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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报纸

2016-11-22曹军庆

红岩 2016年1期
关键词:麻将馆

曹军庆



旧报纸

曹军庆

我生活得无所事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甘堕落,大部分时间都在麻将馆里度过。当然我说的是我现在的状态。以前我做过一阵子诗人,有关这方面的经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为我曾经写过诗而羞愧。不过,我是不是真写过诗也很可疑,因为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些问题,或者说障碍。我记忆不太好了,有时候我什么都记得很清楚,有时候又一塌糊涂。因此把写诗这样一件极不体面的事情安插在自己头上,我既不能确认,也不能否认。关键是没有证据。如果我的确写过诗,为什么一份诗稿都没有残存下来呢?如果没有写过诗,为什么打麻将时我经常自顾自地背诵诗句呢?

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是曾经阔绰过。我并非一开始就在社会底层打滚。写诗让我结识了一些了不起的人。结束写诗之后,我有过比较好的社会地位。我要么在财政局工作过,要么在公安局待过。在财政局做会计、科室主管。或者在公安局做警察,抓贼。这段经历是我人生最为辉煌的时期。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让人踹下来了。经常会有这种事情,你干得正欢呢,正往上爬,突然有谁当头踹上你一脚。你眼冒金星,一松手就摔下去了。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我做假账,贪了国库里一大笔钱。这可不是小事,我立马被揪出来了。这还只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我抓了不该抓的人,我其实更可能做过警察,这种假设更靠谱一些。那是一个贼,他去财政局宿舍行窃。具体说来贼偷了一个杜姓科长的家。贼手段高强,撬门入室。我对这位名叫高小文的贼严刑拷打。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要是放了他就好了。可是当时我立功心切。很不好意思,我在恋爱,正深爱着财政局预算科的一位出纳。她叫魏丽娟,刚大学毕业,漂亮得像是假人儿。我一直想通过破案来证明我的能力,以此赢得魏丽娟的芳心。我对高小文刑讯逼供,他交代了很多事情,其中就有在杜科长家盗窃的巨额现金。那么多现金把我吓傻了。

但是杜科长矢口否认家里被盗。他们家没有贼进入过,什么也不曾丢失。这下让我糊涂了。贼人高小文信誓旦旦地说,他偷的就是杜科长。杜科长坚称他家没有被盗,高小文所偷的钱不是他的。我的顶头上司要我尽快结案。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切不可节外生枝。老实说,我听不懂顶头上司的话,依然紧揪着这个案子不放。我的想法是顺藤摸瓜,查出更大的黑幕。这时魏丽娟出马了。她约我喝茶,这还是她第一次约我。以前全是我约她,她都爱搭不理,一次也没答应。看着魏丽娟粉嘟嘟的脸,我心花怒放。她从包里拿出几页纸,深情吟诵我写给她的诗。魏丽娟读诗读得粉脸通红,她说你写得真好。那一刻我忽然不想做警察了,还是重新写诗吧。

从茶室出来,魏丽娟劝我放手。她说高小文不过就是一普通小偷,你结案吧,放他一马算了。

顶头上司的话我可以不听,魏丽娟的话我不能不听。我真打算放了他,可是高小文不愿意出去。他说他一旦出去了就活不成,他还有事没交代。我说你交代吧。他说我不交代,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再交代。还有这种人,要你打他!他说我习惯了,你不打我我根本交代不出来。我就打他,拳打脚踢,在地上猛踹他。他捂着脑袋,我看到高小文头破血流。高小文就又交代,他交出一卷视频资料。原来他因为好奇,看了这些东西。杜科长为了自保,将一些关键的人和事全偷偷地录了。这可是重大线索,我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了顶头上司。

没过多大一会,我就被紧急召见。奇怪的是这么短时间,我的当事人高小文就不在人世了。现场监控清楚地表明,我对高小文实施过残暴的殴打。法医鉴定他正是遭殴打致死。我不相信打死了他,他不是我打死的。但是我有口难辩,结论如此。

我就是因为这个被投入监狱。我承认我看过那些敏感视频。我掌握了足够多的内幕隐情,只要上诉,或公布那些事情,我保证能搞倒一大批官员。事实上我并没有看过。我不是不想看,而是还没来得及看。但是我坚持说我看过,以此作为要挟。我要他们放我出去,否则我就会说出来。

顶头上司说,如果真看了,你要把它忘掉。

我说忘不掉,那么精彩想忘也忘不了。顶头上司说,如果你实在忘不掉,我们可以帮你。帮你做个外科手术,把那些东西从你脑子里抹掉。

不久,我就在监狱里卷入了一场小型骚乱。起因十分简单,因而也十分可疑。明摆着有人找茬儿。吃饭的时候有人往我碗里吐口水,我回敬了他。就这么回事,我们两人打起来了。然后一帮歹徒罪犯围攻我。他们专打我的头部。我眼睛余光看到外围里有个家伙在指指点点。他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大声指挥那些人击打我脑袋的哪个部位。后来我被按在台子上。他们捅我,插我,捶我。所有的击打都集中在我脑袋上。我很快就昏死过去了。

等我醒过来,我脑子里一片清明。所谓清明,是指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会儿我轻松极了,就像一根羽毛飘在天上。很多东西我都不再记得。估计我记忆出现问题正是蹲监狱时落下的病根。有个人来探监看我,他说他是我以前的顶头上司。实际上我根本不认识他。我说怎么可能,我不认识你。他说你再仔细看看,真不认识我吗?我就仔细看,看了半天仍然没有任何破绽。我就说你这么贼眉鼠眼,我他妈的干吗要认识你。他看着我,命令身边的人扒开我眼皮,检查我的眼睑。那人的手指细长冰凉,扒开我。他嘴里咬着一根钢笔似的东西。那东西即使在白天也能射出强光,强光射进我眼睑里。他鼓捣了几分钟,坚定地对着那个自称是我顶头上司的人点点头。那家伙满心欢喜,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保外就医了,或者刑满释放。管他妈什么意思,反正我放出来了。眼下我住在一个名叫蒿桥的地方。关于这个地方我等会再说。许多人假装认识我,他们跟我说话时眼神躲闪。有人问我以前的钱藏在哪里了,我说我哪有钱。他们说你出事的时候查出那么多钱,怎么会没钱。你藏钱的地方不会连你自己都忘记了吧。我说我出什么事,难不成我是海盗,还有藏宝图?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能脑子的确坏了,有人说。我说我脑子没坏,就是有时记不住事,有时又能想起来。

蒿桥处在县城边缘位置。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市场上面覆盖着铁皮棚顶。下雨时噼噼啪啪的雨声就像钉有铁掌的马蹄踏在坚硬的岩石上。到处在修路,建房子。起风的日子粉尘飞扬。还有拉板车做早点挑扁担和在街上摆象棋残局的人,大都住在这里。小偷娼妓也多半在此落脚。这里就是县城的一个夹缝。是城市向乡村延伸或乡村进入城市的一块跳板。已经做好和在建的房子密密麻麻,杂乱无章。永远是工地,永远在拆迁。规划或者修改。看不到大模样,没有整体布局。某一栋房子莫明其妙地堵死了一条巷子,把它变成死巷子,没有回头路。另一些房子与房子之间,构成直角锐角或其他不规则形状。有人说过不了多长时间,所有这些房子又要来一次拆迁。当然喽,另一个人说做房子不就是为了拆迁吗?不叫做房子叫种房子,既是种肯定等着收割嘛。收割房子是什么意思谁都懂得。房子因此都是相似的。不熟悉的人尤其外地人走在这里会提心吊胆。很容易迷路。雨天会把那些晴天时迷蒙的灰雾变成泥浆,黏稠,极具磁性,呈暗褐色。偶尔这地方会出现一些脸色阴沉目露凶光贴着墙根行走的陌生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都是违章建筑,只能做出租屋。有钱人不会住在这里,有身份的人也不会住在这里。这就是一个烂地方,贫民窟。所以那些住户都是流动形态。有些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出现和消失因为过分诡异,很容易让人产生不祥的联想。

于是蒿桥充满危险,县城的凶险之地。各类纠纷司空见惯。小到卸一只耳朵,大到毁尸灭迹。我这么说并不夸张,经常发生大事情。我们这里最畅销的一份报纸,是在武汉出版面向全省发行的都市报。几乎小摊小贩们人手一份,好几次我亲眼看到小偷拿都市报当作案工具。他们把都市报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子兜里,到了公交车便抽出来抖开,搭在胳膊上。以此遮住别人的眼睛,再把另一只手伸向谁的口袋。都市报上面有大量耸人听闻的消息。好几次报道的事情都与我们这片区域有关,或者就发生在我们这里。这类恶性事件如果不是发生在我们这里,那也一定是其它城市类似的地方。每个城市,都会存在这样一些地带。

我必须说到麻将馆。以菜市场为轴心,周边地区共有17家。如此密集真让人脸红。但总归是有利可图。如果不赚钱谁愿意去侍候人开麻将馆呢?每天下午和晚上我都会泡在里边,上午睡觉。我有我的作息时间,睡觉时手机关上。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固定待在某处,我在17家麻将馆里打游击。今天在这一家,明天在另一家。我没工作,没职业,麻将馆成了我主要的经济来源。在我们的团伙里,我有11个作弊伙伴。我们是松散的,随意随时配对。在这个地方和这几个人配,在另一个地方和另几个人配。正印证了那句流传很广的话: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那些无比正派幻想靠手气和运气打牌的人幼稚得可怜,他们事实上总在被我们围歼。做任何事都一样,不搞鬼你还不死定了。我和随便哪个同伙撞上了都像是不认识,即使坐在同一张麻将桌上也要装作彼此憎恨,怀有深深的敌意。我们还故意挑起争吵,甚至互相辱骂。但是出牌时我们配合默契。我们通过眼神、手势、点烟的动作和某些特定的暗语通知对方。什么东西都可以做暗号。暗号在自己人中间一目了然。那些外人则永远摸不着头脑。不过呢,我们并不贪心,每次只搞很少一点钱就适时收手。因为我们把麻将馆当成了长期受益的地方。不能让人发觉。既是自己的地盘,绝不能一下子把买卖做死。让那些人在不知不觉中受骗,又抓不住把柄。他们只能抱怨自己的牌技或手气太差。

我们这个圈子成分复杂。有职业的,也有业余的。老罗摆象棋残局,老黄吃软饭,老胡是一名乡村教师,住在蒿桥。胡老师就属于业余,周末的时候回来插一杠子。还有替大哥收高利贷的小混子,他们是小可小京和小东。小混子们玩得少,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我是老黄拉进去的。老黄傍的女人年岁都比较大,都胖。他经常抱怨,说软饭现在也不是好吃的,成了一件体力活。他已经越来越觉得体力不支,泡麻将馆其实是在给自己找后路。我很早就知道吃软饭的男人一般都心肠好,为人善良。老黄便是现成的例子。虽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他还记得拉扯我一把。看到我生活无着,老黄和几个同伙商量一下,就把我弄进去了。

进去之前,老黄专门对我培训了一下午。他听人说我脑子不行,担心我入不了帮,做不了。没想到一培训,老黄竟对我赞不绝口。他认为我天生就是做老千的材料。我在牌桌上不动声色,发送或接受暗号又快又准。老黄为他挖掘了我沾沾自喜,到处跟同伙们吹嘘。老黄说跟我合作可以一万个放心,想想也是,谁会怀疑一个脑子不太好的人呢。他们接纳了我。我的生活从此过得有滋有味,我没有想过也没有试着去过另外的生活。是否有另外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只有这种活法。

但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我碰见了一个女人。那会儿我正从麻将馆里出来,到小街对面的琼琼小卖部去买了一包烟。我所有的烟都在琼琼小卖部购买,这里的老板娘是个寡妇,她不光和我调情,还每包烟少收我两毛钱。我买好烟出门,有个女人刚好和我擦肩而过。准确地说,我因为低着头跟她对撞了一下。我必须承认在这之前,我有过女人。我不是那种随便见到什么女人就腿软的男人。不过这个女人还是给了我强烈的震撼。我当时就不行了,迈不开步,哆嗦着撕开烟皮,狠抽了一支烟。我怀疑我认识这个女人,但肯定不会。我们对撞时她好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张嘴巴张得很大,又圆又大。然后她慌慌张张地走掉了。这次邂逅给我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她长得太漂亮了,我都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可以长得这么漂亮。我因为手抖得厉害,连着按了5次打火机,才将那支烟点燃。等我抬起头来,女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绝不是花痴类型的男人,但这女人太特别了,她身上有别样的气质。

我记得女人牵着一只狗。个头小,皮毛光滑。它温顺地跟在女人脚边,步态优雅,鼻头像果冻那样柔软。那狗看上去像是小猫或一只小猴。我一直有此错觉,觉得那是一条异类狗,异形狗。总之狗的容貌和神态里,似乎掺杂有猫或猴的某些特质。听上去好像有些不合常理。那么换一种说法,女人的狗有些诡异,它的表情跟眼神很像是女人。说得再清楚一点吧,就是狗身上有女人的倒影。难道这还不奇怪吗?当女人因为撞上我而惊讶地张大嘴巴时,那条狗同时也张大了嘴巴。狗为什么也要张大嘴巴?他们的默契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忘记她和它如此相像。

从那以后,我经常遇到女人。她每天牵着小狗,沿相同的路线散步。无论我们后来遇到多少次,女人都坚持没有再瞅我一眼。当初的惊讶从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了。女人相当淡定,那是属于贵妇人的淡定和从容。如果不是贵妇人,绝不会这样淡定。我开始关注她。她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出现或者住在这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从逻辑和道理上解释不通。她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她。她应该出入高尚住宅区、别墅、宾馆。如果女人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很可能是受某一个人安置过来的。于是我又开始猜测女人背后的这个人会是谁。不管是谁,他绝对很不简单。

尽管女人气度不凡,高贵优雅,我却突然意识到或许她的身上潜藏着危险。她背后的人,一定有某种势力在左右她的命运。她处在某种阴谋里却不自知。她仅仅只是玩偶,有人在设局。到了关键时刻,女人将无可挽回地成为牺牲品。我不了解她,却为她感到忧虑。这种单边的胡思乱想,也不能真正帮我解开女人这个谜。我的猜测停留在模棱两可的层面,无法证实,因此更为苦恼。而我的眼睛偏偏离不开她。可笑的是我竟然尝试着穿西服,还打领带。我无非是想把自己弄得体面一点 ,希望女人能在某一天注意到我。

我这种人穿西装打领带实在不伦不类,尤其又是在这么一个烂地方,更要让人笑掉大牙。我不光这样打扮,还刻意制造和女人相遇的机会。在她散步的路上,我要么从前面,要么从侧面迎上。机会倒是不少,但她从不正眼瞅我。我于是伤心透顶。我没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正告她,她有危险。

你正在危险当中,你要想办法逃脱。现在逃脱还来得及。你还有机会,但是机会转瞬即逝。我想这样告诉女人,可是女人遇到我总是目不斜视。她只与牵着的那只狗交流。我没有听过她说话,只看到过她仰着下巴,啊啊的和狗应和,像逗婴儿。那狗摇着尾巴,有时也停下来,对着女人呜呜。他们彼此呜呜着,女人和狗。那可能是他们在说话。马路狭窄肮脏,他们旁若无人。有一次我还看到女人停下脚步,在树阴里和狗亲吻。我于是再明白不过了,在女人那里我就连一只狗都不如。

女人住在蒿桥的日子并不长。还不到二十天吧,顶多半个月,她就搬走了。那天先是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接走了她和狗。小轿车无声地开进菜市场旁边一个名叫永安巷的街区,接上她和它又无声地开走了。过程就像电影里的无声手枪一样,这辆车大概也给安装了消音器。我试图通过车窗玻璃,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人,车窗玻璃却像黑幕一样挡得严严实实。车门打开,女人和狗只一闪就不见了。接下来我等了好半天,才有一辆箱式小卡车开来。卡车拖走女人曾经用过的物品。她的东西那么少,只有几只大箱子。司机叼着烟卷,像屠宰场里扔猪肉一样往车厢扔箱子。

女人毫无来由地在蒿桥出现,又毫无来由地消失。破败脏乱的街区,偶尔来了一个华贵美貌的女人,之后悄悄地销声匿迹,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这类事在蒿桥并不鲜见,没有谁会在意这件事。更没有谁为此纠结。它就是一件小事,或者连小事都不是。但是我放不下。我猜测女人的过去,担心她的未来。凭我的判断,女人一定会遭遇到不测。灾难正在不太远的某处等着她。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我为什么对她的安危心怀恐惧?为什么?她有意识吗?如果没有意识,为什么在琼琼小卖部门口我们相撞时,她会张大嘴巴?张大的嘴巴到底有何含义?真是惊讶吗?或者更可能是害怕?那么,她害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

长时间地牵挂一个人,心思都在她身上。这种感觉慢慢变成了爱情。当我发现我竟然爱上了女人时,我差不多非常愤怒。我拿吃饭的筷子戳自己舌头,戳自己喉咙。因为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我正在吃饭,手上正好拿着一次性筷子。我把自己戳得血流如注。他妈的太不要脸了,太荒唐了。我害上了单相思。尽管我从来也不曾得到过这个女人,却还是失去了她。没得到也能失去吗?是的!失去得如此窝囊,如此的没头没脑。我开始对女人漫无止境地思念。她动不动就会出现在我脑子里。没有预约,没有征兆。头发面影服饰肌肤和体态,有时是个整体有时又拆分开来。我记忆中或者我思念中的女人甚至比我见到过的更清晰,更逼真。反复出现。他妈的没天理,我是真他妈陷进去了。与这种陷入连在一块的是我的自卑。我以前从没有自卑,我好端端的自什么卑。但是爱上女人后我彻底自卑了。一点指望也没有。我相信她一眼就能看到我的肮脏和卑微。一个在麻将馆里混着的小混子,我哪配得上她。可是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又在哪里?如果她身上的确有危险,这会儿危险解除了吗?

我过得一点也不好,诚惶诚恐。因了这个缘故,我变得神情恍惚,丢三落四。我承认很不体面,我就连小混子都做不好。我记忆力更坏了,记不住东西。理解力也不行。老千根本出不了。同伙在麻将桌上发的暗号我接受不到,或者即使接受了我也没有回应。更别说向别人发暗号。受我的拖累,我们赢不到钱,相反还会输。同伙们相当恼火,他们骂我傻逼。吃软饭的老黄私下提醒过我,说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把我踢出去。想入伙的人多得很,我早成鸡肋了。我像梦游一样,走路时脚上踩着棉花。即使去了麻将馆,那些家伙也都躲着我,懒得理睬我。他们故意不和我合作。不能干活,没有收入,我就连活着都很困难。实际上我面临着失去这种职业的可能,那将是灾难。有好些日子我没有再从麻将馆里弄到钱了。我在啃老本,像我这种情况积蓄并不多,长此以往,我将在某一天一文不名。

失业的恐慌折磨着我。我会饿死吗?因为女人我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必须做一个了断。我必须不再想她,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女人每时每刻在我心里呼之欲出,嘴唇就像刚刚涂上了口红,肌理毕现。眼睛的眨动活灵活现。她像是我的血肉,我用我的幻觉和思念滋养了她。我供奉着她,异常鲜活地把她栽种在我的身体里。我栽种她!我把她栽种在我里面。我把我自己当试管,把女人当菌类在试管里培植。

唯一的出路是除掉这个女人。我想到了外科手术,摘除术。把体内的瘤子摘掉。女人便是我体内的瘤子。既然女人不过是幻影,当然不妨除掉。也就是说,我要在我的思念里面把女人弄死。一旦女人死掉,我才能真正摆脱,也才能得救。

我将女人从心里抹掉,也就是说我要杀死女人。就像是给自己动个手术。假如为毒蛇所咬,你就得挥刀砍掉手臂或腿。自残的目的是救自己。我现在就要做这种事。于是我选择了青铜短剑。这把剑在电影里见到过。有关它的出处可以追溯到很久远的某个帝王时代。剑柄由黄金镶饰。剑刃之上有几处发黑的锈斑,怀疑为早已干涸的血渍。谁人之血?我把剑放在自制的枸杞酒里,浸泡12个时辰。

这是一个逼真的梦境。我的生活里有许多通道,梦境是其中的通道之一。我在梦中杀人,把杀人当作一场手术。我怀揣着浸泡过枸杞的青铜短剑,帝王之剑,在深夜里来到富贵小区。这个小区的地名和位置都是我梦中杜撰。

富贵小区5号楼有一套房间。我看见女人穿睡衣,正独自在喝咖啡。我从窗户飘入。我也可以从墙壁和门锁飘入,那些东西对我形同虚设。电视机里正播着凶杀片。凶杀片里的现场与女人所处的房间很相像,房间布局完全相同,光线也一致。这种情况我没想到,很容易混淆。好像我无意间闯入了电视机,进到一部电视剧去了。或是电视里的剧情正好在这个房间上演。房间变成舞台。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才不管这些。我来行刺,我要完成凶杀。我扑向前去,对着女人的左胸刺了一下。

如果认真思量的话,我似乎更像是触碰了一下女人的左胸。不是刺是触碰。我不过触碰了一下而已,当我拔出剑来,女人无可挽回地仰着身子向后倒去,斜靠在沙发背上。她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我,剑尖上正在淌下血珠。她又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她撞上我肩头,撞得我头疼。我转过头,望见她张大的嘴巴。

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这里是哪里呀?

她皱着眉,想了想,用手指着短剑说,你是谁?拿着这东西干什么?

电视机里的凶杀已进入尾声,音乐非常恐怖。挺着长剑的谋杀者停下,可能在酝酿最后的气力和攻击。我又向女人右胸处刺去。女人又一次倒下,她倒在地板上。我单膝跪地,探了探女人的鼻息。我确信女人已经死了。

这时,那只小狗呼的一下蹿上来。就是女人牵着散步的那只狗。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潜伏着,猛一下就扑上我。它像女人一样张大嘴巴。它这样子我看见过。它是个小圆球,或玩具。它在我肩头那里咬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窒息,鲜血喷涌。像是个溺水者,我拚命挥动双手撕打。电视剧结束,屏幕上出现大面积雪花。无论我怎样撕扯,小狗就是咬住我喉咙不放。这样一个无声搏斗的场景,让我看上去像个滑稽的耍猴者。那只狗就像猴一样上窜下跳。它的嘴像是长在我的喉咙里。它的身体晃动着。

我喉咙火辣辣地痛,这东西会要了我的命。但我还是腾出手,拿剑捅死了它。我一共捅了3剑。把它扔在地上,死去之后它变得像只兔子。我没有发现它身上的血迹,它看上去跟活着没什么两样。我打算离开这里,从窗口飘出去。可是女人又慢慢站起来,很明显她在找某件东西。女人在客厅里转圈,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就像是个梦游症患者,像个盲人,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终她找到了小狗。找到小狗之前她先碰到过我,她像掀掉椅子那样推开了我。直到她找到那只狗。然后她睡到地板上。她叹息一声,把它搂在怀里。我不得不又在女人的腹部补上一剑。女人抽搐一下,抱住小狗,保持着一个很像是深度睡眠的姿势。

干完这件事,我恢复了过去的生活。重回旧轨。风平浪静,我延续着开头时的日子,无所事事,定时去麻将馆出老千。看来手术成功了。没有什么能够干扰我。我重新为我的职业赢得尊重。这没什么不好。真的,我过得很惬意。如果你让我再干点别的,我可能不习惯,也干不了。从前的同伙原谅了我。好几次作完弊分钱的时候,他们特意多分一些给我。我理解他们的好意。我走了些弯路,好在我又回来了。为答谢他们,我特意在琼琼小卖部隔壁的饭铺请他们喝了几盅。我故意把自己喝高了。我没有理由不这样,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喜悦。

一个人可以从心里解决掉另一个人,或者可以从梦境里解决掉另一个人。就看你愿不愿意解决。我把女人清除得干干净净,再无挂碍。我没遇见过她,也不再记得她。生活重新苍白,但是放浪。老实说我要求并不高,因此我幸福。

那天跟我合作的伙伴是老黄,老黄状态不佳。他还在吃软饭。这段时间老黄和他傍的女人老有冲突。可能是经济上有矛盾,也可能是其他不便明说的矛盾。老黄脸色蜡黄,像是患了病。我劝他悠着点,不能太拚命。他苦笑笑,没理我。大概他觉得我这么安慰他过于隔靴搔痒,他不要别人同情。打麻将的时候他也心不在焉。我暗示他放二条,他偏放一二筒出来。妈的。他的手机还老响,他不接,一听见铃声就摁掉。后来那女人不打电话,一个劲发短信。老黄就不停地埋头阅读短信,再回复。牌打得很不顺畅,不好玩。我老想着中止这个不伦不类的牌局。正好我肚子坏了,要去拉肚子。于是我抱着拳对桌上三人说对不起,请行个方便。

另两个人对老黄早有意见,这会顺势把牌推了,说去吧去吧,我们也歇着,抽支烟喝口茶。

我猫下腰,捧着肚子往厕所跑。

厕所脏死了,没处下脚。手纸用光了。我蹲在坑上,对着外面喊老黄,让他给我送点手纸进来。老黄答应了,他做什么事情都磨磨蹭蹭。他就这个讨厌,臭毛病改不了。我等了半天才看到他捂着鼻脸推开厕所门。老黄说,老板说还没买呢,你将就着用吧,就报纸。麻将馆里只能这样,有报纸擦擦总比不擦好。老黄递进一大叠,都是旧报纸。也就是前面说过的都市报,这报纸在武汉出版,面向全省发行。我们这地方,家家麻将馆都有。

报纸残损不堪,我在厕所里读了一张。我读到的那一版恰是第21版。上面有条消息。消息称在某县城富贵小区5号楼发生血案。女人在自己家里惨遭谋杀。身中3剑,伤处分别在左胸右胸和腹部。行凶者残暴老练。死者怀中抱着宠物狗。狗被同一件凶器刺杀。警方正在展开调查,追缉凶犯。上面配有照片:女人和小狗蜷在一起,像是睡着了。

我久久地注视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能够确认,那上面的女人,就是她。我在梦境中杀死的那个女人,结果从报纸上看到了她的死讯。

旧报纸这一版上面的内容十分庞杂、凌乱。记者围绕这起凶杀案件编发了一系列相关链接。有从网络上搜罗到的资讯,也有记者采访得来的背景资料。其中有一条,据可靠消息称,照片中的死者应为财政局预算科出纳魏丽娟。记者对周边居民进行过采访。他们说并不认识她。魏丽娟在财政局有宿舍,这里实际上是她的另一处住宅。她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多,深居简出。据说魏丽娟卷入了一宗经济大案,涉及到的问题金额数目巨大。魏丽娟长相漂亮,气质不俗。但是她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毕竟涉世未深。记者推测,在她身上的这个案子一定很复杂。魏丽娟很可能只是替罪羊,她的死亡为事件增添了无穷变数。在版面右下角,有另一则短消息。消息说魏丽娟上司杜科长两个月前家里曾经被盗,但这只是传言,因为杜科长亲口否认了此事。

我全部看完了15版。最不起眼的地方还有一个链接,发布的资讯与这个案件风马牛不相及。消息称名叫高小文的警察抓获一小偷。高小文立功心切,对小偷刑讯逼供严刑拷打,竟失手将小偷打死。网民们一致对警察吐槽谴责,小偷罪不致死,警察行为令人寒心。

这张报纸残损,污浊,纸张已有些发黄。上面的日期撕掉了。我用别的报纸擦自己,这张报纸我拿出来问老黄。

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啊?

老黄认真看了看,突然在我胸口笑嘻嘻地捅了一拳头。我操!你他妈的是真傻呢还是装糊涂?两年多以前的事,你还不知道。嘿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老黄抖了抖报纸,手一挥说,都他妈成垃圾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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