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四题
2016-11-22苗红军
■苗红军
小小说四题
■苗红军
丢枪事件
(一)
杨凯犹豫了好久,还是迈进了日月湾律师事务所的大门。他今天来,是找杨勇律师的。他要打官司,民告官。这在当地,可是头一个。首先,杨凯八十五岁的老父亲第一个反对。说,在古代可是要被砍头的。说这句话时,还用手颤微微地在脖子上比划个手势。第二个反对的是杨凯的老婆,打了一个月的冷战,最后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与杨勇,并非兄弟,只是同姓而已。杨凯刚做民警那会认识的。当年,杨勇刚刚通过司法考试,接手一个刑事案子在杨凯那里。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铁哥们。杨勇曾经劝过杨凯,叫他考个律师证,说不定以后能排上用场。现在杨勇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主任律师。
后来,杨凯考了一次,挂了。不久,又从民警提到副所长,应酬多了,没再考。时间一长,慢慢也就断了这个念想。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真的应该继续考。考上了,或许道路又是一番别样风景。话说回来,世事难料,也说不准会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窝囊。
(二)
西山镇,是市里的西大门。因西山得名。西山虽不高,但因有座古寺庙,庙里供了个大佛。平时,香火缭绕,过节更是热闹非凡。镇派出所离寺庙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
每年元宵赏花灯,是市里民间传统项目。百里范围内,玩花船的,舞龙舞狮的,上刀梯的,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都涌过来,是应有尽有。今年是建镇一百周年。市里很重视,提前半年就确定,这一天要搞庆典。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还邀国内某著名二人转明星表演。大海报早早就贴了出来,吸收着人们的眼球。
现在沿街的两边的楼房,正在刷白。刷白之后,还要统一做亮化工程。
杨凯的表叔早年在镇里工程公司做技术员,后来下海,自己带一班农民,农闲时,在农村翻盖楼房。慢慢地,有了实力,开始接城市里一些市政工程。这次镇里亮化工程,表叔找了杨凯,因为镇书记王海是杨凯同学的老公。
表叔平常对杨凯蛮照顾的。每次请客,订包厢,包括好酒好烟,都是表叔买单。
这次竞争所长,送礼少不了表叔花费。
一个月前,那夜是周末,表叔让请王海书记一家吃饭。
为这顿饭,杨凯提前一小时出来,酒喝多了,一时间失忆,但是他可以确定,把枪放抽屉里了。当时,库房管枪的人临时出去,他又急,就先出来了。记得把枪放在最里面,用报纸包好,还锁上了。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杨凯不是没怀疑过郑成。郑成也是副所长,前年从别的所调过来的,长杨凯三岁,不言拘笑,像是每个人欠他钱似的。抓歹徒负过伤,立过二等功。喝点酒,会唠叨。说,就凭他立过功,早应该是所长了。当初所在的所长明明说推荐他,结果到司法局做副局长时,推荐了另外一个副所长。他想起这件事,嘴里没少骂脏话。
郑成那晚接班。他嫌疑最大,但事发后,他诅咒发誓没拿。
(三)
杨勇这些年,发福了。比当初认识他时,起码胖二十斤。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
杨凯也不再有所顾虑了,将老父亲和老婆的话抛到脑后了。虽然当初有这个想法时,还想着能回所里工作,现在估计彻底回不去了。免去自己副所长的红头文件,扎眼疼。于是,索性将经过,一古脑子全倒出来了。
那天晚上,帮表叔请镇里王书记吃饭,酒有些多,眼袋都肿了。第二天,迟到了半个小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打开抽屉,一摸里面没摸到枪,一下懵了,尚存的酒气瞬间蒸发了。马上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习惯性地倒了杯茶。杨凯开始想枪的事,是被偷了,还是被谁拿走了?有几次,杯子端起来,茶水都倒鼻孔里去了。杨凯私下决定先隐瞒两天。这两天,他先一一观察了那夜值班的人,可能是失斧疑邻,每个人都像是小偷,偷了他的枪。
暗地里找了两天两夜。实在隐瞒不了了,于是报告了所长,所长吓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个节骨眼上,所长也不敢继续瞒下去,便逐级上报,一直报到省厅。省厅派专案组秘密进驻所里。
丢枪事件,省市领导格外重视。试想,如果,假设……后果真是不敢想象。省厅领导专门批示,此事务必要严查严惩!
专案组在调看了那晚所里全部录像之后,未发现案发那晚有外人进出所里,于是怀疑是“内鬼”。专案组又分六个小组,那晚交值班的四个协警和交接班的郑副所长和他自己分别被带走,带到不同地方连夜突击“审问”。
杨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被审的。
只知道,自己如果放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抓,肯定是叛徒一个。
为了让自己肉体少受折磨,索性按上面的意思先招了。枪是他带出去的。参加一个酒局,之后又去美容院泡脚搓背。喝多了,醉了,最后怎么回所里都不知道,枪就更不知道丢哪了。
此事害得王书记和表叔,也受了涉连,也被请来谈话。
过了四天,笔录出来了,居然都说是自己拿的。至于枪的下落,四个协警说不小心弄掉了,掉什么地方,不知。
最是可恶的,还是郑成,这个王八蛋。
杨凯有些激动,骂了一句。
前三天这小子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坚持说自己没拿。审到第四天是哇哇大哭。交待说,接班那天晩上,烟抽完了,去隔壁杨副所那里找烟抽。烟没找到,却看见杨副所长的枪躺在抽屉里,于是偷偷揣口袋里,借外出巡视时,将枪扔到不远处的小河里。目的,只是想一招致杨于死地。用郑成的话说,他姓郑,就应该是未来的正所长。他不想在这个所里,重蹈上一个所的覆辙。
杨凯现在一想起来,把牙咬得嘎嘎响,是恨郑成,也恨自己。都怪太过信任他。如果当初他承认拿了,第一时间将枪找回来,也不至于如此。
“枪在小河里,水被抽干之后,找了回来。”
杨凯喝了口茶,望着微张着嘴吃惊的杨勇主任律师,继续言道,“你不要认为这事,到此结束了。如果这样认为,就大错特错了。”
一个星期之后,市公安局下文,免掉了西山派出所所长、指导员、所有副所长,包括所里的警官。
“这又是为什么呢?”杨凯自问自答。
原来,专案小组在审案时,只多问了一句话,除了偷枪之外,平时还伙同谁,干了什么坏事?结果每个小组的案卷,都是厚厚的一沓。据说,所长行贿受贿、指导员收保护费、副所长嫖娼,民警抓赌中饱私囊,私自释放嫌疑人的事等等统统都交待了。
“至此,理当结案。”杨凯买了个关子,望了望杨勇。
杨勇依然一脸迷惑。
(四)
“这就是今天我来找你的原因。”杨凯说,“自己想好了,和四名协警要联名状告专案小组,告他们刑讯逼供。”
说这话时,杨凯站了起来,撩起衣服,让杨勇看十几处伤口。
“我……我们都是被屈打成招的。”
“您是全市最有名气的律师,我们几个人请你出来伸张正义!”
杨勇并没有当场表态。或许他在权衡利弊,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杨勇仍旧不紧不慢,“你先去做个司法鉴定,把证据保留下来。”
“至于,接不接你这个案子,我们事务所里几个合伙人还是要开个会研究一下。”
杨勇继续说,“毕竟是大事。这么多年来,在本市还没有民告官的。”
送走了杨凯,杨勇点了支烟,陷入了沉思。
(五)
丢枪事件,不知被谁捅上了网。像是捅了马蜂窝,迅速扩散开。
目前,此事件还在进一步发酵。
有些热心网友问日月湾律师事务所:“敢接这个案子吗?”
所里回贴,“司法真正意义上的公正公平,在于每一个公民都有尊严!”
还有一些热心网友担心:“此事件是否会影响建镇百年庆典?”
官方微博统一回应:“准备工作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且在可掌控范围!”
原来如此
王处长病了,像秋霜打的茄子似的。省城医院的专家看过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有人怀疑他的病是被一把手李局长腐败案吓着了。李局长是上个月被双规的。处长平时与局长走得近。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出事,只是时间问题。
王处长脑门子宽大,耳朵也大。关于传言,多少也有所耳闻。但王处长一点也不担心。
自从李局长被抓之后,他自己仔仔细细地将与局长相关的人和情节盘点了几遍,几乎滴水不漏。只有一例,数额较大,但行贿的人,三年前在外地登山时,突发泥石流,意外事件死了。所以,在这件事上,即使有什么,也死无对证。
私下里,还有人传王处长的病是因为小三婷怀孕了,焦心的。这件事,王处长相信是绝密的。即使有万分之一的意外,只有二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司机,一个是自己的秘书,可能多少知道些。但这两个一个是家里亲戚,一个是自己老同学家的孩子。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婷年轻貌美,是某饭店服务员。王处长一次吃饭时认识的。后来,王处长在城里替婷租了一套房子,也不再让其上班。不久她怀孕了,王处长担心会出事。
情人节那晚,王处长咬了咬牙,送了一张十万元的银行卡。婷很高兴,下厨烧了几道菜,王处长喝了两杯茅台,借着酒劲,告诉婷,“这只是应急,适合的时候还会给她一个名份。”
婷从内心还是欣赏王处长的。虽然他老了些,但是他真的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又帮她在乡下的哥哥安排到乡政府工作。
酒足饭饱之后,他和她都很亢奋,折腾了大半夜,才睡。
没半个月,婷悄悄地嫁了,嫁给她乡下的前男友。
如今,婷与自己的小孩都三个月大了。还传婷怀孕,一听就是瞎猜的。这不足为惧。
王处长以为,这么多年来,上面抓某项工作都是一阵风。可这次不同以往。
王处长感觉有好长时间没有酒局了。
今天晚上,王处长破天荒去买了一瓶茅台。之前,喝茅台,一是公款;二是过年过节单位下属孝敬的。
电话里,还是让其老婆炒了他最爱吃的四碟菜。大白菜烧牛肉,小葱炒笨鸡蛋,豆丹烧丝瓜,麻辣豆腐,也是当地的特色菜。
王处长自斟自酌,两杯下肚,顿感浑身热乎乎的,精神焕发,仿佛又驰骋在酒场上,把酒当歌……
回想起,这段时间他自己浑身提不起劲,去省城医院检查,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内科外科精神科内分泌科神经科看了个遍。一切正常!
王处长醍醐灌顶一般,端起酒杯,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
碎了的紫砂壶
他是画院的高材生。老师嗜书嗜酒,他亦然。
某周末,他在老师家的书房里看书。痴迷处,不禁拍案叫绝,碰落了茶几上一把紫砂壶。壶碎。真可谓是:“茶香透竹丛,壶殇终寂寥。”
老师双眉微皱,继而半真半假曰,“碎碎(岁岁)平安。记得以后赔上一把好壶啊。”
这壶,可是大家之作,老师曾炫耀过。壶作者是刚刚被国内权威机构评为“十大制壶名家。”每一把壶都价值不菲。早期烧制的一把松风拂晓壶在香港某拍卖会上,拍出了三十五万元天价。
这么昂贵,对于一个还没毕业的他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从此,央视鉴宝栏目他是每期都不拉。紫沙壶的行情在他的关注下,像上涨的潮水,漫到半腰,也漫过了他的心。
他咬牙,暗下决心要赔。
于是,大学毕业后,他毅然只身去了景德镇拜师学艺。
一晃三年,他学徒期满。也烧制一手好壶。这期间,有不法商家私下找他,让他仿制国内名家的作品。当然,出手也很阔。有一天,他忽然一想,何不……
老师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带着这把包装精美的壶作为厚礼,登门拜寿。
宴会上,老师高兴,他也高兴。
于是乎,老师喝了个酩酊大醉,老师紧紧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之前被他不慎碰落的壶,是当年在潘家园花五十元,买的赝品。
随口一句玩笑话,没曾想……
如今,落把真壶!老师喜出望外。
听这话时,他顿时怔住了。
咣当,那壶碎的声音,瞬间震耳欲聋。
故事还可以这样演绎。
话说,那天他不小心打碎了紫砂壶,老师眉微皱纹,继而笑曰,“记得还壶美酒。”
此后,便云淡风清。
偶然,老师翻看一本收藏家杂志,得知制这把壶的人成了大家。早期烧制的一把松风拂晓壶在香港某拍卖会上,拍出了天价。老师推算一下,所谓的早期,与那把碎了的壶差不多一个时期。
这些年,紫沙壶的行情还再涨,涨到都插上翅膀,飞了起来。
有一天,老师实在忍不住了。老师独自喝了个七八分醉,仗着酒劲,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喂喂……”
老师听到他喂的声音,却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他毕竟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自己是他的导师。
情急之下,老师问他,“上次打碎紫砂壶时,你看的是哪本书啊?”
锁老大
最近,锁老大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像与谁怄气似的。
锁老大在海州古城开了间配锁行,手艺是这一带最好的。一般配钥匙的师傅,必须拿出原来的钥匙才能够配上,可锁老大对着锁就可以配钥匙。所以,那些丢了钥匙的,就可以拿着锁去找锁老大。配钥匙价格公道,也就是一把钥匙五块钱,这么多年,价格就没有变过。后来防盗门多了,上门去配,都是一些熟人电瓶车一带,就去了。配好了,也就收个十元钱。所以,其他同行开着开着,就关门大吉了。
锁老大在当地的人缘也好。街坊里,谁要是找锁老大帮忙,他从来不推辞。除了配钥匙,还会一些修理家电的手艺。比如那些手机啦,还有老年人的收音机,经过他一捣鼓,很快就能修好。
看来,锁老大不高兴并不是来自同行恶性竞争,也不是街坊关系不和谐。那是为何呢?
锁老大有个独生子,老伴去世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参加工作,也谈了两个对象,不幸都吹了。后来就迟迟没再谈。眼看三十好几了。这不,缘份说来就来,前不久处了一个女朋友,叫聪。聪是一家策划公司的,年轻貌美,又有作为,刚刚升了部门主管。定亲上门时,他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嘴巴跟抹了蜂蜜似的,一口一个爸爸。喊得他喜上眉梢,嘴都合不拢了。
可就是这个还没上门的儿媳妇,要让他转行,说门面她要开广告公司。那天,儿子私下里转述聪的话说,干配锁这活,赚不了多少钱。不如干点别的。或者养笼鸟,养养生。以后添有孩子,帮带带孩子。
“我多大岁数了,现在再转行。说这话,也不怕闪了她的舌头。”锁老大私下里愤愤不平。
早些年,锁老大还真转过行一次。仅仅一次,让他伤透了心。那时他在国企,是工会主席。改制后,工厂被外地人低价买了。为此,厂里的人,都去市政府上访。结果,他是工会主席,被上级处理,彻底地下岗了。其他的工人,该上班的上班,转岗的转岗。下岗的他,先是摆了摊子,配锁。后来,为创国家级文明城市,城管整顿市场秩序,他的摊子被掀翻了几次。有一次,他还跟城管干了一架,腿伤了,住了一周的院才好。
这次为争取权益,他与好多个体户,拉条幅一起去市政府上访。他铁了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终于,市里决定重新改造古城老街。街建好后,他买了一个门面,专门从事修锁业务。还顺带买一些锁,都是厂家直销,价格公道。
十几年了,他早已习惯了这个行当。从没想过再换其他工作。
锁老大每天早早打烊。晚上,搞盘油炸花生米,拌个黄瓜,喝上几盅。不知道醉了没有,闷头就睡。
但是未来的儿媳妇既然发话了,锁老大不得不认真考虑。配锁行还是关了。来配锁的人,经常看不到锁老大的身影,只看到一把“铁将军”把门。
有个来配锁的熟人打电话找他,他说,正在操办儿子的婚事。
儿子结婚那天,街坊邻居也来道贺。锁老大喝得有些多。有位大爷过来敬过酒,顺便问了一句,“锁老大啊,您的铺子还开不开呢?”
“当然开。”锁老大望了望新娘子的聪,感觉有些底气不足。聪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古城庙会那天,锁老大的配锁行门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揭红绸子的那一霎间,古城美好广告公司几个烫金的大字跃入眼帘。
礼仪小姐分站街道两边,在给行人发名片和宣传单。
聪站在麦克风话筒前,英姿飒爽。聪字正腔圆地宣布:公司正式开业!
此时,锁老大正在店里忙前忙后,一副认真的样子。
一星期后的一天,阳光明媚。在街道角落,摆放一个大木箱子,几个街坊邻居围坐在竹凳子上,中间一个老头,时而低头摆弄手里的锁和钥匙,时而抬头说笑……
那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锁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