楼食店、寄附铺、油靛店、珠宝店。

胡人走丝绸之路到长安来做生意，进了开远门，往往会至西市卖其货物，并买别的货物。西市不仅是唐长安城重要的生活生产用品购销中心，而且是国际贸易交流中心，凡粟特人、波斯人和大食人，都乐于在此做生意。西市的波斯邸，应该是专供波斯人住宿和存放货物的馆舍吧！波斯人擅长经营珠宝店，他们具甄别真假珠宝及其品质上下之能力，总是贵蚌珠而贱虵珠。在西安市化觉巷一带，现在还有一些深目高鼻者和长须白肤者，不知道他们是否为胡人的后裔。

西市大，容易发财。有人卖粥，在店铺之间转来转去，也能发财。有人卖饮子药，药很平常，一服不过几味，百文可买一服药，然而其药灵验，可治诸病，遂喧阗长安。居遐居迩，咸至而取。业主颇忙，甚至昼夜剉斫煎煮，也给之不暇。如此饮子药，能不发财吗？

西市大，也就飞来了魏丞鸟。是这样的：魏伶任西市丞，拿了俸禄，还不满足，遂想再得一些。他打算巧取，便养了一只鸟。此鸟红嘴，经驯极灵，每每飞至众人之中乞钱。人虽众，不芒它一次唯选一人，也仅索一文。它每每衔之送魏伶，之后再飞来，另选一人乞钱。勤勤恳恳，竟日便得数百文。西市业主都知道此吏，谓之魏丞鸟。

唐长安城代有巨富，多是以在东市或西市做生意做大的。唐高宗时有邹凤炽，宅在怀德坊。他见上请购终南山树，认为一树值一绢，树可尽而其绢不会尽，足证他之富。唐玄宗时有王元宝，上问他家资如何，他答上，以缣系终南山树，树尽而其缣未穷。上叹曰：“元宝天下之富！”唐僖宗时，修安国寺，需要捐款，遂下诏，谁舍钱一千贯，允谁登钟楼撞钟一次。有王酒胡径往钟楼去，连撞钟一百次，随之从西市取钱十万贯以赠。唐长安城的巨富，都牛得任性了！

唐长安城也有黑暗，这就是剥削。不过一旦唐政府过分勒索搜刮，做生意的人便会罢市。东市关门，西市关门，甚至坊里之间也关门。唐长安城毕竟是伟大的，因为长安人还有抗议的权利。

责任编辑 侯建军

特邀编辑 赵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