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炜诗集
2016-11-22宋炜
宋炜
宋炜诗集
宋炜
登高
其一
我在峰顶观天下,自视甚高;
普天之下,我不作第二人想;
日出只在我眼中,别无他人看到;
日落也是我一人的:
我走出身体,向下飞,
什么也触不到。
我才是世上第一个不死的人。
2008.05.05
其二
在山上,我猎取的不是树木
或林间兽。
我只砍伐黄金、白银与青铜。
我在巅顶目击的
也不是太阳从云间的喷涌,
而是太阳系
在头顶的徐徐升起。
2009.11.07
沐川县纪事:下南道的农事书或人物志
0
站在灰云下更灰的屋顶,
手扶避雷针,他鸟瞰多雨的沐川县:
糖果厂多么甜,豆瓣厂多么咸,
米仓多么香,仓鼠多么肥,
木桩间的阴影多么寂静,
电线上的鸟多么黑,
自行车多么远。
1
樱桃树下,那一片园中的小菜畦
还保持着零乱的翠绿吗?
斑鸠,山兔,岩鹰,猫头鹰,
蛞蝓,柴虫,塘中的鱼,还有飞碟
不时在对面的山岭上降落,
带来与梦境混同的可疑的光。
而在纱窗上练习攀岩的壁虎
有一天跌落于酒坛中。
2
更多小人滑倒在田埂上。春雨如油
让他一病难起,甦醒时
随手撬折耳根疗疾。
赤脚医生踩踏软泥前来,足心一痛
一块骨朵般的茨菇被唤醒。
桑树上,空空的双肺迎风悬挂,
春天的翠绿沿着叶脉或肺脉
钻进心底,再和芽一起冒出头顶。
铜人就这样长出乱发,丝丝如注
头皮风凉而白净,双目也通明。
阡陌间,村庄细小而清晰,一生都被看完。
他看春天具体而微,就是一桶井水,
一篾桑叶,一树樱桃,一场凉丝丝的雨。
3
学习巫术,观师时
他看见农村的表叔一边喝酒
一边念观音咒。后者的小儿子
摔坏了腿,于是他含了一口井水
像喷叶子烟一样,将水雾
洒向小儿子的坏腿:腿立时
变成了翅膀或轮子,满院里乱飞。
这小哪吒一晃就没有了踪影。
他余兴未了,又朝天井
吐一泡口水,于是邻居的中饭
煮到晚上还是一锅生米。
他啊,高高兴兴喝他自己的小酒。
4
他在河边饮水,喝入了几条小鱼。
他像一只盛装清水的杯盏
在盈满;不,他像一只透明的人形鱼缸
在换水。一尾小鱼在穿越他肺叶的
血腥水草,一粒蝌蚪
在等待流水莫须有的四只腿。
他也如蝌蚪一样,以为所有的水生物
都会长成女人;他还想如灯草和尚一般
轮番住进她们的身体,
在那些温暖的水草间穿行。
他呀,识得她们的水性,在里头游刃有余。
而她们继续潜行,鱼翔浅底,
浑不觉这隐秘的乐趣
正令她们加速,直上了青云里。
5
他在草台上搭起一个班子
搬演一部川剧。他不变脸,却一心听
幕后帮腔的高音,比绣花针更像一个奸细。
他的体态如空气,只有通过
光线的变化或光景的迁移
才能偶尔得以一瞥:全然是白花花的飘影。
但他实在是如此轻盈,几乎不在原地。
只有更美的娇娘能挽住他的闪烁,以及
他的定睛。这时节哪一个才是看客?
好呀,他的轻薄与跳脱如一个孙悟空的筋斗云,想当初
浪子燕青也不过如此。
6
他经过白铁铺子,金属闪光,铁砧乱响。
他自己就像个白铁铺子,收集了街面上所有的光,
比太阳还明亮。
他趿着木屐,吊儿郎当地,他一个人的游荡
比整个集市还要拥挤。
为了让钱财进一步迷糊他的心窍,
他不见棺材不掉泪:棺材
只是另一具盛装粮食的方斗,
而泪水是浇淋棺木的养分。
他越山涉水,扛上这只斗去走山。
为了收租或收尸,他像个
撵阴的地理先生
走遍了房山和旗山。
7
他曾经有一怀清洁的肺,寂静的呼吸
吹动过水面上风车斗转的轮子;
如今他的双肺中长满杂草,
含金量如一只割草的镰刀在锈蚀。
他心中的福田如今只是山腰里
一个单身女观音的庙产:泥胎中的
泥心与泥肺,离真身有多远?
连丰收也未能激起他古老的性欲。
呀,收割后的田间充满了蟋蟀干旱的叫喊。
8
这些都是游戏中的深奥知识:
侧耳倾听响簧的音律,注目于
陀螺晕眩的旋转,以双脚
践约跳房子时的风水流程;
或以木头人自比,失却了提绳的牵引。
时光就藏在这些事物中间。
如今他用一只探照灯
向其照射,时光又现身于这些
一一 掠过的聚光下,并暴露出
它们未曾磨损的质地。
而提线的手埋伏在墙角的暗影中
等待他的重临。
转个弯,只须一个回首,
昨天保持原样,在台阶上等他回家。
家人们正把猪油揉进雪白的泡粑。
9
此刻,他头戴宝塔形高帽,脚踩高跷
像云朵一样掠过头顶,一晃
就到了凉桥:我得以仰望他开衩的裤裆,
听睾丸一阵乱响;
此刻,他乘纸鸢到来,
我追着他地上一路滑行的影子,
他飞越城墙的一刻,我架上云梯
坐在旗杆顶端的旗斗里,去摸他鹞尾似的衣袂。
我猜他怀中揣着一张鲁班先师的绣像。
就这样,他并不借力助跑
起身踏上云端,看见了
落日在远山间的盛宴。
也有别的人目睹了这盛大的一刻。君不见:
一只小阳雀,
飞过沐溪河;
站在花枝上,
看倒太阳落。①
0
多年以后的这个三月
他已不再伤春或病酒。
一切都变了,他不再能
倾听植物抽芽或开花的语言,
因为他的头脑中全是用生铁
铸就的一块砧,但缺少哪怕是
零星的敲击。如今他的春天
在体外,在来世不及的
另一次生活中,或者
在从前的某个三月。
有时,他用一种寂静的声音唱歌,
歌声虽小,但很清晰,
仿佛远到天边的人也能听见;
有时,他专注于内心不为人知的
欢乐,用黄雀、蟋蟀或阵雨的语言
保持沉默。在那个春天,
他对面的旗山是神仙的世界,
他的身体是一座花园。
① 所引为贵州山歌。第二句原文为“乌江河”,此处置换为“沐溪河”。
2003.04.04-12,初记
2015.10.14,重抄
上坟
这一天,我独自上了蜀山:这先人的地界,
这悬挂在空中的、云雾弥散的兜率天。
歧路因青纱帐而更加纠缠,我在帐内嗅着
苞谷粑的奇香,却找不到被这异香供奉的人。
你就是这个人,我的先人板板,这不容置疑的
事实,顺着它的藤,能摸到你的瓜瓞绵绵。
你一个人住在这山腰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周围是一些山农,一些陆地神仙,为你打点小生计。
你看着山脚下的变化:钟楼立起,有点挡你的
视线,却让你听到了晨钟暮鼓,虽然是电动的;
你也同意地师把底下的河水关起来,哪怕
不善的排污系统会让这死水更臭,但这人工湖
会让风水变好,游人会不时来扰乱你的清修。
难道你真想清修吗?
更远的
旗山上的鸦雀口,那个与你目光呼应的垭口,
它把自己的底细,它的全部土特产
暴露在你眼前:苦笋,菌子── 独脚箍与三塔菌,
还有出没在竹木间的围子(他们说其实就是
传播病毒的果子狸,但被你以死者的权威否认了),
这些东西,这些乱你心曲的口腹之乐,你是替我
看见了:我是因为它们才回来,不是因为你?
现在你躲了起来,你有使一座大坟隐身的法力?
不,是我才拥有使你的坟墓搬迁的能力:我一直
想像迁都一样,把你迁到离我更近的地方,但哪儿
又比沐川离我更近呢?
难怪我
昨天夜里在一个你也认识的哥们家的露台上小饮,
透过夜色搜索你的磷光,静听夜声,还以为是蛙鸣,
此时一想,才知道依然是你生前一贯的大声嚷嚷──
你并不允许我动这山上的一草一木。好吧,我穿行
其间,分开一丛苞谷林,一下子看见了你的脸。
唉,你的脸呀,早已经面目全非,由一些描红的阴字
构成:你自己的大名居中,你妻儿的大名居右,其中
奔哥放哥渠哥,也俱有了妻儿,独独我还卓尔不群。
莫非我真想卓尔不群吗?
山脚下,
顺着大桥,过了三关楼,再过红旗桥,往老虎槽方向
就是红灯区,这可是你生前没有登临过的楼台。
现在这儿满楼红袖招,我骑着洋马儿,倚着斜桥,
衣衫轻薄,态度更轻薄,和一拨哥们在此落草。①
你能看到,我有时并不真是卓尔不群的:她们以为我是
柳下惠,其实是柳倒痱。这正如我的写作,
来源于生活,并且低于生活。我知道你死后的生活
也与此相同:不可能等于、更不可能高于生活。
对,让他们生活去吧。我想,我和家人们
把你埋在了蜀山,同时就把我们自己也埋进了
这没有根部的、热汽球一般漂流的兜率天。
① 此句借用唐人韦庄诗:
曾经年少衣衫薄,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2003.05.29,上午初记于沐川
2003.06.11,重抄于重庆南坪
山中访解结寺住持王和尚不遇
这儿有太多足可追忆的事物,一座山
仿佛一座仓库,供我在一些隔世的遭际中
检索出众多轮回不已的小迹象:我曾在
上坟后来此,收阅亡父在一缕青烟中的留言,
或与兄长合力偷走一具断颈的佛头,
并渔猎一只与佛头长像雷同的团鱼。
而此刻,这些都不是我之所欲,我想探访的
是一个从方寸之地把自己夸张成方丈的人,
他的盛名,下南道的地方志里早已连篇累牍。
但这儿显然还不够大:这座充斥着往世的
财库之山,看起来容不下他的隳突:
他视整个沐川县为他的福田,而他
逡巡于阡陌间,桑树与梓树都因他而栽种。
是他,使县委,是的,并且是县委书记的
城建规划俨然有了兜率宫才有的风景:
豆腐西施在东门菜市上开小灶,他则
开小差,远离山门,带上妹子与锅碗,
在河谷中安排好营地,野炊且野合。
可他并没因此而蜕变为一个改革者①,
他要做的,也不是解开千千结,而是化整为零,
把世界打成一个总结──他甚至想用它
一举把城关镇的每一个喜儿都扎起来。
只有我,在与之相呼应的这座空山上,
远眺着这个幻境。头顶上,香积厨的吊扇飞旋,
大风之下,一只苍蝇以为这疯狂的铁器
在转经,于是紧叮在一滩油渍上一动不动,
像我多年前在这儿的一次打坐,盘旋且盘踞。
那么,我可以等待吗?仗量时间的容器
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可以决定等待的结果。
要是在以前,一只自鸣钟陪我独自数息,
时间慢条斯理,甚至会偶尔停顿
用片刻的寂静增加我的耐力,于是,他终会出现;
但现在,时间寄生在一只手机里,
而总有来电催促,说菜已上桌了,
时间就像急火爆炒的空心菜,老得飞快;
于是,他永远被滞留在回山的道途。
我想,也许他去得太远,成了方外之人。
在某一刹那,他甚至已经圆寂了。
方丈,方寸,全是托辞。他可能从来就
没有在时间里出现过:如果他是一个
行事守时的人,我会在他的体内找到一只闹钟。
但他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连皮囊也没有。
我环顾四象,发现周遭的所有泥胎
其实也一直在看我:那种眼光是目送。我知道
我该走了,山阴道上,不可能与任何一个归人相遇。
①此寺名为“解结”,但沐川人念“解”作“改”,如“解开”为“改开”;念“结”作“疙”,盖因死结被形容为疙瘩。而“疙”,方言音通“革”,故沐川人又戏称解结寺为改革寺,谓天朝一旦改革,死结即解。
2006.05.07,初成于沐川解结寺
2014.02.28,重抄于重庆袁家岗
自度曲:在新年的第一天哀悼我的衰老
一、避世书
唉,地球如此之老!──冰雪消融、林木毁败、河流枯涸,
一如我的涣散,我的衰损。但地球仪
足足转了上亿年,才抛出这些记忆,同时也
抛去了未来,用它令自己晕眩的离心力。
即使如此,你还是看见了:它比我年轻!
我只用四十年就抛出了一切:之前的所有荒唐事,
以及之后的……啊,你看出了还有之后吗?
我惟一收获的是已经过去了的明天,
一个袖珍的、只有你才能目睹的小末日。
而在世界开始的第一天,我还以为
其实是上帝度假后的第八天,万物
都要由我来安排,或者,任我制造事端。
我可以是任意一个人(如果不是,我向你致歉),
比如,是施耐庵。在我动笔以前,
世界是个戏台,所有人都在等待,
而我忍住了世界,在一个小洞天中。
不,其实我更愿意
在市梢尽头一爿傍村的小酒店中坐定,
用一种仿古的醉态让景色与人物引而不发。
我让鲁达只是一个用衣袖揩鼻涕的小儿,
袖子里还没有长出拳头。但一瞬之间
他就会亮出刀子,脱颖而出,和我一起
在长亭中歇息,当路叫酒。他总是按捺不住。
远处,几只山鸡在松林中觅食的时辰,
另一条好汉在松下剪径,四顾无人,
只好猎走了这些下酒的飞禽。这一刻,你在哪儿?
你隐匿在这些纸页里,即将在笔端涌现,
却看见早有人在你之前施施然前来,唱老大一个肥喏,
而我仍自不去睬他:既然他早已奚落了山花,
又涂毒了麋鹿,我又何以
不让你也一出场就沉鱼落雁?哦,既得陇,复望蜀,
万千头绪就这样在我的朴刀下迎刃而解。
当我拉开帷幕,这些人的亮相全都大手大脚,
仿佛无师自通。而这些,正是我昔年的行状。
看吧,世界是一台宴席,
我不会把它写散。如果生活给了我粮食,我就
好好把自己饿着,只用它来酿酒。正是这样的
如饥似渴使我知道了,生活不提供爱,因为
爱是大饥饿,连被爱都不能使之满足。
我喝到的由此而既非花醴,也非寡酒;
吃的也是:刚得了盐,又来捻酸,也算是
得了些滋味──即使你如此可口,我也不想
吃下你,只是在你身上留下足够深的牙印
(我要表明我已到此一游,虽然这些字迹连生长的树木都能将它们愈合。)
是的,我没有得到过你的脸与身体,
但我有了这些被子与枕头。更早以前
因为有了飞机,我就再没见过燕子与蜻蜓。
你看,我还是我自己!
我没搞过梦露,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美女,
我没去过吴哥窟,并不表明我讨厌旅行。
同样,我还没死过,并不是说我就不会老了。
爱也是小事情,小得无所不在,四处弥散,
像一堆无从整合的零碎,谁也不能还原其本来面目。
爱有面目吗?如果有,长得像哪一朵姚金娘?
世上如此多美好的女人,我竟未择一为妻,
对此我感到内疚:对迷宫来说,
她原本可以是一条直路,把我导出渊薮。
现在,我已被齐腰深的女色淹没,
现在,我的微笑是带有歉意的,我的
每个表情仿佛都在说:对不起。
而阁儿以外,迎接我的梆子却照样细吹细打,
你听,他们唱:“不信春光厌老人!”①
我够贫穷了吧?
但我不要,反而继续丧失。
这世界从来就没有被得到过,只有给予。
我打算从一个讨厌的人变成无趣的人,
体内外一片蛙鸣。我戒酒,驾长车远行。
我走了,我在墙上画了个守门人,他至今
都还在工作。而我将在路上蒸发,让他难以目送。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我
看见斑马失去了身上的条纹,斑点狗遗落了身上的黑点。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啊:它们依然是马和狗。
我朝手心吐唾沫。
既然不能额手称庆,我只好含羞搓手。
这个暖冬已经够热烈了,我不用
再以高烧来取暖,烘烤自己的身子骨。
我可以像狗一样在地上随处睡觉。
我至少要跟两条以上的土狗睡在一起。
你看,垃圾堆里全是吃的,是一个好厨房。
会有两种温暖来照应我:一种是太阳,一种
是狗儿起伏的呼吸和粗糙的披毛。
如果雨来了,我就摇脑袋,乱抖身子。
如果你来了,我就摇尾巴,阳光洒落一地。
你的出现使万物聚焦于你的脸与身体,
而你不在的时候,世界只是一场烟雾。
我相信我所拥有的道德不过是一种习惯,
继而是风俗、疾病、迷信,最后,是节日。
但你如此避世,
把可以推迟的一切都延至死亡之后,
或如我一般,躲进节日的狂欢中,
像神像在壁龛中避雨。但这样更好:
正因为我们从来就没在一起,分手才更加突出:
像一排凸起的盲文,瞎子都能看见。只有我
视若无睹,把你视为乌有:你只是一个可能的人,
足以让我等待。我还可以按我自己的意愿来塑造你,
多年后,你的重新出现会比今天更加光彩。
看呀,转弯抹角,吹糠见米,一张粉脸近在眼前──
就算你永远不会出现,但你的来临,
不,是来生,也早已迫在眉睫!
二、晚景小记
我回到乡下,看见自己与许多红辣椒一道
在场坝上晒太阳。我们把夏天搞得有多热啊。
我手搭凉篷,就以为在眼前安装了空调?
事实上,我的额角与颈子出产了许多盐。
看,我们还把这个夏天搞得如此咸湿!
并且,我对自己的款待也不尽人情,不然
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斟上这一只满杯?
是的,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半杯。
作为一个古旧的整体主义者,我要求
一切都是完备的,包括残云、余烬与垂死。
其实我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没有晚年。
这世上有太多人为了成为先驱而放弃了下半生。
一生太短,无法容纳,还不如抽身离去。
我如此极端,要不然飞起来吃人,要不然
就潜到海底看星星──天塌了,海水也溢满陆地。
如果我自己的衰老与地球暗合,为什么
我们的末日不能是同一天?假若地球等不及我这个
急切而甜蜜的大限,我会对世界说:请提前!
① 引自贺铸词《浣溪沙》。
2007.01.01,初记于解放碑
2007.02.17,重抄于鹅岭周宅
金缕曲:一只老而小的悲歌
到现在为止,你对我来说是一个身体,
但我要你拥有更多身体,一个大身体。
你吸引了山脉与流云,像那只
怀孕的、田纳西州的坛子,高高鼓起。
我可以住进去。我也可以顺带着
把一片草原放进你的身体,把蜜桃林
种进你胸前双乳正在拉开的抽屉里。
唯一可以航行的地方是你的血液(它是B型的)。我不想到别处去寻找另一个好子宫。
但我用什么迎接你:灰心、性病和赤贫?
我是谁?一个外来者,却拥有
和你丈夫和儿子都有的要求,也许,还有父亲的。
既然万物无常,拥有即失去
我也可以安于现状:永不得到你。
你看我,鞭长莫及,又洋洋得意。
我在园子里晾衣时,也会把
这首诗用夹子晾在风里。
我对自己的问候是:早安,老爷!
早安,阿斯匹宁!早安,安定!
但是,你不止是有身体,你还有
比身体更虚无的前世和小历史。
作为一个探险者,不,一个考古学家
我要你的体内的废墟、骨殖和血脉。
对于这些,我要么落空,要么兼得。
我并不满足于做一个见缝插针的奸细
或见猎与见色时都要心喜若狂的刺客。
我要进去,我要探索你繁复的下水,
一套良好的设备总成,一个好子宫。
虽然你远远的在京师,像一个宫殿,
但进去后我才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
想象中的未来并不在那儿等待。
你身体的深处是一个空舞台,甚至你自己
也没在那儿起舞。我要的正是这空无。
我的幻想与虚构正在入侵你的身体。
这不是一般的意淫,不被对方感知。
而你能。你正经受着我的进入,
用你的空,来抚慰我更加空无的幻觉。
这种力量,有如业力,当然,天生有
欲力的向度,使Karma和Kama在一瞥之间①
被你混淆一体。这也使你的空
变得空前具体,就像你的小球耳环,
悬浮或漂摇着,如一只中空的行星。
而你的手镯打造得辛苦,是一个空心的银河系。
我每次看你,犹如仰望一个正在运行的天体:
当月亮净身,它从不用水,而是
隔着整片天空去引用地球上的潮汐。
于是,你的身体不再只是你自己,
还有山脉、流云,和更多美丽的邻居:你身上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融入万物的。
由此,你的身体值得占有无穷的丝绸与布帛,
但我不要这些,我只要那一个:
你的值得我独自占有的大身体。
你来了,用一条大街来传导你的气息
(如果我站得更远,你会用掉一个银河系);
你走了,世界顿时空空如也;
你朝我转身,仿佛离去的万物又都随你归来。
唯有你,能使菜市场和小酒馆熠熠生辉,
也唯有菜市场和小酒馆,才能拯救我的灵魂。
即使这并非遗言,我也要对你说:
我之等候你,好比一个酒鬼之苦等酒熟──
是的,死疲塌赖地,我就是要喝到这一口,
我宁愿守在天锅旁,死在出酒三分钟以后。
① 梵语的英译:karma,业力。Kama,欲力。
2008.05.27,初记于袁家岗
2015.10.17,重抄于沙坪坝
身体之诗
──寅木年仲春,在缙云后山站桩、打坐,冥想中得句
清明已过,但身体仍在过节。
五脏的杂货铺开门迎客,
客人是风,主人是气:他们要风气往来。
肝是今天的值日之神,他的宿醉
终得疏解,开窍于目,看到的
杜仲与梨皆非树木,是药与果实。
对这些,我全都置若罔闻,
并不惊讶于六腑中各种器皿
被这些风气擦拭,散发稀薄的光明。
其间,肺是何其轻简,他
大松一口粗气,被自己一再梳理,
又让尘埃在尾闾落定;而树叶
发出了击掌声,是要与饥肠呼应?
呀,我的鼓腹中莫非还有饥肠在潜伏?
我的饥肠里也能有数不尽的排泄物?
你看,不止是屁。自家水与黄金矢,
全都是食物在往生(它们纷纷弃我而去)。
胃则是一庭黄土,抟身为器,却又
空空如也:孔窍之间,诸脏之神
也都一一出离。当此疏离内景,
即使再细密的心思(或再合于时令)
也只是内里的一次小纠结:至多是
一首诗腹稿的书写。于是一只小鸟
来我头上遗矢,在他看来,我呆若木鸡,
对周围所有的美都不置一词,
既无色心,色胆也消歇,
甚至对自己都不构成威胁。
2010.05.03,初记于缙云后山
2010.06.23,重抄于沙坪坝
2012年元旦日,到达龙泉驿渠哥宅院后,在废园站桩良久,得诗一首
从重庆袁家岗的小山上
一个猛子扎进成都平原的泥地里,我并没
呆若木鸡,而是空若木鱼——
我的体外是因我的倏然停驻
而胀满了园子的急匆匆的行色:
我既来得蹊跷,也就不免
去意未明,再难另谋出路?
我只是站立于此,像避雷针一样收集天气,
收集明亮的风暴的能量,让身体乏力。
汞在脊柱中流动,犹如升降机。
身体若非教堂,何须供奉?
黄庭空空,何来姹女婴儿?
我的钥匙丢了,再不能打开肚脐。
我也从此不再与女人做爱,只与那些
类似女人的烧杯与蒸馏器?
内视之下,我一眼就看出
大麻才是我千娇百媚的快活风俗娘,
我的明妃、空行母或如意宝。
等我出了禅定,举头望天,
月亮果然万无一失,仍然悬若明镜。
我能寻思些什么?如果有,会是什么
配得上如此适合云计算的良夜?
算了吧,我对数学一贯无知,甚至
因此而中断了易蓍和神圣几何。
我宁愿依旧做个冬烘先生
搓手,跌足,以高烧取暖,
生下来就住在火葬场旁边,凿壁偷光
用烈士的油脂点亮灯盏。
瞧,万物的影子摇曳,在倾听,在首肯。
2011.01.01夜中,初记于成都龙泉驿
2011.01.04夜中,重抄于重庆袁家岗
万物之诗
——酒中读苦瓜和尚石涛之山水册页,见纤毫毕现,乃眉低眼落,得此
页一
一开始,我就知晓他失却了祖国,
热爱残山剩水已多年。
而我比他更甚:无论他乡或故土
全都不得着落——我的舌底里,全是苦。
由是,我看他也好虚无,但他
却看万物密不透风,全聚在一页纸上,
既可徐徐展开,也任他缓缓收拢——
我和他,竟如急惊风撞见了慢郎中!
我,死候在一个津口,唤船家过来渡我;
他,不管不顾,径自在酒后携一卷山水去到虚空,
眼花耳热了,再收取一轴银河回到房中——
就算枯坐窗前,他也早就搜尽了奇峰。
(我则被他画在岸边,鬼头鬼脑,细数其间沟壑。)
怪不得当他背转身子,温酒、煎药,
便有一管笔代他在山水之间游走——
看啊,毫毛过处,花朵零落,他遽然
从一个踟蹰的策杖者化身为峻急的跳涧虎!
页二
一旦毛了,他即摔却杯子, 硬生生
把一丛山林和城池从地面上拉起,
壁立在一个突兀的空间里,犹如一面镜子:
他和他的诡计,如今要面面相觑。
再一次,他作壁上观,自上而下的打量
令这片多出来的天地细致而且拥挤——
在其中一片水浒边,我兀自蓬头跣足,
演练一种软沓沓的水磨功夫:
先是试水,然后摸着石头过河——而我
本想驾一辆紫河车,让一具肉胎
把我往生到天边外,站在云端
目送飞鹄,向长庚这位老友遥遥颌首。
像我这般,一个天上的人,竟被他
只用一滴墨汁就在纸上淹留!
而他早就存心铺排好了这个过场:
只要我还想过渡,他就把小艇
画得永不解缆,而河水一直流淌,
不涨起,也不跌落——
一开始,我就知晓:他不曾想到
在他去休之时,把我也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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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乐得如此:把十方世界忘却八九!
上岸之后,无论大乘或小乘
皆是他的弃舟——一个陆地神仙,
只合在山谷里盘桓或漫游。
刻舟求剑?打死都不是他的路数与追求。
我,蹀躞复蹀躞,至今没有上路;
他,行行且复复,早已抵达了穷途。
他说:“一鞭斜日归来晚,只有青山小慰人。”①
青山是什么?他的小嫂子、姨妹儿和老丈母!
我说:“不信春芳厌老人,老人几度送余春?”②
老人何谓?我的残花、败柳与寡酒!
在他看来,万物皆锦绣,而我
则注目织就它们的、密匝匝的针脚。
他不像我,一定要人生有涯而美色无边,
正如他遇林而返,我却在林中树的根部,
检点那些蚁穴与菌株。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
我早已历尽苍桑:苍天已老,桑田焦黄。
而他也同意,万物已暗中错位,互藏其宅——
彼时,我和他俱不再显人相,而是
旁生为山田中被甘泉浇灌的一些植物:
一个是黄连,一个是苦瓜。
我们一个可药,一个可蔬,足以
把这片残山剩水熬到天尽头!
彼时,万物来献,供于眼目,而我们
只为其中一件小事而激动得发抖:
听清风吹拂树木,看溪水冲洗山谷。
①石涛《山水四段图(之三)》题句。
②贺铸词《浣溪沙》。
2012.07.27初记,袁家岗
2014.02.26重抄,沙坪坝
2013年8月,在版纳风情园打望一个花衣小卜哨
正午的寂静中,透过竹节窗
我看见一只斗鸡,毛快秃光了
痩削,昂扬,顶冠腥红,
在孔雀园遍植香草的小道上
特立独行──他似乎知道
周遭并没有一只孔雀,也没有
另一只得胜凯归或零星逃窜的鸡。
整个天地,只有他焕然一新,
在运行这片近乎呆滞的风景。
但突然间,一阵热风来袭,一个
莫须有的女子从碧天中凭空降临。
她艳丽的印花筒裙令空气和阳光过敏,
时空受激,一下子变得异常喧响,
气温也骤然上升。我顿时一身鸡皮,
毛骨悚然,差点化身成为另一只斗鸡。
可她对这些变化浑然不觉,处变不惊
仿佛她早就在这儿无声前行。
我是在哪一刻看见她的?
最先,我只看见她摆动的臀部
(如果我盯着这裹紧的两瓣死看,
它会是一个凭空多出来的舞蹈,
甚至与她的细腰与纤足无关);
然后,我再向上看她的头颈:乌发
一半垂下,一半盘在后脑,
而顶上,是一只纹丝不动的水缸,
立即就唤醒了我早已备好的渴意。
只一瞬,我就飞到了她头顶,去察看
随她丰臀的扭动而荡开的水纹──
不,我还没这么唐突,也没有
急吼吼冲下楼,绕到她正面
张大色眼,从头到脚,饱览她的秀色
(如果我这么做了,为了这
面对面的打量,她应该长出一张
经得起端详的脸:她是谁?)。
我只是伫立窗前,呆望且痴想:
在此之前, 这世上曾有谁能在化日之下
如此摇曵、满盈却又滴水不漏?
啊,我要,我要在她身后的空气中
铺挂一张紧贴她后背与腰窝的床单,
然后消失在她身体的上方──
我要腾出这个空间,不,我要
腾空我和她的身体,让一只斗鸡
与整整一个孔雀队遭遇。
2013.08.12,初记于景洪橄榄坝孔雀园
2014.03.18午时,重抄于重庆沙坪坝天鑫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