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总会变成一场闹剧
——评红卫兵诗选《写在火红的战旗上》
2016-11-22郭小聪
狂热总会变成一场闹剧
——评红卫兵诗选《写在火红的战旗上》
文-郭小聪
对于个人、国家和民族来说,破坏了今天,就不会有明天,平静的生活,不是平庸的生活;能够平静的生活,就是伟大的生活。
按照今天的说法我算“五零后”,小学四年级赶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见过红卫兵以“破四旧”的名义到处破坏文物,以阶级斗争的名义残酷批斗所谓“走资派”和“黑五类”分子,还第一次读到一本名为《写在火红的战旗上》的红卫兵诗选。
这本诗选出版于1968年12月,收录了全国各地诗作近百首,编者是“首都大专院校红代会《红卫兵文艺》编辑部”。鉴于那几年正是天下最乱的时候,学校不招生、不上课,文艺界不创作、不出版。因而作为文革出版物,这本诗选既是难得的见证,又像永远的阴影。
本来,社会动乱古今中外并不罕见,某种革命理想在动员大众力量之时也可能导致激烈动荡。但1966年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不一样,它并没有催生推动人类进步的新的精神理念,只是以群众性恐怖冒充历史性解放,把一场社会倒退的大灾难最初表现得像是一场胜利庆典。正像这本红卫兵诗选中常用的两类词,一类是“造反”、“打倒”,一类是“忠诚”、“仰望”,文革最吊诡之处就在于,它既让人匍匐,又让人狂欢,既让人造反,又让人就范,差不多把每个内心里战战兢兢的人都变成了表面上兴高采烈、张牙舞爪的人。
狂放不羁与拘谨老套
反映在这本红卫兵诗选中,就是惊人的题材相似,主题单调,意象雷同,想象力贫乏。一方面是“造反有理”的狂放不羁,一方面是千篇一律的拘谨老套,形成了鲜明反差。
抒发激情都是想到要以高山为笔、江水为墨、大地作纸或蓝天作画,要不就是春雷擂战鼓、东风舞红旗、大海拍心潮之类,好像都患上了“大人国”似的夸张癖。回首历史则大多按照南湖航船、井冈烽火、延河宝塔、金水桥畔这样的顺序来遐想。展望未来更是众口一词,不是放言“文化大革命的号角调遣了全世界无产者的革命大军”,就是誓要“擂响亚非拉人民解放的鼓点”,甚至自诩“有了中国,就有了世界的井冈山”,“马列主义的第三里程碑”等等。
诗中的这些半真半假的激情、明里暗里的驯顺、有意无意的趋同,在极度亢奋的大环境下还觉得挺豪迈,今天读起来却像标语口号,如同某种政治表态。也许,在没有任何人身保障的时代里,狂热的趋从就是最可靠的保护色,但这样的荒唐局面不可能不导致大家的悲剧,同时又是闹剧。
可叹的是,一个人疯狂可以送进疯人院,整个社会疯狂又能怎么样呢?文革的经历证明,不管是一场革命还是动乱,只要不幸释放出人的原始欲望和本能,再美妙的理想也会走向疯狂,而毁灭的力量足以颠倒正常的社会伦理、秩序、法律和理性,这正是弗洛伊德预见过的人性表层下“对文化的厌恶”。如此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本红卫兵诗选中,像“刘少奇算老几,/老子今天要揪你!/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把你的脑壳当球踢!”这样恶毒的话语、嗜血的诅咒,竟然也能当成诗来读,恐怕翻遍世界诗歌史也找不出第二首。正像一位学者叹息的,语言本是人道、理性和真理的创造者与保有者,那种充满骗诈和暴力的语言,不可能再有生命。但“红卫兵文艺”的震撼力主要就来自于对红色恐怖的虔诚,艺术恰恰是不重要的,因而它同时最具黑色幽默意味。
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
当然,作为文革产物,这本红卫兵诗选也会有反映当时社会生活和心态的真实的一面,具有独特价值。譬如“在那战火纷飞的日子里”这一辑,反映的就是当时全国普遍存在的群众性武斗和派性。其原因很复杂,但文革初期打倒一切所带来的政治权力真空必然会导致新的争夺和混乱,而充当牺牲品的往往是年轻人。可以想象多么荒谬,红卫兵们一方面对革命领袖表示同样的忠心耿耿,一方面却为各自的“真理”大打出手,哀鸿遍野,还自感悲壮。
《红旗大楼颂》一诗是为纪念作者这一派造反者最先占领此地而作的。《请松一松手》一诗的副标题赫然是“献给抗暴斗争中牺牲的战友”。而《放开我,妈妈》则更是悲歌慷慨,以情动人:“放开我,妈妈!/别为孩子担惊受怕。/到处都是我们的战友,/暴徒的长矛算得了啥!”他们的献身激情也许是真的,但牺牲究竟值不值得?只有时间是最无情的检验器。可以说,当初写这首诗时有多悲壮,今天读这首诗时就有多悲凉,而且即使读出了滑稽感,也仍然感到彻骨寒。因为代价太惨重了,就像立在全国仅存的重庆红卫兵武斗集体墓地前的那种感受,遍地血淋淋,却找不到真正的敌人,只有自造的仇恨,却制造了那么多荒草萋萋的坟茔。他们的死毫无意义,但愿他们无意义的死,能够通过今天的反思而能对明天有意义。
一边打倒,一边悄悄模仿
这本诗集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一些诗作在横扫一切权威的气势下,却有仿作的痕迹。如《进村》、《又回大娘家》、《重返赵垛楼》等诗都是借农村大爷、大娘之口强调:“走资派贼心还没死,/刘、邓、陶老狗还没臭。/革命道路还很长,/孩子呵!/肩上的重担可别丢!”内容上虽无可取,但构思上明显借鉴了文革前的知名诗作《重返杨柳村》。这倒让人想到,红卫兵其实也是学生,要想把诗写得好一些,就绕不开向优秀作品借鉴这条路。
抗战时期的年轻诗人也曾模仿过艾青诗风,只不过他们是恭恭敬敬学习的,而红卫兵则是一边打倒一切,一边又悄悄向前辈学习。《坐在南去列车的窗口》,让人想起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而《为街头大批判专栏叫好》一诗的开头:“好,《大批判专栏》/我大声地为你叫好!/你立得稳,站得高,……”又让人想起张万舒的著名朗诵诗《黄山松》:“黄山松,我大声地为你叫好,谁有你挺的硬,扎的稳,站的高;……。”如此赤裸裸的模仿,于无情中显出天真的一面,说明社会正常代序仍在默默起作用。而且,在那时还知道学习的也算有心人,他们中也许确有诗人的苗子,如《新松赞》中的“云雾缭绕,碧干亭亭”,散文诗《献给披荆斩棘的人》中的“你是无产阶级永远出鞘的宝剑,你是二十世纪划破云空的闪电”,都见出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但在那个残酷的时代里,他们恐怕很难成熟了。
编选者在序中曾断言,“这不是一册普通的诗选”,他们当年或许是以铭刻世纪纪念碑的庄严这样说的,但在仅仅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这本诗中所狂热赞颂、拼命捍卫的一切,就如风卷残云,变得一钱不值了,而且是在几乎所有过来人的痛恨追悔中沦为闹剧一场。正像一位老红卫兵反思的,当年的决策者“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决定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造就了什么样的人。他的理想主义造就了我们的现实主义,他的教条主义造就了我们的自由思想,他的政策造就了我们的独立思考”。
的确,每次读这本红卫兵诗选我都会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分裂自己?为什么我们的社会总要险恶残酷地考验人性,让每个人的身心都不免伤痕累累?而文革那一代人即使“阅历丰富”对于个人和民族的历史又有什么荣耀呢?不管怎样,我一直坚持认为,那个互相伤害、固守贫穷的已知时代我们是再不能回去了。在未来的道路上,宁愿有危机感,也不要绝望感。而且,社会变革只能渐进改良,有序进行。因为,对于个人、国家和民族来说,破坏了今天,就不会有明天,平静的生活,不是平庸的生活;能够平静的生活,就是伟大的生活。
责任编辑:赵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