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侯园:黄蕉丹荔,山水来归
2016-11-22朱千华
朱千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开始行走南方,作岭南田野考察。现旅居广西南宁,从事岭南文化研究。系《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资深作家。代表著作有《岭南文化三部曲》《像麦子那样金黄》《中国美女地理》《三沙人文地理》《家山何处》等十余部。荣获首届“朱自清文学奖”。
谒柳侯祠
2016年3月上旬,我和诗人侯珏行走在桂中一带,先后去了武宣、柳州、来宾等地。3月8日到达柳州。晚间,刘频、飞飞等麻雀诗社几位成员邀酒。柳州诗人多,佳作也多。酒酣耳热,诗人们激情澎湃献诗数首。我感受到柳州人的真诚、热情与诗意。柳州文人聚会,免不了谈柳宗元,谈“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的故事。我问柳江边还有柳树吗?诗人们告诉我,滨江东路和滨江西路皆植旱柳,百里柳江,可谓烟柳如云,最为可观。
柳树是古代著名景观植物。柳宗元柳州植柳,一直是柳州史上佳话。唐宋八大家中,我读柳宗元最多,《永州八记》一直是案头书。我发现,柳宗元还是一位相当不错的园林与植物专家。《种树郭橐驼传》中,他大谈植树秘诀:记得让树根有地方伸展,培土要均匀,根部最好用原来旧土,最后需要把土捣结实。后来,柳宗元贬往永州、柳州,对蓬勃旺盛的南方植物更是表现出浓厚兴趣,他种过草药、木芙蓉、灵寿木、木槲花,甚至,他住柳州城西北时,还种过黄柑二百株,那是相当大的一片果园了。另种有树木若干本,竹三万竿,园圃百畦。最为人熟知的,当属植柳:“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此诗风趣幽默,如一粒话梅清新隽永,余味无尽。
寄情山水,移情花木,基本上是古代知识分子怀才不遇或仕途失意后自我调整心态最常用之法。他们交出炙手可热的官印并从高高的庙堂退出,转身行走江湖,于柳暗花明中找到了踽踽独行的自己。回想起来,昨天的党派纷争与权力博弈如同一场梦魇。在古代中国,惩罚官员最常见的手段是谪贬,将官员放逐边地与蛮荒,让他们在烈日下炙烤,在呼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之中反省。有时,历史很诡谲,命运太无常:朝廷少了一位平庸的官吏,中国文化史上就多了一位大师。柳宗元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到柳州,我通常做两件事,一看奇石馆,二访柳侯祠。两地已去数次,每每意犹未尽。柳侯祠旧址,原是唐代罗池庙,历代皆有重修,原建筑毁于兵燹,今园内多为清代遗存,壁上存乾隆时柳侯祠及书院等石刻图。光绪三十年(1904年),此祠址开辟为柳侯园,成为柳州著名的园林胜景。
入柳侯园,迎面为柳宗元像,柳像风神俊朗,翘首昂视,传神地定格了柳宗元四十多岁的壮年形象。柳像往北即柳侯祠。祠庙坐北朝南,白墙青瓦,古朴肃穆。门额“柳侯祠”三字系郭沫若书,两侧对联集韩愈《享神诗》句:“山水來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现存柳侯祠系清代三进制布局,砖木结构,分前、中、后三殿。
庭院有石井栏,旁有石碑,刻柳宗元《井铭》。柳宗元柳州凿井事迹,历代府志皆有记述。当年,柳州百姓用一种大肚小口的瓦罐去背江水,而柳江岸高坡陡,旱季水浅,岸边上下何其艰难;雨季江水泛滥,水质浑浊,又道路泥泞,最易滑倒,百姓为饮水苦不堪言。柳宗元见状,决定搞一项惠民工程:打井。关于打井的各项开支,皆由政府埋单。柳宗元亲自勘查地形,选择“城北隍上”为井址,不到一月,投入“役庸三十六,大砖千七百”,大功告成。井深六丈六尺,水质清凉甘美,且水源充足,柳城百姓无不为之庆贺。柳宗元亦作《井铭·并序》和《祭井文》以纪其事。
荔子碑,柳侯园中的镇园之宝。府志记载,明代筑柳州外城,有军士捡得石碑半截,用以砌城墙。但每次砌进墙内,次日城墙就会轰然崩塌,众人为之惊恐。后请道公作法,知是“荔子碑”,众人恍然醒悟,以神碑砌墙,乃是对柳侯大不敬,岂能不受惩罚?最后,众人只好把断碑抬回柳侯祠,与残碑合为整体,这一珍贵文物才得以完整保留。
荔子碑高2.2米,宽1.2米,为黑色大理石。碑文系韩愈所撰,因首句“荔子丹兮黄蕉”,故得碑名。碑文为苏轼所书,笔墨丰腴流走,朱熹称之“奇伟雄健”,此碑融柳宗元之事迹、韩愈之诗文、东坡之书法于一体,甫一问世,即被视为珍品,世称三绝碑。
花,甚至,他住柳州城西北时,还种过黄柑二百株,那是相当大的一片果园了。另种有树木若干本,竹三万竿,园圃百畦。最为人熟知的,当属植柳:“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此诗风趣幽默,如一粒话梅清新隽永,余味无尽。
寄情山水,移情花木,基本上是古代知识分子怀才不遇或仕途失意后自我调整心态最常用之法。他们交出炙手可热的官印并从高高的庙堂退出,转身行走江湖,于柳暗花明中找到了踽踽独行的自己。回想起来,昨天的党派纷争与权力博弈如同一场梦魇。在古代中国,惩罚官员最常见的手段是谪贬,将官员放逐边地与蛮荒,让他们在烈日下炙烤,在呼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之中反省。有时,历史很诡谲,命运太无常:朝廷少了一位平庸的官吏,中国文化史上就多了一位大师。柳宗元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到柳州,我通常做两件事,一看奇石馆,二访柳侯祠。两地已去数次,每每意犹未尽。柳侯祠旧址,原是唐代罗池庙,历代皆有重修,原建筑毁于兵燹,今园内多为清代遗存,壁上存乾隆时柳侯祠及书院等石刻图。光绪三十年(1904年),此祠址开辟为柳侯园,成为柳州著名的园林胜景。
入柳侯园,迎面为柳宗元像,柳像风神俊朗,翘首昂视,传神地定格了柳宗元四十多岁的壮年形象。柳像往北即柳侯祠。祠庙坐北朝南,白墙青瓦,古朴肃穆。门额“柳侯祠”三字系郭沫若书,两侧对联集韩愈《享神诗》句:“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现存柳侯祠系清代三进制布局,砖木结构,分前、中、后三殿。
庭院有石井栏,旁有石碑,刻柳宗元《井铭》。柳宗元柳州凿井事迹,历代府志皆有记述。当年,柳州百姓用一种大肚小口的瓦罐去背江水,而柳江岸高坡陡,旱季水浅,岸边上下何其艰难;雨季江水泛滥,水质浑浊,又道路泥泞,最易滑倒,百姓为饮水苦不堪言。柳宗元见状,决定搞一项惠民工程:打井。关于打井的各项开支,皆由政府埋单。柳宗元亲自勘查地形,选择“城北隍上”为井址,不到一月,投入“役庸三十六,大砖千七百”,大功告成。井深六丈六尺,水质清凉甘美,且水源充足,柳城百姓无不为之庆贺。柳宗元亦作《井铭·并序》和《祭井文》以纪其事。
荔子碑,柳侯园中的镇园之宝。府志记载,明代筑柳州外城,有军士捡得石碑半截,用以砌城墙。但每次砌进墙内,次日城墙就会轰然崩塌,众人为之惊恐。后请道公作法,知是“荔子碑”,众人恍然醒悟,以神碑砌墙,乃是对柳侯大不敬,岂能不受惩罚?最后,众人只好把断碑抬回柳侯祠,与残碑合为整体,这一珍贵文物才得以完整保留。
荔子碑高2.2米,宽1.2米,为黑色大理石。碑文系韩愈所撰,因首句“荔子丹兮黄蕉”,故得碑名。碑文为苏轼所书,笔墨丰腴流走,朱熹称之“奇伟雄健”,此碑融柳宗元之事迹、韩愈之诗文、东坡之书法于一体,甫一问世,即被视为珍品,世称三绝碑。缠集,形容枯槁。
然而,永州瑰丽奇异的自然风光让陷入苦难的柳宗元得以疗伤。政治上的失意换来了中国文学史上的收获,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永州八记》等由此诞生。从小生活在北方的柳宗元发现了南方山水的奇幻之美:中幽丽奇,纷红骇绿,“有泉幽幽然,皆诡石怪木奇卉”。还有可怕的虎咆、豹嗥与异蛇。柳宗元在永州共创作了490多篇诗文作品,南方默默无闻的小城永州因此永久地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坐标。
柳宗元在永州生活了将近十年。宪宗李纯很有手段,看到王叔文集团的人被整得差不多了,国家正是用人之时,他决定“以恩招还”那些贬官。这样,柳宗元与刘禹锡被同时招回长安。十年未见,老友相逢,那是何等开心!春天,两人游京郊玄都观,刘禹锡写下《玄都观桃花》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未曾想,有人以此诗暗讽朝廷为由,在宪宗面前告状。李纯大怒,再次将刘、柳两人贬出。
滚滚湘江,浩荡萦回。两艘孤独的竹篷船在汹涌的江面摇摇晃晃,逆水而上。岸边纤夫佝偻着躯体奋力向前,身边是湍急的湘江之水,勒在肩头的是绷紧的纤绳。此刻,柳宗元与刘禹锡站于船首,长衫飘逸,遥遥望见一座小城映入眼帘。“衡州到了!”柳宗元说。衡州城位于湘水、蒸水、耒水三江交汇处。正是人间四月天,湘江之水渐渐空阔平坦,清碧荡漾。天色阴沉,天地间升起一缕薄霭。复前行,舟楫如梭,大小商船南来北往,但见万家烟市,三水帆樯。
这是大唐元和十年(815年)四月的一天。衡州城地势狭长,城东临湘江,沿岸分布着码头、渡口,江边街市十分忙碌,与城中市井连成一片。面对这片热闹的街市,站在码头上的柳宗元与刘禹锡仿佛不曾看见,两人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两人谁也没想到,衡阳分手,竟成永别。刘禹锡经耒水向南,过郴州,再南下连州。
柳宗元的目的地是柳州。柳州是什么樣子,柳宗元茫然无知。只听说岭南有一种蜮虫,于水中潜藏不露,当地人谓之射工,每每有人经过岸边,射工则伺机跃出水面,喷射毒气,一旦被射中,人则窒息而亡。还有一种飓风,看似虹霓,却暗藏杀机,呼啸而至,所经之处飞沙走石,巨树连根拔起。
想到这些,柳宗元不由得满腹愁绪。纤夫们继续沿溯湘水而行,经过灵渠,入漓江,过相思埭运河,最后到达柳州。
故人情谊
柳州与永州并不同。因中间横隔南岭,属于岭南地区,炎热潮湿,北方人到此多有不适。柳宗元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到柳州后又不服水土,加上精神上的忧愤与对未来命运的茫然,变得孤僻而落寞。但是,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从来就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坚韧力量,而这种强大的力量却以最孱弱的形态呈现,如贬谪、流放、病痛与穷困等。
还有一点与永州不同,永州司马是个闲职,柳州刺史则是地方长官,相当于柳州市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例如,柳宗元到任柳州不久,发现柳州有一恶俗:穷人借高利贷,过期不还者,即为奴。而一些不甘为奴者,常常铤而走险,造成社会矛盾。柳宗元想出一个办法,以政府的命令形式规定,卖身为奴者,按为奴的时间计算报酬,报酬与借款额相同时,就自动解除奴役关系。这一规定合情合理,各方都能接受。
尽管身体十分虚弱,柳宗元还是倾己所能为民办实事。但是,柳宗元自知去日无多,生前文稿交给谁保管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以托付,那就是与他荣辱与共、患难同当、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刘禹锡。于是,柳宗元给刘禹锡写了封信:“吾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
柳宗元在柳州期间,一代名相裴度一直在说服李纯,请求召回柳宗元。李纯同意了,让柳宗元回归。然而诏书还在路上,柳宗元却已病故柳州,时年47岁。留下二子二女。最后由柳宗元的上司兼好友、桂管观察使裴行立为孤儿寡母筹措费用,料理柳宗元后事。
当时,刘禹锡的老母亲在连州辞世,刘禹锡正扶柩归乡,至衡州时,却得到柳宗元病故的消息,不由惊号大哭,“如得狂病”。他想到因为自己的一首诗,连累了柳宗元。不但如此,自己原来被贬至很遥远的播州(今遵义市),可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若同去,必无回。面对生死抉择,柳宗元做出了仗义的举动,他请求与刘禹锡交换地方。危难见真情,柳宗元身材瘦弱,乃真汉子也。经大臣裴度说情,李纯同意改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刘禹锡又写信给韩愈,希望他能为柳宗元撰写墓志铭。韩愈与柳宗元虽政见不同,但两人在文学理论方面却有着相同的趣味,比如一起倡导古文运动等,故而爽快应允。刘禹锡后来领养了柳宗元的一个儿子,认真整理柳宗元的全部文稿,并筹资刻印。我们今天有幸读到柳宗元的作品,无论如何要感谢刘禹锡,他用自己的双手,为中国文学史的天空托起了一颗璀璨的巨星。
岭南开始炎热。走过柳侯园,还能见到柑香亭与罗池。虽然柳宗元诗文里未见罗池倩影,但他的身影出现在峰丛如林的山川、鸡鸣犬吠的村庄、风情万种的柳江两岸,又怎知他未曾从罗池边走过?今我来此,于园中购得旧版《柳河东集》,算是意外收获。但见园中花木越发繁盛,玉簪、鱼尾葵、芭蕉树、三角梅等烂漫一片,风一吹,清香满衣,又听细碎的叶子沙沙作响,像语声,更像雨声。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