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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荒凉

2016-11-22碎碎

红岩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婆身体

碎碎



夜色荒凉

碎碎

老婆这个词,可能是世界上最悲催的词了吧。现在,林喃常常会这么想。

老婆这个说法,隐含着悲剧色彩,简直有一种难堪在里头:女人一旦结婚,被男人睡过了,就老了。新娘与老婆,只有一夜之隔。成了老婆之后的女人,老,旧,面目混沌,身影模糊。

这是林喃做过几年老婆之后的感觉。但是,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要做老婆的。迟早要奔着做老婆去的。不做老婆,你还能做大龄剩女?还能去做情人做小三?每一个女人,一开始都是带着满心的幻想奔去做老婆的。对,一开始,几乎所有的开始都是好的。崭新的关系,彼此新鲜,一切充满希望。饱满的爱与性,理解与支持,安全感归依感踏实感,都是想象中成为老婆这件事里所包含的应有之义。

是从哪一天开始,老婆这个词,几乎成为一个笑话的?

很多宏大、温馨、美好的词,最后在公众话语里,在人们秘而不宣的意识里,都沦为一个笑话。有多少大款的老婆,她们的身体在自己男人那里撂荒,她们的夜晚有多么荒凉,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还有个多年前就流行的一个段子说,一些官员的四项基本原则,是自己工资基本不用,吃喝穿用基本靠贡,家用电器基本靠送,自己老婆基本不动。这里面,含义最丰富,让人最浮想联翩的一条,是自己老婆基本不动。那么他的身体献给了谁?他的需求去哪里解决?几乎每一个落马的贪官背后,都有着丰富的花边,被曝出他身后的一个或数个情人,有的数量令人发指。这是甩向他老婆的双重耳光。又有多少男人的所谓老婆,早已被架空,成为一个幌子?

令林喃想不透的是,几个月没能见面的夫妻,他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呢?哪怕他只能用眼神向她表示迟到的愧疚,至少也是一种交流的姿态啊。可是,竟然,他的眼神都不往她面前飘。是他无法再面对自己的老婆?是他不想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共同面对巨大的难堪?还是他不想再演戏?作为他的老婆,一个失去身体宠幸已久的老婆,她该选择落井下石,还是作为一个名义上的老婆,继续对自己的男人给予道义与精神上的支援?怎么选择,都是巨大的难堪。这是一个男人献给他老婆的滋味最浓烈最丰富的礼物。

林喃怎么想怎么替他老婆难过。无边无际的难过。作为一个同为老婆的人,她能感同身受。

还有某些名人、明星,因为嫖娼被抓的,他身边的女人是世人眼里的万人迷,女神级的,拥有这样老婆的男人居然也要去嫖娼。那是甩给普天之下老婆的一记耳光。这个世界,实在让人不懂。

是从哪一天开始,她的男人秦冬不再碰她的?是什么样的原因,他不愿意再碰她了?回忆这些,对林喃来说颇为艰难。她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关系变成了这种局面。

对一个女人来说,你的男人不碰你,就是最大最深的冷暴力。

这是一个不错的夜晚。不错,是说天气不错,温度适宜。不错,也是说这一天两人下班回来后的氛围还好,无争吵无口角,语态平静,交流正常无阻碍。所以林喃,很想做点什么。临睡前,林喃换上了她最漂亮、样子最温柔的睡裙,里面没穿内衣。她是故意不穿内衣的,以前她还没有这样过。不穿,就是明目张胆的暗示,应该会对秦冬起点作用,她想。

在秦冬身边躺下来,林喃有意无意地让睡裙边卷起来,露出光裸的身体。他的手碰到了,感觉到了她睡衣里面的赤裸,说,咦,怎么没穿裤衩啊。说完简洁地笑了一下,潦草地摸了一把。是无所指向地,漫无目的地摸了一下,没有深入下去。然后他转身就睡了,很快响起鼾声,把林喃撂在半空中。

那一刻,林喃几乎感觉羞耻。

一连一个月,林喃都是这样,她空荡荡的内衣里的身体,享受的都是同等待遇,秦冬一直毫无作为。林喃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黑暗的石头,沉落在海底,无人打捞无人知晓,存在与不存在都是一样的。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是女人了,她没有作为女人而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林喃单位有个女人,林喃每次见她,都感觉她的眼睛放光,脸蛋放光,身体放光,身体咝咝咝地会喘气会说话一样地生动丰富。林喃忍不住想,这一定是很好的性生活浇灌出来的吧。需要一个又一个妖娆的,喘息的,彼此喂养的,让彼此心满意足的夜晚,才能浇灌出这样的状态,因为她在那样的夜晚中得到了绽放。性福,才能让女人的身体漾出的幸福的水光来。

林喃今年36岁,据说这是西方人眼里女人最好的年龄,秦冬也才刚刚40岁,都是正当年的时候。没有身体接触的夫妻,还能叫夫妻吗?林喃想起网上的一个说法:现在的夫妻两人生活在一起,既没性生活,也不离婚,这就叫一不做,二不休。

很多时候,她也习惯了,几个月都不去想它,身体也没有需要。她作为一个没有性欲的人活着,作为一个没有性欲的人忙碌着。正好工作也很忙,她也并没有什么时间精力去想这茬事。但是偶尔,还是有一些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冒火,火苗噼哩啪啦四处流窜,烧得心里狼烟四起,有一头嗷嗷待哺的魔鬼,对她啃啮咬噬,让她无法消停。吃得再饱吃得再好睡得再足,也还是不舒服,不停息。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感的秦冬,根本就是见死不救,还是选择性忽略,从他的表现中她看不出来。也许男人对于女人天生懵懂,也许天下所有的男人,对他们的老婆都是天生懵懂,有意或者无意。是啊,看起来,你吃得饱穿得暖的,你还要想什么呢?看起来,一切不都好好的嘛。

和身体里的无数困兽搏斗时,林喃斗不过,也不想斗过,只想束手就擒。她想把身体的问题解决掉,释放掉,只有这样才能停息。否则,永远生活于那种水深火热之中,更是难耐。

有时候,一个人在家的某一时刻,她会把自己扔在床上,用孤独的右手带领自己奔赴高地。最后的快感降临的时候,也是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一个正当韶华的女人,却只能用她的右手。可耻的右手。还有比这更让人悲伤的吗?

这不见天日的悲伤,这无法言说的失败,这无法自视的难堪,这深不见底的黑暗。这是她一个人的黑暗。每一个夜晚都怅惘难耐,每一个夜晚都让人想入非非,却注定落空。

要是能找到原因也好,比如他有了情人,比如他就是那种花心大萝卜,比如他本质上是个流氓,比如他有钱有实权,投怀送抱暗送秋波的女人很多,他面对没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得了的诱惑,所以犯了没几个男人不会犯的错误,比如比如……要是生活交给她这样的理由也好啊,她也索性就死心了明白了,都比这找不到任何理由的变局让人好受些。但是看起来呢,也都没这回事。

秦冬个子不高,模样不帅,挣钱也没多到能家外有家的地步。对女人从不主动,不招蜂引蝶。是严谨理性的技术型理工男。工作性质与外界打交道不多,没有什么吃野食的机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她的身材没有肥胖变形,孩子是剖的,生完孩子体形马上恢复,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生孩子前几乎没有区别。不爱看肥皂剧,连韩剧都不看。不化妆不买首饰不乱买衣服。自觉承担家里的大部分家务。不爱唠叨。不收管他的银行卡,给他充分的自由。总之,她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让男人忍无可忍和影响其性欲的品质。她不过是因为一张婚纸把自己变成了“老婆”,又因为孩子而变身为母亲,除此之外,她还和婚前的她一样。

是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呢,林喃经常也会陷入揣测。他阳痿了?还是因为一次嫖娼染上了性病,害怕再传染给她而让事情露馅?要么,就是他有了情人?他是处女座的,因为精神上的洁癖,要在心理上保持对情人的忠贞,所以拒绝和她再有形体的亲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找不到答案。她也想过,找私家侦探调查他的行踪,但是,只想了一下就放弃了。因为第一,他对她的态度和他的风格,已大大打击和损耗了她对他的爱,现在她对他的感情也并没有强烈到那个地步。只有爱,深深的爱,才想对对方有强烈的完全的占有,可是她对他,早已没有此心了。第二,就算调查出来了结果,面对真相,那她该有多难过?她受不了让自己陷入那种更深广的难过。她不能更难过了。真相大都很难看。不调查,是对他的慈悲,更是对自己的慈悲。

林喃的身体,陷入了深深的抑郁。

这种无法言说的抑郁,是上不了台面的。有天晚上,有朋友张罗吃饭聚会,因为有人升职。在一家很高档的酒店,有人带来了茅台和法国红酒,一桌子精美的菜肴,大家很快酒酣人欢,气氛热烈。饭桌上充斥着高浓度的饮食男女的玩笑,带色儿的段子飞来飞去,为饭局增添了分量颇足的调味料。每个人都在为气氛一浪高过一浪而奉献心力。在这种场合,林喃大都能让自己表现得相当起劲。她带着一点内心的绝望,和因绝望而生的激情,让自己很快喝得有点小晕,这时她就可以表现得更加生猛无忌更没遮没拦的了。她知道大家都喜欢那样的她。反正都是无所忌惮的好朋友,没什么可防备的。在那些段子与笑话里,在酒精的氤氲里,仿佛每一个人之间都没有距离,仿佛你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私,仿佛你们之间可以发生任何事情,超越任何关系。中间林喃去了一趟洗手间。这是个带有卫生间的包间。林喃进去后关上门,喧哗的笑语人声关在门外,她靠在门背后,忽然感觉虚弱无力,有想哭的感觉。

窗外是雕像般矗立的楼群,迷离的车河灯影,巨大的难过与心碎突然奔涌而来,将林喃刚刚还表现热烈欢畅的身心洞穿。这个世界,想要有性,有男女之事,多么简单,简直随时可以发生,随时可以实现,可以实现的路径很多,还会有谁欠缺么?还有谁像她一样有巨大的空缺吗?她想起有个星期天的下午,因为好奇,她试着用手机微信上的“摇一摇”功能,只摇了一下,马上就有几个人和她打招呼了,其中有一个是离她最近的500米以内的男人。林喃试探着问他:你在干吗?他马上回答:我说在思春,你信吗?这时秦冬在另一个房间叫她,吓得她赶紧从微信上退出来了。微信果然是约炮神器,她知道说思春的下一步应该就是约开房。快捷明了高效。还有一次是深夜12点,林喃临睡前又用了摇一摇,即刻间就有男人向她问好,问她的年龄,然后马上发来几张赤裸裸的男女交欢的图片。那些图片让人呼吸停顿,浑身冒火。尺度之大,让林喃难以想象。之前她从未看到过那样的图片,这个世界好疯狂。不过,疯狂都是别人的疯狂,她默默地把那人拉黑,关掉手机睡觉。

是啊,几乎,性像快餐一样立等可取,招手即送。有谁能想象,在饭局上最擅讲两性笑话的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么?而且这种生活,看不到转机。她还只能,佯装无事。

门外的热烈,与内心的悲伤竞相夹击,前所未有的酸楚兜头袭来。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她还是有点魅力的,对她有想法的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为什么在自己的男人那里,她却像一棵烂白菜?那种巨大的难过,也只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她知道此时不适宜抒情,不适宜伤怀,她看着窗外,对自己冷笑了一下。下一分钟,她已整理好表情,笑盈盈地回到餐桌,表现出她该有的样子。

那天晚上,说起那些七荤八素的段子,开着那些男男女女的玩笑,林喃是说得最机智最劲爆的一个。无疑让人百分之百地相信,她是私生活最丰富、最多元的那一个。

后来的每一次聚会,她扮演的角色,都是如此。不遗余力,也习惯成自然。有人叫她辣妹子,有人说她是猛女,她都只会微微一笑,照单全收。

其实,在结婚前和刚结婚的时候,林喃觉得他们两个人挺好的,感情基础很好。恋爱时他们升温很快,很快就彼此认定,很快就有了亲密关系,很快就谈婚论嫁,不分彼此。她愿意相信他,看起来,秦冬也是很让人相信的样子。恋爱的时候,他常被被派驻到单位在邻市的分公司工作,周才能末回来,他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那时他们在一起的每个夜晚都很有内容,可堪回味。有不知疲倦的探索的手,不知疲倦的身体。那时她还惊叹于他的手,那么会“摸”。秦冬总是把她抱在怀里,她也总是猫咪一样依偎在他身上,任凭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熨斗一样熨过来熨过去,每寸肌肤都在他的抚摸下花瓣一样开放。这样的感情温度,让她有理由畅想他们婚后的生活。

生完孩子后,好像一切都变了。这个变化,也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就是让她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失去的越来越多,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了。甚至,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了。

只记得是从某一个夜晚开始,秦冬离她远远的,挨着床边睡了,唯恐蹭着她似的。看他这种拒绝的姿态,她便也一边睡去了。这样的状态一连持续了三四周,林喃感觉很不对味了。白天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对坐吃饭时,表面上,也有饭菜蒸腾起来的香气和热乎气儿,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也貌似热闹,但林喃总能觉出空气中隐藏的诡谲,夜晚的难堪总是浮现出来,像无处不在的空气环绕在他们中间,他们之间的一切动作和对话都像是装模作样。

两个人之间真要发生了什么事便也罢了,问题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没有什么让人想得起来的过不去的事。虽然生活中的磕磕碰碰也不少见,但都不至于影响大局。除了感情,除了生活习惯合拍,性,难道不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么?在这之前,他们也会一连好几天不做爱,但是在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抱抱她,两个人的四肢会纠缠厮磨一会儿,让彼此的肌肤和体温交融,那像是彼此对对方一天生活的最后交待和安慰。

这种身体远离,井水不犯河水的几周过后,某一天晚上开始,他们的胳膊腿又碰在一起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有时候他也会在入睡前抱一下她了。也许是礼貌性地,或是骑虎难下地,姿态性地抱一下她,但是,却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了。没有性。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性这回事,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如此。

每一个夜晚,都荒凉至极。每一个夜晚,都让人不寒而栗。

林喃努力让自己学会少想,或不想这事。在婚姻里,做一个没有期待没有幻想的人,才可能少些失落,少些幻灭,少一些羞辱感。否则,你怎么能让自己一直活得难以为继?

因为林喃和秦冬身体关系的冷场,她和他之间,早已不再说有关性的话题。就像有一扇大门,把他们隔离在两个世界。静水深流般的身体苦闷,让她找不到深透的快乐。偶尔有点快乐,似乎也很假,犹如油在水面飘浮,进不到心里去。在这样的生活里,不老都是不可能的。她感觉自己那具不被激活的身体,正在一天天走向衰颓。事实上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空心人了,对什么都不上心,对什么都没感觉,对什么都提不起热情与兴致。如果有,那也一定是装的。在很多时候,人都需要假装兴兴头头。

现在,林喃常常会做性梦。和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有时还是外国人,很挺拔,很干净,很有力量感的的那种身材。在梦里,那些男人对她极尽温柔。常常在怎么也找不到地方做,或者怎么做也到不了高潮的不甘与焦虑中,突然醒来。醒来后又在未被满足的难耐中抱憾。在梦中的满足也是好的,可是,竟然,连梦中都是无法满足的。

在秦冬始终保持按兵不动的形势下,林喃也表示过两回主动。本来,他的表现,让她对他也是失望得没有兴趣了的,她不喜欢主动。对她来说,最好的主动的姿态就是积极配合。她宁愿选择积极配合他,接应他。但是有一天,她突然想,我倒要主动一回,看他会怎么样。

她想找到一个答案。为自己,也为他们的关系,她需要一个答案。

是在一个清晨,两个人都醒了。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晚,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或者闭着眼睛想心事。因为醒时的呼吸声是不一样的。她几乎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要看他的反应,其实此时的她并没有欲望,完全没有。但是她要撕开现实,打破人生迷局,她要看看人生有没有别的可能。她把手伸向他,从背部开始,慢慢向下,然后忽然,一下子握住了他。这是睽违已久的握。所以很有陌生感。这个动作令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她都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握的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柔软又清晰地说,我想要……这个。她的手稍稍用了一下力。说这话的时候,她依偎在他身上,软绵绵的。貌似不错的氛围。他推开了她的手。毫无余地地。他翻身下床,站在床边穿裤子,边系腰带边说,该上班了,来不及了。

空气凝滞。呼吸难堪。屋子里只有秦冬穿衣服穿鞋子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还早,根本不是要上班了的问题,他经常比这起得更晚。但是,他宁愿选择,干脆利落地拒绝她,只给出一个如此虚弱可笑、经不起推敲的理由。林喃心里一片火光四炸,灰飞烟灭。介于毁灭性的打击与巨大的平静之间。生气是多么等而下之的感觉,她不想生气。但她想假装生气。一个女人主动,被拒绝了,颜面尽失,难道不该生气吗?他可以不做可以不配合她,但他至少应该抚慰她一下,有别的替代性满足,或者,哪怕,只是语言上的抚慰也行啊。可是他没有。什么都没有。

如此简陋。

生活总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冷酷,林喃在心里对自己冷笑。

有了孩子后,他们原来的两口之家变成了现在的五口之家,多了来帮他们带孩子的秦冬的姐姐,还有他姐姐的孩子。基本上,一家人能坐在一起说说话的时间,也就是晚上下班回来围在一张餐桌前吃饭的时候。可是在林喃看来,那又能算什么交流和交谈呢?那种交流干涩,枯燥,在外部事物打转,进入不了内心,没有情感底色。一般涉及一天见闻,工作上的某些人与事。今天上班的路上真堵。办公室的暖气真热,开了几扇窗户还是不行。该买鸡蛋了,冰箱里只剩最后一个了。诸如此类。

这天晚餐的饭桌上,林喃一言不发。本来,她已经在心里对早上的事件无所谓了——有这么久的他床上的表现在那儿垫底,她不无所谓又能怎样呢。但是她想表现成受伤害的样子,所以她便没怎么说话。她真的进入了角色,真的感觉到乌云般的不快,陷入巨大的悲伤与失神之中。她进入了自己设置的情境,感觉和秦冬之间的空气犹如颗粒,疙疙瘩瘩的,乖戾,生硬,滞涩。他有些话,似乎也是欲言又止,有时貌似正常地说起来,也像是表演,找不好词似的。

林喃不打算缓和这种气氛。就让它沉闷下去,沉闷到爆炸。

但是接下来的夜晚,秦冬依然还是毫无表示,没有任何补救性的行动。不仅是接下来的夜晚,是接下来的一个又一个夜晚,一个又一个都知道彼此醒来的凌晨,他都没有任何表示。

就算那天早上,他真是觉得该上班了真不想做,她也理解,那么接下来补做一下总可以吧?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主动地给予一下总行吧。就算不做,给她点言语上的温存也可以吧?可是,却都没有。空空如也。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具血肉之躯,不是能呼吸,有心理活动,还没有老到绝望的女人,而是毫无感觉的一块烂木头。他想绕过就绕过,想视而不见就视而不见。

如果她不是烂木头,她也得把自己活成烂木头,她想。

其实她想要的,是多么多么的少啊。少到只需要他有一点安慰性的姿态,她就可以对这一切闭上眼睛,让自己过了这个关口。毕竟,大家生活都够累的,谁还想去不依不饶,让自己过不去呢。那样只会让自己折损更多,难堪更多。她宁愿让自己成为一个空心人,对这一切无感。保持无感,才是胜利。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次主动。并不是她不能主动,而是她知道,他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喜欢女人主动。女人就该是没有欲望的,或者至少,应该是欲望小于她的男人的,这肯定是他的心理。所以她只能一直表现被动,她知道,她所能做的最主动的姿态就是在他想要的时候配合他,不可以再主动了。

除了夜晚的无所作为,别的方面他看上去很正常,一个正常的男主人。对孩子足够关爱和尽责,星期天带孩子去公园去游乐场玩,双休日的早晨早早起床去菜市场买来家里一周吃的鱼肉菜蔬。对林喃呢,生活上的事他也都挺关心,比如不让她熬夜;林喃需要吃一段时间的中药,他按时去中药店抓药,药量、用水量、熬药时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执行得严密精当,熬好后控好药液放在餐桌上,待一碗药的温度降至温热的时候唤她来喝,一切都控制得妥妥的……这些方面,他对她简直就是无微不至。

后来林喃故意又主动了一次。她觉得她应该再做一次努力。

也是一个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和他讲起她刚做的一个性梦,然后说,她想做一个小爱。做一个小爱,她故意用了这样一个娇憨的词。他简短地笑了笑,十分简短。她柔软地贴上去,去摸他。他推开了她的手。他推开她,就像掸去一片灰尘一样自然而然,不计后果。

林喃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呼吸如常。哪怕心碎成了饺子馅,她也想让自己表现得毫无异样,犹如空气一样没有波澜。原来,在他面前,自己根本就毫无尊严,林喃不能自视。

一年多了,床上没有任何活动;主动两次,都被拒绝,林喃觉得自己的心可以死了。好吧,从今以后,我做什么都不存在对不起你了,是你亲自把我推出去的,她在心里冷笑。

转眼到了暑假,孩子的姑姑要带他们的孩子回老家住一个月再回来。周六的下午,秦冬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家里一下清静下来。林喃把孩子的玩具归整好,把地板擦干净。富有秩序的生活,这是她幻想已久的氛围。想着他们两人,竟可以有一个月的二人世界时光了,这可真奢侈。她不期待他会做什么。也不是不期待,是不敢期待,不想期待。每一种期待,都可能被人放鸽子,还是不做任何期待吧。理性上,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感性上呢,她又忍不住想,一个月,只有两个人的一个月,总会发生点什么的吧,想不发生什么都难吧。她模模糊糊地这么想。她只是模糊地想了一下,不想具体化。任何具体化的先入之见,都容易给人压迫。在冷酷的生活面前,她觉得应该学会让自己少想。

第二天林喃单位有一个活动,林喃是主持者。很重要的活动,提前策划了半个月的。晚上得早点睡,第二天才能精神好,林喃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光鲜宜人一些。十点多时,忙完了,林喃想上床去睡了,忽然发现秦冬不见了——他通常是十点就睡的。可是现在,他竟然不在卧室,不在床上。林喃去阳台上找,没有。去厨房里找,没有。没听见有人出门的声音,可是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这可真蹊跷。林喃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心里感觉简直有点毛骨悚然。这时,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鼾声,林喃循着呼声找过去,原来,居然,他睡到了他外甥的小房间里。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外甥上初中,平时他的房间几乎只有他自己进出,林喃印象中这孩子的床铺惯常脏乱。现在,在他们享受二人世界的第一个夜晚,他选择了让自己去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小房间的小床上睡觉,并且,已经睡着打起了大呼噜。

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的林喃,心里扑通一下掉进冰窖,又烈火一样扑嗵一声熊熊燃烧。这一刻给她的打击与幻灭,让她感觉浑身瘫软,简直站不住了。这烂泥巴一样毫无火花与希望的生活,很好,她想,对生活,对他,最卑微最节制的一点念想,也被他浇灭干净,很好。她根本已经成了他逃避和拒绝的对象。

意外的打击,冰冷的绝望,让她感觉自己今晚可能很难睡着觉。难过到了深处,反倒有了麻木的,彻底损毁的快感了。她想,就此把心目中对他残存的模糊的幻想斩除干净也好。她不想沉溺于这种悲伤之中,她只怕今夜难眠,明天的脸色很难看,会影响自己的状态和信心。明天的活动,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呢,她不能出现差池。怎样才能快速睡去?让自己无限疲惫,把自己耗尽,流尽所有的汗水吧,林喃走到阳台上跳绳。其实她几乎没劲儿跳,她无法蹦起来,秦冬在这个夜晚的所作所为,让她没有心力跳也没有体力跳。但是她要让自己必须跳。带着巨大的绝望跳,以巨大的心碎跳。跳吧跳吧,她要把自己跳得挥汗如雨,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死猪般睡去。

跳了不到五分钟,她就跳不动了。只有抽筋蚀骨般的无力。现在,她只想跳楼。纵身一跳,以最后的飞翔的姿态扑灭一切,告别这无望的一切,多么痛快。一觉醒来,他将面对她的尸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每天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对她内心的一切都保持无知无觉,他是多么纯净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高尚的人。世界像一个华丽的笑话,林喃闭上眼睛。然后,她一把推开阳台的玻璃窗,看着窗外和楼下,想象着自己在空中的飞翔,然后,又把纱窗关上。对面楼同样楼层的一户人家,客厅没开灯,但是有电视屏幕在闪跃,好像是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定是在不停地换台,因为屏幕上的光影闪来闪去的。他也很寂寞吧,林喃想,她注视着那块闪烁不定的屏幕,发了会儿呆。明天,还有明天的活动,她不能放人鸽子,她必须撑起来,必须佯装正常,让自己脸上带着光彩,笑得恰到好处,必须让自己的身体轻盈欢快,写满幸福。明天。明天即将来临。去他妈的吧。

林喃和秦冬在一个月的二人世界里,都是这样毫无实质性内容地过来的。或者分室而居,或者同床异梦。两具鲜活的身体,在一个屋檐下行尸走肉。当孩子和他姑姑一起从老家回来的时候,林喃几乎觉得可耻。可耻又羞耻。为这一个月来两个壮年男女夜晚的空空荡荡无所作为。这难道不是身为女人最大的失败吗?

林喃有时甚至会想,他变成这样的原因越离奇、越不可思议越好。那样才对得起她受的苦,对得起她一个人走过的黑暗。不然,什么事也没有,他就莫名其妙成这样了,让她为此买单,这就像物质过剩的年代有人饿死,温暖如春的季节有人冻死一样可笑,可笑又荒唐。

她甚至为他设想了最别扭,最疼痛,最无法言说的一个理由。帮他们看孩子的他大姐,因丈夫在建筑工地上的工程事故而成为一个寡妇,至今已经五年。她从此成了一个少言寡笑的人。他姐姐一直没有再嫁,因为怕孩子心里不接受也怕苦了上学的孩子。这中途变节的命运,让她成为大家眼里也是她自己眼里最不幸的女人。在他们父母双亲去世以后,大姐是他们家最受他们兄弟姊妹敬重的人,他们尊重她也心疼她,她的苦就是他们的苦,她受的罪就是他们的罪。林喃设想,某一天,秦冬无意中看到大姐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日记本,那里写下了她隐隐约约的身体躁动,某种无法平息的渴盼,那些煎熬的翻来覆去的夜晚,她一个人的寂寥与难耐,他偶然看见这些后感觉万分难过。他无力解决大姐的问题,于是,就让自己也和她受一样的苦,以这样的感同身受,对她进行隐秘的精神上的支援与心理上的担当。因为她在受苦,所以他也不要享福。因为她身在匮乏,所以他也不要满足。因为她身在地狱,所以他也拒绝天堂。他就是要像修道士一样,和大姐过同样的生活,以此靠近和体贴自己的姐姐。

或许,会是这样的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是她为他设想的最慈悲也最奇特的可能。有一天,大姐带孩子下楼了,林喃忽然想到这一点,便神经质地大步走到大姐床边的床头柜,一把拉开,却见里面只有一个针线包,几只药瓶,没有什么臆想中的日记本。

她为他设想的一个最好的理由,依然落空。

或者,是大姐根本不可能诉诸笔墨写什么日记,他也不可能看到那样的白纸黑字,而是,他凭想象就可以想到大姐的这一层,所以自觉禁欲?

大姐经常很晚才睡,林喃有时很晚了还睡不着,强迫症似的一次又一次去卫生间,总能看见大姐的房间里总还亮着灯。大姐守着一个个凄苦的夜,也许还有对已逝丈夫苍茫的思念吧,林喃想,在大姐眼里,他们两个,每晚还可以躺在一间屋子里钻进同一个被窝,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吧,她怎么可能想象,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在浪费,每一个夜晚都是虚度。

林喃为自己心疼。为这一切心疼又心酸。对于两个本是如狼似虎年龄的男女来说,夜夜躺在一个被窝里却无所作为,难道不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么?你的男人不动你,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冷暴力?这几乎就是陌路一样的关系,何苦来要天天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孩子不过是婚姻的副产品,甚至也是性的副产品,她不是为了要孩子才结婚的。性,是身体的福利,是每一个身心正常的成年男女,都需要在婚姻中享有的。爱与性,懂得与支持,这不该是一个婚姻最起码要给人提供的么?

最起码的,却已成了最稀缺,成了最杳不可追的梦想。

林喃感觉自己活得皱巴巴的,觉得自己好像早就不会笑了。有时候,看到别人由衷地,从里到外地朗声大笑,她都感觉好陌生。活着是为什么呢,要么有精神高潮,要么有身体高潮,总得有一样吧。 没有性的润滑,日常生活只能走向干瘪,僵硬,瘦骨嶙峋般的硌人。他们不过是熟悉的路人。

在林喃看来,他们之间最根本的那个问题没有没有解决之前,别的问题都不足一提,都细小得可笑。就像屋子里进来一头大象和两只蚂蚁,你需要的是赶走大象,而不是驱逐两只蚂蚁。

但是,秦冬不知道是佯装不知还是真不知,总在和她计较两只蚂蚁的问题。

比如,他会痛心疾首地讨伐她不及时把洗碗布拧干晾好,指责她经常把它湿答答地扔在洗碗池里。报纸上早就说过,这样最容易滋生细菌最不卫生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记不住!他每次发现她这样都很愤怒。

在他为这样的事情对她大发脾气时,她总是一言不发。她只觉得好笑,好像这种事才是他们生活中的大事,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不把她改变过来就誓不罢休。好像这样了就会死人。置那么重大的事而不顾,却纠结于这样的小事,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个事情没解决,这些事情解决得再好,也毫无意义不是吗,林喃在心里咝咝冷笑。

在林喃眼里,这样的笑话很多。像林喃习惯于把土豆皮先削在洗碗池里,随后再一并清理到垃圾桶里,而不是直接削在垃圾桶里啦;衬衣和裤子一起放在洗衣机里而没有分开清洗啦;从外面回来应该用香皂洗手,而不是仅仅用清水冲冲就完事啦,等等之类的,在他眼里都是十恶不赦。每当他为诸如此类的事大发脾气时,她都沉默,甚至觉得该笑场了。她几乎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转移注意力。好像这些才是人生中最重大的问题。真他妈的隔靴挠痒。

而在她心里沉沉地搁放着的,压得她难以呼吸的那个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言说,没有被提及的可能。它沉入海底,永无得见天日的机会。

春节时,秦冬给林喃买了一把新梳子,谭木匠的。他告诉她这是450块钱一把的。一看就是好东西,紫檀木的,颜色透着内敛而又有质地的庄重典雅,流线型的梳背线条,精细的手工雕刻,拿在手上很舒服。这样的梳子梳头发才舒服,不伤发质,秦冬隆重地告诉她。

450块钱一把,林喃心里一咯噔。她试了一下,梳起来果然好,梳齿温柔熨帖,头发不起静电。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那样的生活底子,却要配上这样的一把梳子,不是更可笑么?好像她的生活只需要一把好梳子这样的东西来提升,多么荒唐,林喃想。他简直是冷幽默大师。

如果生活只能是这样的,对林喃来说,用1块钱一把的塑料梳子和450块一把的谭木匠梳子,又有什么区别?而用后者,更像是一种讽刺。就像一个在寒冬腊月穿得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人,你却送她一双漂亮的凉鞋,还指望她生出满荡荡的幸福感。林喃看着这把紫檀木梳子,感觉它也是忧郁的。忧郁得化不开。

看起来,他们的生活品质是越来越好了:生孩子前买了车,现在孩子3岁,他们就要搬进刚装修好的大房子了,140平米的,簇新的家具,新款的名牌电器,生活应有尽有了。搬家时,他们找了搬家公司,从早上8点一直搬到下午1点。搬完后本来把钱一付就可以让四个搬家工们走人的,但是林喃和秦冬都觉得这四个男人很辛苦,便招呼他们一起在小区门口的饭馆吃了饭再走。他们稍微客气了一下便高兴地留下来了。秦冬给他们每人要了一大碗面,要了啤酒还要了四盘凉菜。

都很饿了,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把面条吃得呼哧呼哧的。个头最高的男人用手背擦了一把嘴边的面汤说:你们这日子过得多好啊,有这么大一套房子,装修得老美,这辈子啥都不想了。

另一个大胡子男人也马上附和:就是,你们这日子才叫日子啊。哪像我们,每天一身臭汗,一年只能回家两回,在家待不到一个月,老婆孩子都不在跟儿,你们这多好……

林喃对他们温柔地笑笑,想他说的应该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吧,又想自己,其实还不如他的老婆。她真是愧对了他们的想象。

吃完给他们付搬家费,秦冬最后还多给了他们50块钱,说是让他们买水喝的。四个男人脸上笑开了花,对他们两口子表示千恩万谢。其中一位领头的,在告别时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公司打来回访电话,请不要提这50块钱的事。林喃连说,明白,放心。

下午林喃收拾东西,先把大件规置整齐,到黄昏的时候,屋里基本上有下脚处了。林喃坐在阳台上喝茶歇息时,收到女友发来的短信:搬进新居,今晚怎么庆祝?内什么,颠鸾倒凤必须的。她还同时发过来一个鬼脸。

怎么庆祝?林喃瞥了一眼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秦冬,想,难道我要把他强奸了不成?人不配合,强奸也实施不了啊。

想让住进新居的第一个夜晚更美好一点,林喃特意先把他们住的主卧清理清当。粉底碎花的窗纱,枣红色的实木地板,新换的纯棉床单被罩,放在飘窗上的两盆绿植,还有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勾勒出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林喃还对着双人床的上空喷了点绿茶香水,香气氤氲,令人迷醉。窗外有星星点点的灯盏,有虫子的浅吟低唱,一切都很美妙。

两个人躺下, 在宽大轻软的蚕丝被里,两具井水不犯河水的身体,守在各自的阵地。这个新居的初夜,这个属于新生活的夜晚,林喃蜷缩已久的内心像生出一枚新叶,她多希望能发生点什么,多希望他能干点什么啊,哪怕只是为了这个属于新房子的第一个夜晚,她不想辜负,不想愧对这个崭新的,本该意蕴丰富的第一个夜晚。两个人淡淡地说起白天的一件什么事,他说了两句粗话。说粗话也没什么,只是那两句粗话,暴露了他此时粗疏无感的心思,说明他对这个夜晚没有任何想法。这注定了只能是一个荒芜的夜晚么?林喃的心里被戳了一个窟窿。她想到白天他对搬家公司那几个与他素昧平生,并且以后应该永远也不会再打交道的工人,他还客客气气地给他们上烟,主动多给他们50块钱,劝他们喝啤酒吃菜,对他们充满体恤与关怀,这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啊,可是现在,对躺在他身边的老婆,他本想风情万种,本能千姿百态,却永远无的放矢,永远无用武之地的老婆,内心升起一万个火辣又疯狂的念头却只能选择自行熄灭的老婆,他却无知无觉,无动于衷,这多么残忍。这个新鲜的,让人忍不住升起丝丝绺绺幻想的夜晚,只能虚度。他的表现,让她没有信心,也没有理由主动。何况,还有很久以前主动过那么两次的命运,她永远都不想再对他主动了。

林喃翻过身,把一边的脸埋在枕头里,想起女友发的那条短信。她不想让她的现实打击女友的想象,没有性的女人是让人同情的,她不想被人同情。她宁愿自己看起来比实际上好很多,她需要这样的自欺欺人。

她想这样形同虚设空无一物的夜晚,她很可能还会继续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三十年五十年,只到最后油枯灯尽。

林喃又想起研究生毕业前夕,她们四个女生在寝室里卧谈时爱说的一句祝福:祝你岁岁平安,夜夜高潮。

啊,夜夜高潮。林喃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平静地,沉沉地睡去。明天的太阳还将继续升起,明天还有很多的事在等着她,她不能放任自己的难过。是的,她甚至不能放任自己的难过。

佯装无事,佯装正常,是每一个身为老婆者的生活基本功。可能,她终生都要修炼这个功夫。

星期天,秦冬带孩子出去玩了,林喃要加班完成一个策划案,她跟秦冬说了要用他的笔记本电脑。这还是她第一次用他的笔记本。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C盘D盘和E盘,看他电脑上存的都有什么。在一个隐秘的文件夹里,她点开,果然,有几部毛片。是极其赤裸低级,几乎只见器官不见人,只有动作没有情节的那种片子。林喃看了两分钟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吞了一万只苍蝇。她想到那些镜头,想到他或许是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在某个深夜或凌晨醒来,他一个人,对着电脑荧屏,独自欣赏的鬼鬼祟祟,那种猥亵与委琐,感觉真是太脏了。为什么他在她身边表现的是完全不需要性,是根本就无欲无求?为什么一个结了婚的男人还需要看这些?!他有女人可以亲自实践,有一个活的,立体的,可以说可以笑的,可以触摸可以拥抱的,有体温与心跳的女人,却比不上电脑上的那些虚拟……林喃无法想下去,一种炸裂般的感觉让她虚脱。她站起身朝窗外看去,忽然发现阳光都是黑的。一片漆黑。

自己真是太不了解他了,她想。一个男人,最不了解他的果然是他老婆。人生还要多么难堪。她真想哭。可是,哭什么呢?在冷硬的生活面前,眼泪,是多么令人羞耻的东西。

月底,林喃去深圳出差。林喃有个同学在深圳,是她师弟,两人约好了在她完成公务后见面。虽说是师弟,年龄却比林喃大几岁,他是工作了好多年后又去读研的,比林喃低一届。两人在学校时关系就不错,他一度还很有追她的意思,那时两人走得很近。虽然他有老婆孩子了,但是他那种男人,是出了家门就忘了自己是有家的人,精神上永远认为自己处于单身的。毕业后林喃工作他继续读博,博士毕业后留在深圳,现在混得还不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金融单位的中层,年薪近百万,早过上了小康生活。据说是因为替老板写在职博士的毕业论文而一路青云直上的,师弟对她什么都不隐瞒,两人在QQ上也还时有联系,几乎每次聊天,他都能给她带来震撼的感受和震撼的消息。林喃对他既欣赏又讨厌,对他的欣赏与讨厌也都毫不掩饰。她欣赏他身上的野性,那种野性的蛮荒的不管不顾的疯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有野火般的力量。讨厌他的,也是这一点。

她知道他对她还有想法,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安分。林喃已经在心里预设好了,如果他想对她做点什么,她是不会太拒绝的。她不需要为谁守贞。不拒绝,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自己,而只是因为,她想报复自己的生活,报复自己的男人给予自己的绝望,或许,也是要为自己的身体找到一点存在感。她甚至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暮色初上的时候,两人来到一家很漂亮的餐厅,靠窗坐下。点酒水时,师弟随口问道:“你家那位,喝酒吗?”

“挺爱喝的,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瓶。劲酒,二两装的那种。”林喃老老实实地回答。

“每天一瓶?厉害厉害。那他还不每天晚上都把你折腾坏了?”师弟一脸坏笑,挑衅般地看着她说。

这话让林喃听了分外难过,就像一把正在火上炙烤的羊肉串被撒上一把辣椒面,嗞嗞嗞地直响。但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对他翻了个白眼,说:“这个,有必然联系吗?”

师弟贱兮兮地笑:“当然有啊。劲酒里有很多壮阳的中草药,滋阴壮阳啊。”

吃完饭师弟陪林喃一起回林喃住的酒店,说是和她喝茶聊天。都是通透明白的人,两个人眼神里闪烁的信息,某些欲言又止,透露了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一进房间师弟就上来抱她吻她,以压迫般的难以抗拒的力量,林喃推都推不开。

“别闹。你再不放开,我就急了。”

她心里还没有准备好,在心理上,也还没有很接纳他,她觉得气氛还需要再酝酿一下。太快了感觉有点猥琐,也有点可笑,活像两个急不可耐的狗男女。林喃逼他坐在沙发上,自己进进出出地为两人洗茶杯沏茶,然后她坐在茶几边的另外一只沙发上,她觉得他们总该先聊点什么。

“我晚上要住你这里,不走了。”

“这怎么可能!你老婆不找你么?”

“我出门前就已找了个借口,跟她说好了。”

师弟说完就又不老实了,站起身一把把她拉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把她推在离沙发只有一步之遥的床上,然后他的身子马上贴上来,死死地压着她,让她起身不得也挣扎不得。

师弟把脸凑在她的脖子里说:“我们还是躺在床上说话吧,我要抱着你和你躺在一起说话。”

“让我起来。”在他身体的强权之下,林喃觉得自己的声音好无力。

“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的,啊?”他的舌头已经攻进了她的嘴唇,在她的口腔里四处扫荡。

一阵令人窒息的狂吻过后,师弟起身刷刷刷地脱衣服,说他去冲个澡,然后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去卫生间了。

这一切来得真快,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几年未见的时间的鸿沟,仿佛他们始终都是对方最为亲密的人。林喃听着卫生间里欢快的哗啦哗啦的水声,感觉恍惚,又荒唐。

但是,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再忸怩作态地也显得太矫情了,林喃宁愿痛快一点。她脱掉外衣,靠着床头躺在被子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

最终,当然,还是做了。在柔软的抵抗与坚硬的拒绝之间,她还是让他得逞了。或者说,也是她让自己的想法得逞了。是安全期,林喃没有要求他戴套。他在床上很持久,持久得大大超出林喃的意料。但是林喃的身体是绝望的,绝望得无法燃烧。单纯的生理性欲望从来不能解决问题,也从来不会使她获得满足。她感到更多的,还是无望的报复般的心理快感。在他进入的时候,她的脑子里还是绝望地闪现了一下自己的男人秦冬的脸。她不知道该为这张脸安置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她只是感觉自己在那一刻冷笑了,是心里的冷笑。她想其实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想好好做人家老婆的人,但是现在,她只能这样了。她竟然也这样了,命运总是很嘲讽。

师弟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时上时下地忙碌着,做了很久还难以消停,林喃都累坏了,就说,我们歇会儿吧。他便从她身上下来,两人中场休息。林喃用被子裹住自己问他:

“你有多久没做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都没做,等着你来呢。”

林喃说:“我有一两年都没做了。”

师弟怀疑地看看她的眼睛:“不会吧,你这么好,这么柔若无骨的身体,他怎么会不光顾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外面有人了?”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林喃想,也许他以为她是骗他的,是要为自己的出轨找借口。

终于,师弟大呼小叫地结束了这场漫长得有点超出林喃承受能力的运动。

这时已经12点多了。两人光着身子刚躺下,师弟的电话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好像是因为孩子的事,两人在电话里掰扯不清。打完电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得回去,明天早上我还得……”

林喃忙说:“你回吧,没事,彻夜不归挺不好的。”心里想,妈的,干完了就要回了,态度变得真快。不过她也觉得他走了更好,自己睡得更自在。

第二天,林喃回到自己的城市。晚上熄灯躺下后,发生了让林喃觉得最难以想象也最诡异的事情:秦冬居然要她了。他帮她脱去内衣,呼哧呼哧地抱了她,还吻了她。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别扭最不适的吻,因为撂荒已久。感觉无法对接。一切都近乎搞笑。林喃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他们没有亲吻没有性已有两年时间了。现在,他突然又没有任何过渡地要做了,似乎完全可以和之前空白荒芜的两年无缝对接,毫无违和感。似乎他不需要给她任何交待。似乎前天他们刚刚做过。她觉得自己最正常的选择应该是,一脚把他踢下去,说:滚!老娘不想要了!凭什么你想要就要,你想不要就不要?!但是,她没有。没有的原因一是因为懒,感觉那样太折腾太耗力气了。再就是因为她知道,她和他的日子还得过下去,翻脸过后,还得把脸再翻回来,麻烦。

灯灭了什么也看不清,她默默地,但毫无活力地接纳着他对她做的一切,像一具温驯的死尸。

秦冬除了在做的时候软软地叫了她一声老婆之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有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声响。让林喃心里觉得尴尬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还残留着师弟身上的液体。想到他的液体和师弟的液体将要在她的身体里汇合,她觉得好糟糕,有垃圾回收站的感觉。

第二天晚上,他又要了她一回。这一次林喃感觉自己身体的热情复苏了一点,她很快达到了高潮。高潮带给她的天地澄明、全身化掉般的快感与腾飞般的满足,让她忍不住想哭。连续两个晚上地要她,这是婚后的破记录。但是,没有上下文铺垫地这样,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一样。有嗟来之食的味道。就像是被所罗门王封锁在瓶子里多年的魔鬼,经历了太多的等待与绝望之后,被放出来后再无欣喜,只有仇恨。

林喃以为,也许以后他们要恢复正常了?但是接下来,秦冬一连数月毫无作为。那两个夜晚的景象,来无影去无踪。夜晚依旧荒凉,她又像一条死鱼一样被晾在沙滩上。

有天晚上林喃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位高人对她指点说:你不用再为那件事苦恼了。我来告诉你答案吧:仆人眼里无伟人,男人眼里的老婆呢,也无美人。所以男人,几乎都会对他的老婆选择性不举的。你的明白?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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